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切口已然完全枯萎的树桩,身穿与夹竹桃相同顏色衣服的姑娘,说话的语气,同样散发着剧毒。
“有你的电话呀,是个叫相田的年轻人打来的。”
一脸狐疑的岳母,把听筒递给了栂野浩介。她大概还不知道,打来电话的人,就是在几天前,引起争论的那个姑娘吧。
“知道了!……”栂野浩介回答的声音,险些暴露内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相田史香。
“喂!……”他用最短的语言接电话,电话那头,也传来了细小的声音:“您好。”
“你是相田吗?”
“啊……您是老师吧?”
对话到此又停滞了。虽然对方的声音,和那天晚上夸张的笑声相比,听上去要稳重许多,但栂野浩介还是不知道,对话该如何进行下去。
就在为难之际,相田史香最先开了口,声音犹如从草原的彼端吹来的风,听着模糊不清。
“老师,您能过来一下吗……”
“去哪儿?……”
“崇哥哥的家,就是我母亲和叔叔,死去的那所房子。”
这么说来,无论是否遵从,同时死亡推定的制度,滨冈家的房产,在父亲死后,都应该由崇继承。
然而,那起“事故”发生之后,栂野浩介曾听说那栋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入住,也没有要转卖出去的迹象,一直就那么空着。从栂野浩介家驱车五分钟,或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达那里。
“可以是可以,不过,志穗老师正在上课,而我没有驾驶执照。她马上就下课了,要不然那时我再过去吧……”
“我想让您赶紧来,求您了!……”
似乎是要打断栂野浩介的声音,电话里又传来了,相田史香那犹如风声的模糊声音。声音里充斥着奇妙的不安,令浩介不忍拒绝。
还是需要驾驶执照啊,每当这种时候,栂野浩介都会如此反省。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考虑到自己的腰还没有好,魔女有可能再次发动袭击,他觉得还是应该,避免步行或骑自行车。
说起来,上一回相田史香前来拜访的时候,也和今天是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这天志穗总是特别忙,难道浩介那天没有告诉过她,让她在别的日子过来玩吗?……
幽暗的黄昏中,从粉色的吊带背心中,裸露出的两条手臂,显得格外白晳。
相田史香伫立在滨冈崇原本居住的,那所房子大门的内侧,一语不发地拉开门,把栂野浩介迎了进去。今天她没有像那晚那般浓妆艳抹,脸色非常自然。
庭院里一片荒芜。像是花坛的地方,杂草丛生,用作隔挡的砖块,也被杂草淹没了一半,庭院里的树木,也无视平衡地枝杈横生。
栂野浩介几次被脚下的枝蔓绊到,趔趄不断。相田史香站在前面,面对着房子,指了指庭院的一角。
“老师,那里就是夹竹桃曾经生长的地方。”
那里有个树桩,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已经被砍去了很久。
“这栋房子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您知道吧?”
相田史香的嘴唇,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抬起头看着栂野浩介。二人来到了玄关前。
“啊……就是你母亲和继父,中了夹竹桃叶子的毒,而去世的事件吧。”
栂野浩介很小心,没再多说什么。如果相田史香不知道还好,若她知道的话,那就更加残酷了。然而,史香的话,并未朝着浩介担心的方向前进。
“那件事情之后,至今依然健朗的崇哥哥的奶奶,便把这株夹竹桃砍掉了。在她眼里,这棵树就像杀害儿子的仇人一般。”
真是可怜,有毒又不是这棵树的责任。而且——栂野浩介险些说出口,急忙止住了话语。他觉得,这种话不该让因为那场“事故”,而失去家人的相田史香听到。
“听说夹竹桃的生命力,顽强得近乎无耻,即便在严酷的环境中,也能够安然生长,所以,经常种植在道路两旁。坚韧顽强,开出的花虽然艳美,却有剧毒。真是令人厌恶的树种。”
凝视着切口已然完全枯萎的树桩,身穿与夹竹桃相同颜色衣服的姑娘,说话的语气,同样散发着剧毒。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为了把她从过去悲剧的回忆中拉回来,栂野浩介这样对她说道。
相田史香却说:“到里面说吧。”说完,她掏出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对栂野浩介的反应看也不看,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本想拦住她的栂野浩介,把手伸到了半空。从粉色吊带背心中露出的肩膀,圆润光滑而富有弹性,极具女性气息,让人不禁想要伸手去摸。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仅靠着紧紧拥抱,就能够压制住暴戻之气的初中生了。
栂野浩介急忙追在后面,旋即被憋闷的空气所包围。相田史香已经脱掉凉鞋,从玄关来到了走廊。白色短裤下面,那双修长白皙的腿,在黑暗中迅速移动着。
“你走慢点儿,屋里太黑了。”
“因为电也停了嘛。”
“可以进来吗?……这栋房子,的确是滨冈家的吧?”
