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夜风飕飕,白日里的声音和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浓黑的夜色占据了视野里的大部分版面,月光的光芒穿不过那短短一光年的距离。闷热的空气绽开一道道干涸的裂纹,黑夜在震撼中四处崩离,幽森的气息不断地从缺口处涌出来,形成一片无人问津的异域。
头顶上拂过翅膀扇动的声响,洛音桐抬头去看,一片瘦弱的黑影飞进了树林里,然后是短短的一声哀鸣。夜这么深了,乌鸦们还未归巢,远处的墓碑上栖息着几只哀怨的身影。
口袋里的手机贴着胸口振动起来。靠近心脏的骨骼微微颤动。
妈妈发来短信:“今天晚上值班,很晚回来,你先睡吧。”
看完短信,洛音桐忽然有些内疚。今天晚上夜探墓地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妈妈。不知是因为不想妈妈担心还只是因为懒得说。到了青春叛逆期,和妈妈的隔阂好像越来越大了。
报纸上的专家常说,90后学生的心理捉摸不透。他们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稍微牵手便是了不得的作风问题,更别说接吻这种称得上道德沦丧的举止。
时光就这样把双方隔在了对岸,谁的天更湛蓝,谁也无法说得清。因为我们只能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空。
三岔口就在眼前了。车祸现场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距离那个灾难的夜晚并没有过去多久,短暂的时光抹不去人们心头的伤痕。
五个人在附近停下了单车。他们决定从这边爬上山坡。深夜中的山坡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月光在黑夜中延伸着,只是拼尽全力,浅浅的光亮也不得不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
他们打开手电筒,强烈的白光束顿时射出好远。光束扫掠之处,是连绵不绝的坟头和墓碑。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山坡,约莫也有几百个墓穴吧。贯穿古今的。不同时代的灵魂沉睡在此地,冥冥中自有对峙。
莫可芯望着满山的坟墓蹙起眉头。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古怪的响声,所有的骨头颤抖着抗拒着前进。前面是恐怖诡谲的异域,生人勿近的。他们贸然闯入陌生的疆域,势单力薄,有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不如我们回去吧。”莫可芯左顾右望后小声说道。伙伴们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走在了她的面前。
她想要赶上去。
一只手蓦然从身后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只手冰冷至极,没有丝毫的生气,它把莫可芯的肩胛骨扣得紧紧,她稍微想用力挣脱掉,立刻痛得不行,好像整副骨架要被那只手从肉体里活生生地抽扯出来。
这只手的骨节与指甲尖锐得很,很难把它和人类柔软的手联想在一起。
一想到她身后站着的可能是冤鬼,莫可芯哭着叫了出来:“饶命啊!呜呜!”
紧贴在她身后的鬼没有出声。它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拂过莫可芯的耳边,一点点地在她温暖的肌肤上漾开。单薄的衣服像一道脆弱的城墙轻易被汹涌的阴气攻陷,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瑟瑟着颤抖。
莫可芯腿肚子不断打颤,站也站不稳。她就要被拉进地狱了。
突然,几道刺目的白光从前面照了过来,打在她的脸上。她受不了这刺激的光芒霍地闭上眼睛,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倏地缩了回去。
趁这个机会,莫可芯脱了缰似的朝那光芒跑过去。她看清楚是洛音桐四人折了回来,可能是听到她的叫声吧。她跑到他们身边,满腔的恐惧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出来。她嘤嘤地哭,刚才真是把她吓坏了。
“有……有鬼!”
莫可芯惊恐万分地告诉同伴。
“不是鬼啦。”洛音桐却告诉她,“是班主任。”
“班主任?”莫可芯擦干眼泪,定睛看清楚手电筒光聚焦的地方,果然是班主任站在那里,样子有些颓然,脸颊更加清瘦了。光芒像X光一般穿透他单薄的白色衬衫,隐约凸现出瘦骨嶙峋的躯体。
“该死!”莫可芯低低唾声骂道。她为自己刚才的失态窘促不已,同时也有点牢骚。
这个班主任半夜三更地跑出来吓鬼吗?
