焦小玉是在市委召开的公检法干部大会上听到了中央关于撤销焦鹏远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立案侦查的决定。尽管她对此早有精神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的身心仍然受到强烈的震颤,仿佛身体也失去了重量,只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大礼堂的近千名干部有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她,远处的人朝她指点着,传来了叽叽喳喳的议论,甚至有人从座位站起来朝她看。一瞬间,焦小玉觉得自己成了大庭广众下的展览动物,一个像三条腿的羊或者五条腿的牛那样的怪胎,一个难得一见的动物变异奇观。羞耻感、屈辱感、背弃天伦的犯罪感,弥漫了她的全身。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让泪水涌出。
周森林坐在焦小玉的身旁。他完全理解焦小玉的感受,又不能说些什么,李座位下面默默握住焦小玉冰凉的手,传递过去温情和力量。
陈虎坐在焦小玉的后面。他从昔日女友微微颤抖的肩膀觉查到了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悲怆,在心里默默祷祝:好姑娘,你要挺住啊!
方浩在主席台上刚宣布完散会,周森林就陪着焦小玉离开了大礼堂。陈虎想跟上去,又止住了脚步。他痛苦地意识到,此刻,他也许是焦小玉最不想见到的人。
陶铁良在大礼堂的门口叫住了陈虎,亲热地拍着陈虎的肩膀说:
“走,哥们儿,我请你吃饭。”
“没心情。”
“你少跟我装蒜。是不是你立了大功,就不想搭理老同学了?走,我有事和你说。”
餐馆经理把陶铁良和陈虎让进了豪华包间。四个凉菜已摆在餐桌上。小姐用托盘端上来一瓶五粮液。显然,陶铁良来过电话,餐馆已作好了准备。
“陶处长,今天给你们上两个新派)11菜,你保证喜欢。”
陶铁良挥挥手说:
“菜好了就上来。我们谈点事,体告诉服务员,不叫她们就不要进来。”
经理满脸赔笑地离开。陈虎环视着包间说:
“就我们两个人吃饭,要这么大包间何必呢?”
“我的老关系,我常陪蒋局长到这儿吃饭。市局的人来,他们免收包间费,也没有最低消费限制,还打六折。我吩咐他们一声,以后你带朋友来,照此办理。”
陈虎微微讥笑说:
“是呀,市局的刑侦处长大人驾到,他们敢不盛情招待。请只怕还请不到呢。”
“别骂我。不过,确实也不白占他们的便宜。有一次,几个黑社会找餐馆老板要保护费。你猜怎么着,老板把我的名片往餐馆桌上一拍,还真灵,这几个家伙灰溜溜地跑了,以后再也没来搞乱。”
“你真行,我没你这份能耐。”
“又骂我,是不是?前一阵子忙着破案,咱哥俩也没功夫聚聚。这回踏实了,我陪你玩玩。桑拿、荷兰浴、夜总会,哪一家咱们都平膛。你也别老素着,该放松的时候就得放松。”
“铁良,你花花道不少哇。什么叫老素着?”
陶铁良啦啦大笑。
“陈虎,跟我逗闷子是不是?像你我光棍一条,就是老素着。连人家给了婚的,老守着老婆,不外头隔三差五的打野食,都叫老素看。”
陈虎微微一笑说:
“你这一点拨,我明白了。想起了机关流行的一句顺口溜。‘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烟酒基本有人送,拍马逢迎基本功’。有人说这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务员的新四项基本原则。铁良,你是不是也按照这四项基本原则为人处世?”
“话别说那么难听。陈虎,我约你出来,一是给你道喜;二是劝你搂着点闸,办事别那么认真。”
“我喜从何来?”
