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推着她的川崎摩托车来到街上时,忽然记起一件事。她扫了一眼手表,禁不住咒骂了一声,已经7点40分了。女儿艾米丽今晚要参加学校音乐会,她答应了要一同去的。音乐会几点开始呢?——8点?8点半?老天,希望是8点半。她迅速系紧头盔,跳上摩托车座,启动摩托往家赶,引擎缓缓发出低吟,我可得赶快了,她暗想,生活里没有绝对的自由啊。
但当摩托车轻快地在街道上穿梭,那种熟悉的兴奋感又回来了。和汽车相比,摩托车是那么强劲,那么自在。她有什么理由不去尽情享受这飞一般的速度呢?这是对她长时间工作的奖励,更是对自己艰辛童年的慰藉。
就算艾米丽音乐会迟到了而大发雷霆,那又怎么样呢?萨拉觉得女儿太娇生惯养了,对于困苦和贫穷,艾米丽能知道些什么呢?跟萨拉比起来,她压根就什么都不了解。
萨拉15岁的时候,邂逅了17岁的凯文·米尔斯。那时的萨拉身高约1米7,留着黑色短发,在当地的语法学校读书,既不特别聪明,也不十分漂亮,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工薪阶层人家的普通女儿。她人生第一次出格,就是喝掉了两大杯扎啤,然后在凯文父母的黄色福特科蒂纳轿车的后座上,为他掀起了自己的迷你裙;而正是这一次的叛逆摧毁了她的生活。那次事后连续几个星期,她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迟迟未至的例假,那种孤寂惶恐至今让她记忆犹新,而最终等来的是孕吐,她才不得不将此事告诉妈妈。
告诉凯文。
凯文毫无疑问是个恶棍、一个诱奸未成年少女的登徒浪子,但他有的是傲气。他比别的男生都矮,但身材结实强壮,仅仅一个眼神或是几句狠话就令人畏惧三分。从没有人敢看轻他,因为他实在是招惹不得。他也极富迷人魅力,萨拉清楚,当时他身边还有别的女孩,但凯文却选择了她。能跟他在一起,令萨拉感到无上光荣、激动不已,以至于无所畏惧,至少当时不觉得害怕。
甚至在告诉凯文自己怀了他的骨肉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那一刻,他表现得棒极了,或者她当时是这么认为的。萨拉还记得凯文额头上的青春痘红得发亮,脸却惊得煞白,但当这个消息渐渐被消化后,他像一只年轻的斗鸡一样挺起胸膛,感到无比自豪!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将这片地区的其他男孩子远远甩在了身后!两天后,他牵着萨拉的手站在她家门厅,告诉她的父母自己要娶她,不是请求,而是告诉他们。17岁的年纪,他宣称自己爱她,要留下孩子,两个人要结婚。
他们那时真是一对笨蛋。
萨拉16岁时,两人结婚了,社工在利兹城西克里夫特郊区给他们找了一间廉租房。那地区真是恐怖得很,他们房子的潮气顺着墙壁恣意蔓延,甚至会有蜗牛从婴儿床的上方爬过。墙纸已经剥落,窗棂腐坏,花园里的野草足有半米多高,从地上的狗屎中窜出来。
起初,这一切都不重要,这房子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正当青春又坚决执着,这看起来几乎就是一场游戏。他们用淘来的二手地毯和三件套塑料家具装饰房子,社工送来一个崭新的婴儿床和一张让他们俩睡的床垫。厨房里有一个小型电炉,上面有两个灶盘。她妈妈送来一本烹饪书《控制饮食一磅内,健康生活每一天》,萨拉也渐渐将书中食谱都熟记在心。起初的几个星期,不管萨拉食物煮得多糟糕都无所谓,因为只要饭后婴儿睡着了,他们俩就可以在自己的卧室里尽情做爱,要多久就多久,要多刺激就多刺激。
他们也的确是“性趣”高涨,萨拉的爸爸把凯文形容成“贪酒好色的小魔头”,这话一点没错,而只有16岁的萨拉却对此报以极高的兴致与激情。那间简陋卧室的地板上只有一张床垫、一张地毯,一面污迹斑斑的镜子和一个掉漆旧橱柜,但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却成了他俩的天方夜谭。在婚姻的头几个星期里,萨拉的性欲勃然迸发,像是北极春天里猛然绽放的一朵鲜花。
