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风的时间,犯人们排着队来到水泥操场后,已经混得脸熟的负责B区三层的狱警立刻凑近巴纳德身边,对着他飞快地耳语:
“乔治被送进了陆地上的医院。医生看了你缝合的伤口后,直夸你手艺精湛呢。”
巴纳德点了点头。还在学医时,他就对缝合伤口颇有自信。他认为自己对于某类手术还是蛮有天分的。倘若不用和患者对话,只是做做手术而已,医生这一行也还是做得来的。
“幸亏处理得及时妥当,乔治的命算是保住了。我也得谢你一声才是啊。”说完,他便向自己的指定岗位走去。
随后,巴纳德百无聊赖地站在石墩上,心不在焉地用目光搜寻着多米尼克、尼基、巴兹和克拉克他们的影子。听多米尼克昨天的意思,他的话还远没有说完。既然如此,应该坚持听完才是。
可是,他另外又觉得关于地球空洞说的宏论已经听得有些倒胃口了。倒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而是自己并不相信的学说不仅听着枯燥,而且还比什么都累心。尽管反驳起来轻而易举,可这样做了,难免不会伤了和气。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猛地被人抱住了。一看,原来是唐·福特尼。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贴得很近,能闻出隐隐的口臭。
“你让我找得好辛苦啊,巴尼。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啊?”
他的口气暧昧、造作。能感觉到他那庞大的躯体所散发出来的体温。
“很、很好。感冒也好了。”巴纳德说。
“听说你是大夫啊,都说你医术高明。”
明明是贴在耳边说,可唐的嗓门却大得过分。
“我、我不是医生。以前是医学系的学生,后来转到了生物系。”
“哦,这样啊。乔治城大学的是吧,那你就是大才子啰,嗯?把你的脑瓜子也匀给我一点得了。”
说着,唐嘿嘿地笑起来。
“巴尼,用你那个聪明的脑瓜子帮我个忙怎么样啊?你可以为我做一些事,而我呢,也可以为你做一些事。”
巴纳德感到不解其意:“我能帮到你什、什么呢?”
“别着急嘛,咱俩找个僻静地方慢慢说好了,跟我来吧。”
于是,唐搂着巴纳德的肩膀,不容分说似的就要走。
“我这会儿在找几个朋友……”巴纳德说道。
“行了行了,就先别管他们了。”唐说。
“喂,唐!”听到背后有人喊,唐转过身去。来人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个头虽然不高,可体格却比唐魁梧得多,一脸凶巴巴的样子。
还有一个人跟在朝他们喊话的那个人的身边,巴纳德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不正是在木工车间见过的哈利吗?他被牵扯进一出乱子里,看起来关地牢的惩罚到底还是让他给躲过了。
喊话的那个人将唐从背后一把抱住,唐只好放开了巴纳德。两个人转身走开了,哈利借机凑到巴纳德的身边。
“我是哈利。兄弟你呢?”说着,哈利伸出一只手来。
此时,巴纳德才第一次从近处看到了哈利的正脸儿。他脸上的肉很厚实,圆鼻子,长着两道粗粗的连心眉,眉毛纠结在一起的地方,也就是鼻子的正上方,肉鼓出了一个圆疙瘩,感觉快要耷拉下来似的。这样的一张脸,巴纳德还是头一回见到。
“我叫巴尼。”巴纳德握着那只手,怯生生地说。他感到一阵惧怕。哈利怎么说也是个小个子,因此,他感到的并不是那种人高马大的淫威,而是出于一种本能上的戒心,想和这个能引发一场刀光血影的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和这个人走得太近。可不承想,此人偏偏主动来和自己套近乎。
“什、什么事儿啊?”巴纳德小心翼翼地问道。对方也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
“哎呀,你躲什么啊,交个朋友嘛。”
巴纳德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可哈利攥着他的手不放,又把他一下子拉了回来。
“我说兄弟,交个朋友好吗,我又不会吃了你。”哈利说着,冷不防将嘴巴凑到他的耳旁,“那个唐可就不一样了。他那个人,要是看上谁了,不搞到手是绝不罢休的。你懂的吧,他绝对会得手的,绝对……”
说着,哈利将嘴一点一点地移开,盯着巴纳德的眼神隐晦莫测。巴纳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巴尼,你是绝对逃不出他的手心儿的。”
哈利说完,终于松开了巴纳德的手。巴纳德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呢,你要是不愿意这样……”哈利把话说到一半,死死地盯着巴纳德的脸,“你说呢,巴尼,你愿不愿意呢?”