“你在焦何案立了大功。小道消息,你千万别张扬,我听说你要晋升局级了。当上局长,你就是高级干部了,我跟着你脸上都有光彩,我们是老同学。用日本话说,以后就请你多多关照噗。”
“哼,小道消息,不足采信。倒是你,别瞎吵吵这件事,好像我是个野心家似的。”
“别人不信,你还不信我吗,玲玲不死,你就是我妹夫了。你小子也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搞焦书记,你这次是走钢丝。好歹你这把是赌赢了。要是赌输了,你别说晋升局级,连处级你也保不住。当初,你们建秘密办公室,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搞反党阴谋嘛!不过,焦书记完蛋了,你就庆幸吧。来,为你的冒险精神,干杯。”
两人一饮而尽。陶铁良放下杯子说:
‘称见好就收吧。焦书记虽然倒了,他的班子还在,他的上下级关系还在,他的威望还在,他的历史功绩还在。你得罪的不只是焦书记一个人,整个这个体系的人马都让你得罪了。我敢说,你究竟得罪了多少神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真替你捏一把汗,怕你以后没好果子吃。听见没有,我是为你着想,以后千万搂着点闸,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再一根筋,有你撞南墙的时候。”
陈虎沉思了一会儿,他觉得陶铁良变得陌生了,时代的酸雨使这个人身上出了腐蚀的锈斑,而这锈斑几乎是不可抗拒的。个人的品质在连绵不断的酸雨袭击下显得微不足道。
“铁良,要真是提拔个局级干部,应该提你。我越来越发现你是个当官的坯子。你上下级关系搞得好,又懂得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至于我,这辈子怕只怕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了。”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理想主义。不说这个,干这杯,算我预先祝贺你的高升。”
“这杯我不能干。我还没那么傻,你给我个糖罐抱着,我就认真。说正经的,你这些日子到玲玲的墓地去祭扫过没有?”
“没有,太忙,顾不上。”陶铁良脸上的酒光褪去,神色黯然。“玲玲太惨了,我妈自玲玲去世后,神经也不太正常。陈虎,谢谢你,你始终没有忘记她。”
“铁良,我俩得像你妹妹那样忠诚于党和人民的事业。案情基本水落石出,陶素玲同志是被害致死,在执行公务中牺牲,应该追认为烈士。我要向市委写报告,再次提出这个要求。”
陶铁良深深叹口气:
“唉,人死如灯灭。就是追认个烈士称号,又有什么用。来,喝酒,喝酒。今天咱哥俩一醉方休。”
焦小玉在焦鹏远住所的门前,被监护人员挡住了去路。
“你要干什么?”
“我想见我叔叔。”
“你叔叔是谁?”
“焦鹏远。”
焦小玉把装着满满苹果的小柳条筐放在桌子上,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监护人员看看工作证,又看看焦小玉。点头说:
“请坐。原来你就是焦小玉同志,听说过,听说过。你是反贪局的,当然知道,焦鹏远同志现在是监视居住。没有有关部门的特批,任何人不能会见他。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进楼。”
“我能借用一下电话吗?”
“你给谁打?”
“我找方浩,请他批准会面。”
监护人员有点为难。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一个监护人员给方浩拨通了电话。
“方书记,反贪局的焦小玉到了这里,她要求见焦鹏远。按照规定,这是不允许的。请示您,怎么处理?”
方浩握着电话沉思。他在心里责怪焦小玉为什么突然感情冲动,去见焦鹏远这么大一件事竟不请示而擅自行动,在敏感时期这对她是很不利的举动。阻止她吗,势必引起焦小玉的误会,使她感到失去了组织的信任。况且,这也许是她见焦鹏远的最后一面了,对焦鹏远的隔离审查的行动在一个小时后开始,那时见面就更加困难了。难道小玉事先听到了马上要对焦鹏远隔离审查的风声,才急急忙忙赶去见上叔叔一面?不可能,隔离审查的决定和实施,连周森林、陈虎也不知道,焦小玉怎么会知道呢。那就是巧合了,也许是天意的安排,让他们再见上一面。方浩深信,见了面,焦小玉除了问寒问暖,绝不会谈及案情。想到这里,他说:
“好吧,我事先不知道焦小玉去看她叔叔,既然来了,就让她见吧。谈话不要超过十分钟。而且,要有你们两名监护人员在场。还有一点,焦鹏远夫妇是不是同意会见焦小玉,我没有把握。这要事先征求焦鹏远的意见,如果他不同意会见,你们就劝焦小玉回去。焦鹏远同志心脏不好,不要刺激他。我说的,你们都明白了吗?”
“明白,照办。”
监护人员放下电话。
“焦小玉同志,方书记批准你会见你叔叔。但我们还要征求焦鹏远的意见,看看他是不是愿意见你。如果他不同意,就不能见。这些是你准备带进去的苹果吗?”
