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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桌不停震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大石仓之助双腿颤抖造成的。看他这样,我更是深刻体会我们眼下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大石仓之助脸上毫无血色,一副晕车想吐的模样。
“喂,你还好吧?”
“嗯,还好。”大石仓之助旋即答道,但很明显这只是反射性地应声而已。除非是真的已被逼上了绝路,大部分的人被问到“你还好吧”的时候,都会回答“还好”,因为回答“不好”也需要相当的勇气。
“喂,他怕成这样,不如放他回家去吧?”妻子佳代子望了大石仓之助一眼之后,对五反田正臣说道。我不禁暗地赞扬她的善良,却也不免怀疑她只是冷静地分析过后,觉得不要有人在旁边碍事比较好。
“我也很害怕。”我并不是想搭大石的顺风车,只是老实说出心里话:“或许我们该考虑打退堂鼓?”
佳代子伸出手,覆上我放在桌上的手掌,她那美艳如常的双唇随话语开阖着,“你还好啦。”
“一点也不好。”我想也不想便回答,因为我有种已被逼上绝路的感觉。
“我说你还好就是还好。”她再次强调,并握起我的手,“更何况已经没办法回头啦,你早就搭上船了。”
“什么船?”
“豪华渡轮国际号。”
“你说去年沉没的那一艘?”
“那艘船沉得真是爽快,我最喜欢看到那种事了。”佳代子开心地频频点头赞叹。我实在无法分辨她是否在开玩笑,“而且反正你拥有特殊的能力呀。”
“特殊的能力?”我的耳朵又竖了起来,“我有特殊的能力吗?”
“有啊。”
看她说得信心十足,我心头一惊,猛地想到,没错,如果她认为唤醒我的超能力的最佳办法就是让我感到恐惧,把我逼得走投无路,那么此时拉着我参与这场危险的行动,不正称了她的意吗?
“渡边、大石,通通不准离开。”五反田正臣斩钉截铁地说了。
“为什么?先不论我的情况,你看大石已经害怕成这样了。”
“因为结果是一样的。”
“结果是一样的?”
“我们全都深陷其中了。大石就算现在抽手,或许他今天是安全的,但明天不见得安全,后天不见得安全,几年后更不见得安全。你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谚语吧?”
“听是听过……”
“要抓住小老虎,必须冒险进入洞穴。如果因为害怕而不敢进洞里去,小老虎总有一天会长大,冲出洞来把你吃了。所以差别只在于恐怖的事是在今天发生,还是明天发生罢了。”
大石仓之助仍旧抖个不停,但他抬起了头,认真聆听五反田正臣的话。
“大石,你听着。你刚刚说我很喜欢旧时代的文化产物,还为此感动不已对吧?没错,我确实喜欢二十世纪的文化及电器产品,因为二十世纪的东西有种韵味,能够刺激我的想像力。但你别误会了,旧时代的文化说到底全是为了旧时代的人而制作出来的,只是这些东西的优点刚好具有共通性,能够让未来的某些人有所感动罢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常常听见有人说怀念往昔好时光,其实往昔并不见得比现代好。不管在任何时代,‘现代’永远是不完美的,所以我们才必须以更严肃的态度,认真面对我们身处的时代。无论音乐或是电影,都是当时的人迎战当时的时代背景所创作出来。《大独裁者》在现代人眼中看来,只是一部充满说教的喜剧片,但在当时却是赌上了性命的创作;就连约翰·蓝侬的《Imagine》,也是对当时的社会有感而发的作品呀。”
五反田正臣这番侃侃而谈,在我听来有些隔阂感,但我一方面也感受到了他的强大气魄。
“我听不太懂,总之这个浑身发抖的大石也得跟我们走?”佳代子一脸诧异。
“没错,大石迟早得面对这一切。今天没遇到,将来也会遇到。”
“真的吗?”大石仓之助沮丧地说:“不管我做什么决定,未来都是一片黑暗吗?”他看着五反田正臣,宛如在哀求种父的怜悯。
“我认为你最好和我们一起走,但我不敢向你保证这是正确的决定,我也不是什么神机妙算。”
“哼,刚刚明明讲得那么臭屁。”佳代子从百汇中抽出汤匙,一边挥动着一边讥讽五反田正臣,鲜奶油落到桌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五反田正臣说道。我以为他会再补一句“毕竟是人嘛”,但看他顿了一下,似乎是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我们离开咖啡店,往机场北侧走去。一开始我们沿着地板上闪烁不停的入境闸门导引箭头前进,走了一会儿,五反田正臣突然说:“右手边应该有座电梯,往那儿去吧。”他所握着的小狗形状步行辅助器也以可爱的动作不断往前走。
“你说的是那个吗?”佳代子指向斜前方角落,那儿有一座透明管状的小型电梯。
“可是那个好像是机场服务人员专用电梯,不是给旅客用的。”
“别问那么多,搭那座电梯到地下室就对了。”五反田正臣俐落地下达指示。
“地下室?”
