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原来真的已经在车祸中死去了。
洛音桐问了其他同学才知道,在车祸中幸存下来的只有他们五个人。班主任也是遇难者之一,而且是死状最惨烈的一个,听说他的头颅被硬生生地撞至粉碎,警方只能凭借他身上的衣物才勉强辨认出他的身份。
他下葬的地方,正是三岔坡。
经历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谁也不敢再提去找什么碧娘的坟墓。
大家都在沉默。如果接下来一切风平浪静,他们愿意一直沉默下去。让这个恐怖事件无疾而终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次事件远远没有结束。就像学校上空的乌鸦,聚集得越来越多,覆盖了天空中所有盛开的枝节。
谁也不知道这些乌鸦从哪儿来,它们的巢穴在哪儿。很奇怪吧。没有人看见过树上有一个乌鸦巢。那么多,成群结队的乌鸦,白天就出现,晚上就凭空消失。如此来去无踪。
上课的时候,洛音桐座位的窗边忽然飞来了一只乌鸦。
它不怕生,停留在离洛音桐不到几寸的窗台上,聚拢着黑色的翅膀,一双阴邪的棕色眼瞳冷漠地转动。它看着洛音桐,她也看着它,隔着几十厘米的空气,不同的目光拥抱着,纠缠着,她近距离地看清楚它羽毛的组成,爪子的锐利,以及脸上表露出的无路可逃的残忍信息。
当老师讲解一道数学题时,它霍地从窗台一跃而起,扇动着潮湿的翅膀呼呼地飞走了。
下课后,莫可芯拉着洛音桐一起去学校的小卖部。刚走到教室门口,莫可芯就和伊卓施撞在了一起。一个要出去,一个正走进来,谁也没看见谁,额头撞在了额头上。
伊卓施手中的化妆镜掉落地上,声音清脆地破碎,随即响起来的是她愤怒的咆哮。
“嘿,男人婆!你走路不长眼啊!”
“呸,你还恶人先告状了!要不是你只顾着看化妆镜,又怎么会撞上我?”
“是你撞烂我的化妆镜的!”伊卓施气得脸红,牙齿格格响。
虽然这只是件小事,但这件事早已超越了它原本的范围,更无关化妆镜这种小东西。伊卓施自小生在大富之家,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别人面前就是一个高贵的公主。偏偏莫可芯不吃这一套,近来总是与她作对。这让她怎么忍得住气!
“你道歉!”伊卓施扯着嗓子冲莫可芯喊道。
莫可芯反倒冷冷地笑了笑:“你先道歉。”
“你道歉!”
“你道歉了,我才道歉!”
“你!”伊卓施扬起手,猛地甩下来。莫可芯条件反射地侧脸一躲。
啪的一声!
耳光却打在了洛音桐的脸上。手掌印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脸上。洛音桐捂着脸,有点惊愕,一时半刻没回过神来。
“你是故意打桐儿的!”莫可芯见此情形,气势汹汹地要帮洛音桐出头。
“不,我不是故意的。桐儿,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尽管伊卓施装出一副诚恳道歉的样子,但眼底却悄悄闪过一丝得意。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刚才是不是故意打向洛音桐,但她就是这样做了,她反而觉得更有快感。洛音桐比莫可芯更可恶!这个家伙想要把秦天健从自己的身边抢走!
洛音桐捂着脸,将羞辱的泪意硬生生地忍于眼底。然后她露出释怀的微笑,对伊卓施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不,她就是故意的!”莫可芯狠狠瞪着伊卓施。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洛音桐只想尽快化解这场争吵。教室里的同学都好奇地看了过来。有的好事之徒甚至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你们别为了这点小事伤感情,大家都是好朋友啊。”
“好朋友?切!”