“是”
“对不起,我们要检查一下。”
“请便。”
监护人员把苹果一个个放在阳光下照,检查是否有裂缝,是否在苹果里有夹着纸条一类的东西。他挑出一个苹果,用刀切开,然后吃了一口,味道正常。防止毒物随食品进入,是一项重要的检查内容。
监护人员笑了笑说:
“味道不错,日本富士。你等一等,我上楼问问他们,愿不愿见你。”
监护人员上楼去了,焦小玉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
沉寂的洋楼没有一丝生气。而以往,这里时时、处处是阳光和欢笑。她不知多少次带着尊崇而来,又不知多少次带着自豪离开。如今在楼上的某一间房里,还存放着她童年的玩具和读过的小人书、在叔叔监督下与东哥一齐动手钉做的小板凳。不久前,守着儿时的;田物她与东哥作过一场撕心裂肺的谈话。她是这座尊严楼房的一部分,分享着它的荣誉与权利。此刻,她又坐在这里,旧物仍在,只是本颜改。不久,这座楼要更换主人。焦家的辉煌永远成为过去,而正是她这双手摘下了焦家的光环。她觉得自己对叔叔、对东哥、对婶婶、对母亲、对父亲、对焦家的每一个人,犯下了背弃人伦的原罪,纵然用一生的泪水也洗不净这种负罪感。
焦小玉摸着又红又大的苹果,突然产生了对自己的厌恶。这是苹果吗?也许是扭向叔叔、扔向这座市委书记楼的手榴弹吧。既然我当初亲手拆了这座庙,亲手把东哥送进了监狱,亲手把叔叔拉下了马,那我此刻还来送什么苹果,还希望苹果能保证叔叔平安,这不是虚情假义又是什么?我怎么这么可耻!叔叔、婶婶、东哥,我可怜的东哥,我是爱你们,从心眼里爱你们呀!我从道义上背叛了你们,但在感情上并没有背叛你们呀!原谅我,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孩子吧!
监护人员的脚步声打断了焦小玉纷乱的思绪。
“对不起,焦小玉同志。我去问过了,他们不愿意见你。你请回去吧。”
“是叔叔不愿意见我,还是我婶?”
“你叔叔倒没说什么。你婶强烈反对,她说没你这门亲戚。方书记特别指示,如果焦鹏远夫妇不愿意见,你就不能进。我们要照顾他们的情绪。你还是回去吧。其实见了也没什么好,你反而说不清楚。你又是办案人,私下会见,是违反规定的。”
焦小玉突然发怒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规定不规定,他是我叔叔,我是他侄女!过去,我从来不提焦书记是我叔叔。以后我偏要提,被罢了官的焦鹏远是我叔叔!逮捕入狱的焦东方是我哥哥!”
监护人员被焦小玉的突然暴怒一开始吓得不知所措,但很快镇静下来,他拍了桌子。
“焦小玉,你撒什么泼!你叔叔的问题严重性你心里清楚。你还想仗势撒野,没人吃你这一套。由此而引发的一切政治后果,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赶快离开,继续胡搅蛮缠,你就是妨碍执行公务,你要承担刑事责任厂
另一名上了岁数的监护人员温和地劝解道:
“走吧,走吧,姑娘。我们是为你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再说,人家又不愿意见你。你较这股劲,也没人领你的情。何必呢。”
焦小玉安静下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默默转身离开。
“站住。
监护人员指着桌子上的苹果筐,“把这个带走。”
焦小玉双手抱起苹果筐,觉得很沉,很沉。她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弃婴;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失去了精神家园的漂泊者;她不知向何处去,也没有人等她前往。真理与正义犹如玻璃幕墙,它只反射光线,但并不产生热量,摸上去光滑而冰冷。此刻,亲情成了她的遥不可及的天边的云,越飘离她越远。
她走出院门,脚想尽快逃离她亲手摧毁的这个城堡,心却把她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她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灵魂似乎抛开了她的躯壳,去追天边的云去了。从她身边驶入大院的五辆奥迪把她的灵魂又拉回她的躯壳。车队让她骤然明白,对焦鹏远的隔离审查开始了。用不了多久,叔叔就将被从市委书记楼带走,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院子。
她仍仁立原地,但不再发呆,身体本能地微微震颤,她要等着见叔叔一面。
十五分钟后,亮着红色警灯的头车驶出院门,里面是两名武警军官。第二辆车缓缓驶出,焦小玉发现车里是陌生的面孔,没有本市的干部。第三辆车驶出来了,直觉告诉焦小玉,她的叔叔就在这辆车里。
焦小玉猛然扑向车门。车速很慢,迅即刹住了车。第一辆、第二辆车也刹住了车,从车上跳下几个人,一瞬间把焦小玉围住。
第三辆奥迪车的自动窗摇下,坐在后排的焦鹏远对押解人员摆摆手说:“不要慌,她是我侄女,反贪局的焦小玉。她是想见我一面。”
原来准备把焦小玉推开的武警军官停住了手。犯了错误的首长在军人的眼里还是首长,他的话还是有权威的。
焦小玉抓起一个苹果,塞进车窗,焦急地说:
“叔叔,平安,特好吃。”
情急之中,焦小玉的潜意识挤走了她的意识,苹果象征的平安让她把苹果说成了平安。
焦鹏远接过苹果,晴晴地笑了一阵。
“小玉呀,要是苹果就是平安,那还要那么多保险公司有什么用,全民都种苹果树不就行了。”
“叔叔,叔叔,您恨我吗?我对不起您呀!”
