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为什么啊?”桐璃躺在乌有的床上,觉得很无聊,嘴里嘟囔着。
黑色的华服并没有人欣赏,现在换成了蓝色的运动装。花了两个小时才穿上,脱下来却连十分钟都不到,真无趣。
“突然都不说话,安静得像葬礼一样,人家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打扮的。”
桐璃躺成一个大字,吹进屋里来的夜风很凉。她心情很糟糕,牢骚发个不停。两个小时的辛劳没有换来任何赞美,自然心情不好。
“都说不出来了呗。”
乌有往下面望去,发现夕阳西下,水天一色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夜空呈深蓝色,镶嵌着满天星斗。说来可笑,周围如此静谧,简直叫人想拿根竹竿戳一颗星星下来。
乌有听着晚餐时录下来的对话。采访请求遭到水镜拒绝后,他就打算录音,并把录音工具偷偷地放在口袋里。可在当时的气氛实在怪异,什么都问不出来。晚餐刚开始时,乌有没有按下录音键,后面的对话倒是完整地录了下来,还不是传出噪音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还说了这些话?”桐璃刚好听到自己与尚美的争论。
“还是我有理。”
“对。”乌有点点头,“但是那种场合下应该让着她,毕竟立场不同嘛。”
“看来采访也不容易。”她接受了乌有的建议,情绪稍有些“低落”。
“记者也就是采访罪犯家属或者被曝丑闻的艺人时能嚣张一下,可我的工作跟那些事情完全不沾边。”
“像梨木那样?”
“也许吧。冠冕堂皇地说着良心、伦理等话题,给人家滥下评论。”
其实,乌有也露出过伪善者面孔,任何人都不想把“家事”暴露给外人知道。本次采访中,乌有的表现欠缺职业精神,怎么看都像在应付。
录音播放了约十分钟,磁带用完了。晚餐在这之后还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大家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乌有觉得,可能还不到说话的时候吧,就像耶稣告诉大家叛徒是犹大之后的晚餐一样。《圣经》中的犹大在被戳穿了之后,是落荒而逃还是心平气和地继续吃饭呢?乌有记不清楚了。犹大好像一直竭力留在无所不知的耶稣面前。乌有将磁带倒到最初的位置,再次按下播放键。
“为什么那么吃惊呢?”
“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从水镜说的那句“和音”中,也能推测出一二。当然是跟真宫和音相关,这里是和音岛。
“乌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桐璃从床上跳起来,竖起食指(也就是她想到什么时的固定动作),嘴角边露出笑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鬼主意。
“是有事情。”
“有是有,你知道?”
“还不知道,手头线索太少。”
乌有按下停止按钮。
“桐璃……”
“嗯?”
“别太投入。”他知道讲了也没用,可还是提醒了一句。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就按我说的去做。”
“但是,我被他们那么盯着看,多难受啊。”
乌有收好纸笔,视线重新回到桐璃身上。她正生气地望着旁边。
“有什么关系,这帮人跟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万一卷入什么麻烦才醒悟就太迟了。”
“你想多了吧。不过,他们确实有点奇怪。喂,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桐璃双眼放光。
“傻瓜,给你忠告是因为向你父亲承诺过,你万一受伤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
这是实情,当初桐璃要跟来采访,家人是不同意的。后来她想尽办法,拜托乌有跟父亲交涉才得逞。
“但是,在无人小岛上并不适合发生谜案啊,结局无非是‘大家都消失了’之类。”
“总之,我不想受到牵连。”
“小气鬼。”
桐璃“咿——”了一声,伸出舌头做个鬼脸,口红有些掉色,嘴唇朝左右大大咧开。乌有不想理她。
“你的‘恐人症’还是没治好。”
“我不想治。”
“总是这样对别人漠不关心,恐怕有天会死在荒郊野外哦。”
“有何不妥吗?”乌有想起来难受的事情,嗫嚅道,“如果别人也不多管闲事就好了。”
“就会耍酷。”
晚餐结束时的气氛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很严肃。村泽夫人说“今天坐船好累”,就回了房间(她看起来有些虚弱),村泽紧随其后。神父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也很累,稍微祷告后静静离开了。乌有认为是自己引起的不愉快,也不便制止大家离去强行采访。结城看着乌有,耸了耸肩,用目光致歉。
“那我也回房间去吧,今天就到这里。水镜先生,明天接着聊。”
他将餐巾叠成漂亮的四层,放在桌上,像是轻松话题开始的暗号。
“真锅,手艺不错。”
结城用轻快的语调跟仆人打了招呼,眼角的余光看着乌有,离开了餐厅。水镜打了响指,仆人们开始收拾餐巾纸,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或者即便有所察觉也装作若无其事,将餐具等一一放上餐车。
“明天大家就该休息好了。”水镜自言自语道。
二十年后重聚的晚宴本该热闹非凡,但现在落得如此尴尬。
明天会怎么样呢?会如水镜所说的情况好转,能够顺利进行采访吗?答案是否定的。毕竟这次重聚的背后有二十周年忌的阴影,接下来肯定不会像其他编辑想象得那样轻松——果然,自己的好运已经消耗殆尽。
看来还是没有摆脱霉运,最近乌有开始以时运不济为借口,经常回顾过去。
“知道啦。”
桐璃不情愿地点点头,重新整理了下头发后走出房间。乌有不确定她是否真正明白,不过他知道多说无益,况且自己本身也不是喜欢说教的人。
“今天早点儿睡,好好刷牙洗脸,为明天的采访做准备。”
“你现在这样,早就超过了志村健,简直跟加藤一样啰唆。”
志村健?乌有一直把荒井注当做竞争对手,虽然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接下来干什么?你说要我做作业来着,可根本没学习用品。”
“你太吵啦。”
“是,是,老大。”
桐璃就是想惹烦乌有,看到差不多了,就高兴地走了出去。
“你还好吧?”
