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嘴上平静地说着,吉敷心中却已涌起一股怒气。如果对方再拿出什么通子写的唆使两人杀妻的书信来的话,吉敷也就彻底没辙了。
这时富野的妻子端来了日本酒。放下杯子、碟子和筷子,又立刻退了出去。
富野先自斟自饮地呷了一杯之后,把酒杯递给了吉敷。吉敷接过酒杯,富野给他倒满。吉敷喝了一杯,富野又立刻给他满上。吉敷却并未动手给对方斟酒。
“说实话,当时我自己也真心地喜欢上了加纳。”
富野的语调中已带有几分醉意。吉敷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一时之间,吉敷甚至觉得眼前这名男子或许已猜到自己和通子曾经是夫妇,因此故意出言讽刺。
“常言道,女人越坏越有魅力,这话可是一点儿都没错。”
这话吉敷可无法理解。吉敷对妻子的认识,非但和坏女人不沾边,反而觉得她是个温柔恭谦的普通女人。
“那个女人也的确有几分姿色,可以算得上是娇嫩欲滴。而且感觉她似乎有些暴露狂倾向,平日里脸上化的妆也很浓,还总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虽然并没做出过什么挑逗行为,却总会让男人有种想要虐待她一番的冲动。除了她以外,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这样。”
富野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吉敷觉得对方所说的一切都发生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而富野所提到的女人,根本就是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娼妇。
“记得有一次,我和他们两个在全日空酒店吃饭。当时我们坐在酒吧厅里喝酒,那个女人穿的裙子很短,趁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对藤仓抱怨说她裙子短得内裤都要露出来了。藤仓当场说,我一会儿就去把她的内裤扒下来,让你能方便点儿。他说一会儿他会先走,让我邀她到后院走走,说服她发生关系。还说那女人很听他的话,他会先和她说一声的。之后嘛,就拜托我给他帮忙上次说的事了。”
听着对方的讲述,吉敷愤怒得全身颤抖。
“藤仓那家伙说,加纳通子天性淫乱,最喜欢让男人看她的裸体,也喜欢藤仓对她下令。所以,估计之前那家伙就曾命令加纳和其他男人睡过。
“而所谓上次说的事,就是让我帮忙在站前找处宽敞一些的店面,他想开一家夜间经营的酒吧,让加纳做老板娘。同时出售雕金作品,或做些皮肉生意。藤仓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想从中捞一笔。当时藤仓已经加入当地的黑帮暴力团伙,开始出售一些比刚才那些更糟糕的照片。除了加纳,他还和其他女人有来往,并想让那个女的也到店里去上班。总而言之,他心里打的就是这类算盘。而我正好能帮他些忙,他便找到我这里。之前他也找我谈过,说会给我些赚头,或者合伙经营,想让我免费把店面转给他。”
吉敷强忍着不断上涌的恶心,笼罩全身的虚脱感使他无法伸手捂住富野的嘴。这些事,绝非他想听到的内容。
“如果答应了他,我就得冒可能损失一千万日元以上的风险。可我当时被加纳迷得神魂颠倒。藤仓刚离开,我就彻底失去控制,把加纳叫到了门外。藤仓临走之前曾把加纳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句,因此我很放心。
“我和加纳边走边聊,见时机正好,我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吻了她。我当时急不可耐,告诉她我已经在楼上订了房间,没想到她却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对我说次郎似乎把她当成那种淫贱女人了,但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做这种事,求我放过她。我可不打算放走她,反而直接伸手到她的裙子里。当时我吓了一跳,她果然没穿内裤。见她两腿发颤,我进一步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这种事——”
“够了!别再说了!”
吉敷站起来高声叫道。富野面露怯色,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你忘了我是警察吗?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之后又支付了相应报酬的话,你们的行为就属于卖淫嫖娼,是要遭到刑事处罚的!你们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没有,没有!之后她就逃走了。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
“真的,很抱歉……后来店铺的事也黄了……大伙儿都喜欢听我说这些事,搞得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可不想听这些!我只想听和案件有关的事!我不想知道加纳通子是不是个淫妇,这与她是否唆使藤仓兄弟杀妻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不,我刚才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肉体。”
“可是刚才你说的那些事都是藤仓逼她做的,根本不是通子自己的意愿!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了,告辞了!”
吉敷走出会客室,脚下却一阵发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醉了。
听到吉敷来到走廊,富野的妻子连忙飞奔而来。
“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神色惊慌地问道。
“没什么,多有打搅了!”