“傻孩子,我怎么会恨你呢。你不要内疚,你对得起党,这才是根本。你婶老了,身体不好,方便的时候你过来照料照料她。她脾气不好,你也不要怪她。你回去吧,不要影响他们执行公务。开车。”
车窗摇上,焦鹏远在车里冲焦小玉招了招手。五辆车一出大门,就提速上了大路。
这时,泪珠涌出了焦小玉的眼睛。她的手一松,十几个大苹果滚落到地上。
奥迪车内,焦鹏远对坐在他身边的中纪委副书记冯明光像老朋友聊天似地说:
“老冯,你们给我安排的地方,有没有乒乓球案子呀?”
“有。老焦,那个地方可以说应有尽有,你会感到非常方便的,肯定符合你的心愿。自然环境也很好,称得起别有洞天。”
“那我就没有别的要求了。老冯,你想得很周到,谢谢。老冯,无官一身轻,这话还真不假,我再也不用为这个城市操心了。过去,哪样不亲自过问一下都不放心,连修路挪一棵古树,我也得往现场跑一趟,恐怕他们把树挪死了。现在没了我,这个城市不是挺好吗,运转正常。是哟,地球离开了谁都照样转动。”
轿车在沉默中疾驶。冯明光看了焦鹏远一眼,才发现他已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
开车的是焦鹏远的原司机。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给焦鹏远开车了。冯明光要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好给焦鹏远盖上。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不用盖,你动,他会醒的。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他平时缺觉,一跑远道,开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等他醒了的时候,车里发生什么事他又全知道。有点邪J刀L。”
“好好开你的车。”焦鹏远没有睁开眼睛,身体随车微微摇晃,仿佛仍处在睡眠状态,似乎轻声说话并不影响他入睡,“以后你给我开车的机会不多了。老冯,我突然想起七二年被意外从五七干校召回,参加林彪专案组的一件小事。林彪的司机对我说,林副统帅经常失眠,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让司机半夜三更拉他出去转车。专走那些坑坑洼洼的路,有时干脆把车开进冻得邦硬的农田,横着在田梗上跳着走。林彪的身体在车里左摇右晃,裹着件军大农,这样却睡着了。司机见林彪睡着,就把车停下,后面跟着的警卫车就地警卫。林彪的车就这么停在野外,停在农田里;一停四五个小时。我当时听了这件事,仅仅是觉得林彪毛病太多,他又怕水声又怕亮光,不颠他还睡不着。现在猛地想起来,还真受感动。他这是战争条件下养成的生活习惯,在当上副统帅的和平时期也还是改不了。老冯,以后我是不会整天东跑西颠,忙着下基层了。车也用不着了。那你怎么解决我的失眠问题呀?车是我的腿,但它也是我的床……床没了……
焦鹏远又睡着了,两只手轻轻握住大苹果。
焦小玉大闹市委书记楼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市委,尤其是在检察院更是议论纷纷。有人说她妨碍执行公务;有人说她是又想当大义灭亲的英雄,又想当贞节孝女,跟又想当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差不多;还有人说她是两面间谍,先充当了焦鹏远在反贪局的间谍,后又充当了反贪局在焦家的间谍;有的话更难听,干脆骂她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方浩把周森林、陈虎叫到他的办公室,研究解决焦小玉问题的办法。
周森林一愁莫展地说:
“现在机关里说焦小玉什么坏话的都有。好像应该隔离审查的不是叔叔,倒是侄女。起诉科一位副科长半开玩笑半认真他说什么焦小玉说到底是个污点证人,她同样是既得利益集团的重要成员。我把这个副科长狠狠克了一顿。”
陈虎挽着脸上的刀疤说:
‘俄听到一种更离奇的说法。说是方书记专门安排焦小玉到焦家大闹天宫,目的是配合对焦书记的隔离审查,有意羞辱焦书记,摧毁他的精神防线。荒唐到恶意中伤的程度。我看他们是有意利用焦小玉这件事,把水搅浑。”
“小玉成了我的替罪羊了。”方浩用开水服下两片药,“市委某些中高级干部对我不满,又不便明说,就拿焦小玉当炮弹,目的是把我这个忘恩负义的野心家轰倒、炸平。对这些同志的脑筋转弯,要给他们一些时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他们对焦书记有感情,这是很正常的。你我对焦书记就没感情?我看也是很深的。焦书记作为党的一名高级干部,能与一般干部打成一片,交了不少工人、农民、个体商贩阶层的朋友,有相当的个人魁力。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我就不如他。他现在犯了罪,那是另~回事。我一向的看法是功不掩罪,你过去有多大的功劳,犯了罪还是要惩罚;同样,罪不掩功,今天不管犯了多大的罪,也不能抹杀他过去的功劳。当时,焦小玉奋不顾身地扑向汽车,焦书记的临机处理很正确嘛。他反过来安慰小玉,说你对得起党,这才是根本。他还幽默地跟焦小玉开了几句玩笑,说要是苹果能保证平安,那要保险公司还有什么用。焦书记真是有大将风度啊!连我们这些办焦书记案子的人,当他真的被隔离审查时,还都在想焦书记的好处,何况一般干部呢,何况焦小工呢。亲情是割不断的,只要它不影响大的原则。陈虎,你跟小玉接触比较多,你怎么看她情绪上的这次波动?”
