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来到富野住的公寓。乘电梯到六楼,走廊的墙上装着装饰架,灯光照亮了架子上的壶。整个走廊笼罩着柔和的光,单凭这点,就能看出这里住的都是富豪。富野家的大门也并非公寓里常见的那种金属房门,而是用厚重的木材制成的。
尽管嗓音的感觉很相像,但出门迎接的富野给人的印象却与德村完全不同。他长着一张圆脸,体形微微发福,尽管头发稀少,却比德村要年轻许多,约莫五十上下,应该不满六十。他少见地穿着和服,不戴眼镜,比吉敷预想的要健谈。
富野把默不做声的吉敷邀进玄关旁的会客室,喋喋不休地说着比起独门独户的别墅,自己还是更喜欢公寓,空调设置完善,即便到了冬天也很暖和的话。吉敷并没发问,富野又主动说起他出生在穷苦人家,寒冷的冬天曾让他甚觉难熬。小时候早上起来,甚至会发现夜里呼出的气在棉被上结了霜,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富野性格开朗,或许是平时很少与人交谈的缘故,一直激动地聊着有关他自己的事。
大概北海道的人都觉得住公寓好吧,但这些事对吉敷而言没有丝毫意义。玻璃柜里摆放的昂贵木雕和珍贵陶壶,也不能引起吉敷的注意。
“您与藤仓兄弟之间的关系怎样?”
吉敷突然开口问道,他不想和对方扯太多题外话。
“我曾把现在的‘destiny’交给藤仓兄弟经营,我和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我这个人,一向关注艺术、文化活动,经常出资协助本地艺术家创作,渐渐地,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不过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富野脸上一直挂着笑,翻动着肥厚的嘴唇说个不停。看样子他倒不像什么坏人。
“那,您与加纳通子之间呢?”
话刚出口,吉敷心里便已后悔了起来。
“嗯,加纳啊……”
富野有些犹豫,目光看向下方,似乎是在思考该怎样表述。他那肥厚的唇角渐渐翘起,依旧保持着微笑。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吉敷心中涌起一阵不安,或许应该说是不祥的预感吧。吉敷本不想再提起通子的,但出于刑警的职责,他还是问了出来。
富野明显是个善于交际、见风使舵的人。他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在探寻对方究竟想要听些什么内容一样。那么,吉敷究竟想探听有关加纳通子哪方面的情况呢?富野肯定想不到,对方想听的是有关通子品行端正的证词。
他正准备开口说话,只听有人敲了敲房门,富野的妻子手托茶盘走了进来。见对方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吉敷也回以一礼。富野的妻子看起来已年过四十,但和富野的年纪相比,倒也还算年轻。不过看长相像是个不太正经的女人,以至于刚开始吉敷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富野的妻子。吉敷接过茶碗,发现富野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问道:“刑警先生,您这次来属于并非正式调查吧?”
吉敷点了点头。自己刚才在电话里就说过。
“既然如此,那么来点儿啤酒也没什么大碍吧?喂,拿啤酒来。”
富野向妻子下令,女人乖乖退下。尽管吉敷觉得有些喉咙干渴,却不大想喝酒。
红茶被撤下,换上了啤酒。富野迫不及待地打开瓶子,女主人连忙递过玻璃杯。倒好之后,还不等吉敷伸手,富野已开始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了。看起来其实是他自己想喝了。
“加纳通子这个人,之前我也见过她几次。先来干上一杯吧。”
说罢,富野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吉敷缓缓将杯子端到嘴边,而富野的妻子已经不见了。
“虽然遭人非议,但她却是个颇具魅力的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那女人身材姣好,现在很难找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
一边说,富野一边倒第二杯酒。听到对方夸奖通子,吉敷的感觉倒也不坏。
“而且她挺有才能的,特别是在雕金方面。”
富野似乎准备好要对通子品头论足一番了,但吉敷其实并不打算问这些,只想打听一些相关情况,以及她与案件之间的关联就足够了。
“刑警先生您也对那个女人感兴趣?真是案件背后总有女人啊。当年我四十岁左右,估计加纳应该二十四五吧。”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和自己离婚,搬到钏路居住的时候,通子二十六七。而案件发生那年,通子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见过她好几次,每次她都和藤仓在一起。藤仓那家伙似乎很以那女人为荣,总想让大家看到他们在一起。那个女人总是妆化得很浓,裙子穿得很短。有时在沙发上坐着都能看到短裙下面的大腿。”
什么?吉敷大惊,他说的是通子吗?是其他女人吧?!
富野的话流畅得出奇,似乎同样内容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早已十分熟练了。吉敷渐渐洞悉了其中的原因,肯定是之前有人来打听过通子的情况,他已经得意地讲述过很多遍了。
“而藤仓那家伙就像故意要做给我看一样,一会儿搂着那女人的肩,一会儿摸摸那女人的腿,一会儿又亲亲吻吻的——”
“富野先生,我想找您打听的并非这些。”
“哦?那是……”富野停止了讲述,出言问道。
但其实吉敷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想找富野打听些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他已经不想听这方面的事了。
“这些流言飞语我已经听很多人说过了,您就不必再详述了。”
“这可不是什么流言飞语,是我的亲眼所见。”富野一脸严肃地说道。
吉敷叹了口气。
“那么,遭到次郎如此对待,加纳通子难道没有表现出厌恶?”