吉敷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调,哑着嗓子,焦躁、愤怒、失望和不快,无数情感交织在心头,令吉敷难以自抑。然而,吉敷突然发现,在这股混乱不堪的情感之中还夹杂着嫉妒。它慢慢化作黑沉沉的绝望,而这种绝望,或许将改变自己的人生。
猛然回过神来时,吉敷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电梯里。下到一楼,吉敷踉跄着走出电梯,推开玄关处的玻璃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吉敷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有些措手不及,脚下还绊了一下。不等他反应,脚下又是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耳边响起刹车的声音,之后是轮胎在雪地上滑行的响声。车轮从吉敷的脑袋旁呼啸而过,在吉敷身前停下,司机打开车门,跑下了车。吉敷似乎重重地摔到了腰,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原地不住地呻吟。
车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司机在确认过吉敷并没有受伤之后,开着车子扬长而去。但吉敷依旧无法动弹。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醉意猛地涌上来,越发恶心,虚脱的感觉也依旧没有消散。
吉敷躺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久久不曾挪动。他能感觉到,体温正慢慢从身体里消逝,他觉得全身发冷。周围连个路人都没有。
吉敷一直坚信某种东西,那东西如同一种信仰。那就是“灵魂的救赎”,吉敷坚信,只要坚持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到达。正因为相信,他才在冬日寒冷的道路上一直走到这里。既没向任何人诉过苦,也没向任何人寻求过帮助,心里只想着去解救他人。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坚持下去,迟早会有一天改变这个腐朽的世界。当然,他也并不是天真地认为光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到这一点,只要自己的行动能唤醒世人,他便心满意足。如此一来,世间自会有人继承自己的愿望,上天也会拯救自己,而不会把自己彻底抛弃。这,就是吉敷心中的信仰。
吉敷的想法并不天真,他从不认为只要努力,上天就必定会有所回报。他只是不希望受伤。而如今这一切,算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吗?他相信善良人,相信通子,正因如此,他才会独自一人走在这漆黑寒冷的路上。
可这一切到底算什么?这种愚蠢的行为究竟能换来什么?自己该从中汲取怎样的教训?如果这就是上天的答复,自己又该怎样做才好?神灵到底想让自己怎样去改变人生?无聊,真是无聊。这一切到底算什么?!
脸颊冰冷,没有半点知觉。睁开眼,雪花四散飞舞。漆黑的天空带着阴郁的灰色,漫天的雪花飘落下来,挂在脸颊上。再这么躺下去非得冻死不可,不死也至少会大病一场。但此刻的吉敷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就这么躺在地上吧。
吉敷努力在混沌的脑海中思考女人的本性。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女人真是一种魔怪。他从未想过通子居然会有这样一面。吉敷一直以为,在性这一点上,通子是个清心寡欲的女人。当然,前提是那个人说的真的是通子。
在一起生活时,通子曾从附近的公园里捡回过一只小猫。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小猫的一只眼睛瞎了,通子一直精心照料它。后来猫身上生了扁虱,搞得整个家里都是跳蚤。那种虱子很讨厌,身体扁平,很难发现。夫妇两人与虱子奋战了很久,其间通子一直在道歉,说自己不该把小猫捡回家来。没过几天,通子的朋友便来领养了那只小猫。
通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喜欢动物,喜欢童话,一直活在少女的感伤世界里。之所以会选择以雕金为业,也是兴趣所致。至少吉敷是这样理解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淫妇?两人从未聊过性方面的话题,一起生活时,她从未主动提过这方面的要求。所以,吉敷既无法相信也不能想象,她竟会变得像妓女似的。那个女人绝对不是通子,肯定是搞错人了。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通子,那只是因为她一时癫狂,真正的通子绝不是那样的。
因钏路广里的案子而和通子再会时,她并没有提起这些事。其后吉敷又与她通过几次电话,也没听她说过。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后,吉敷心底生出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误理解了通子的嗫嚅声?尽管脑袋里一片混乱,无法整理出一个清晰的体系,但整件事好像的确存在不解之处。
对了,吉敷突然回想起来,那天在天桥立发生的事。当时的通子已和之前判若两人,变得热衷于性事,曾让吉敷大惊。面对那个不顾一切、大声呼喊的通子,吉敷觉得她就像一个陌生人,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件事让吉敷觉得方才富野的话也并非那么夸张。记忆里通子的腿不住地痉挛,没错,吉敷记得这一切,而这一切却让他感到绝望。
对,为此吉敷曾火上心头。天桥立那天晚上的通子,正是方才富野所描述的通子。久违的她,向吉敷展现出陌生的一面。再会时见到的通子已变得如此成熟,这一点让吉敷感触良多,性爱方面的差异更是如此。
一念及此,一阵对富野的憎恨迅速划过吉敷全身。绝望,令他眼前再次变得昏暗。听到那番话时心中感觉到的屈辱是绝非语言所能表达的。不仅有愤怒,其中或许还有嫉妒、失望,以及不耐烦……或许还远远不止这些。对通子身体的欲望被人唤醒,化作一股无以言喻的怒火,让吉敷更加绝望。面对通子的身体,自己也变得和那些好色之徒一样,这又令他难为情。不过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吉敷暗自庆幸,幸好当时没有冲上去揍那个好色的老头儿。
由于过于寒冷,意识又渐渐变得模糊。如果能够就这样死掉的话,真不知有多好。自己随时都可以去死,只求能死得爽快一些,他是不会怨恨动手杀死自己的人的。如今的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信仰……再无半点意义。通子也不在了。而即便没有实体,他心中却依旧残留着对通子的思念。正是这份思念,一直支撑着他活到今天。可如今,就连这份思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今往后,自己又该怎样活下去?
朦胧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一座深埋在雪中的水井,周围是一片树林。怎么回事儿?这是哪里?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想起来了,这里是盛冈,是姬安岳的深山,那口井是山里的水井。是残杀了河合民夫一家人的凶手洗去满手血污的井。
躺在雪地上的吉敷缓缓转动身子,疼痛感已经消逝,心中只剩下不快与呕吐的欲望,伴有轻微的麻痹。吉敷用双手撑起身体。
眼前是何方?吉敷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何要爬起来?明明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追寻的?
吉敷倚靠着冰冷的水泥墙,挣扎着站起了身,迎着纷飞的大雪迈出蹒跚的脚步。要去哪里?今后该怎么办?为了什么、为了谁?这些问题,不停在吉敷的脑海中翻腾。
“那口井。”吉敷自言自语道。自己要去找那口井。不为任何人,是上天让自己去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