班主任走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
“哦……我们……我们……”
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来解释。他们一时语塞。但班主任却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你们要找谁的坟墓吗?我也来帮忙。”
“哈,这个嘛……麻烦班主任你可不太好……”
还没来得及推辞,班主任却自顾自地走到了他们的前面,要带路似的,开口说道:“走吧。”说完,他率先沿着小路走了出去。留在原地的他们面面相觑片刻,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黑夜,月光,坟墓。偶尔掠过夜空的黑色翅膀的乌鸦。恐怖电影中唯美的场景此时此地真实地上演。
穿行在过膝高的篙草中。脚下是湿软的泥土,粘住鞋子,像有只手从土里伸出手抓住了。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草丛里有幽幽的虫鸣,偶尔传来老鼠或者蛇类从周围逃窜的声响。阴冷的空气和死寂扭成一股死亡的气息,紧紧缠绕着身体。目光所及之处,黑夜中的墓碑横七竖八,乱糟糟的,新坟旧坟,冷漠地旁观着这行人的经过。
他们拿着手电筒往周围的墓碑照来照去,墓碑上亮在光团中的死者名字,像一张张苍白的脸孔,幽怨地看过来似的。偶尔有的墓碑上真有先人的照片,会生生被吓一跳。
有墓碑的,没墓碑的,挖空的……
要找到碧娘的坟墓,有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她的坟墓在一个名叫小兰的丫鬟的墓碑旁边。根据卷宗记载,小兰是碧娘的近身丫鬟,碧娘死后不久,她也死于意外。伊家就把她葬在了主人的旁边。
虽然碧娘的墓碑不在坟墓上了,但只要找到小兰的坟墓,就可以确定碧娘的坟墓。
然后呢。
挖棺烧尸吗……洛音桐想到这里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么恶心的事情怎么做得出来啊?还不如请个道士做场法事超度碧娘的鬼魂来得实际些呢。但这样做的效果如何,她无法确定。碧娘的怨灵真的会从此被超度吗?
无论怎么想,首要任务是要找到那个坟墓。
坟墓前赴后继地闯入视界里。哪里都是混沌凸起的一堆黄土。愈走愈深入,走进了陌生的异域,居民和居所都令人毛骨悚然。回头看。来时的路被草丛淹没,惟独坟墓悄悄冒出半个头。
班主任在前面一声不吭地带着路。他好像早就知晓目的地所在,前进的步伐毫不犹豫。即使听到后面的人在悄悄议论着他,他也显得漠不关心,不曾回过头来,那白色衬衫的身影在夜色中如一袭幽魂。
莫可芯捏了捏洛音桐的胳膊,她声音细小,语气里的恐惧也尽量遮掩。
“你觉不觉得班主任有点怪?”
“嗯。”
洛音桐点了点头。
“他会不会是那……那种东西?”
“你是说……鬼?”
“鬼”字一出,身边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了,像零下的温度锐利刺骨。
“不会吧?”洛音桐小声咕哝着,“我想可能是班主任的精神不太好吧。”
说白了。她觉得他还处在精神失常的状态。
这时,班主任突然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排深坑前。那些坑的泥土还新鲜,看来是新挖的墓穴,只不过还没有棺材下葬而已。洛音桐想不明白班主任为什么会带他们来这里。
纵观四周,这里并没有碧娘或小兰的坟墓呀。
只有这些坑,像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赤裸裸地躺于面前。
问班主任为什么停在这里。他不回答,只是一直低头用手揉着眼睛。眼睛很痒吗?他一直揉啊揉,那种偏执让人以为他想要把眼睛都挖出来。
没有办法。他们也只好停了下来。秦天健上前去查看那些深坑,全部空无一物,没什么好看的。莫可芯则无聊地用手电筒照旁边的墓碑。林豪呢,他不小心掉进了深坑里,惹得伊卓施幸灾乐祸地笑出来。
“快……快把我拉出来!”
