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队,真是对不起,您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一个老百姓,老娘儿们,不懂事,爱冲动,您别生我的气了。我以后保证不再这样做事了。”曾敏芝后悔莫及,晚上,甘凤麟还没吃完饭,她就提着礼物上门了。
“这事做得,的确够傻。我是执法人员,你打了我,就是暴力抗法。也幸亏我是执法人员,否则,我还了手,你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抬手不打笑脸人,甘凤麟耐心给曾敏芝讲道理。
“再也不敢了,甘队,当时哪儿想那么多了,一看自己家给查出假酒了,就急了。多亏您跟派出所说了好话,要不,这次我就难看了。”曾敏芝陪着小心。
“你知道什么?真是个老娘儿们,就知道撒泼!这些年,习惯了,在家里和我打,在市场上和这些经营户打,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曾敏芝的丈夫数落起来,曾敏芝想发作,又忍住了。
“现在又和稽查队打,真是疯了。你认识假货,甘队告诉你了,你不说好好感谢,人家保护了你的信誉,你可倒好,居然和甘队动起手来。甘队那是不愿意理你。你知道甘队是干什么的?甘队是练武术的,要是打你,十个二十个你也早就打倒了。全亏了甘队这人厚道,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就说,我一天不在家,你就惹事。”
甘凤麟看出来,曾敏芝的丈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不说话,顾自吃饭,看他们表演。
“甘队,其实这事,我真不知道那酒是假的。没想到,那个混蛋把假货给了我,过后,我一定找这小子算账。”曾敏芝恨恨地说。
“你还挺厉害,还能找他算账。”甘凤麟若无其事,盼着她能提供出送货的人来。
“找什么找?他送完了货,还会再回来呀?你又不认识他是谁,上哪里找去?”曾敏芝的丈夫明显比她狡猾。
“是啊,这些售假案件,倒霉的都是咱们市场里的这些经营户,送货的送完假货跑了,处罚的可是咱这些经营户啊。要是我们再在报纸上一宣传,你们还要背一个卖假货的黑锅,以后这信誉很难再树起来了。”甘凤麟又加了一个砝码。
“是啊,凭什么我们帮他们背着这黑锅,以后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呀?”曾敏芝有点儿急,这话是冲着她丈夫说的。
“替谁背呀?谁叫你自己不长眼呢,人家蹬着个小三轮来推销,你就只图便宜进了货。我说过不让你进来路不明的货吧,你不听,这回傻眼了吧?后悔也来不及了吧?再说了,那些人,别说你不认识他,就算你在哪里认出了他,人家死不认账,你有什么证据?他们都是亡命徒,你找到他们,还没等你把他们怎么着,他先把你门市砸了,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曾敏芝的丈夫频频使眼色,看得出来,曾敏芝怕了。看来,这些送假货的,他们是认识的。
“只顾了说话,还忘了问,你怎么称呼?”按市场上的惯例,甘凤麟猜测,他在市场上大概被叫做“曾敏芝的老头子”。
“我姓袁,叫袁世林。您就叫我老袁就行。”
“哦,老袁,确实是挺圆滑的啊。”甘凤麟开了个玩笑,不深不浅。
“现在,是私人场合,咱说点儿实话行吧?我说话也没证据,你们也不用担心,出了这个门,这话烟消云散。”甘凤麟不愿意听那些没用的谎言。
“识假,你们商户的水平不比我们差。你不要急着分辩,听我说。现在是淡季,货源充足,咱们三令五申,要从正规渠道进货,你们为什么还要从可疑商贩手里进货?他们的供货价那么低,你不怀疑吗?你说不知道那些酒是假的,谁能相信呢?进这样的货,以你的精明,能不了解供货商的来龙去脉吗?”
“甘队,您别逼问我了。这些事,我说句实话,别说我们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我们也不敢说。市场这么大,卖假货的人也不少,我们也不算什么大户,只是偶尔卖了这几瓶……”
“是,我们就卖了这几瓶。甘队,我们本来就是小门市,卖不了多少。这不是看别人都卖,我们才……”曾敏芝怕丈夫说多了,结果自己也说多了,把大家都卖的事泄漏了出来。她丈夫瞪了她一眼,这才住了嘴。
“大家都在卖,您也别问我们都是谁在卖,我们也不敢说。反正,卖假的一瓶,比真的十瓶还赚钱,大家都知道这个理。不是有人说吗?叫什么,原始积累,原始积累就是罪恶的,第一桶金有多少是干净的?我们这个市场不也一样吗?”