“您怕了吗……老师?”
相田史香在走廊上走了两、三步,回头看着栂野浩介。她的上半身,完全陷入了黑暗,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声音则清晰地,包含着即使称不上轻蔑,也算是嘲讽的笑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不知道属于谁的黑暗房子里,和年轻女子单独待在一起,就已经是个让人根本笑不出来的大问题了。
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仅靠着三言两语,就能够一下子解释明白的,搞不好还会让相田史香以为,他是在用那种眼光,看待自己呢。
栂野浩介顿时感到了强烈的抵触感,可能内心也含有歉疾的情绪吧。
“这间屋子是亮的呀。”相田史香说着,打开了连接走廊的门。
栂野浩介无奈,只好脱掉了旅游鞋;相田史香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像是要迎接特别的客人似的,挺直了腰板。
那个宽敞的房间,看起来像是起居室兼餐厅,黄昏的阳光,从偌大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比走廊要明亮许多,还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在翕动。
“并不是特别杂乱吧?”
“是啊!……”栂野浩介只能这样回答。他很少见到荒无人烟的房子,因此根本无从比较。
少年时代,他曾和朋友一起,去过墙壁快要倒塌的、名副其实的破屋民宅里探险,也不知道那栋房子废弃了多久。
而眼前的这个房间,虽说里面昏暗、看不太清楚,但与之前那栋废宅相比,则整洁得无法比拟。像是餐桌的桌子和椅子、放在类似起居室位置的组合沙发,都显示出若是有意,则可以马上继续,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但潮湿、沉闷的空气,则表明这里很长时间,无人居住了。
“崇哥哥在世的时候,有时候我会过来,给房间通通风,做做扫除。现在我手里的这把钥匙,就是那个时候配的。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难道就是你们两个人来吗?……”
“对,就是我们两个人。”相田史香反手关上了房门,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声音的余韵犹未消失之际,栂野浩介突然觉得,肩膀和脖颈,仿佛被某种润滑而纤细的东西缠住了。他刚要“哇啊”地喊叫,嘴唇却被堵住了,叫不出声音。
他感到一种非常柔软的东西,蠕动着要从他的牙齿缝隙间进入口中,脑子里仿佛有好几道闪光灯在闪动,光亮欲燃。
“老师……抱紧我,在这里。”暂时离开的嘴唇,呢喃了一句。
虽然想要拒绝,但栂野浩介的脑子里,感到昏昏沉沉的,根本无法运转。而自己的那个硬挺的部位,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所以,相田史香才会专挑志穗最忙的时候,打来电话吗……事到如今,想什么都没用了。
“我喜欢老师,从上初中的时候,就一直喜欢。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可以了吧?”
栂野浩介感觉到:相田史香伸进自己衣领的指尖,正在肩胛骨一带慢慢地游走,却无法回应她。
相田史香再次把脸移开,这回则像小妖女一般,用明显包含嘲笑的声音问道:“还是说,您怕志穗老师……也就是您的太太?”这声音和之前那晚,志穂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他也得敢有这个贼胆儿呀!……”
“浑蛋!……”栂野浩介忍不住想。被蔑视的愤怒,刺激了他的行动。二人的嘴唇再度重合,这次是浩介主动地把脸凑过去的。
如果接吻能够再持续三秒钟,栂野浩介说不定,就会把胳膊揽在她的背上,说不定就会把手指,伸到她那细腻的颈上,然后……
然而,这种事情却没有发生。接下来想怎么样,暂且先放到一边,就在栂野浩介的身体,稍稍一动的时候,一阵阵的痛楚袭遍全身。不甘心被遗忘在一边的魔女,终于发动了凶狠的一击。
虽说这一击,远比上回轻得多,但仍足以令他僵立当场。发现男人反常地停止了动作,女人用诧异的眼光盯着他。
栂野浩介尽量温柔地,推开了相田史香的身体,步履蹒跚地向组合沙发走去,双手叉在背上,深吐一口气,支撑着身子。
在旁人眼中,这副样子,可谓痛苦至极,但栂野浩介没有闲心在意这个。
到底在干什么?明明有妻有子,却还受了学生的诱惑……不,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自己确实被诱惑了。
自从二人再会以来,他不是一直就把这个昔日的学生,看做充满肉体魅力的对象吗?在她开始挑逗自己的时候,自己之所以没有能够马上拒绝,也是因为在困惑的同时,感到了喜悦之情的缘故吧,这一点无可否定。