没过二十分钟,桐璃又来了,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时间还早,才八点,乌有本来就没打算马上睡觉,只是稍微有点睡意。他茫然地转过头来,看了看桐璃。只见她白衣飘飘,与宴会上一袭黑衣的打扮形成鲜明对比,显得纯洁、天真而可爱。乌有比较保守,喜欢比较自然的装束,觉得此刻的桐璃非常符合女高中生的形象。
“你忙得像《丽人行》中的赫本啊。”
“是吗?我喜欢这样。”
“你现在的这身衣服不错,比晚餐时好看多了。”
换这套衣服才花了二十分钟,那套黑色的花了两个小时。
“你不懂,不过,我也没指望你能明白。”
“又怎么了?作业完成了吗?”乌有有点生气地问道。
“没什么啊,只是想来看看你。”
刚刚不是见过吗?乌有觉得她的话很怪,不过倒也受用。转念一想,她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开窗吗?”
“不用,开着空调呢。”
“可以打开吗?”
“想开就开吧。”乌有觉得她肯定有事。
桐璃把窗户打开,胳膊放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的风景。暖风灌进房间,将刚刚洗过的长发吹得十分凌乱,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墙上的画轻微晃动。
“乌有……”
“嗯?”回头一看,桐璃像忘了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窗外。没办法,乌有只好把和合上的书再次打开。
“乌有。”不一会儿,桐璃又喊他了。
“嗯?”
桐璃应该还在看中庭(或者露台),这次有了下文:“你知道我名字吧?”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说说看。”
“舞奈桐璃。”
乌有觉得她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不过还是配合回答。
“对啦,看来确实知道。”
“你在开玩笑吧。”
“可能哦。”
桐璃噗嗤一声笑出来,风把笑声送到乌有耳边。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盖住,没有月光倾泻下来,乌有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知道我父亲吧?”
“啊。”
“觉得他怎么样?”
“只见过两三次面,觉得他是个好父亲。”
乌有并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总觉得桐璃的父亲各方面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喜欢孩子,深得部下信任,就像电视里出现的超级好父亲一样。
“你果然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也没什么,他确实是个好爸爸。”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会不会有什么稀奇的想法。”
乌有突然想到桐璃逃学的事情,会不会跟她父亲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桐璃的话里听不出任何这方面的意思。
“我很坦率的,说的都是实话。”
“你这个大骗子,平时不总是纠结不已吗?”
“现在的情况是,纠结的人是你吧。”
“乌有,你的全名是什么?”她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如月乌有。”
乌有觉得有点烦,这小女孩简直没完没了,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回答之后,他用力合上书,走向窗台边。
“你到底怎么了,一直问这些奇怪问题。”
“乌有,你说其他地方都那么黑,就露台那儿有点光亮,是怎么回事啊?”
桐璃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伸直手腕,指着露台。
“嗯?”正如桐璃所说,漆黑的夜里,只有露台处隐隐浮现出惨白的光亮,就像磷火一般。
“好神秘啊。”
“神秘?是因为真宫和音吗?我看大概是用了夜光涂料吧。”
也有可能是一楼房间的灯光反射到那里的缘故,不过在暗夜里,只有一处有光亮确实神秘。
“是和音的生命吗?”
“说什么呢。桐璃,你今天晚上好奇怪啊。”
乌有不再生气,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就像是注视着典型的忧郁症患者一样。半小时前还咧着嘴做鬼脸的桐璃,现在异常感伤地说着奇怪的话。
是因为精心打扮没有得到大家的称赞吗?应该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别担心,女孩子都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桐璃虽然这么说,视线却没有离开露台。
“女孩子?那是比较听话的一群人吧。”
“又不是去学校的都是听话的孩子。”
“起码也是必要条件之一吧。”
桐璃总算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乌有也就放下心来,重新坐下。
“这个世上迂腐的人还真多啊。”
话是这么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乌有也是迂腐、墨守成规的那一类人,至少桐璃肯定这么认为。一想到这里,乌有又开始有些别扭。
“说这种话是会被孤立的哦,‘虽然孤独,但是自由’这样的活法是流行不起来的。”
桐璃终于关上窗户,若无其事说了句“乌有,再见”,就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乌有茫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房门,室内的新鲜空气在不断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