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一人从钏路搬到天桥立时,通子的身心都处在最为烦恼的时期。整日慵懒无力,晚间睡眠很浅,动不动就会惊醒过来。从时间上来看,顶多只能连续睡上五个小时。有时刚睡三个小时就会醒来,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眠。而到了下午,又感觉仿佛要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实际上并没有昏倒,也不会像在盛冈念中学时那样,出现类似梦游症的情况。但到了当天夜里或第二天,总会有一段怎么都回忆不起来的时间段。这种事时常发生。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究竟做了什么,这一点总让通子担心不已。因此,通子尽量整天埋头雕金,尽量不外出。
身体状况不好。不光整日慵懒乏力,有时还会莫名地感到寒冷。胃也不大好,有时会犯恶心。而尤其困扰她的,还是头痛。
头痛算是通子的老毛病,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头痛到下不了床。而头痛发生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月经到来之前。
月经的来临,对通子而言也意味着厄运的到来。经前肯定会头痛,经期之中也会,不过有时平常日子里也会头痛。特别是夏日时节,在开着冷气的咖啡厅里坐上一会儿,之后再来到酷热的大街,头痛就会立刻发作。
有时在早晨,有时在中午,也有时在夜里,头痛的发作完全没有规律。只是月经前肯定会痛。如果从早晨就开始痛的话,到了中午,必定会把通子痛得死去活来。而且每到这时,恶心感也会紧随而来,还会腹泻。遇到这种时候,通子就会把脸盆和湿毛巾放到枕边,以防不备。
原本从念初中起,通子已对头痛产生了免疫。可自从从钏路搬到天桥立,程度竟不断加重。她也曾尝试过服用各种头痛药,可全都没什么效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一下子变老吧?这一点正是通子最害怕的。有时卧病在床一整天后,面对镜中那个没有化妆的脸,通子都会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太婆。对通子而言,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因为每次头痛都会去附近的药店和医院,店员和医生都知道通子有头痛的老毛病,渐渐地,这件事也成为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话题。了解到通子心中藏着太多苦恼的人们纷纷表现出关切之情,搬来不到一年,住在附近的男性就开始表露出明显的关心。有人甚至兜着圈子告诉通子,说希望能来照顾她。换句话说,就是愿意拿钱养她,条件是要她做对方的情妇。通子十分讨厌这样的要求,甚至到了惧怕的地步。在钏路度过的那段糟糕生活,让通子不敢再相信男性。
通子的记忆缺失,并不仅仅局限于经期前几天。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那些头痛欲裂的日子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而且她在天桥立并未参加太多的活动,即便失去几天的记忆,也不会对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更令人费解的是,通子对自己在钏路时期,以及在盛冈念高中时的记忆也变得模模糊糊了。
她尝试着询问自己,高中时代,比方说高三的暑假里,自己都做过些什么?想不起来了。不管通子如何努力去回忆,还是一丁点都想不起。高一暑假时发生的事倒还能记起不少,仿佛随着年级的提升,记忆反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一切似乎全都颠倒了过来。
不过钏路时代的经历通子并没有全部忘记。只要仔细回想一番就能记起许多事。可能是因为不快的事实在太多,那段时间仿佛只有痛苦,导致日后还可以轻松唤起回忆。在那么多悲惨经历中,最让通子耿耿于怀的,是藤仓次郎总说她是骗子。