“你这是什么理论?违法还有理了?”甘凤麟把饭碗放下,是有些人打擦边球,不只是市场里这些商人,就连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也有时会钻法律的空子。
“甘队,你们天天坐在机关,干的是正义的事,不了解我们这些人,我还不知道吗?聪明的,钻法律空子;胆子大的,直接违法。抓到了,算倒霉,抓不到就偷着乐,等赚够了钱,大多数就不再违法了,成了正经商人了,谁还能翻出老账来说他什么?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你们不知道,我知道。”袁世林对自己的经验很自信,他只顾了自己说,看不到甘凤麟的愤怒。
“你是说,那些大户也是靠着这种手段才起的家?”甘凤麟脸色有点儿不好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故意低头吃饭。
“甘队,你别听他瞎说,人家那些人,哪像他说的那样。你别乱攀扯别人,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拉扯人家干什么?你有什么证据?”曾敏芝这回又比她丈夫明白了。
看这两口子一唱一和地表演,甘凤麟气笑了。
“甘队,说着说着就说些乱七八糟的,我们两口子,您也看出来了,就是这个素质,也没文化,就是靠在市场上小打小闹地卖点货,也赚不了大钱,也没那个本事,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今天,我来认个错,求您原谅我。刚才,您也笑了,我知道,您也不能和我这样的人计较,全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懂事,您多原谅,我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胡乱买了点营养品,您自己看着喜欢什么,自己去买点吧。”曾敏芝指了指买的一包奶粉之类的东西,看样子值不了多少钱,又把一叠钱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甘队,我也不知道怎么表示自己的歉意,这是八千块钱,您千万别说别的,这不是行贿,案子,您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案子,不就是几瓶酒吗?没收了,再罚上点儿钱,也不会多吧?我也问过别人了,罚也罚不了千儿八百的,我就是觉得对不起您,这点儿钱,全当是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了。”
“这点儿钱,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甘凤麟故意沉着脸,“我一个稽查队长,在市场上这么多人看着,你们这么大吵大闹的,我以后还怎么执法?”
“甘队,您说个数,我们错了,听你的处理。”袁世林说。曾敏芝的脸上有点儿急的样子,甘凤麟看到他使眼色制止曾敏芝发作,但是,“您”字已经换成了“你”。
“这件事,要消除在市场上的影响。不然的话,以后我们在市场上还怎么执法?都知道我们吃硬不吃软,那还怎么工作?我个人的事没什么,我也用不着你们精神赔偿。咱们不是打架,要是个人打架,你们也知道,别说是一个,就是你们两个也不在话下,而且,要是你们真的伤害了我,我还真是会索要赔偿。可是现在不是,我为的是执法人员的形象,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从小练武,受的伤多了,过几天就好了,我个人不追究了。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我保留追究的权利。”
“甘队,您这人真是太好了。让我说什么好啊。只要您个人不追究,您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听。”两口子立刻高兴地说,他们知道,个人追究,比法律追究来得更快,更彻底。
“我让你们干什么?我让你们提供售假的商贩。”知道可能性不大,甘凤麟还是不愿意放弃。
“甘队,您饶了我们吧,打死我们也不敢啊。我们还要开店呢,再说了,家里还有孩子。”也许是受了感动,两个虽然还是不愿意提供线索,但是真话总算说了出来。甘凤麟知道,市场上可能有一支很难对付的恶势力,他们不只是售假,可能还是黑社会性质的。
“那好吧,这件事,我个人可以不追究,但是,处罚是不能从轻的。你们要接受处罚,还有,我件事,我们会在报纸上曝光,挽回影响……”
“甘队,能不能不曝光啊?我们认错,我们公开认错,我们请执法队的弟兄们好好地吃一顿。或者是给执法队赞助点儿什么,都行啊,就是千万别曝光啊。”两个人开始哀求。
“你们也知道声誉比钱值钱啊?早知道这个,你们早干什么了?难道执法队就不要声誉了?这样吧,只曝光这件事,不提你们的名字。”
“甘队,没想到您这么大度,谢谢您。听人说,你们家是武术世家,你是黑白两道,我还以为……谢谢您。”老袁赔着笑。
“以为什么?砸了你们的门市?八小时以外,打你们一顿?还是利用职权,天天去你门市骚扰?还是什么?我甘凤麟不会那样做的,你们就放心吧。”
甘凤麟下了逐客令,两个人一边不住地说着谢谢,一边道着歉,把那一包东西留下。甘凤麟知道,那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再不要就是不给面子了。
小宝在屋里写作业,甘凤麟担心,如此环境,对孩子影响不好。收拾完厨房,小宝就来让甘凤麟给他听写。
孩子每天的作业,都有给家长的一部分,不是听写就是出数学题。家长替老师做了大量的工作。隔三差五,还要给老师送礼。甘凤麟本来不想送,宋丽影说,别的孩子都送,不送的一定会吃亏。小宝说,就是送完那一个月,老师还算温暖,以后,照样不理不睬。