“其实近来我跟她接触很少,连一次私下接触也没有。不过,没有接触,好像比过去更了解她了。在整个的侦查过程中,我觉得有两个女人付出得最多。一个是陶素玲,她付出了年轻的生命。另一个就是焦小玉,她付出了亲情。小玉遭受的精神煎熬,让她都快变成老太婆了。看着就让人心疼。谁也不能分担她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是由她既是焦鹏远的侄女、焦东方的妹妹,又是办理此案的检察官这双重身份所决定的。外界根本帮不上忙。即使将来本案侦查结束,她的痛苦也不会结束,甚至更深。”
周森林插了一句:“要是给她去掉一种身份,从现在起不再参与侦查了呢?”
“晚了,”陈虎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当初让焦小玉参与此案,可能是个错误。我们只顾破案利用她和焦东方的兄妹关系找到突破口,而完全忽略了她内心的感受。现在反思起来,有点太残酷了。”
周森林阻止道:“陈虎,你这么说有点离谱,你把我们说成什么人了?”
方浩把茶杯推到陈虎跟前。“老周,不要打断别人的思路。陈虎,你接着谈,想谈什么都行,反正门是关着嘛。”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有意识地利用过小玉和焦东方的兄妹关系,给破案提供方便。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八次、十次,利用了多少次都说不清楚。而且每次我都留了后手,一旦小玉倒向焦东方,我能及时捐断信息,变被动为主动。方书记、周局,现在想起来,我在感情上和小玉一直原地踏步,没有进展,是我从内心深处一直没有对她完全相信,有相当的保留成分。就侦查策略上说,不能说我错了;但就人格而言,是我错了,我对小玉感到很惭愧。在她面前,是我错了,有时我都抬不起头来,不敢直观她的目光。”
方浩感慨地长叹一声:“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么坦诚的肺腑之言了。”
“方书记,周局,这些话不说出来,我的精神也快崩溃了。怪不得有人说,检察这个行当就不是人能干的营生。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们每天处在高度紧张和阴暗面的漩涡里,难做人呐。小玉这次情绪波动,我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她去缅甸。泰国缉捕逃犯,生命安全处在高度危险中,又得了奇怪的热带病,现在还没完全康复。听医院说,这种热带病即使治好了,以后还会周期性的发作。”
周森林点点头说:“陈虎,你没结婚,所以我们也没告诉你。小玉确实病得不轻。医院说,小玉已经闭经了。大姑娘不来月经,不是个好兆头。医院也没查出是什么原因。唉。”
陈虎的心咯瞪一下,但神情保持着平静。如果此刻焦小玉同意嫁给他,他会毫不犹豫地同她结婚。他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了。他现在惟一能做的,是让组织上还给焦小玉一个公正的说法。
“小工身体的严重失调,使她的情绪处在不稳定的状态。物质决定精神,身体不适是她精神浮躁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涉及心理学上的理论问题。我认为她处在理性向人性复归的过程中。人性是先天的,理性是社会赋予的。所有的游戏规则,包括法律,都建筑在理性的框架上。而较少考虑人性的因素。法律无情,就是这个道理。人性只是被压抑,并没有消失。当理性完成了它的任务时,人就会退出游戏,理性向人性复归。我认为,在焦小玉的潜意识里,她的理性已完成了任务。不是么,她的理性使她大义灭亲,把亲人送进了监狱。这时候,她不自觉地向人性复归,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叔叔、对哥哥的内疚和犯罪感,渴望得到亲人的谅解,所以她才会强烈地要求见焦鹏远一面,才会说出请求叔叔原谅她的那一番话。方书记,不客气地说,你刚才说焦鹏远有大将风度那一番话,也是处在理性向人性复归的过程中,所以你才会由衷地想起焦鹏远的优点。现在已经没有人称焦鹏远为书记了,但你还是用老称呼来称呼他,也是这个道理。”
“陈虎户周森林拍了桌子,“太放肆了,对方书记怎么这样无礼!”