当时通子并不理解对方为何要这样说,如今却已了然于胸。那是因为自己总说不记得在盛冈发生了什么事的缘故。对方总是缠着自己,问记不记得曾发生过什么事,通子只能随口敷衍一番。对她而言,尽管是敷衍,却也都是拼命回忆的成果,但似乎总与事实有所出入。因为没有记忆,于是只能即兴捏造一些答案。这样说来,自己的确算是撒了谎,只不过并不自知。通子有关盛冈时代的记忆实在是少得可怜。
抛开钏路时期不说,至于以后的事为什么会出现记忆缺失,理由通子早已想清楚了。钏路时代的自己已然癫狂,头脑变得不大对劲,一切都应由自己负责,通子也并不打算逃避。不过肯定还有药物的原因,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藤仓应该给自己下过药。药物使自己变得奇怪,满脑子都是有关性爱的事。大脑也不能正常工作,从而留不下任何记忆。
尽管通子并不想追究,当然也无法对任何人讲述,但她就是觉得那种药应该是一种毒品。虽然次郎曾半天玩笑地说只是些普通兴奋剂,但从他当时的模样、神态,以及说话的内容判断,毫无疑问,那些药肯定是毒品。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通子还是有所觉察。想要弄到那些东西,其实比在药店里买安眠药还简单,因为钏路是港口城市,这些次郎说过。当然,注射这种事通子是不能接受的,幸好也没有人强迫过她。虽然记忆暧昧不明,但自己是否打过针这类事情通子还是知道的。
如此一来,如今身体会这么糟糕,并且记忆混乱不清,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使用过那种东西后必定会出现很大的副作用。不仅身体状况变得极度糟糕,药物进入体内时,大脑为了做出适应性判断必然会阻碍记忆的生成。而一旦停止用药,内脏的状况反而会变得糟糕,头痛也会随之而来。通子不知道,这实际上就是禁断症状。移居天桥立后身体出现的种种反应,原因都在于此。
当时的通子真是无比痛苦。除了身体方面以外,还有心理上的强烈恐惧。不光对审判感到恐惧,害怕自己也会被抓捕收监;同时担心藤仓兄弟会自暴自弃,在法庭上说出有关毒品的事来。两方面的恐惧相互叠加,令通子夜不能寐。
通子可谓身心俱疲,精神状况距离疯子只有数步之遥。另外由于曾经被逼坠过好几次胎,导致她一旦月经出现异常,便会意志消沉。除了头痛,身体各处也会疼痛,到妇科医院去看过一次,医生告诉她说可能是患了子宫内膜炎,给她开了些药。但通子怀疑是子宫的病症,或许也是受了毒品的影响。通子每天都处在绝望之中,体会不到半点快乐。尽管还没到想要自杀的地步,但电视里常演的一个人会被毒品弄成废人的说法,在这个时期通子有了切身的体验。
可话又说回来,盛冈时代那段记忆的缺失,却与药物没有半点关系。吸毒之前,次郎就一直说她是个骗子。不,再仔细回想一下,这种事并不是从钏路时代开始的。在和吉敷共同生活时,通子就出现过记忆缺失与思维混乱的现象。比如念初高中时的梦游症,还有总是在下雨的深夜跑到外头去乱晃,曾令吉敷焦心不已。这样的事还在到层云峡新婚旅行中发生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那个通子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就是每次自慰达到高潮时,都会有一个全身是血的无头男出现在视野中。那种恐惧简直无法形容。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在与男性发生正常性行为时,这种事就不会发生。比如与吉敷在一起时就从未留下过这样的记忆。而与藤仓在一起时,虽然不多,但确实发生过几次。这一点也令她感觉不可思议。
为了弄清自己身上的这些谜,通子曾经去图书馆看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最终得知这是出于“宽慰效果”。什么是宽慰效果?打个比方,一名容易晕车的患者跑去找自己信任的医生,医生让他服下“晕车片”,其实只是普通糖丸,但这位患者真的坐车不晕车了。就是这种效果。吉敷是警察,使通子产生安全感,正是这种安全感封印了无头男。而与藤仓在一起时则有所不同,与他发生关系是被逼的,受不安感的影响,即便是正常的性关系,也同样会出现无头男。
