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芳香,既像天真无邪的明朗笑声,又像万里无云的晴朗阳光。如果没有宿醉,我应该更能体味到,这股花香带来的惬意才对。
随着一声勇敢的喷嚏,我醒了过来。而后,我发现太郎不在身边,急忙蹿了起来。
紧跟着,我头痛欲裂地想起了昨天的事。独自饮酒,区区四罐啤酒,就能让我醉倒。我心情郁闷地倒头躺下,又以仰卧起坐般的姿势,腾地坐了起来。
别闹了,这样下去该迟到了!手表指针都指到八点半了!……
如厠、刷牙、更衣……做完这些外出前,最低限度的工作后,我一把抓起自己的钱包、手机和钥匙,飞奔出了公寓。
跑向车站的途中,手机突然响了。
“喂?……”我的话音里,想必是杀气满溢。
“啊,主任?……您早啊。”
电话彼端,传来了丽美没心没肺的声音,她好像并未察觉,我话音中的杀气。
“昨天真是抱歉。”
“你这丫头,见了面再解释吧!……我正在去书店的路上。”用残留着酒精的身体,边奔跑边说话,简直就是铁人三项。
哪知我喘息着说完,她却对我说道:“今天您别来了。昨天那么麻烦了您,今天我就替您上班吧。”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泄光了,我停在原地。若在平时,这时间我就快到店里了。如果她要替我的班,何不早点儿说——比如昨晚——打电话通知我呢?但在快要迟到的歉疚感,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我实在无法出言斥责她。
“昨天……”
我终于能够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丽美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向我解释。
“哎呀,真是对不起。因为我的亲人病倒了。”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重大的事情呢?
“怎么了?……病倒的是你父亲,还是母亲?”
“嗯……是我妈的老公。”
听到她有些难以启齿的语调,我感觉仿佛一股冰冷的水,瞬间侵入了我的牙齿。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之后母亲再婚。对方是个和现代格格不入、既爱唠叨又很顽固的大叔。我和他除了吵架,还是吵架,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家。您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呀?”
“虽然我不认为,你的做法算是孝顺,但这里,没有我评论的份儿。”
“这倒挺像主任会说的话呀……后来,那个大叔突然病倒,说死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才必须得去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感到内心苦闷,并不仅仅是昨晚,喝了四罐啤酒的原因。人都死了却还能笑得出来,难道就因为对方,是自己的继父吗?
“啊,不过,那个大叔可没死,只是患了热伤风发烧而已。都怪他大惊小怪地吵吵着‘我要死啦,我要死啦’的,害我们都担心死了,结果我又和他吵了一架。”
我蹲在了地上,这也不是昨晚喝了啤酒的缘故。每次和这丫头交谈,都特别费我体力。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啦。店里的事情,您就放心吧。明天见。”说完,电话就挂了。
“既然担心对方,起码也该叫他一声爸爸吧……”我本想对她这么说,可这么做,显得有些多管闲事。或许称呼对方“大叔”,就是丽美独特的亲情表现呢。
还是先给饥肠辘辘的肚子,填点儿东西吧,这样想着,我回到了公寓。大门对面,有个熟悉的、圆圆的背影,那是房东太太。她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手里握着一束小树枝。
“哎呀,是水岛先生呀,早上好。怎么样,这个很香吧?”说着,她把手里的东西,拿到了我的鼻子前。
小树枝上长着色泽鲜艳的浓绿色叶子,开着无数橘黄色的小花。即使是对花草不熟悉的我,也能闻出阵阵熟悉的芳香。这股芳香,既像天真无邪的明朗笑声,又像万里无云的晴朗阳光。如果没有宿醉,我应该更能体味到,这股花香所带来的惬意才对。
“这是金木樨。看附近开花了,我就摘了一些,分给你一点儿吧。只需一枝,就能让房间里芳香四溢。”
“好的,谢谢您啊!……”
我暗想“家里有花瓶吗”,但还是谢过房东太太,走上了楼梯。这时,我听到了房东太太,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得夸张些,这就是奇迹吧……
在这个寂寥冷漠的现代,大山不会移动,面包也不会从天而降。而阻止愚蠹的人,因为愚蠢的错误想法,使自己和周围遭受不幸的奇迹,现在似乎即将发生了。
“真是个奇怪的时代啊。最近的孩子,居然把这种香味当成厕所的气味。”
没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就转过了身子去。
“厕所的……气味?……”
房东太太文静地答道:“对呀。因为金木樨的花香,常常用作厕所的芳香剂。”
“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房东太太叹了一口气。我把昨天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就像上小学时,向母亲交代自己没考好一样。