“老周,”方浩压住了周森林的手,“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只唯上,不唯真。陈虎很有学问哩,比你我都有学问。再说我说过了,门关着,说什么都可以。出去就不能这样说了,我们还没到理性向人性复归的时候。从隔离审查到提起公诉,还有很长的路,不靠理性靠人性,非犯错误不可。陈虎,别让老周给你吓回去,接着讲。”
“谢谢。方书记,其实我也是假勇敢,知道你不会生气,才敢瞎说一通。要是我判断你会生气,我也没有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胆子还小呀。”周森林尴尬地笑着说。
“既然小五处在理性向人性强烈复归的过程中,她难免还会做出出格的事,这才是我担心的。方书记说得很对,我们还没到理性向人性复归的时候,再说人性中又有许多弱点。但我们又不能用行政和纪律手段,阻止小玉向人性复归的过程。那样对她更危险,被压抑的情感会有个大爆发。再说,压抑下去,对她的身体,对她的精神,都没有好处。说不定,一个这么好的姑娘,会毁在我们手里。”
“那你说怎么办?”周森林对陈虎所言焦小玉会毁在我们手里这句话很反感。“陈虎,不是我批评你,你对小玉的关心来得是不是太晚了点?马后炮!你在方书记这里还是逞起能来了。我们能毁小玉吗?说话没轻没重,蹬鼻子上脸。你要是我儿子,早打你一巴掌了。”
“陈虎,周局对你的批评,我也赞成。你是小玉的顶头上司,你对她的关心确实少了点。当然,我和周局也有责任。你有没有个具体的解决办法呢?”
“我不是心理医生,小玉现在又非常拒绝我,我找她谈显然不合适。小玉现在能接受的是周局。周局是我和小玉的老大哥。”
“你别给我戴高帽子,说正经的。”
“你是老大哥嘛。方书记宫太大,找小玉谈,她难免有顾虑。小玉见了焦鹏远一面,还拼命送上个苹果。应当说,她对叔叔的内疚感和犯罪感所积累的能量,已经释放出了一部分。剩下的是她对哥哥焦东方的内疚感和犯罪感了,这块还没有释放。她从小和她的东哥一起长大,兄妹感情很深。而她又始终围绕着焦东方侦查、取证,所以她对焦东方的犯罪感应当比对焦鹏远的犯罪感还要强烈。我建议组织上给她一个释放这块能量的合法机会。”
“嗯,”方浩站起来踱步,“你的建议值得考虑。其实,对小玉同志负责与对案件调查负责是一致的。陈虎,你的理性向人性复归的理论,我也不敢全部苟同。理性和人性除了对立的一面,还有统一的~面。而你把统一的这面给忽略了。理性是人性的升华,理性是人性的保证。没有理性做屏障的人性是原始性。人类自进人契约社会,原始的人性就沉降地表之下了,因为它不适合人类提高生存质量。好了,我们把哲学话题打住,研究一下案子。老周,你说吧。我以后也别什么事都包办代替了。”
周森林笑着说:“陈虎,以后不敢在圣人面前卖三字经了吧。侃哲学,你还嫩点,你不知道方书记学的就是哲学?能读英文原著,你行吗?”