“不愿意。”巴纳德嗫嚅道。
“我们可以罩着你哦。”
“为什么……”巴纳德一头雾水,搞不懂哈利有何用意。
“咱们这里凶险得很,一般的监狱可没法比,得有一股子狠劲儿才成。你是问为什么能罩着你吗?你就看看他吧,那是我哥们儿,他叫鲁比。在这家伙面前,唐可不敢充大个儿,绝对服服帖帖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巴纳德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还要帮我忙……”
“这有什么好纳闷的呢?”
“你我素不相识,刚刚才见过面。”
“还不是因为瞧你对脾气嘛,这还用说?”说着,哈利在巴纳德的肩头啪啪地拍了几下,笑了,“嗯,知识分子,我们这帮弟兄里还没有过知识分子呢。”
巴纳德感到困惑不解。这种举动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含义呢,或者说,哈利他们有利可图的地方是什么?
这时,哈利的脸又猛地贴了上来。
“怎么样啊,巴尼,你心里也清楚的。出了今天这档子事儿,我算是被这帮看守恨上了。我可不想引人注意,今天就长话短说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巴纳德愕然了。怎么每个人都对自己重复同样的话呢?说什么需要我的帮助,可我一个文弱书生又能帮的了什么呢?何况还是这样的一所监狱。
“需要我的帮助?”他看着哈利,不禁脱口而出。
“是啊。”哈利说话时的表情很认真,既不像在打哈哈,也不像是居心叵测。
“我、我吗?”
“对呀,那还用说。而且非你莫属啊。”哈利说道。
“非、非我莫属?我能做什么呢?我是才进来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了。坐牢这还是第一次,其他地方的监狱什么样,我也是一概不知。”
“其他地方的监狱不用管!”哈利不耐烦似的提高了嗓门,“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可是,我对这里也不了解啊。”
“不了解也无所谓,我会教给你的。”
这话反而让他啼笑皆非,因为他根本不想去了解。
“这个地方非同一般,有很多的秘密。我很清楚这些秘密。”
“我、我真的不想了解什么。我只是个新来的,一无所知。而且……”
“可是,我需要你这个一无所知的人。”巴纳德感到莫名其妙,站在那儿发愣。
“从现在起,整个旧金山就要从地面上消失了,这都是纳粹鬼子干的好事。他们用的是新式炸弹,好几万人说没就没。普通的市民不是炸掉了胳膊,就是炸飞了脑袋,炸个半死的也得有几十万。这一带将是一片火海,真的,变成真正的地狱。你觉着我是在吓唬你吗?”
越听越糊涂了,天晓得他怎么忽然扯到新式炸弹上来了。
“你这会儿听着糊涂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的。那好,巴尼,今天就到这儿,咱们以后再谈。”
说着,哈利挥了挥手,噌地转过身,头也不回,急匆匆地去找好友鲁比了。
鲁比还在背对着这边跟唐说着什么。巴纳德唯恐自己再被纠缠,加快脚步朝着人群扎堆的地方走去。
这一天,尼基和多米尼克他们怎么也找不见。等到好不容易发现了他们的背影时,放风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于是,巴纳德便没有向他们打招呼,而是决定等到晚餐时间再说。
晚餐桌上,巴纳德和多米尼克面对面地坐着。尼基和巴兹将多米尼克夹在当中,克拉克则坐在巴纳德的旁边。
“今天听哈利说,”巴纳德开了口,“旧金山就要从地面上消失了。”
多米尼克立刻点点头,说:“这类话我也听了不少。”
“会是那样吗?”
“这谁说得上呢,憋在这个地方,什么消息也没有,光听说没剩多少日子了。不过,外头的人恐怕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吧。”
“世界末日到了,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了。”
克拉克刚说完,尼基就莫名其妙地咯咯笑起来:“那是,那是!”他扯着嗓子说。
“哈利这个人不太好对付,你最好离他远点儿。”巴兹嘀咕了一句。巴纳德正要开口问个究竟,就听克拉克说:“要说这儿的伙食怎么净是意面啊。”他费劲地用勺子舀着意面。
“早上和晚上全是意面,害得这阵子我做梦都是意面,梦见我没完没了地吃这种味同嚼蜡的东西。”
“那可够你受的了。”巴兹说。
“我不吃了。”
“简直跟受刑差不多嘛。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说,上一整只烤鸡吧。”
说完,尼基又咯咯地笑了。
“要做这么多人的饭,意面不是既省事儿,又省钱嘛。”多米尼克解释道。
“这么难吃的意面,简直是猪食。长年累月地吃这种东西,比坐牢还受罪。这地方又没有体力活儿。”
“听你昨天的意思,地球空洞说还有后话……”巴纳德试探着问道。
“哦,有这么回事儿。”多米尼克说,“近一段时间,飞碟的目击报告似乎多起来了。据说还发生过飞碟坠毁的事件,军方的人赶到现场,跟九死一生的机组人员见了面。”
“啊?这是真事儿?”尼基问。
“嗯。后来,好像也和咱们国家的政府高官进行过会晤。”
“那些外星人吗?”
