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已经起诉的凶杀案相关的重要证物,一般不会存放在警署中。按规定,这些东西会存放在法院里。但因为你这件案子在一审和二审时均未因这件证物引发争议,所以暂由检察方代为保管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可是,这件案子已经拖了近四十年,而且已经基本定案,估计证物都被处理掉了吧。”
听到吉敷的话,恩田垂头丧气地说道:“是吗?”
“就算那东西还在他们也不可能拿出来。整个案子已经定案,就算他们拿去烧掉,也没人能对他们说三道四。那件外套这么危险,检察方应该想尽快处理掉,留着说不定哪天遗失了,再阴差阳错地落入大学里搞法医学鉴定的老师手里,搞清楚上边沾的血其实是鸡血,并把这件事说出去,可就大事不妙了。因此,估计这条线没多少希望了。”
不知不觉间,吉敷的论调已经开始向恩田这边靠拢。不过他认为这是因为被告目前就在眼前的缘故,自己并没有认定对方是被冤枉的。这样的判断没有丝毫改变。
吉敷继续说道:“如果还在的话,应该在法院里,不过也不一定……反正还是考虑一下其他方案更现实些。虽然要提出重申请求必须拿出新的证据,但沾血外套这条线索不太可行,还是放弃吧。尽管它的确比较有力。看看其他的,只要合情合理,再小的证据也无妨。”
“之前盛冈检察审查会曾经发出公告,说恩田一案存有误判的可能,希望相关法院在审理时能更加注意。”恩田说道。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吉敷稍稍有些吃惊。
“控诉审的时候,不过法庭完全无视了,对审判也没产生任何影响。听说审查会决议这类东西没有任何权限。”
“只是些庭外意见罢了。”
“但至少是来自检察官的决议吧?”
“只要不是自己的案件,检察官可以随意发表无责任意见。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召开审查会的时候那件沾血外套有没有出现过?”
“这我就不清楚了。当时我的律师还是本井,他从来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不过说来奇怪……控诉审的时候,你不是还在依靠精神鉴定辩护吗?还没有推翻之前的自白供述,对吧?既然如此,审查会为何会说出你有可能是清白的这种话来呢?从这一点上来看,我认为,当时他们很可能对那件外套上的血量和细节进行了科学检查。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会让他们明确做出这项决议的理由了……”
“是吗?”
“虽然不能一口咬定说就是如此,但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对证物调查不足。犯罪现场河合家,墙上和榻榻米上很有可能留有凶手手印或沾血的指纹,这些都没在法庭上出现过吧?”
“没出现过。”
“那里应该没有你的指纹吧?”吉敷双眼盯着恩田的脸,问道。
“怎么可能有?那天我根本就没去过河合家的伐木场,连靠都没有靠近过。我倒是挺希望有人能提到指纹这个话题的,如此一来,就能证明我的清白了。凶手的指纹必定留在那里。”恩田睁大了充血的双眼,回望着吉敷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道。
吉敷点了点头,挪开视线开始思考。身为警察,有些话不能当着被告的面说出口,但此时他心里已十分明白,连直接证物都没有充分调查、研讨,就判处被告死刑的行为,明显存有问题。作为一个人,吉敷也觉得这样的事是不容许发生的。这相当于滥用国家权力杀死一个人。死刑是一则用司法手段下达的杀人令,绝对不能有半点不确定或疑问。
“盛冈检察审查会发出公告,意思很明显,就是提醒即便有被告的自白,也应该公开证物,以十二分的谨慎态度来审理。那份公告用的是怎样一种语调?或者,你有没有打听过审查会成员的名字?”
“没打听过。不过现在我的那位律师或许知道。”
“那位律师叫什么名字?”
“姓据井,是盛冈人。”
“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只记得他在盛冈的车站前开了家事务所。沿着车站前的大路一直走,过了开运桥就到了……我可以回房去找他的住址。”
“不必了。有必要的话,随时都能查到。叫据井法律事务所,是吧?”
“是的。”
谈到这里,吉敷渐渐发现,虽然刚开始认为这类工作不在自己的职能范围,可这种事该由谁来管呢?已判决的案子存在误判可能,该由谁来调查、指出失误之处呢?之后又该由谁出面请求重新审理呢?
这种事不归任何人管。案子有了定论,司法的介入便随之脱离。而检察官和刑警的工作更是早在司法介入之前便已结束,当然不能插手。也就不用说律师之流了。他们的权力本就有限,又不想对被告和死者家属进行再调查。那么,这种事究竟该由谁来做呢?
