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餐厅,我们再次沿着4号国道向北开。雨更大了。我呆住了,不得不认为这积雨云实际上是一路追着我来的。
“喂,你到底算什么人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冈己经不知是第几次问我了。
我向左边望去,开口问:“怎么了?”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
“什么?”
“我现在是要去杀人。”
“啊,这个啊。”
“啊,这个啊……”森冈似乎感到一阵眩晕,黑眼珠―阵转动之后,问,“你这算什么啊,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吗?”
“你希望我惊讶?”
“不是这个意思啦。”
“肉好吃吗?”
“嗯。”森冈被我转移了话题,表情也柔和了一些,“感谢您的款待,非常好吃。”
趁着森冈回味那牛肉滋味的间隙,我开口讯问有关深津的事情:“你和那个姓深津的男人后来就再没见过吗?”
“后来?”
“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放了你。从那以后,你和深津还有没有再见面?”
“这不是废话吗。”森冈的口气很不耐烦,但随后,却又像记忆突然复苏―般地改口说,“不,有一次。”
“有―次?见到面了?”
“是我刚进小学的时候。那次我正好逃学。理由不记得了。反正我从小就有点多动症,大概因为我脑子不正常吧,总之就是擅自回家去了。结果却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弄堂里,看见我老娘和一个男人在说话。”
“是深津吗?”
“我觉得是他,不过我之后问我老娘,她却矢口否认。我老娘的确不可能认识深津,而且她既然否认了,我自然也就相信了。但是,那个实际上的确是深津。”
“为什么绑架你的凶手会到你家来?”
“就是呀,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只能认为他们是同谋了。”
同谋?我正想开口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发现眼前的车道突然增多了。几乎同时,一辆车子横插到我们车前。那是之前一直跟在后面的红色轿车,现在赶超了我们森冈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身体直往后仰。“这人开车也太危险了,开什么玩笑!你快点反超回去!”
“反超以后呢?”
“不知道,不过不反超回去这事可没完。”
但是,我被收音机里的英文歌所吸引,错过了反超的最佳时机。
又开了在40分钟左右,我问森冈:“走哪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块蓝色的交通指示牌。
“右面啦右面。”森冈指指右边,“走外圈这条,这条路离盛冈近。”
“和你的姓一样嘛。”我发现两者的发音都是MORIOKA,“所以你才要去那里?”
“我的姓和盛冈同音不同字啦。你真无聊,别玩文字游戏。”
“你想去的十和田湖就在那里吗?”
“在更前面。十和田湖是在青森啦。还是秋田?我说,你怎么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
“我很景仰你这种无所不知的人呐。”我转动方向盘,让车子往右拐。车子画出一个舒缓的弧度后,笔直朝前。继续往前,又看见了刚才的那辆红色轿车。刚才明明那么心急火燎地超我们的车,此刻却丝毫不觉得开得有多快。而且我们还发现,那车时不时还会忽左忽右地扭着前进。虽然现在往来车辆比较少,构不成大问题,但森冈仍然说:“什么呀,太危险了吧。”
雨滴打落在车窗上。前方几乎看不到建筑。青山肯定是―路绵延,但灰蒙蒙的云却也如雾―般散开,远方一片昏暗。
“你不问我原因吗?”开过桥后,森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原因?你不是说这条路近吗?”
“不是啦。真不知道你算是聪明还是白痴。我说的是,我去杀深津的原因。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要去杀了那家伙。一般不是都会问为什么的吗?”
“我没兴趣知道。”我老实地回答,但考虑到这样的话就无法继续对话,于是又问,“那个姓深津的男人,是在十和田湖吗?或者说是在那个叫奥入濑的地方?”
“是啊,”森冈死死地看着前方,“好像是。”
“好像?”
“深津好像是在奥入濑附近的一间小商店里干活。”森冈咬牙切齿恨恨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直都不去回想。只要一想到曾经被那样绑架过,脑袋就会变得不正常,所以我―直都不曾回想。就算对我老娘也从来不提。没必要保留这种浑身屎尿的回忆,对吧?”
“你那―直神经兮兮的性格,难道就是你小时候那起事件的后遗症?”
“别说得那么肯定。”
“你被关在行李箱里的时候,曾经以为是受到惩罚,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惧当中,你还以为是自己做了错事吧?所以,说不定你潜意识里至今都在责怪着自己。”
“责怪?”