“你觉得永岛丈有可能跟一般乘客走一样的通道离开机场吗?政治家与知名人士都有专用的后门。”
我们来到电梯前。这是服务人员专用电梯,需要输入密码才能启动。五反田正臣迅速念了一串五位数数字,我照着输入,便听见叮的一声,电梯开始运转。
我们四人等着电梯,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语。大石仓之助和我是因为害怕与紧张而说不出话;妻子佳代子却从提包取出一个小镜子,兀自整理起了睫毛。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为何她在这种时候还能这么悠哉。电梯来了,门一打开,她立刻低声说道:
“好像没人跟过来。”这时我才明白,她拿镜子是为了偷看后方有没有人跟踪。
“渡边太太真有一套。”五反田正臣微笑着说道。
电梯里只有我们四人。我按下地下二楼的楼层按钮,电梯开始缓缓下降。由于电梯的壁面是透明的,我心里惴惴不安,担心会不会被人发现。
“这几十年之间,建筑物和电梯的墙面多半变成透明的了。”五反田正臣喃喃说道:“说是说这样看起来干净清爽,又有设计感,但其实是要让使用者心生‘被别人看着’的错觉。”
“被别人看着的错觉?有人在看着自己,会比较兴奋吗?”佳代子取笑道。
“是为了加强人们的自我规范。因为墙面是透明的,大家就会担心‘如果做了逾矩的事,搞不好会遭人责骂’。”
“也就是‘被别人监视着’的意思?”
“正确来说,是让人们觉得自己可能正被人监视着,这种恐惧就很够力了。”
电梯抵达地下二楼,电梯门缓缓打开,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感。大石仓之助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五反田前辈,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已经想好策略了吗?”
五反田的脸颊颤了一颤,接着他露出一贯的戏谑笑容回道:“当然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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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出电梯,前方是一条死气沉沉的走道笔直延伸,走了一会儿便出现岔路。这个地下楼层的通道复杂得宛如迷宫,而且与地面楼层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清楚指引方向的标志和电子讯号箭头,我不禁有道置身沙漠的感觉,又仿佛来到了某个研究机构的秘密通道,完全判断不出目的地在哪里。
“我们一定会迷路的。”我说道。
“别担心,照我的指示前进吧。”五反田正臣泰然自若地说:“走到尽头右转,接着在第三个路口左转。”
“你事先调查过了?”
“进入机场网路系统,马上就能查出VIP专用的地下停车场位置了,刚刚的电梯密码也是像这样轻松弄到手。和挖出这些资料比起来,在不合理的期限内将程式写出来要困难上百倍吧。”
这点我认同,但是刚失明不久的五反田正臣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个地步,还是让我讶异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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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排成一列,在通道上前进。带头的是佳代子,接着是我,然后是搭着我肩膀的五反田正臣,由大石仓之助殿后。虽然让女性带头实在不太光彩,但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而且我们四人之中确实就属她最可靠,所以这样的排列可说是合情合理。
我们依照五反田正臣的指示前进,终于来到一扇对开式大门的前方。佳代子快步走向门旁的荧幕问道:“密码是什么?”
