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以手护着自己的胸部,现在我正站在电车的洗手间里,这班电车是开往机场的直达车。由于洗于间的隔帘被拉上,围出了可供单人独处的小隔间。而我正怯生生地遮掩着自己的身体低头望着脚边,宛如清纯少女在换衣服的当下发现自己被偷窥时的反应。
两名身穿白色开领衬衫的男子正倒在我脚边,一个圆脸,一个倒三角脸,并排倒地的姿势宛如正打算爬出去走道,两人都彷佛被高压电击棒击中似地失去了意识,而他们的手枪则落在我的鞋子旁边。
我的超能力出现了,但我只是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在我闭上眼睛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发出了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强光、或是会电昏人的电流之类的,而眼前这两人一碰触到那股能量,瞬间昏倒在地。
我不知道这东西是打哪里放射出来的,但我直觉是从胸口,所以我才会以手遮胸,避免能量继续放射出来伤及无辜。
“渡边前辈!”有人喊了我,吓得我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隔帘猛地被拉开,出现一道人影。一时间,我很犹豫该不该放开双手,让我的超能力把眼前这个人也打倒。但我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大石仓之助,我不禁松了口气。自从他洗刷了冤屈,被警方释放后,这还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瘦了不少,眼神带着隐隐的彷徨不安,但我不敢肯定他这畏畏缩缩的态度是冤枉事件的后遗症还是天生的个性。
“你没事吧?”大石仓之助脸色苍白地问道。
“嗯,我没事。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勉强保持镇定,开口问他。
“我在前一站上车的,那是离我家最近的车站。”
“喔?电车刚才靠过站了?”我刚刚被那两名一身白色开领衬衫的男人拿枪指着,紧张到连电车靠站也没感觉,“好巧,你怎么会搭上这班车?”
“不是巧合。五反田前辈昨晚打了电话给我。”
“五反田前辈?”
“他叫我搭上这班机场直达车跟你们会合,一起去机场。他还说你也会来。五反田前辈在哪里呢?”
“在那边。”我朝左方一瞥回道。我没想到五反田正臣竟然把大石仓之助也叫来了,但仔细想想,其实不无可能,五反田正臣那个人每次只要接到麻烦的工作,就会四处拖人下水。
“这两个人是谁?”大石仓之助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瞪大了眼说道:“他们有枪耶?”
“是啊,真是千钧一发。”
“幸好你没事。”大石仓之助的语气还是那么认真且老实,“我上车的时候,看见他们把你推进这间洗手间里,又把隔帘拉上,就知道事有蹊跷。”
“差点就没命了。”我正要接着说“幸好我的超能力及时出现”,突然看到大石仓之助的右手握着一根电击棒,“呃,那是……?”
“刚刚我看状况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这两人的背上电了下去。”他挥了挥那根小型电击棒,“这是我最近买来防身用的。”
“所以这两个人才会……”
“来不及抵抗就昏倒了。”
我缓缓点头,“原来是你救了我。”
原来不是超能力。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我发现自己的脸颊已微微泛红。
“渡边前辈,你为什么从刚刚就一直遮着胸口?是不是受伤了?不要紧吧?”
“没事。”我垂下了双手。
与我一起回到座位的大石仓之助得知五反田正臣双目失明,先是一阵错愕,接着陷入茫然,最后竟然哭了起来。
“你是在同情我吗?还是在害怕?”五反田正臣苦笑着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大石仓之助。
“两者都有。”大石仓之助频频擦着眼泪。
我把刚才在洗手间遭到两名身穿白色开领衬衫的男人袭击的经过说了一遍,一边说,手脚仍止不住地颤抖。那两名歹徒虽然晕了过去,但迟早会醒来,何况昏倒的两人被其他乘客看到的话,恐怕会引起骚动。“是不是该联络交通中心,请警察来处理?”我望着窗边的紧急呼叫铃说道。
“应该快到机场了,我们还是撑到电车靠站赶紧下车吧。”一行人当中最冷静的似乎是我的妻子佳代子,“报警会耽误时间,还是别和那两人搅和下去比较好。”
我频频转头望向洗手间的方向,“可是,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搭上这班电车的?”