“哼,和这种男人婆做朋友只会自掉身价。”
伊卓施和莫可芯相互甩给对方一个白眼,轻蔑地擦身而过。她们的脚步踩在碎镜子上,发出了清晰的玻璃破碎的声音,象征彼此友谊的破裂。
“你别再和伊妹儿闹别扭了。”
小卖部旁边,洛音桐耐心地劝说莫可芯。莫可芯轻蔑一笑,把薯片吃得咔咔响:“桐儿,你别再说了,伊妹儿这个人不配做我们的朋友。”
“唉,你不要这么说嘛。”洛音桐感觉挺无奈,“虽然伊妹儿是有点喜欢耍小姐脾气,但稍微忍忍就可以了呀。”
“不止这些呀。她还……”莫可芯停止咀嚼,转过头来注视洛音桐,那欲言又止的眉梢细长地拖延,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口气。
“桐儿,伊妹儿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然后,又是吃薯片的咔咔声。清脆。
急促的电话声。
“喂,喂,桐儿吗?”电话那头是莫可芯恐慌的声音,她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说话的语气将她内心的恐惧表露无遗,“我……我……我看到了……哇呀!”
断线了。长久的盲音。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洛音桐赶紧回拨莫可芯的手机,一直拨不通,只有个机械的系统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你所拨的号码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洛音桐又拨秦天健他们的手机,想问问他们是否知道莫可芯的下落。很奇怪,每个人的手机都拨不通。她的四个伙伴到底怎么了?
洛音桐挂了电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沉思。
妈妈的呻吟声从卧室里传来。洛音桐走进去。
“妈妈,你感觉好点了吗?”
妈妈从昨天就开始发高烧,躺在床上,吃过几次药,身体仍然非常虚弱。洛音桐为此向学校请了两天假照顾妈妈。所以她这两天几乎没有见过莫可芯。倒是中午的时候,她从窗口看到秦天健停下单车,往这边看过来,踌躇半刻,最终还是骑了过去。
她想他可能还关心她吧。
“桐儿,帮我把药片拿来。顺便倒杯水。”
妈妈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
洛音桐倒了杯白开水,却发现抽屉里的药片已经用尽了。
“妈妈,我帮你去药店买些药吧。”
“桐儿,别去了,都已经这么晚了。我没关系的。”
妈妈躺在床上,病恹恹地看着她说。那虚弱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炽热的母爱。
“不要紧,我很快就回来。”
洛音桐帮妈妈盖好被子,拿了单车钥匙,出门的时候她特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
十点多了。
她的心情不免有点紧张。在寂静岭,晚上是不宜出门的,更何况是这么晚了。
但妈妈病了,需要药。
洛音桐硬着头皮骑上了单车。
夜风凛凛。黑夜被捏成碎片,沿着街道漫长流淌。路灯隐约,照不亮荒芜吹过的风。不均匀的阴暗层层重叠,围成极高纵深感的黑洞,从洞口吞噬进去的一切物质,被无情地碾碎消化。
洛音桐骑在这样冷清的街道,偶尔被风卷起的报纸,沙沙作响地从车轮边吹过去。
店铺大多打烊了。黑灯瞎火的店里好像有人影活动的样子。耳边也依稀传来谁的窃窃私语,若有若无,最终只能归结为听力上模糊的错觉。
药店就在下一个街口,仍然亮着模糊的灯光。远远看过去,那就像一艘黑夜里的诺亚方舟,拯救了所有的光明。
单车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坏掉了。骑不动。洛音桐停下来仔细查看也没有发现问题。她直觉得奇怪,只好推着单车向那药店走过去。
她经过一家餐厅。餐厅有大块的落地玻璃,将街道幽暗的夜景尽收其中。玻璃反射出她推着单车踽踽独行的身影,上空漂浮着一团昏黄的路灯光芒。
洛音桐蓦地停了下来。
落地玻璃里她的身影也随之刹住。那抹瘦弱的剪影在光线的作用下一点点地颤抖起来。她今晚穿非常朴素的衣服,浅色调,像尸体的色彩一样不显著。
但是,落地玻璃里另外一抹鲜红的身影却如火般熊熊燃烧,她的瞳孔都被灼伤了,被烙出一个小洞,有什么从中迅速地灌了进去,令她的眼睛肿胀,夸张地睁得大大的。
是碧娘!