如果相田史香真的喜欢自己,接受她的要求,倒还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史香那晚说的话是真的,自己不过是个被她选中的,偏离轨道、与之发生性关系的不幸目标。如果被一时的激情,顿时冲昏了头,与她堕入巫山云雨之中的话,栂野浩介必然会一辈子,将自己视作抓住女人的不幸,乘虚而入的卑劣男人。
怀着对自我的厌恶之情,栂野浩介想要坐下,但遗憾的是,魔女已经不允许他再弯曲身体了。
“老师,您怎么了?……”
“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做。”栂野浩介终于发自肺腑地,挤出了这么一句。
虽然作为实际问题来讲,这样做的确“不行”,但是在栂野浩介的心里,还是对那个给予自己机会,说出“这么做是不对的”的魔女,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次的瞬间,来得真是及时啊。
“唉,人生总是处处充满了寸劲儿!……”剧痛游走后背,栂野浩介顿时汗如雨下,甚至连夏天的酷暑,都暂时从脑海中离开了。
“老师也和崇哥哥一样啊。”
相田史香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不禁让栂野浩介误以为,自己身上刚刚流出的汗水冻结了。
“我也在这里乞求过哥哥,乞求他在这里抱着我。可他的表情,跟平时一样冷漠,说:‘不行。’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崇哥哥一个亲人了呀。我们两个人想在这里确认,确认我们没有做错……”
相田史香突然摊开双臂,随即反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声音也越来越高。
“真是没有骨气,老师和崇哥哥,都是没有骨气的男人。没错,崇哥哥就是没有骨气,不是说永不后悔吗?……即使杀了那些人,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啊。”
比狂躁的言语,更加激动的声音,表明相田史香所说的话,并不是谎言或玩笑。
“那些人?……”仿佛发出声音,就能抓住即将飞走的小鸟似的,栂野浩介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然而,他听到的竟是——“我恨妈妈!……”相田史香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吗?……”栂野浩介只能这样回应。
“没错!……因为她杀死了我的爸爸。”
“可是,你父亲不是死于意外吗?……”
“我父亲是自杀的,只是看起来,像是意外而已。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是自己沉到浴缸子里面溺死的。因为他不想拖累我们,所以才特意选在我和妈妈,一起出门的时候自杀的。”
“可如果这样的话……”
他并不是被人杀的——栂野浩介刚要接着这么说,相田史香却猛烈地摇了摇头,抢在前面说道:“的确不是妈妈下的手。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爸爸沉入的浴缸里面,漂着一个小纸盒,看起来,好像是从爸爸的手里浮上来的。当时,我和妈妈两个人浑身湿透地,把爸爸从水里拉上来,妈妈给他做人工呼吸,让我去叫救护车……等我哭着打完急救电话,回来一看,那个小纸盒却不见了。虽然当时,不是怀疑这个的时候,但是,除了被妈妈藏起来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因为怎么看,都没有他杀的可能,所以,警方也很快就结束了调查。我很在意那个纸盒,便问妈妈,那是装什么用的,不想那个女人,却装模作样地隐瞒起来。”
和刚刚说到夹竹桃的事情时候一样,相田史香的口吻中,夹杂着满肚子的怨气。
“她镇定自若地对我说:‘那个嘛,现在还很难给史香解释明白,是身体不便的爸爸,用来表达遗憾的东西。我怕那东西让别人看了以后,爸爸会很难为情,就收了起来。’如果表情凶煞地威胁说‘不许你对其他任何人说’的话,任何孩子都会起疑心吧。越是不让说,孩子就越想说出去。可是,妈妈竟然没有封我的口,还真是胆量过人。或许是因为她自信,这件事就算被别人——比如警察——知道的话,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就天真地认为,既然这件事会让爸爸丢脸,就不能对任何人说了,一直守口如瓶。没办法,谁让我当时,还是个初中生呢。但如果我把这件事,跟谁——至少是崇哥哥——如实说了的话,或许之后滨冈阿姨,就不会被害死了。”
相田史香再次说出了可怕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