“我要是行,不也当上政法书记了。”陈虎嘿嘿笑着。
“你野心还不小呢。告诉你一个重要的发现,你出国缉捕郝相寿期间,我们在核查证据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情况。你还记得焦东方送给焦小玉十万美元这件事吧?”
“当然记得。”
“其中有一万美元是连着号码的?”
“是呀。这连着号码的美元,是杨可从何启章保险柜偷走的那一笔美元。”
“对,就是这笔美元。经中国银行鉴定,连号的一万美元是假钞。”
“假钞?”陈虎诧异地叫了一声。
“百分之百的假钞。你把假美元的来龙去脉查清楚,这有可能是另一起大案的突破口;当然,也可能何可待与焦东方都不知道这是一笔假钞,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动过这笔钱。这件案子交给你去办。必要时可以请市公安局协助调查。”
“是”
“你怕还要跑银行几趟,印刷纸、油墨的出处,与其它版别假美元的比较等等。这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活儿,又不能久拖不决。提起公诉是要这些作证据的,现在证据本身却出了问题。”
焦鹏远被车队送进了公安医院。立刻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除了心脏早搏没有发现其它疾病。第四天晨,车队向目的地进发。
押解焦鹏远的奥迪车队在警车的引导下,不受阻挡地驶向目的地。沿途各路口的交警接到了命令:在车队抵达前十五分钟,禁止其它车辆驶入快车道;车队驶过后,快车道再对其它车辆开放。
沿途各个路口增加了警戒。
焦鹏远看了一眼人行便道上突然增加武警游动哨,又闭上了眼睛。他一生不知多少次在象征着权力与尊严的车队护送下驶过街道,但这一次车队却是他失去权力与尊严的出行。
在没当上高官之前,他也骑过自行车,挤过公共汽车,并不理解权力与交通工具、交通方式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后来,官做得越来越大,他才知道交通方式比交通工具更能体现权力的内涵。大款你能买得起六米长的卡迪拉克,但遇见红灯你得停车,花再多的钱你也买不到独占快行道行驶的权力,更不敢逆道行驶。而他仅仅凭着座车风挡玻璃上的一张卡片,甚至不需要这张卡片,仅仅凭着他车牌的字头和号码,就能独占快行道,甚至逆行,任意拐弯。从此,他再也不能独占快行道、逆行、任意拐弯了,这个权力将分配给接替他职位的人。想到这,他睁开眼睛,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也在闭目养神的冯明光。
“者冯,有个问题我没想明白。你是专搞反腐败的大员,这个问题得向你请教。’”
“老焦,你太客气了。咱俩虽然没在一个部门工作过,但无论是按级别还是按职务,过去你都是我的上级。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还要请你配合哩。有什么问题,共同切磋。”
“是关于一个名词的解释。有个新名词——权力寻租。说腐败是权力寻租现象。权力寻租是当权者一方,权力求租是行贿者一方;你寻租,我求租,于是就有了权钱交易。是这么解释吧?”
“嗯,权力寻租是一些理论家从西方政治学翻译过来的新概念。党的文件上没有正式使用过这个名词。名词的解释权,也不在我手里呀。”
“私人谈话嘛,不要那么拘谨。我觉得这个名词不准确。能够租用的其实并不是权力,是某项具体的政策。当权者出租的是政策,而不是权力。政策和权力还是有区别的。能够租出去的都不是真正的权力。比如说,一个大富豪,他想用一千万租用出行时独占快行道的权力,租用逆行和随意拐弯的权力,这肯定是花多少钱也办不到的。所以,腐败不是出在权力上,而是出在政策上。什么东西在政策上卡得越紧,想租用这个政策捞好处的人出价就越高。所以,归根结底毛病出在政策上,并不是出在权力上。比如说,外汇额度在政策上卡得紧,那么就有人花大价钱买额度指标。外汇额度一市场化,政策透明了,也就没有人花钱去买额度指标了。而政策的制定者,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充其量只能制定一些地方性法规。所以我琢磨着,反腐败归根到底是政策本身没有毛病。政策透明,没毛病,就没有人租用这个政策,公务员想腐败也腐败不了。政策不透明,黑箱操作,有毛病,想租用这个政策的人就多,公务员不想腐败也抗不住诱感。老冯,我是一直在想,何启章的事件,我究竟该负什么责任;一直在想,该吸取什么教训。至于个人荣辱,我是根本不考虑的。我自认为仍然是党员嘛。”
冯明光没有表态。办理如此高级干部的腐败案件,在冯明光是第一次。他知道,焦鹏远虽然被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隔离审查,但他的高级干部的架子没有倒,哪怕是随意谈吐也是很高的触及原则的大手笔,不好对付。一般罪犯的心理防线的崩溃,在他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所谓政策攻心,在他身上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因为他本身就参与制定了许多政策,他曾经是权力颠峰的一部分,他甚至能说出某项政策和决议的讨论稿和定稿有哪些区别,以及讨论过程中由什么人参加和发生了什么样的争论,而这些文字以外的东西是外界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车队驶入了焦鹏远的远郊别墅。他暗暗吃惊,连这个地方他们也知道了。他的心中开始恼怒,怪不得冯明光说这个地方应有尽有。会让我满意,这简直像带小偷去指认他的作案现场。你们这不是对我进行人格嘲弄吗!