最近,又说孩子们的作文不好,星期天要到老师家里去上补习班,甘凤麟对这位老师的看法极大。
推己及人,甘凤麟觉得,其实,大家都是不正之风的受害者。今天你在这里不正当地得到,明天便会在那里不正当地付出。今天你卖给我劣质的生活用品,明天,我就卖给你有毒的水果蔬菜,坑来坑去,大家在转圈坑自己。
曾敏芝的话也引起他的思考。
当上队长之后,门庭热闹起来。甘凤麟并没有主动把地址告诉别人,经营户们却轻易就能找上门来。如果下大力度打假,那股恶势力也会找上门来。甘凤麟看着小宝,心情沉重。
“你先自己写吧。”又有敲门声,甘凤麟把小宝关在卧室里,出去开门。
是郑重。
“甘队。我可怎么办啊?”还没坐下,郑重就愁眉苦脸地问。
“郑重,你是老实人,我知道。这几年,你在市场里做生意,没有做到很大,但是自己一贯坚持诚信,声誉很好。这些年,市场里能像你这样守法的大概不是很多,我在市场上呆了这么多年了,这些我们都清楚,你不用担心。”甘凤麟给郑重倒了杯水,郑重接过杯子,脸上有了笑容。“甘队,你们也了解我?”他欣喜地说。
“当然,市场的这两千多个经销商,我现在还不能都认识,更不可能都了解,但是,一些商誉极好和极差的,我们心里都有数。要不,我这几年的工作不是白做了?”甘凤麟笑着拍拍他肩,缓解一下他的紧张情绪。
“还真是。”郑重不会花言巧语,憨厚地笑。
“怎么进的这些货呀?”和郑重说话不能像是和曾敏芝两口子一样,甘凤麟主动问他。
“哎,甘队,说起这事来就让我上火。前些天,来了个推销员,拿着样品酒,还有质检报告,厂子的三证,什么也不缺。我喝了样品酒,觉得不错,又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在一起喝了喝这酒,都说还不错,价位也合适,正好面向农村市场,包装也还可以,我就定了货。谁知道来的货和样品不一样啊。其实,我还挺留意这事的,到厂里去看过,以为不会出什么差错,谁想到还是出了差错。一车酒呢,十几万呀。您要是再罚我一下子,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郑重说着,眼里就含上了泪。
“别这样,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个人,从农村来的,从刚建市场时就在这里给别人打工。后来有了经验,老板帮着,你自己戳起这个摊子,踏踏实实干了这几年,刚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也结了婚,又刚买了房子,小日子正是越过越好的时候。要是倒了这么一次霉,这一年就白干了。我说得对吧?”
“甘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郑重有些吃惊,了解他的情况本来不难,他家又不是保密单位,他吃惊的大概是甘凤麟对他的关注。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啊?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家呀?”甘凤麟以玩笑的口气说。
“知道你的家很容易,市场上有人知道,我就能知道。我一打听,没有几个人会瞒着我。”
“你小子,就是有个傻人缘。既然你找我来了,直说吧,有什么想法?”
“甘队,我想求求你,少罚我点儿吧,我已经损失挺多了。”说着就低下了头。
“要是不罚你呢?”甘凤麟轻松地望着他。
“真的?”郑重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不相信地看着甘凤麟,从衣袋里掏出个纸包,一下子塞到甘凤麟手里。
“郑重,你也会这个了?你送我多少钱,想买我的良心。”
“三……三千。”郑重的脸涨得通红。
“你也是生意人,看来这种良心买卖你做得还是不多,所以,你自己先觉得不好意思了。告诉你,我也不想卖良心。我说不罚你不是因为我想要你的钱。我是因为知道你是个规矩的商人,我想帮你。当然,是不是能帮得了,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我帮你。”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就是不知道甘队你怎么帮我。”
“我这回是想帮你个大忙,不只是不罚你,还要帮你追回损失。我建议你这样做——当然,你想不想这样做是你的事。——你过几天,给厂子打个电话,告诉他,货卖得挺好,让他再送一车来。到时候,咱们把车一扣,人一抓,不怕追不回你的损失,罚款也不用你出了,自然有他承担。这个主意,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算,因为这是外地厂子,我们拿人家没办法,就算是和当地执法部门联系,难免会走漏风声。地方保护,很常见,我不能保证所有执法人员都秉公执法。这话明白吧?”
“我明白,我听你的,我原来还打算给厂里打电话如实说这件事呢,幸亏没打。可是,他人来了,咱们就能抓住吗?”
“这要提前和公安联系好。只是,联系了公安,恐怕吃亏的是我们单位,大概公安会把罚款拿走。我还要请示领导,这就不用你管了。这是我的事。”
“那太好了,甘队。谢谢你。”郑重做生意的头脑有,但是到了这时候,话就是跟不上。
“甘队,这个……你看?你就收下吧。算我谢谢你。”郑重又把纸包拿出来,红着脸小声说。
“不用这个那个了。栗克良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不要害了我。只要把这个厂家引过来,就是回报我了,这也是我的工作成绩。”甘凤麟笑着把郑重推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