五反田回答:“圆周率,取到小数点以下十位,所以是31415……”他还没说完,佳代子已接口说出“926535”,并迅速按下按键。
门板无声无息地往两侧滑开。
里头是一座停车场,最外围环绕着一条行人专用步道。由上往下看,行人专用步道呈U字形,将停车格及车道包围在中间,此时我们所在的位置是U字形的最底端。我们往左边的弯路前进,五反田正臣说前面有一座VIP专用电梯,永岛丈应该会在那里等待专车前来迎接。
“电梯就在前方了,”我对着身后的五反田正臣问道:“但我们的策略到底是什么?”
“要是没有在永岛丈搭上车之前将他拦下,我们就完蛋了,对吗?”大石仓之助以接近哽咽的声音在队伍后头说道。
“放心交给我吧,现在继续前进就对了。”
“看到永岛丈之后要怎么办呢?这里可没有地方藏身耶。”眼前只有一条步道,毫无遮蔽,要是直直朝着永岛丈冲过去,肯定会被当场制伏的。
五反田正臣没回答,我只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此时我才察觉,原来他也是会紧张的,而虽然情有可原,我一听到他咽口水,突然有股不安从我的脚底住上窜升。
“啊,我想去厕所。”佳代子毫无预警地停下了脚步,“我去一下好吗?”
“什么?”
“刚刚进那扇门之前,一旁不是就有间厕所吗?”佳代子大剌剌地指着我们来时的方向。
“那是回头方向耶?”
“所以呢?不行吗?”
“都来到这里了耶?”
“所以呢?不行吗?”
佳代子的语气天真可爱,但我没有自信说服她,何况以“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为由禁止她上厕所,似乎不太人道。
“让她去吧。”五反田正臣说道。
“好吧。”我只能如此回答。
“那我马上回来,等我一下哦。”佳代子俏皮地挥了挥手之后,往来时路走去。
“好,我们走吧。”五反田正臣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现在就走?不等她吗?”
“VIP电梯就在前面,等她和不等她是一样的。难不成你是想说,少了老婆你会害怕?”
“少了老婆我会害怕。”
“少跟我开玩笑啦。”
于是我们三人继续往前走,不久,前方的行人专用步道尽头处隐约出现人影,那是一群穿着合身黑西装的男人,约有五个人,站在正中央的男人显得特别高大威武,有着厚实的胸膛。
“永岛丈出现了。”我侧过头通知五反田正臣,我的喉咙干渴,舌头像是打了结般迟钝。
这时停车场里突然响起刺耳声响,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辆黑色轿车朝步道尽头驶去,虽然不是引人侧目的豪华车辆,朴实的外形仍不掩其高级感,轮胎正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声响。
“车来了吧。”五反田正臣说:“好!冲吧!”
“啊?”
“要是让永岛丈跑掉就玩完了,快冲!”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别开玩笑了。”
但我这句话还没说出口,五反田正臣已经扯开嗓门大喊:“永岛丈!”他的高亢吼声甚至盖过了轿车轮胎的磨地声响,我不由得瞬间挺直了背脊,大石仓之助则是发出了“呀!”的一声惊呼,声音同样隐隐沿着步道传了出去。
步道尽头的几个男人一齐转过头来。
“你太乱来了啦!五反田前辈!”
就在这时,男人之一朝我们笔直伸出右手。那人满头白发,年纪似乎颇大,却依然抬头挺胸,看上去精神奕奕。远处的他做出宛如抚摸我们的头的动作,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身体突然动弹不得。仿佛有块看不见的重物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又像是一阵来自头顶的强风将我吹向地板。我被挤压得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有困难。我当场四肢着地趴着,一动也不能动,但那老人根本没碰到我一根手指。我想,这恐怕是某种特殊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