“这也不能怪你呀,毕竞你生活的那个年代,芳香剂还不怎么普及呢。虽然每个家庭的具体情况不一样,但闻到芳香剂的气味前,很多人应该更早地,接触到了真正的花香吧。而现在,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了芳香剂,所以,小孩子在知晓那是花香前,就已经知道芳香剂的味道。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把芳香剂的气味,和花的香味等同起来,而是把花香和芳香剂混为一谈,以为那是厕所里闻见的气味了。孩子虽然没有错,但这些花就可怜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懂花草的我,现在才意识到,在明日香家闻到的那阵淡淡馨香,原来是金木樨的芳香。可能佐仓家的庭院里,也开着金木樨吧。太郎也闻见了那种花香,也许,把它和我家使用的厕所芳香剂的气味,相混淆了。
“茅房般的气味”,其实并不是恶意的展露,而是直率的表达。
“不过,都怪太郎非要说‘茅房般的气味’这种粗俗的话,我才误会的。”
听到我的牢骚,房东太太优雅地笑了:“这倒是。不过,男孩子不都这样吗?……正因为觉得有趣,才会用粗暴或露骨的话表达出来,但他们欺没有任何恶意。”
“是吗……”
来到大阪以后,太郎说话的语气,变得粗野了许多,本来我还为此担心呢。其实,当初我说话也曾这么粗野。恐怕全世界的少年,都会经历这一时期吧。
“下面都是我这个过来人,要告诉你的育儿经验,你可得牢牢记住呀。”
房东太太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却不知不觉间,直立不动了。
“对待孩子,既不能高估他们,也不能把他们看扁。孩子一般都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讨厌就是讨厌,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要是在他们打游戏的时候,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会觉得很烦,从而懒得解释,只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他们想睡觉的时候,就会睡觉。用刻意扭曲的语言传达恶意,只有大人才干得出来。”
身材矮小的房东太太,抬头看着我说道。
不知从我几岁开始,母亲斥责我的时候,也必须抬头看着我了——不知不觉之间,往事在我的脑海一隅复苏了。
“会出现这些事,就是因为你的决心不够坚定。你不想伤害太郎,又想尽量和藤村太太融洽相处,这点很好。可是,你自己想怎么做,还是要当面跟他们说清楚呀。不要一个人暗自烦恼,然后,得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这样才会得到幸福啊。”
“什么?……”我不解地提高声调反问道。
房东太太胁迫般地,拿金木樨的树枝,猛然抵住我的鼻头:“昨晚太郎的行为,正是小孩遇到难题时的对策呀。目不转睛地打游戏,玩完之后马上入睡。孩子通过这些行为,把自己解答不了的问题,慢慢消化理解。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小的时候,一遇到自己不高兴的事,就会找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大玩一番,玩累之后倒头便睡,这些你都经历过吧?……这不是不在乎,而是孩子的战斗方式。太郎不是不喜欢明日香,而是你们交往的事,对他来说太突然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理解这件事。等他跨越过这道屏障之后,你们就能够迎来真正的幸福了。”
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愚蠢!……光想着不想让太郎受苦,可孩子已经大了,用不着父母为他担心,已经可以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听懂了吗?总之一句话,你要当面和太郎好好谈一谈……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觉得你们三个人,一定可以组成幸福的家庭。”
“谢谢您。有您这句话,我就觉得一定能实现。”
这对母女,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如此深厚一一因为房东太太嫁到神户,是在三十五年前,而今年四十二岁的女儿,则在这里度过了幼儿园时期,所以二人并非亲生母女。尽管二人的相貌并不相像,但澄子完完全全地,继承了房东太太的气质。
如此看来,虽然丽美和那个“大叔”继父之间,因为反感争吵不断,但他们之间,也充满了温馨的亲情。虽然这些先例,并不能为我们的将来做出保证,但如果这些,都无法成为通向未来之路上的道标的话,我就只能被扣上懒惰的帽子了吧。
即使是阅历丰富的房东太太,也不一定能够察觉得出,我在话中隐藏的意思。她只是露出温暖的微笑,隔过我的肩膀,说了声“你回来啦”。一回头,只见太郎戴着一顶黑、黄两色的“猛虎队”的帽子,悄悄地走进了大门。
“我回来啦。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与我不同,太郎满面春光,似乎昨晚睡得很好,他不解地问道。
房东太太已经消失在了玄关中。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抱着金木樨枝丫的样子很滑稽,赶忙把花递到太郎面前说:“我问你啊……太郎,昨天佐仓阿姨家里的味道,是跟这个―样吗?”
