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兰德尔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碰面,这家餐厅就在法官佳寓的对面。律师们很喜欢来这家餐厅,因此萨拉倒希望他挑的是其它地方。有两次,她都想给特里打电话,让他换换地方,但还是沮丧地放下了手机。在特里面前,她已经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傻瓜了。不管怎样,就算有人看到他们共进午餐,又有什么关系呢?律师们向来会宴请委托人、警方和事务律师,这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可现在快要到这家餐厅了,为什么像个小女孩一样,感到这么心虚呢?
她其实很清楚,原因不在于行为本身,而在于行为背后的意图。这点她在法庭上辩论时经常用到。当我的委托人把手表从店里拿到大街上去时,先生,他并不是像被起诉的那样,打算把它偷走,只是想在自然光线下,查看得更清楚些。意图可以区分为两种,一种是单纯的、无不法行为的意图,另一种就是犯罪意图——这是一种犯罪心理。
萨拉走进餐厅,心虚地环顾四周寻找特里·贝特森。当她看到特里坐在角落一张安静的餐桌旁朝她微笑,而旁边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时,才舒了口气。这很荒唐,真的——她认识特里这么多年了,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朋友。一个有魅力的、英俊的、偶尔会惹人大怒的警探,有时她会在法庭上与他共事。在她儿子的案件中,他曾经帮助过她,她一直对此心存感激,但是,仅此而已,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直到在赛文德拉婚礼的那天晚上,她表现得很愚蠢,醉醺醺的,让自己非常尴尬。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是难以相信自己会那样,在草地上光着脚跳舞、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香槟,然后又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造成如此令人尴尬的后果;但是,对此事的记忆是真实的,就如特里之后送给她的鲜花和卡片以及与鲍勃之间仍未解决的争端那般真实。
尽管他们之间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她本来是打算要发生点什么的,他也有此想法。所以现在,他们见面的氛围发生了变化。从他的目光里,从他站起来为她拉出椅子的动作里,从她坐下时他的微笑里,她都能看出这种变化。那个微笑包含着希望,透露出以前从没有过的亲密感觉。
好吧,这种状况必须马上打住,萨拉心想。这也是我来的目的。只是……只是她实在不想这样做。
通常情况下,萨拉是一位果断的女性,这是她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特征。她确定好目标,就会着手去实现,尽可能迅速地克服任何障碍。她认为人绝不应该,永远不应该犯错误,尤其是在爱情和性行为方面,因为这会完全摧毁你,她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对此一清二楚。
然而,她与特里·贝特森差点就在这方面犯了错误。这可能会毁了她的婚姻和名声。她想,我真是疯了。完全失控了。因此,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了断:此时此刻,就在今天。
她心中占主导地位、逻辑缜密的那部分思维明白也同意这种做法。但问题是,她思维中还有另外让人讨厌的、富于感情的一部分,却根本不接受。这部分思维多年来都被她努力克制着,但现在,它想要——打算——让这次会面成为某种崭新关系的开端,而根本就不想用一种敏捷高效的方式来结束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
“嗨,你好吗?”
她紧张地坐在他的对面,用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陈词滥调来回避他的微笑。“和往常一样,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可不是嘛,罪案永不停止。”
“是,你看,特里,或许我们该点菜了。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好的。服务员!这里。”
他们的话语干脆利落、毫无意义,像打乒乓球似的你来我往,但彼此疏离。不过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以及不言而喻的心思。服务员离开后,萨拉把身子前倾了一些,让谈话显得中立又严肃。
“那么,你说,有很多犯罪行为?”
“是的。入室盗窃、入店行窃和各种偷盗案件。通常都是这些。但是,我好像被降职了。韦瑟比那儿发生了一件可疑死亡案件,但巧舌如簧的韦利不让我插手。”
“你指的是韦尔·丘吉尔?”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负责调查所有的谋杀案。他说,就是因为你和我才把上一个案子搞砸的。”
萨拉生气地皱着眉头。“但这很荒谬。他怎么能逃脱惩罚呢?”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称他为巧舌如簧的韦利?因为他是由防水防污防油的特氟纶制成的,滑不溜手。因此,如果他说是我们搞砸了那次审判,人们就会相信。然后,前几天凯瑟琳·沃尔特斯那件事情就是最后一击了。”
萨拉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注意到他脸上痛苦的皱纹。她记得,几年前,她还曾对这个男人冷嘲热讽,夸口说每一次审判都只不过是一场证据游戏,律师无需在乎事实,就能够为任何一方辩护。自那以后,她学会了什么是谦逊,一回想起那个时刻,她就觉得很难堪。当时特里热情昂扬地为警方的工作辩解,说只有把窃贼、谋杀犯和强奸犯关进监狱,整个社会才会真正安全。然而,仅仅在几天前,他还冒着职业风险,去保护一位女性,而这位女性,毫无疑问,有进行报复性谋杀的意图。
“这些都不容易解决,是吗?”她感情冲动地把一只手伸过餐桌。“你是一个好男人,特里。你不应该遭受这样的折磨。”
“我不应该吗?谁知道呢?”特里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手指,触碰着那枚结婚戒指。“对了,萨拉,你怎么样?你说你跟鲍勃和好了。”
“是的,你知道,这只是一场家庭争吵。时不时会发生。”她缩了一下手指,她很喜欢这种触摸,但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收回来。“你肯定……嗯,有时也会和玛丽吵架吧?”