但过了不久,“性趣”减退,一去不回头。现实生活的压力开始侵蚀他们的温柔之乡。碗盘要洗,婴儿哭闹要哄,尿布要换,杂货要买,社工探查,医院看病,从感冒、膀胱炎、麻疹到疫苗一个不少,电费要交,衣服要晾,房租要付,破窗户要补,房间要打扫,三餐要做,还有订奶的账单。萨拉想要回家,但她回不去了,这里就是她的家。
凯文又常常不在。他跟着一个水管工当学徒,早上8点出门工作,要工作8个、10个、乃至12个小时之后才会回来。回来后要吃饭、做爱、睡觉,就这个程序。他会和孩子玩几分钟,但旋即就会希望儿子睡下。儿子若不肯睡,他就会吃醋,嫉妒孩子抢占了与萨拉相处的宝贵时光;儿子若半夜醒来,他就觉得烦闷。菜做得不好吃,他就变得暴躁;萨拉太累或因生病而不宜房事时,他就火冒三丈。
第一次家暴的发生,是两人宽衣解带、准备上床的时候,萨拉想跟他提一提电费的事。她在医生候诊室里的一本杂志上读到如何用此般技巧向老公要钱花,写那篇文章的知心姐姐肯定没遇到过像凯文这样的男人。凯文直接扇了她一耳光,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爱。一星期之后房子就断电了,而她得用粉底拼命遮盖脸上的淤青。
从那之后,凯文在外面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萨拉为他准备的晚饭常常都干在锅里。你要我回家做什么呢?他冷漠地问,你有膀胱炎,又不能做爱。不管怎样,我们需要钱,家里也就我能挣钱。他们就在孩子面前尖声争吵,她挡在门廊不让他出门,他竟然将她的脑袋往门柱上撞,直到血流不止才停手。他出去后直到第二天凌晨一点才回家。
一星期之后,凯文告诉萨拉他们的婚姻结束了。他说自己另有新欢,对方比他大,名叫希拉,他是去她家修水管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两个有共同的爱好,他就要搬到她家去住了,就今天,马上搬。他们得离婚,她可以抚养小西蒙,等他大一点的时候凯文可能想要在周末探望他,教他踢踢球,父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随后,他就离开了。美梦就像泡沫一般破碎了。只差一个星期,他们的爱情童话甚至都撑不到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表现出的冷酷和绝情,令萨拉震惊不已,平生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助,不知所措。两天后社工来探访的时候,发现萨拉什么都没干——四下凌乱,蓬头垢面,任由楼上饥肠辘辘的小西蒙啼哭不止。她就一直茫然若失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墙壁发呆。
社工根据儿童安全法令将西蒙安置在一户寄养家庭,萨拉没有选择,只好回到父母那里。医生给她开了镇静剂,整整一个月她都六神无主地晃来晃去,就像行尸走肉一般。她妈妈强迫她去报读夜校,重新开始学习。
现在萨拉回想起来,认为这是妈妈为自己做的最正确的事。这是那个老太婆所做过的最棒的事,这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但她母亲所做的最恶劣的事就是拒绝接回西蒙,也许是这事毁了西蒙,除非是凯文的基因实在顽劣,上梁不正下梁歪。
妈妈打算让萨拉与过去一刀两断,让人收养西蒙,不再见凯文,重回学校读书。
后半部分得以圆满实现,萨拉在夜校准备她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试,在此过程中爆发出如饥似渴的学习热情。她学得越多,想知道的也就越多;她学得越勤奋,就越想多下功夫。学习是一个逃避现世的桃花源,是一个凤凰涅盘的重生之机。学习让她重获掌控力,变得如呼吸一般必不可少,而学习的习惯也一直延续到她随后的人生当中。
但对于丢下儿子西蒙的愧疚和心痛如影随形,她从不想西蒙被人收养。当学习逐渐取代镇定剂的效力,她头脑得以清醒之后,萨拉开始指责母亲太过铁面冷血,竟然拒绝接回西蒙。绝不,她妈妈说,就让人收养他吧。你现在是会伤心,但总有一天你会反过来感激我的。将来你就会发现,这样的决定对你和西蒙都是最好的。