太郎连鼻子也没凑上去,便淡然答道:“是呀,你以为呢?”
“不……没什么,这种花名叫金木樨。”我顿时方寸大乱,无法继续往下说了。
太郎随口一“哼”,向楼梯方向走去,同时说道:“对了,藤村姥姥说,昨天对你说的话太过分了,向你道歉,还让你有时间,再去好好聊聊。”
我本想就先前的失礼冒犯,登门道歉,不料却被对方抢先了一步。此时,岳母那张难为情的脸,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向一个人道歉,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便急忙跟在太郎身后,朝楼梯走去。
“我说,太郎,没告诉你是爸爸不对,其实佐仓阿姨……”
走上几节楼梯的太郎,突然转过身,传承自启子的黑眼珠里,透射着光芒,显得一本正经。被他从高处俯视,我顿时产生一种和长大后的太郎,相对而视的错觉。
太郎站在原地,蓦然说出一句话,犹如投下了一颗炸弹:“明日香阿姨是个好人。爸爸,你就和她结婚吧……如何?”
“你愿意我这样做吗……”
炸弹爆炸的冲击波,令我一时喘不过气,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愿不愿意呀。那样一个大美人,要是不先下手为强的话,弄不好,可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呀。”
混帐东西,这种话,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谢谢你。那我现在就去向藤村家的姥姥、姥爷道歉,把这件事和他们说明白……”
“笨蛋,不是还有个地方更应该去吗?”太郎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摆了个假面超人变身时的姿势,然后用力拽住了我的胳膊。
太郎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笨蛋——呆子。虽然我胡子还没有刮,从昨晚到现在也没冲过澡,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但现在的确有个地方,非去不可。
樱花书店的卷帘门还没有拉起。太郎轻车熟路地打开门,走进了小巷。这条小巷子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走。金木樨的馨香随风飘来。
樱树对面,有一块类似中庭的地方,虽然没有中庭宽敞,但看起来也相当大。许是树木花草,布置得很巧妙的缘故,我感觉自己仿佛突然,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一角。地面上全是叫不上名字的花,有的种在花盆里,有的缠绕在栏杆上,各种颜色的花朵,争奇斗艳。
而犹如明朗阳光般,芳香四溢的源头,果然是一株金木樨。那棵立于庭院一角、比我咯高一些的大树,全身都披上了橘黄色,周围的地面,也被散落的细小花瓣,染成了橘黄色。
不……这些都是我过后才注意到的。那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手持喷壶、伫立在一片绿色中的华美身姿。
“明日香阿姨!……我把爸爸给你带来了。”太郎松开我的手,跑到了明日香的身旁……什么叫“带来了”呀?我不禁苦笑。
本以为太郎只会帮到这里,看来我这个儿子,还不是那么不讲人情啊。
“嗯,我父亲说有话想和你说,你就听听吧。”
说完,太郎和明日香手牵着手面向我,二人是在等我向他们走去。明日香似乎早已明白了一切,在花丛的馨香中向我微笑。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仍然拿着房东太太给我的花。拿着孤零零一枝金木樨,来到开着金木樨的房子,这件事听起来挺愚蠢得啦,至少咱求婚时,还带着花呢不是?……
这就是我们父子两个人,遇到的小小奇迹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