真叫人吃惊,居然找不出这样的人来。一旦被判处死刑,不管是不是冤案,被告除了静静等死之外,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吉敷有些迷惑,不知道该不该撒手别再管这件事了。在恩田事件上,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算合情合理。可谁能保证这一定不是起冤案呢?判的可是死刑啊!如果放任不管,一个无辜的人就有可能惨遭到国家的无情杀戮。
两人相对无言。吉敷心中纠结不已。依旧还在为自己跑来见恩田的事感到后悔,只是后悔之情不像之前那么强烈。反而有种因为之前的后悔而怨恨自己的感觉,这让吉敷焦躁懊恼。吉敷就喜欢和人反着来,面对这种早已判决、无人问津的案子,反而会去进一步思考其他可能。这让吉敷感到厌倦。这样的自己让他讨厌透顶。
“我还有些话想问你。”吉敷说道。
恩田点点头。老人很明显已经对吉敷敞开了心扉,这再次证明吉敷有一种能短时间内让陌生人对自己吐露真言的能力,尤其面对的是身处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但吉敷从来不以此为荣,他觉得自己也沉在底层,同为底层人,只要坦诚相见,迟早有一天能够感觉到心灵的共鸣。
“昭和三十三年案发时,你身上背负着大笔债务,对吧?”
“你是说店里借的钱吗?”
“不光店里,还有你个人的。”
“店里确实欠了些钱,而且金额不菲。”
“总共欠了多少?”
“案发时欠了四十八万七千日元,包括利息在内。”
“四十八万啊?在当时来讲,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的确是很大一笔钱。我在十分努力地经营,无奈店所在的地段不好,客源不多,客流稀少,经营状况艰难。我老婆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那么,你个人的财务状况呢?是不是也债台高筑?”
“的确,我当时太年轻,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曾经为了喝酒和玩女人借了些钱。”
“大概有多少?”
“三万日元左右,三万二三吧。”
“找谁借的?”
“朋友。还有在娱乐场所欠下的账。”
“听说你的债主们曾在一审法庭上说了些对你不利的证词?”
“你听谁说的?”
“你太太。”
“哦,是繁子啊……她说的没错。”
“据说这事彻底打乱了本井律师的作战计划?”
“没有那点儿事,他的计划也达成不了。就算那些人没有出庭作证,法庭也不会做出他所期待的那种判决的。”
“那么,河合家中失窃的钱财总数是多少?”
“似乎有五十二万一千日元。”
“五十二万一千日元,而你欠下的债务是四十八万七千日元和三万二千日元,加在一起是五十一万九千日元,和失窃的金额大致相当啊?”
“是的。”
“如果这只是巧合的话,就只能说你运气不好了。金额如此一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能说明一下吗?”
“只是巧合罢了。这件事我毫不知情,只能和你这么说了。”
“可是在你被捕的时候,所有欠款全部还清了?”
“是的,还清了。”
“这也是你遭到怀疑的原因。你当时是怎么还清欠款的呢?你可别告诉我这也是巧合哦。”
“我老婆回了趟娘家,分到了一笔遗产……”
“分到一笔遗产?具体数目是多少?”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没多少。”
“两三万日元?”
“估计都没那么多。”
“那么,这笔高达五十万的欠款,你是怎样还上的呢?”
恩田沉默了片刻,说道:“……当时有个男的看上了我老婆。说只要她愿意,就甘愿替我还钱。”
吉敷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前他便有这样的猜测,许多发生在小地方的刑事案件,追根究底都是因情色和欲望而起。这都是贫穷的缘故。
“也就是说,你太太用身体还上了钱?那么多钱,需要多少次肉体交易才能凑够啊?”
“五十多万,这早就不是多少次的问题了,估计得维持好几年吧。简而言之,就是做了那个男人的情妇。”
“你当时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你们商量过?”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实在太穷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弄到钱。”
“我终于明白了。当时你们就是因为不愿在法庭上把这件事说出来,才最终接受了本井律师的建议,转而依靠精神鉴定辩护的吧?”
“与其说我们不愿,不如说是当时出钱的那个男人不愿。那个人在当地也算是个名人,他说如果把他捅出来,以后就不再管了……”
“原来如此,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看来这也是个巧合。还有一点,你之前是否有前科?”
“所谓前科,指的是有没有进过看守所吗?”
“对。”
“没有。”
“没有吗?”
吉敷感到有些意外。前科都没有的人,居然会蒙受如此大的不白之冤?如果这一点属实的话,这起案子真可算是一件极为罕见的案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