一天晚上,她在夜校阅读有关领养程序的文件,读着读着将它们揉成一团,她心想,这些文件让我心烦意乱。这时候课程已经结束了半小时,老师鲍勃却发现她正伏在桌子上大哭。他带她去喝咖啡,3个月之后两人结了婚。
鲍勃跟凯文完全不同,他聪明过人,受过高等教育,体贴入微,机智诙谐,心地善良。凯文个子矮小,自大傲慢,大男子主义,而鲍勃身材高大,留着整洁的络腮胡子,驾着斯文的眼镜,身体羸弱,不善交际,却从不独断独行。凯文是个贪婪、苛求、永不满足的情人,鲍勃却温柔体贴、敏感细腻、几近羞涩。他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像凯文那样醉心于萨拉的身体,而是对她的故事感到着迷。对他来说,萨拉虽然只有18岁,但人生经历如同小说般跌宕曲折。她勤奋刻苦、誓言成功的精神引起了他的共鸣;而她悲惨的境遇又教他我见犹怜、心生保护欲。
如果她嫁给鲍勃,他也会收养西蒙,这是件大好事。
当然,如果没有生下艾米丽,这件好事会有个完满的结局。
当萨拉骑车拐上往家去的乡村小路时,她心里想,艾米丽的出生当然不是个错误,问题在于刚再婚没多久她就出生了。那时候鲍勃跟西蒙的亲子关系才刚刚建立,不可否认,鲍勃尽量对西蒙一视同仁、慈爱友善,但他对艾米丽的降生所表现出的狂喜,也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对于不安而困惑的小家伙西蒙来说,这一点显得更加扎眼。他才刚刚回到曾经抛弃自己的母亲身边生活,现在又凭空多出来另一个小孩,还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奇怪男人一直想要教他学东西。
萨拉难过地想,也许我们应该再等一年才要艾米丽。那样的话,情况会有所不同吗?还是说,问题根本就源自西蒙的基因?西蒙是凯文的儿子;这一事实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显得越发清晰明显。但他也是萨拉的儿子啊,只要他愿意从她和鲍勃身上好好学点东西,而不是一味地跟他们对着干。但他现在已经19岁了,离开了家,他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有自己的错误要经历,她也帮不上更多的忙了。
现在艾米丽和鲍勃正在家焦急地等着她,萨拉只好把对于西蒙的愧疚暂时抛到脑后,此时此刻,艾米丽和鲍勃更重要,而且他们过得也不顺心。
快到家的时候,萨拉看到鲍勃的沃尔沃停在车道上。萨拉3年前第一次看到这所房子的时候就觉得它很迷人。这是一幢独栋的现代洋房,连带着周围2000平方米的庭院。它附带草坪,房前还有一棵金色的刺槐。但屋后才是它最富魅力的所在。房间宽敞明亮,一面大落地窗迎着一片50米的草坪,草坪连着一片牧场,从远方的一扇小门进去,就会瞧见吃草的牛群。牧场后方是一条小径,河两岸全是垂柳,牧场向远处延绵,还能望见村落中伫立的教堂,每个礼拜日早晨,教堂的钟声就会飘过来,这是与西克里夫特郊区迥然不同的生活。
萨拉开始赚钱,鲍勃也刚被提升为校长,他们一咬牙一跺脚,借了一大笔房贷,终于跻身中产阶级。
至少,萨拉、鲍勃和艾米丽已经是中产阶级的成员了。
西蒙打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地方。他当时16岁了,还有一年就中学毕业了。住新家意味着要长途奔波,想和朋友见面也很麻烦。对他来说,萨拉把成功看的比儿子还重要。两年之后他搬进市区的一座小型联立房屋里,保证金是萨拉和鲍勃付的。
失去西蒙的苦痛日夜盘旋在萨拉脑海中,犹如残肢引起的神经痛一样,他游离于家庭之外,是萨拉和凯文之间矛盾的牺牲品。
萨拉把摩托车停在车库里,赶紧走进餐厅。鲍勃挽起衬衫袖子,边吃烘豆边看报纸,她没看见艾米丽的人影。
“嗨!”她说了一声,“有什么吃的吗?”
“豆子都在加热器里,”鲍勃拧着眉头回答。“你只剩10分钟准备了。”
“为什么只有10分钟?”
“艾米丽的音乐会呀,她得在8点一刻之前赶过去,难不成你忘了?”
“哦,天呐!”萨拉走到门厅,赶忙脱下皮靴和皮裤,裤袜贴着皮裤,也被脱掉了一半,正当她挣扎的时候,艾米丽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妈妈!看在上帝的份上!”
“你好啊,艾儿。对不起啊我……”
“我们该走了!我迟到了!没人想看你露屁股!”