在天桥立生活了一年左右,通子才终于从钏路时期的后遗症中重新站了起来。她发现有一种止痛片对治疗头痛很有用,再配上每片三百五十毫克的阿司匹林,特别有效,令她轻松不少。尽管通子觉得只要有了这两种药,头痛就不足为惧了,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又让她感到不安。她有几次试着不吃药,强忍着,结果症状比以前更严重,最后哭着吐了半天。
更不可思议的是,最终令通子重新站起来的竟是分娩。妊娠使通子的身体逐渐恢复,不但胃病不再发作,就连每月一次的头痛也减轻了不少。通子仿佛从分娩这件事里看到了上天的意志。
身体状况日渐好转,同时发现了对付头痛的办法,通子心中残留的不安就只剩下对盛冈高中时代记忆缺失的疑惑、自慰时会出现无头男、曾经时常发作的梦游症、现在也会不时发生的记忆混乱,以及失眠这几点了。这些情况十分严重,为了解决它们,通子决定到从报纸上看到的位于宫津的一家心理咨询所走一遭。
把由纪子送到幼儿园之后,通子便去了宫津。那家心理咨询所位于车站前一幢破旧大楼的一楼。诊所前门看起来阴暗而潮湿,让通子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通子走进大楼,对坐在接待台后面的女性说自己是刚才打来电话的人,并报出了姓名。对方半天才站起身来,冲里边叫了一声,之后一位五十岁左右、头发半白的男人探出头来。
看到男子戴着眼镜、一身白衣,全身整洁干净,通子终于松了口气。应男子的要求,通子脱下鞋子换上拖鞋。进屋一看,里边放着几张牙医诊所用的那种半躺半坐的椅子,其中两张椅子上坐着人,是两名中年女性。后来通子才知道那两名女性都患有癫痫。
咨询师让通子也坐到一张沙发床上,开始向她询问到这里来的理由。因为周围有别人,通子总觉得不舒服,所以回答得并不详细。听了通子的叙述,心理咨询师思索了一会儿,开始说明接下来要做的事。大致内容如下:
所谓记忆,其实是人脑细胞网络中流过的微弱电流。当人遭遇到危及生命的恐惧事件时,电流就会增强。这样就非常危险,因此,大脑会命令电流在某处中段,以便保护脑组织。而这段记忆便会遭到清除。但事实上,这段记忆并非不存在或彻底消失,只是暂时被屏蔽了,沉睡在意识层底部。而通过催眠疗法可以打破屏蔽,将记忆解放出来。
通子身心所出现的异常状况明显与那段被屏蔽的记忆有关,而且毫无疑问都是幼儿时期的问题。因为那段记忆被埋在意识最深处,想把它挖出来并不简单,咨询师建议最好接连来几天。因为记忆的再发现绝非是容易事。
心理咨询师的解释大致如此。见对方说话时沉着镇定、声音自信,通子觉得或许自己能够向对方敞开心扉。
这时心理咨询师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垂悬在通子眼前,表像钟摆一般摇摆不止,咨询师让通子盯着它看,通子吓了一跳,有些犹豫是否真要照做。最终还是按照对方的要求盯着看了十分钟,但心里却没有任何变化。咨询师把怀表放到桌上,说通子的警戒心太强。的确,通子一直在思考,若那个无头男又突然出现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心理咨询师让通子站起来,跟他过来,他推开一扇门,让通子脱鞋走进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接着让通子双手扶墙,倾斜着身体,原地快速抬腿。
咨询师说完便走出屋子。通子按照他方才说的做了十分钟,咨询师又回来让她躺到榻榻米上,模仿虫子滚动。虽然穿着裙子,通子还是躺下滚动起来。约莫过了五分钟,通子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这时心理咨询师回来让通子起来,并伸手扶起通子,带着脚步蹒跚的她再次回到刚才的那张沙发床上。
心理咨询师再次掏出那只怀表,通子此刻的脑子已经变得晕晕乎乎,虽然明白这一次自己或许会被对方催眠,但疲劳已经夺去了她的警戒心。
“好了,看这个。”说完心理咨询师开始摆动怀表,通子立刻感到眼前发昏,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