“或者认为自己遭别人厌恶。”
“别胡说。说什么因为过去不愉快的记忆而导致性格扭曲,什么呀,这不是电影里的老一套吗,不要把我跟这种混为―谈。”
突然,红色轿车的行进路线愈发扭曲。刚开始距离我们大约20米,与我们一样沿左侧道路行驶,此时却突然大幅度地歪到了右面的车道,刚以为他要换车道,却又回到了左车道,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前进着。
“喂、喂,干什么呀。”森冈略带不安地小声嘀咕。
这时响起了喇叭声。右车道上的一辆四驱车一边让看红色轿车一边超了过去。之后,又有好几辆车同样把喇叭摁得震天介响,呼啸而过。
“该不会是喝醉了吧。在这种地方碰到车祸什么的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也快点超车吧。”森冈说着用手指按住我手中的方向盘,像是要往右转。
我见这道路暂时没有拐弯的迹象,于是也将车移动到超车道,踩下油门加速,在与红色轿车并驾齐驱的时候,右脚更是用力。这时,却听到我左面的森冈发出了呻吟声,或者说,是急促的喘息声。
我刚想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往左一看,看到了那辆红色轿车的内部。虽然我们是在雨中急驶,但我却看得很清楚。
开车的是一个光头男子,脑袋呈鸡蛋形。在后车座上还有一个长着娃娃脸、留着前刘海的男人,在他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拼命晃动的女子。那女子挥舞着双臂,似乎十分激动。娃娃脸男人想要制住她,穿校服的那女子却依旧把手伸向驾驶座的靠背。为了躲避那手,开车的光头不得不弯下脖子,同时,车滑出车道。
“你看见了吗?”一超过红色轿车,森冈就说,他正将脸贴着车窗看外面。
“就因为他们打打闹闹才开得这么歪歪扭扭吧。”
“不是这样啦,那是绑架啊,绑架!”森冈这时肯定已经丧失了理智,“喂,你快给我阻止!”
“阻止?”
“车啦!你回到左车道然后踩刹车,逼他们停车。”
我没什么理由反对他,便按照森冈说的做了。我先是把方向盘往左打,开到了红色轿车的前面,等把车速略微放缓之后用力踩下了刹车。只听一记刺耳的声响,轮胎下扬起一片水花,整辆车几乎往前倾倒。我的上半身快要飞了出去,幸好安全带将我牢牢地拽回,但终因势头太猛,额头撞到了方向盘上。副驾驶座上的森冈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车虽然停了下来,但两个人都因冲击太大而怔怔出神。
后面的轿车为了躲避我们而滑向了右车道,看来也是猛地将方向盘打到底,但因轮胎打滑,转了半个圈,最终停在了我们斜后方。轿车激起地上的积水,蔚为壮观地泼向我们的车身。
森冈解开亥全带,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我紧随其后。
森冈笔直朝停下的红色轿车走过去,步幅很大,身体前倾,看架势仿佛要把这雨给踩碎了。光头男同样从轿车的驾驶座一侧下车,对着森冈就是一通骂,那简直就像是要回避战斗的虚张声势。总之,他满脸通红,像是破雨而来。
右车道上又开过两辆车,尽管他们对胡乱停车的我们表示出了惊讶,但终究自顾自地开走了。
“你干什么啊!很危险的好不好!居然急刹车。”光头男声音大得像是想要把雨弹开,站在森冈面前,他足足比森冈高了一个头。
“你想要对你后面的女人做什么!”森冈的眨眼速度明显减缓,仿佛要用那眼皮将对手给牢牢咬住。
“后面的女人?”光头才扭头往后看去,森冈便立刻动手了,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光头的下巴上,只听“砰”的一声,肉碰肉。
我在一旁闲着,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轿车里的另一个年轻人也从车上下来了,像是要来陪陪我这个闲人。就是那个后座上的娃娃脸。他长得不高,块头倒挺魁梧。
娃娃脸男子向我跑来,刚一在我面前站定,就揪住我的领口抽了我左脸一记。我的脖子歪到了一边。正当转过头想要看清他的脸时,却被他从同一方向又抽了一下。
而森冈和光头正扭在一起,你揍我一拳、我揍你一拳,你揪我、我揪你地重复着这组动作。森冈像是对斗殴颇有心得,而光头却反而因为被揍的痛楚以及体力消耗而显出疲态,渐渐地,他出手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抓住我领口的娃娃脸依旧在抽打着我的脸。就我观看右面战况的时候,他也无数次地挥拳相向。每一次,他那讨厌的拳头都会害得我视野抖动。但没多久,他挥拳的气势也渐渐减弱下去。等我回过神来,那娃娃脸已经把手从我身上放开,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同时拿自己的左手不住地揉右手。
“你疼吗?”我问他。
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瞪着我,仿佛在望着一道无解的难题:“你他妈说什么?”
“你怎么了?继续尽情地打我啊?”我无意挑衅,应该说,我是出于一片鼓励之意。
然后我听到了水花飞溅的哗哗声,再次往右看,却见光头已经倒在地上,森冈正对着他一阵猛踹。他像是不要命的发条人偶一般反复踢出右脚,光头则捂着肚子,嘴巴呈菱形张开,不停喘着粗气。然后,森冈奔向了轿车,我也忙跟上他。
“你这家伙,你给我等着。”那娃娃脸年轻人却又再度伸手要来揪我的领口。
“还没打够?我无所谓的,就算你打到明天早上都可以哦。”我回答。听了这话,他当场蒙了,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那里。
森冈打开轿车的后车门就往内部张望,追上来的我也从一旁打量着车里的情形。
“你没事吧?”森冈对着车里问。他的脸涨得通红,衬衫的肩膀处己经裂开,嘴巴和眼角都淌着血。
后座上的那个穿高中校服的女子正盘腿而坐,晒成小麦色的脸上化着浓妆,裙子卷起。
“喂,快逃!”森冈说着伸出手,不料那女子却满脸怒气,一脚踢向森冈的胳膊。
“你干什么!什么叫快逃啊?!”女子咬牙切齿,牙龈都露出来了。
“你不是被他们拐来的吗?”森冈的眼神开始涣散。
“哈?”女子的眉毛狠狠拧起,“我不过是跟小可君他们一起兜风而已,你说什么傻话,别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