内心的恼怒使他面色严峻。下车后,他看了看停车场上的七八辆奥迪,心中又大吃一惊。他从车牌字头和号码认出林先汉、张广大、孔祥弟、千钟等市委常委的车全集中在这里了。难道他们被集体隔离审查了?不,不会。焦鹏远在心里迅速对自己的想法作出了否定。他们肯定是被召来进行表态式的谈话,与我划清界线的表态;也许更糟,是对我的问题进行各自的揭发。对我揭发与否,决定着他们的去留;揭发好得以留任,揭发不好或拒绝揭发将淘汰出局。
焦鹏远亲身经历过的政治经验告诉他,昔日的助手们只有一种选择——揭发。林彪集团的成员是这样,“四人帮”集团的成员也是这样,无一例外地向组织缴械投降。这无需政策攻心,只需要认清谁胜谁负;反过来也一样,“四人帮”得势时,各省的革命委员会都向江青写了效忠信,林彪得势时,全军全民高呼:“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现在,我是输家,他们的屁股只能坐到赢家的板凳上。
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与他一同下车的冯明光微笑着说:
“到了。老焦,这个地方你不陌生吧。中央一位领导同志专程而来,借你这个地方,召你和市委其他常委个别谈话。请进吧,在二楼。”
立刻过来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地守护在焦鹏远左右,拥着他进入主楼大堂。
一进大堂,焦鹏远怔住了。他看见林光汉、张广大、孔祥弟、千钟等人,神色紧张地坐在沙发上。显然,他们等候着决定命运的召见。
坐在沙发上的人看见了焦鹏远。林先汉本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又无奈地坐下。
焦鹏远怔怔地面对昔日的班子站了两分钟,时间在这里凝固了,空间在这里被压缩了。谈话还没有开始,但胜负已见了分晓。焦鹏远和他的常委班子,在沉默的两分钟对峙中,互相成了对方的魔咒。常委们透彻骨髓地知道,昔日的焦书记已经山穷水尽,而焦鹏远知道常委们已经背弃了他。
“这边请。”冯明光督促说。
两名工作人员拥着焦鹏远上了楼梯。冯明光跟在后面。
冯明光把焦鹏远请进了二楼最东头的一个房间。
“老焦,你先休息一会儿。要喝什么,你尽管跟他们要。他们俩陪着你。轮到你的时候,我会来请你的。”
冯明光出去了。
焦鹏远在两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在这个房间等了两个小时。他以为,在这两个小时里中央来的领导在分别找市委其他人谈话。他在心里盘算着常委们已经在揭发他了,痛哭流涕地揭发。
与此同时,坐在一楼大堂的林光汉等其他常委也等候了两个小时。他们在心里盘算焦鹏远此刻正在向中央领导交待自己和其他常委存在的问题,自己该如何争取主动呢?
中央领导同志还没出现,谈话还没有开始,仅仅是时间滴滴答答地流失,焦鹏远和他的常委班子这块昔日不可动摇的铁板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只要轻轻一击,由于受力木均而自我紧张的铁板就会四分五裂。
三个小时后,中央来的领导分别找林先汉、张广大、孔祥弟、千钟等人谈话。进展非常顺利,他们无一例外地表态要与焦鹏远划清界线,认真检查,积极揭发,在思想上和行动上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千钟哭得几乎晕过去,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戴罪立功。
轮到召见焦鹏远时,已经是在他抵达后的第六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