“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呢?”大石仓之助的声音颤抖着。
“这个嘛……”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既无法告诉他“那是住在某某处的某某人”,也无法控拆“他们是一群对我心懊恨意的麻烦家伙”,最后我只好坦白:“似乎是某个巨大组织雇用他们来袭击我的。”
“巨大组织?”
“你还记得歌许吧?”
“那个交友网站公司?”
“那只是巨大系统之下的机构之一。”我边说边觉得自己的解释实在是太抽象了,“五反田前辈,这件事你晓得吗?”
“什么事?”
“这整件事。为什么以特定关键字上网搜寻就会遭遇不测?还有那起播磨崎中学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刚刚说过了,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是个系统工程师,只擅长与程式有关的事。我能够解读出那个网站程式中的暗号,也有办法发现那个程式会监视某些搜寻关键字,但是对于事件本身,我毫不知情。而不知道的话,就去问知道的人,这是最直截了当的作法,所以我们现在要去见永岛丈。”
“永岛丈?”大石仓之助喃喃说道,宛如在念着第一次听到的新名词。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脸不安地望着我说:“就是那个永岛丈吗?我们要去见他?”
“是啊,我们现在要去机场堵人。”我点点头。
大石仓之助的眼神惊疑不定,虽然泪水已经停了,仍不时发出吸鼻涕的声响,拇指与中指的指甲互抵着磨来磨去。
“永岛丈的行程并没有对外公开,加上最近外头盛传他即将退党,他对采访变得更敏感,总之,我先假扮成记者试图联系他,却碰了软钉子。”
“假扮成记者?办得到吗?”
“这年头不管是网路新闻还是电视台的记者,都是透过网路发出采访申请。先输入认证码及密码,确认身分之后就能送出申请资料,接着就只能等待各党派或议员办公室的回应了,窃取这种认证码及密码是我的拿手好戏,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对方并没有答应接受你的采访?”
“是啊,所以我只好施展另一套拿手好戏。”
所谓另一套拿手好戏,似乎就是入侵永岛丈的行程管理系统。
“那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我实在很想建议政治家和那些大人物把重要资料都写在纸上。随便存在电脑里,一定会被我这种人偷看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把重要的事都记在脑袋里,如果做不到,就写在纸上,然后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不能贴背上哦,要贴肚子上,因为贴在背上,自己是看不到的。”五反田正臣说得煞有介事,最后却补了个无聊玩笑,我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有几分认真。
“五反田前辈好厉害。”大石仓之助一边磨蹭着指甲,一边一脸崇拜地望着这位墨镜前辈。
“我刚刚也和渡边提过了,这年头的视觉障碍辅助器材功能非常强大,连网路搜寻结果都能下载到仪器里,再以发音的方式将内容传达给视觉障碍者。只要用习惯之后,画面样貌自然就会浮现脑中了。”
我心想,这种事大概只有五反田正臣办得到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何时开始失明,想来不会是太久之前,应该就是最近的事,但他竟然能在短时间内从失明的沮丧及绝望中振作起来,透过视觉障碍辅助器材从网路上取得必要的资讯,实在是太厉害了,一般人绝对无法这么坚强,也不可能将器材的效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好了不起的一个人,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敬畏之心。
“反正我打字本来就不必看键盘,这些事对我而言都不成问题啦。”五反田正臣说:“不过,我只查得到永岛丈会在今天从西亚归国。要是错过了这次,接下来要上哪里找他,我也还没个头绪。”
“换句话说,这次是唯一的机会?”佳代子问道。她显得兴致缺缺。
与此同时,电车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之前我完全没察觉电车减速,不晓得是我太专注于交谈还是机场直达车的性能太优越。
“走吧。”五反田正臣语气坚定地说道。他虽然看不见,却似乎比谁都能掌握情况,我走在前头,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一行四人下了电车。
好久没来这个巨蛋形机场了,内部非常宽广,屋顶高得让人想以天边来形容。由于屋顶也是以透明材质制成,看得见外头的淡蓝色天空。各航空公司柜台前排列着画位用机器,一旁架子上头摆着预防传染病的口服药水,沿着墙则是成排的礼品专卖店,地面亮着引导旅客至各搭机处的电子讯号箭头,到处都设有闪烁不停的指示灯,令人眼花撩乱,各区域还不时传出各种内容的广播。
“八点五十分。”我身旁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转头一看,发现五反田正臣正触着手表,看来出声的是手表的声音报时功能。“永岛丈的班机九点半到。”他说。
我抬头望向立体投射在半空中的时刻表,确实有一班九点半抵达的班机,来自一个我没听过的都市,“看样子应该不会误点。”
“所以还有一点时间,不如去喝点东西吧。”五反田正臣悠哉地说道。之前和他一起工作时,他也常像这样说些“大家休息一下吧”之类的闲扯。我突然觉得自己所在的地点不是机场,而是某个工作室,我们正追着迫在眉睫的截止日埋头苦干着。
“你还记得业务部那个阿吉吗?”进了咖啡店之后,五反田正臣还真的谈起很像在职场上会闲扯的话题。
“你是说吉冈先生吗?”那是一位有点年纪的业务员,名叫吉冈益三,由于这个人对工作毫无干劲,在业务部可说是人见人厌。
“是啊,就是那个阿吉,听说那家伙最近都没去上班呢。”
我想起之前去业务部时也听说了这件事。吉冈把特休全排在一起,擅自休了一个月的长假。
“我们不是接了交友网站的维修案吗?就是在那栋寿险大楼里上工的案子。”
“歌许公司那件案子?”