林豪爬不出那深坑,拼命地向秦天健伸出手,眼泪吓得跑了出来。秦天健抓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拉上来,林豪狼狈地拍掉衣服上的泥土,直喘大气,喉咙里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
“啊!奇怪?”秦天健忽然发现了什么,皱起眉头,把那些深坑数了一遍。“有五个坑。”他回过头来的表情很诡异,“五个坑,跟我们的数目一样呢。”
“不、不一样呀。”伊卓施立刻纠正他,“我们这里有六个人呀。你还没算上班主任呢。”
然而……班主任应该算在其中吗?
班主任还在揉着眼睛,他紧握的手指间被黏稠的液体濡湿了,那液体的颜色被凶猛的夜色淹没掉。只是没有人发现那其实是血。
随后,大家的注意力被莫可芯吸引了过去。她接近疯掉的尖叫震撼了整片死寂的夜空。伙伴们迅速跑了过去。怎么了?他们问她,莫可芯不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一块墓碑。她紧握着的手电筒照过去,像舞台上的灯光把墓碑上的名字照得很亮很刺眼。
那名字像主角一样顿时成为焦点。
那名字有形有体,像长出一双手,隔着空气捏住每个观众的脖子。
他们惊恐得快要窒息了。
墓碑上的名字,叫李言。和班主任同名。死于五月十四日。是发生车祸的日子。执诚中学的老师。那是洛音桐就读的中学。
想必,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人生。如果说墓碑上的死者就是班主任,那么,正站在他们身后的班主任只能是……
鬼!
应该是这样,班主任其实早在车祸中死去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或者他执着地留恋阳间……总之,他的鬼魂把他们引到这里是有原因的。那五个深坑,是专为他们五个人准备的坟墓吧?因为他们在车祸里幸免于难了,他们躲过了一劫,但其他人却全死光光。所以,那些冤死的鬼魂觉得这不公平。它们也要把他们拉下地府来做伴。
黑暗中吹来一阵阴冷的风,冰冷的触感落在肌肤如花瓣朵朵绽放。
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寒气,沿着交错的血管蔓延全身。手脚发冷的五个人,站在墓碑前一动不敢动。他们知道班主任就在身后,他的气息距离这么近,身边的空气全被这种腐冷的味道充斥。
逃跑吗?逃跑吧。
突然,身后传来班主任凄厉的狞笑声。这疯狂的笑声席卷着阴风往黑夜里的每一条罅隙冲刺进去。他们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头皮已经发麻,全身不停颤抖。只见班主任站在一团茫茫的幽光中,极窄的下巴,因邪笑而微微抖动。他的瞳孔睁得好大,像猫眼充满锋利,特别是他的眼眶周围沾满了鲜血,有两行,从眼角一路淌下来,就这么鲜红地挂在脸颊上。
“你们一起下地狱吧。”
他慢慢地说。
他冷冷的目光将众人步步逼退。他欣赏她们年轻的面庞上布满恐惧的线条。
“鬼!鬼啊!”
尖叫着,惊慌着,五个人疯狂地在黑夜里逃窜。鞋掉了,衣服擦破了,手电筒的光剧烈地在黑暗中摇晃。找不着来时的路,后面的人跟着前面的人,奔跑,每一处坟墓就像一个路标,把他们导向盲目与恐慌的境地。
然后,道路渐渐宽阔,坟墓在飞速的视界转换中越来越少,乃至消失。
他们终于逃出了三岔坡,满腔的恐慌在奔跑中减少了不少。班主任的鬼魂并没有追过来。他们鼓起最后一点勇气,骑起单车,飞快地沿着夜间小路逃离。
在身后渐渐远去的山坡上,一抹眺望的身影带着阴鸷的笑意慢慢地隐入黑暗中。
月光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