穿着大红旗袍的女鬼原来就跟在她的后面。它面无表情,优雅地缓步而近,站在了她的身后。它冰冷的气息旋绕她的身畔,从脚踝处缠住了,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锁上去。
它也转过头,看着落地玻璃,对着她咧嘴弯出无比凄厉的微笑。
鬼……鬼啊!
沉淀在眼前的黑暗在眼皮睁开那一刻顿时挥散了不少。但还是没有多少光线。这是哪儿?阴凉的地方,湿气很重,充满灰尘凝滞的味道。
洛音桐挣扎着醒了过来。后脑勺很疼。
她晕了吗?
对了,她记得晕倒前她身后站着碧娘的鬼魂……难道这只是个梦?
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更何况,这里是哪儿?
洛音桐睁眼环顾四周,仔细分辨视界里模糊的光影。她身处的这个房间很陌生,古色古香的摆设,譬如梳妆台、雕凤红木床、老式的窗户……时光顿时好像倒退了一百年。惟独从裤兜里掉出来的手机才增添了一丝现代感。
房间里很暗,从虚掩的门缝倾泻进一道暗黄的光线。半垂的窗帘在依稀的月光中轻轻舞影,像吹来了清风,但房间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要窒息。呼吸永远是一棵无法强盛起来的植物。
洛音桐想着站起来,右手却触碰到地板上一团暖软软的东西。她心一惊地缩回手。等看清楚状况后,她更是惊讶。原来她的身边躺着秦天健、伊卓施、林豪,还有莫可芯!
他们也在这里啊!
洛音桐一个个把他们拍醒。他们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处境也露出了一脸的惊诧和不解。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伊卓施回忆着说,“我记得我刚才还在院子里散步的,噢,对了……”她的脸色刹地大变。“我……我看到了……碧……碧娘!”
“我也看到!”林豪愕然地附和着说。
“我也是呀!”
这么说,每个人都遇见了碧娘的鬼魂。醒来之后,他们就在这个地方了。
“说起来,这个房间……”秦天健发现了什么,感到不安,想找出隐隐异样感觉的根源所在,“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吧。”他低头沉思,不说话,静静地挖掘记忆深处的拼图,一张张地把房间里的摆设拼合起来。
那是最恐怖的一张拼图。
“这……古屋!这是我们上次来过的古屋!”
“不会吧!我的妈呀!我们竟在这里!”
“没……错了!你们看,那台留声机!”
莫可芯指着角落处难以察觉的黑影惊呼起来。其他人旋即也辨认出那东西正是一台留声机。这一发现瞬间摧毁了脆弱的心理防线,心脏突然加快了跳动节奏,跳出一个更快、更加急切的节拍。
再没有疑问了,这个房间就是他们上次在古屋看到过的碧娘的房间。当时,它正坐在梳妆台前撕下美丽的画皮。想及此,洛音桐有意无意地瞥向梳妆台上的镜子。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诡美而苍白的脸。
洛音桐浑身一颤,紧张地抓住旁边谁的手。那只手好温暖,一丝丝温热的气息顺着指尖流入身体,占据内腔的寒意顿时被驱逐掉一大半。
“镜……镜子!”她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
其他人闻声看去,镜子里艳异的脸孔刹地震慑了她们的目光。几个人立刻恐慌惊骇地挤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试图使自己不那么害怕。
“喔,不,不是鬼。”秦天健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身后的墙上,才大松一口气。
“是挂在墙上的画啦!”
大家回头仰起头,墙上果然挂着一幅古画。画中的女人穿着旗袍,形态优美,那张脸十分美丽,正好映在镜子里。秦天健站起来,入神地端详着画中的女人。他心想这美丽的女子可能就是碧娘。画中还题有一首古诗,诗的最后落款为“赠予爱妾碧娘”。
秦天健久久注视着那幅画,画中的女人突然笑了笑,他心一惊,定睛再看时,那张美丽的脸并没有变化。是他看错了吧?秦天健捂住紧张跳动的胸口。
他再次环顾四周,狭促的空间强霸地统一了黑暗,微小的丑陋与恶意滋生在卑微的角落,它们逐渐强大,挥舞着锐利的爪子,一点点剥开鲜嫩的肉体,试图掏出脆弱的灵魂。
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