五反田正臣点点头,“接下那个案子的人就是阿吉。”
“对,这我也听说了。”
“你不认为那个打混的阿吉能够接到新案子,这一点本身就很可疑吗?”
确实有些可疑。我和大石仓之助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应。佳代子则是满脸严肃地擎起汤匙,望着她面前的巧克力百汇,思考着该从何处下手。
“阿吉的户头汇进了一笔款项,金额比他的薪水多上好几倍。”
我没问五反田正臣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一定是入侵了吉冈益三的网路银行账户查看。“汇款人是谁?”
“歌许公司。”
“怎么回事?为什么客户会给吉冈先生钱?”个性老实的大石仓之助一副对于做了违法事情的上司愤愤不平的模样。
“阿吉是唯一与歌许公司有过接触的人,所以很可能是歌许公司给了他一笔钱,交换条件是他必须消失一阵子。”
“因为吉冈先生握有歌许公司的秘密?”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或许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对阿吉来说,只要有钱拿,去不去公司根本无所谓吧。”
我听到这句话,脑中又想起了“天敌战术”这个词。当歌许公司要对某个人进行封口或威胁,会针对这个人选择最有效的作法。大石仓之助被冤枉成了猥亵妇女的嫌犯,五反田正臣被弄瞎了眼睛,冈本猛遭到折磨,吉冈益三则收到了一笔钱。
“有钱又不见得幸福。”忙着将百汇山夷为平地的佳代子似乎多少听着我们的对话,“钱这种东西,够用就好了。”
“渡边太太这句话讲得真好,人生重要的是快不快乐。”五反田面带微笑说道,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说:“要让人生快乐,只需要勇气、想像力和一丁点的金钱。”
“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这句话是卓别林说的,记得是《舞台生涯》那部电影吧,卓别林在里头饰演一个喜剧演员,说了这句话。”
“那不是黑白电影吗?五反田前辈你真的很喜欢旧东西呢。”
“勇气、想像力和一丁点的金钱。”我试着念出口,一边想起了在盛冈遇到的安藤诗织以及她的丈夫安藤润也。他们夫妻取得了凡人难以想像的莫大财富,却感叹着自己什么也做不成。或许“一丁点的金钱”才是他们最向往的东西。
“好棒哦。”佳代子笑逐颜开地说道:“‘一丁点的金钱’,真是个好词。嗯。”
“好啦,回答我吧,”五反田正臣带着戏谑的笑容:犀利地问道:“你们有吗?”
“有什么?”
“勇气啊。我们现在要去见永岛丈了,你们有勇气吗?”他说着轻轻抚摸手表,手表发出声音:“九点二十分。”
最近我真是一天到晚被人家问有没有勇气。
“终于要和永岛丈面对面了,你们有勇气跟过来吗?渡边刚刚在电车上遭人袭击,绝不是偶然,可见……”
“可见什么?”
“我们的计划可能被对方知道了。”五反田正臣双眉紧蹙,“搞不好有人正在跟踪我们,我本来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看来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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