“是啊。”
“围着桌子,喝着茶?”巴兹说。
“是的。”尼基又是扑哧一笑。
“语言能讲通吗?”克拉克问道。
“总之有办法的。外星人像小孩子一样,又小又瘦,脑袋很大,眼睛像这样,细细的,左右两边的眼角有些上翘。”
“哦。那些外星人后来呢?”巴纳德问。
“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是觉得奇怪啊。”多米尼克话音刚落,巴兹便说:“外星人和咱们国家的高官居然成了茶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飞碟上的机组人员在会晤时没穿宇航服,也没戴头盔。”
大伙听完后都不吭声了,因为他们并没有理解多米尼克的问话有什么含义。
“这说明了什么呢?”巴纳德问道。
“你读过威尔斯的《宇宙战争》吧?”
听到多米尼克这么问,巴纳德点了点头。
“那些攻击地球的外星人最后怎么样了?”
“被类似感冒之类的极为普通的病毒消灭了。”巴纳德答道。
“是的。怪就怪在这儿。这就等于是说,外星人不仅来过地球,而且地球的气候和大气条件,也就是说,氧气、氮气、水分,还有二氧化碳的含量等都碰巧和他们的星球相同啊。”
“哦,这样的话,宇航服和头盔就都派不上用场了。”尼基说。
“可即便这样,那帮家伙也绝不可能脱掉宇航服啊。”
“理由呢?”
“威尔斯的《宇宙战争》里写得明白,别的星球上可能有很多他们不知道的病原菌、细菌和病毒什么的,他们的身体对这些个玩意儿没有抵抗力。”
“嗯。”巴纳德似有所悟,点了点头。
“哦?这就是说……这说明了什么?”克拉克问道。
“这说明,飞碟上的人其实就是地球人。他们也跟我们一样,生活在相同的行星环境里。从过去到现在,他们呼吸着和我们相同的空气,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食物,暴露在相同的病原体之下,生生不息。”
“这些头重脚轻,长着一双细吊眼的小矮人,”巴兹摊开两手,问道,“待在哪儿呢?”
“亚空间。”多米尼克说。
“什么?”
“据说在这个地球上,除了我们的世界以外,还同时存在着另一个三维空间,一般情况下,它们不能彼此相通,可借助某种非常发达的科技方式,就可以打通一条空间隧道,将两者连接起来。”
“同时存在另一个世界?亚空间?”
“是的。这样一来,地球就没必要非得是空心不可了。它就是实心的也无所谓了。在同一个地表,也有可能是地下,就在此时此刻,还同时存在着另一个称之为亚空间的空间。”
“这个岛上也有吗?”
“是的。我们这个恶魔岛也是如此,就在我们栖身的这个空间里,此时此刻还有另一个世界并行共存,那就是亚空间。”
“在我们这儿?”
“是啊,在我们这儿。但是,我们彼此看不到,也摸不到,谁也不能影响谁。我们和他们虽然各居一隅,却分享着地球上的自然环境。”
“飞碟和它里面的乘客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克拉克问。
“没错,他们正是来自于那里。他们的科技非常发达,发现了在两个空间之间穿行的方法。而我们却没有。”
“他们自己说的?”
“是的。”
“用什么方法呢?”
“是一种电子的方式。如果在空间里通上超大量的高压电流,会使大气中各种物质的组成发生改变,空间隧道就打开了。飞碟就是沿着这条隧道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
“啊……”尼基和巴兹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时间偏移……”巴纳德字斟句酌地插进嘴来,“比方说现在和一百年前的过去,或者一百年后的未来。即使是在地球上的同一个地点,如果各自的时间是错位的话,彼此也无法谋面。所谓的电子方式就是通过这一手段在时间的坚固壁垒上开出一条通道,所以,飞碟其实就是时间机器。”
“或许吧。可我听说时间是相同的。只是在到达现在的空间之前,分别经历了不同的历史进程。”多米尼克说。
“重力也……”
“是的,据说每个世界的重力也不相同,各自的历史进程也因此千差万别。而飞碟原本就是一种消除重力后飞行的工具。”
“要说时间也是空间的一个维度。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空间和每个不同的历史进程就会像地层那样组合成很多种结果,由此形成的互不相干的世界会在这个空间里随机分布,像云朵那样多得数不清,而高压电流开启的风穴会通往哪个世界也就不可预知了……”
说着说着,巴纳德用手抱住了头,因为他感到越说越难以收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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