“她开心得很呢。”富野淡淡地说,“她似乎很喜欢藤仓那样对待她,笑得可开心了。那女人真是个怪人,即使不喜欢,也从不会逃避。”
“那么,她是否说过或做过和钏路广里事件有关的事?”
“您是说那件杀妻案吗?那倒真没有。”
“藤仓的律师认为,她曾经唆使藤仓兄弟杀妻。”
“啊,你是说他们现在的律师吧?对,那个律师的确来打听过这件事。请稍等一下。”
富野站起身,缓步走出门去。吉敷虽然坐着没动,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心想再继续待下去也只会徒增苦恼。这是个陷阱。这种愚蠢的事怎么可能是现实?
这时富野抱着几个相框走了回来,最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
“这些就是藤仓拍的加纳的照片。”富野把相框放到桌上,说道。
吉敷瞥了一眼。幸好并非所有照片都是裸照,有一组通子穿着内裤,披着光泽感很好的睡袍躺在枯草上的照片。一张照片放一个相框,有一大堆这样的相框。
仔细一看,通子的妆确实化得很浓。但公正地说,照片上的通子真的很美。其中有张全身赤裸、靠在一棵枯骨般的白色老树上的照片,照片拍的是远景,面部看不清楚。也有横卧的全裸照片,但这些照片里的通子都用手挡住了重要部位。
“这些照片当时全都挂在‘iny’之后我又继续挂了一段时间。老实说,我也是加纳的粉丝,藤仓也知道这一点。这些照片就是他连卖带送给我的。这些是他送我的。”
说着,富野拿起那只白色信封,从里边抽出几张巨幅黑白照片,顺手递给了吉敷。看到那些照片,吉敷不禁低声惊呼。照片拍的全是通子膝部以上的特写,私处完全暴露在外。看得到藤仓次郎就在通子身旁,似乎还从身后抓着通子的手。当然,这是为了不让通子挡住私处。
照片里的次郎笑着,通子也满面笑容。然而在吉敷眼里看来,她的笑容中仿佛带着泪。照片像是借助三脚架和相机的自拍功能拍摄的。通子的乳房丰满,在吉敷看来,却像个陌生女子。
吉敷感觉到自己的心已被掏空,他怔怔地看着这些照片,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也是因为有几分醉意的缘故吧。
“您再看看背面。”富野笑着说道。
吉敷像是被对方操纵的人偶,乖乖地把照片翻转过来。照片背面同样写有通子特有的浑圆字迹。十几年前的通子,对如今的吉敷说出无比残酷的话语。
“次郎,女人的身体每个星期都会改变。谢谢你,在我最丰满的时候为我拍下照片。为了次郎,我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愿做。赤身裸体根本就不足挂齿。我爱你。通子。”
吉敷只觉得浑身乏力。明明没喝多少,胃却开始收缩,吉敷恨不得躺倒在沙发或地板上。如果这是个噩梦,吉敷只盼着自己能快点儿醒来。
“除了这张,另外还有一张两人接吻的照片。构图和背景完全一样,估计是和这张同时拍下的。照片上的女人全身赤裸,感觉很变态。因为那张照片的背面也写着热情洋溢的爱恋之词,律师说可以当成证据,被他拿走了。他说这个女人既然能做出这种事,会教唆杀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吉敷紧紧咬住嘴唇。通子那家伙,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她难道就不明白,这种行为中包含了怎样的意义吗?
钏路广里案件是一宗牵涉四条人命的特殊案件,受到司法界的广泛关注。首先是高中生之死,然后是藤仓兄弟的妻子双双被杀,最后是通子在正当防卫中失手杀死了令子。
死者多达四人,通子却最终得救。虽然一审法庭判通子无罪开释,但若对方不断拿出这类对通子不利的证据,即便是初犯,也会使法庭对通子的印象变差,导致复审放弃原判,改为更重的刑罚。
如果早点儿到这里,把这些照片全都收走就好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啊。不过对方手中应该没有通子唆使藤仓兄弟杀人的具体证据,剩下的,就只有祈祷这些照片不被法院重视了。
回过神来,吉敷才发现富野的妻子又来到了会客室。耳边响起富野叫嚷烫酒的声音。
吉敷完全没有想到,通子竟在钏路做过这种事。此刻吉敷心中的感觉早已超过了失望,真的是绝望了。同时,吉敷也明白了通子坚持不回到自己身边来的理由。即便自己不是警察,也不能娶这样的女人为妻。
“可是,这些也不能证明她唆使两人杀妻啊……”
吉敷好不容易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想到富野断言道:“不,有关这一点,是有充分证据的。”
抬头一看,富野已喝得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