艾米丽声音当中夹杂着恼怒和深深的嫌恶,萨拉清楚小姑娘瞧见妈妈换衣服,既不觉得好看,也不觉得好笑。艾米丽明显是精心打扮过自己的,头发梳得整齐,眼线、腮红和唇膏化得匀称精美,唯一煞风景的就是她正皱着眉,一脸焦虑暴躁的神色。
萨拉终于把双腿从裤子中挣脱出来,赶紧提上裤袜,面带微笑,鼓励地说道“你看起来真漂亮,艾儿……”
“好了,先把你自己弄得体面一些再说吧。我们现在就得走了,妈!”
“五分钟。”萨拉急匆匆地跑上楼,迅速换衣梳妆,才吞了四大口干烘豆,就被鲍勃和艾米丽拥推着上了车。
“你忘了这码事,对吧?”鲍勃一边倒车一边说。“又忘了!”
萨拉叹了口气。“这是个大案子,我明天就要出庭盘问了。反正……”
“停车!”艾米丽从后座大喊一声。“爸,开回去,我忘了拿乐谱!”
“看在老天的份上……”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非要在他们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前一个礼拜办音乐会,”鲍勃说,艾米丽冲进屋里,“可怜的孩子,她的状态本来就够差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肯定能搞定的。”
“你怎么知道?”鲍勃嚷嚷,“你根本都没空见她。我到家的时候发现她糟透了,满脸是泪,书和试卷扔得满地都是!”
“她模拟考试的成绩不错啊。”
“是啊,这倒没错。”鲍勃不再说话,看着艾米丽沿着车道冲过来,爬进车,猛摔上门,大喊一声“快开!”语气急躁不安,跟她在楼梯上时的那副酷酷模样大相径庭。
萨拉什么都没说,反正他们俩也都紧张得根本听不进任何安慰的话了。不管刚才鲍勃说了什么,艾米丽一直都是个认真的学生,几个月之前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模拟考当中,大部分科目都拿到A和B。若说她的学习劲头没有妈妈那样大,也不像妈妈那般严格自律,那不过是因为她的生活远比妈妈轻松。艾米丽有一个舒适的家,爱她的父母,也没有小孩要拉扯大……萨拉清楚记得在嫁给鲍勃的头几年,她得如何格外有条理才能打点家中的一切。鲍勃课时很满,而她呢,一边要照顾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外加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边又要开始学两门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试高级水平课程,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萨拉就觉得自己脑袋里好像有一堆电线,原本是搅在一团、又锈又钝的,而每当向更高的学习难度发起挑战,学习得越多,电线团就缕出了头绪、丝丝分明了。学习渐渐成为萨拉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大乐趣。
当她两门功课都获得A的好成绩时,这种对学习的迷恋就愈发深沉笃定了。西蒙那时候才6岁,艾米丽3岁。她开始攻读成人大学的学位,每天早上5点就起床读书。为了防止孩子们好奇的“魔爪”伸向书桌,她甚至用游戏围栏把自己围了起来。妈妈坐在游戏围栏里,身边放着一堆书的情形在家中已经屡见不鲜,以至于小艾米丽第一次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看到猴子的时候,就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宣告说它正在“学习”。
但对萨拉而言,学习为她打开了如此广阔的自由天地,反倒是围栏外面的那些人更像身陷囹圄。她学习如何栖身于两个世界之中——其中一个需要她煮饭、打扫、照顾孩子,而另一个要求她刻苦读书、通过考试——始终要以最高分数通过,以便开始下一个学习阶段。获取成人大学文凭之后她在利兹大学修习法律,那之后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在伦敦中殿律师学院进修,只在周末的时候才乘火车回家来。当时西蒙已经14岁,艾米丽10岁了,而她持续不断的学习进修已然成为家人都习以为常的事。这一切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她获得了一个大律师见习职位,后来成为事务所的一名大律师。
而当她爬到了阶梯的顶端,却赫然发现另一段新的阶梯在头顶上方延伸着,那是一条通往御用大律师,甚至是成为法官的阶梯,而加里·哈克的案子正是这条阶梯上第一层又脏又滑的梯级。
她开始在车上琢磨起案子来,而且在整场校园音乐会上始终满怀愧疚地继续走神。她对音乐一窍不通,尽管她对艾米丽通过了如此多的长笛考试感到骄傲,她仍然不能长时间地全神贯注。明日庭上要提的问题开始在脑海中反复上演,她设想着雪伦可能作出的种种回答,她意识到这当中有几个棘手的问题点,回家之后必须立马解决。
艾米丽起身开始演奏她练习许久的长笛独奏,她的母亲满脸鼓励地微笑着。但艾米丽仍然禁不住怀疑,也不是第一次怀疑了——在母亲微笑的背后,她的心思究竟是不是完全倾注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