刚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话欠考虑。她可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合,想想上次发生了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来这儿是为了结束这一切的。但是……“是的,我想有一两次。”他放开了她的手,比她想的要快。“很久以前……”
“对不起,特里。我不应该说这个。”
“不,没关系,这让我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他把目光移向窗外,然后又回到她身上。“如果有人出现在我们两个之间,我会感到很憎恨。毫无疑问,鲍勃也会有这种感觉。”
“是的,但是,他……”他活该,她差点把心中的叛逆情绪脱口而出,但很快又用理智控制住了。“……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萨拉继续坚定地说,“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会出现在他和我之间,真的。我们已经结婚十八年了,将来我们的婚姻还会这样维持下去。”
好了,她终于说出来了,把她这次打算说的话说出来了。她与他的目光相遇,显得很冷静。在萨拉的心里,理智的自我把那个大唱反调,年轻冲动的自我牢牢地踩在了脚下,动弹不得,冲动的自我乱踢乱蹬,想挣脱出来。她感到诧异的是,特里竟然听不到她胸腔内那一阵阵猛烈的撞击声。
“是的,当然。”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失望,而且他心里似乎不确定她到底想要告诉他什么。好像她的话还不够明白似的。
“但是……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我的意思是,维持长期关系,但不用离婚。”
她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确定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慢慢地,她摇了摇头。
“不,特里。”她朝下看去,一方面是为了避开他的目光,另一方面是为了平息胸口的疼痛。“不,不,你真是太好了,当然,我不是没想过,但这行不通。我处理不好欺骗行为。你能吗?”
她刚提出这个问题,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对她来说,她仍然把试图关闭的门开着。她胸腔内的囚犯在剧烈地扭动着身子,努力想获得自由。但是,对特里来说这仍然是一个错误,因为这给了他希望。
他遗憾地笑了一下。“我想,只要想要,每个人都能处理好欺骗行为。正如每个人都可以改变主意一样。”
“特里,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要与鲍勃在一起。你肯定理解这点吧?”
“当然,我理解。但这并不意味我要喜欢它,不是吗?”
“那倒是。我们不能总拥有我们喜欢的东西。”
“我们不能吗?”他向前倾着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眼中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笑。“话虽这样说,我仍然可以不停地问这个问题。”
“哦,特里,求求你!”她再次环顾四周,看了看有一半座位都空着的餐厅。
“求什么?”他轻声地笑了笑。“求我再问你一次?”
“不!特里,你要是再开这样的玩笑,我就要走了。我说话算话。”
“你肯定说话算话。”
问题是,她的眼睛仍然含着笑意,回应着他的微笑。她本来不打算做出这种表情,也不打算让他伸出手来,越过桌子握住她的手。她用指甲抠了下他的手掌,让他松开手。但不是很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来,花了点力气,向后坐回自己的椅子。
“看,特里,我非常喜欢你,而且我承认,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我几乎做了某件我不应该做的事,但是,今天……”她摇了摇头。
“你不打算做这件事。”
“不。”
“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不行,后天也不行。或者在可以预见的任何一天都……”
“嘘!”特里把一个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让她不要说话。“不要这样说,人生太短暂了。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至少给我留点儿希望。”
萨拉想,这太荒唐了。我在努力保持严肃,而他却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但问题是,这也太有趣了。只要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希望……”她绝望地开始说。
“……是我们大家生活的目的。没有它,我们该怎么办?”
“特里,你谈到了欺骗行为。嗯,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欺骗自己,但这件事到此为止,决不会再发生了,好吗?如果你想称这为希望,随便你。”
“好的,这是个开始。”特里咧着嘴笑了笑。“那么,我将生活在希望中。”
“希望它能带给你很多好处。”
“当然,还有回忆。这你可带不走。”
“不,求求你!”萨拉闭上双眼,打了个哆嗦。“不要再想那个了!”
“为什么不?你当时很迷人。现在仍然如此。”
“好了,够了。”萨拉看了一眼她的手表,站了起来,努力恢复心中残存的那点自尊。问题是,她仍然在微笑。“我必须走了,出庭要迟到了。我已经说了我要说的话。如果你想继续坐在这儿做梦的话,那就随便你。事情就是这样,一切只不过是幻影。”
“当然。”特里跟在她后面喊道,“在你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