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东京东北部的小站下车,沿着规划整齐的呈直线的宽广道路朝北走去。进人九月,暑意仍在持续,但日照变短了,过了下午六点半,四周已昏暗下来。
他走了约十分钟,横穿过大路。在小区围绕的一处街区,有条小而整洁的商业街。似乎是以附近的公营住宅区居民为对象,从许久以前就已落成的街道。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拐弯,便看见摆出写有“简餐酒吧玩具庄”招牌的人家。
最醒目的装饰不过是把带着木制大门的墙壁做成了砖墙模样,是间如果不加注意就会看漏的店铺。大门上方亮着煤油灯模样的电灯,大约是营业中的标志。想到晚一些客人多可能没法谈话,便选了这个时间。蒔野因此松了口气,拉开大门。
吧台排列着十把左右的椅子,里面仅设有一张桌子。店内的装饰并不华丽,另一方面,椅子餐具架窗框等等都确实是被称作新艺术那个时代的,统一成曲线缭绕、意象优雅的设计。墙纸为白地绿蔓草花纹,本以为是贯穿了文化品位的店,吧台一头却摆着卡拉OK的荧幕和麦克风。很明显是为了经营而妥协的氛围,让人奇异地感到寂寥。
既不见客人也不见店里的人,他正打算喊人,藏在布帘后的吧台深处大约有台阶,传来仿佛是重重地走下来的脚步声。布帘开启,身穿说是晚装则嫌朴素的短袖连衣裙的尾国理理子出现了,其脸颊和眼睑的皮肤松弛,显老,几乎让人认不出。
“哎呀,你来了,欢迎。今天很早啊。”
她看也不看这边就说道,脸颊和眼睑都轻微上扬,年轻了起码十岁。“一块抹布也没有。我想起放在二楼晾着。”
她摊开纯白的抹布擦拭着柜台,大约因为蒔野没动弹,她抬起眼睛。“呀,是蒔野先生的后生仔……来来,别站在那儿,请坐。”
蒔野轻轻吁了口气,在身旁的椅子上浅浅落座。
“之前也说过,你就不能别喊后生仔吗?”
“哎呀,抱歉。称呼呀,最早喊的时候的叫法会成为习惯呢。”
“挺不错的店嘛。有气氛……店名也有品位。”
“您真厉害。店不过是照样延续了十年前的旧装修。名字倒是令尊取的呢。说是波德莱尔的别墅的名字。令尊有诗意吧。”
他对下意识的称赞后悔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改变话题道,“你来公司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说话的感觉和录音电话的时候不一样呢。”
“啊,我喝醉了打的,所以用词变得粗鲁了是吧?抱歉。尽管这样,我个性软弱,没喝酒的话没法打电话。”
理理子也不问要点什么,把啤酒杯拿在手中,开始从啤酒机注人生啤。因为啤酒机在高的位置,从蒔野这边可以看到她短袖深处的腋下以及延伸到胸前的膨胀。
她有些丰腴,肌肤则有着和十六年前相同的润泽。
自从蒔野在十二岁被带到东京之后,父亲就不再回家,他度过了等同于母子单亲家庭的生活。他高二的时候,妈妈为照顾躺倒的外祖父母而回乡,她在两人死后仍留在故乡,因此他持续着一个人的生活。然后,大学一毕业,他定下北海道的工作,终于要离开公寓,便有必要和父亲联系了。
父亲当时从事销售外国高级车的工作。因为纯粹是个会磨嘴皮的男人,且不说性格之差,业绩似乎不错,没断过销售相关的工作。
蒔野联系父亲的公司,告诉了他在北海道报社就职的事。他曾经从妈妈那里听过,父亲过去的志愿是记者,也去报社自荐过,可结果没能成为记者。得以实现父亲未竟的梦想,他既带有争一口气的心态,心底也期待着称赞。父亲说,要不在银座吃个饭吧。
在餐桌上,蒔野讲述了颇为困难的录用考试。也期待对方说一句祝贺,可父亲几乎没开口,饭后他被父亲邀去喝酒。银座的店也分等级,到了现在,他觉得当时去的店和老城区的酒吧大抵没什么区别,可当时只要提到银座,就算是位于地下的阴暗店铺也显得光彩夺目。理理子是那家店的陪酒女。哎呀,这位是蒔野先生的后生仔?说着,她笑着坐在父亲和蒔野之间。眼睛和嘴巴都大,眼角略微下垂,恰恰显得妩媚。着无袖的迷你晚装,胳膊和大腿白得触目,丰盛的胸部每当身体移动便跳一下。蒔野那时也已出入风月场所,当时压根没有欲望,可当他看见父亲的手抬起她的乳房,或是伸向她的大腿根部,他便如同目睹父亲和妈妈带有性意味的场景般,感到胸中一阵异常骚动,混合着厌恶与愤怒。
即便被父亲抚摸,理理子也神情丝毫不乱地听着蒔野的话,但终于责备父亲道,在后生仔跟前呢。于是,父亲对理理子说,是个讨厌的小子,炫耀地来告诉我通过地方报社的事,大概是从他母亲那儿听说了我年轻时候的梦想,但不过就是个地方上的笔杆子,还了不起似的,是打算用来争口气吗,父亲说着从鼻子里一笑。
伴着憎恶,蒔野感到无法言说的悲哀,不觉流了泪。理理子安慰他,父亲却打断这番安慰,吐出一句“缩回乡下人母亲那儿去吧”。出了店的蒔野无心回公寓,去了风月店铺。对方有点儿胖,他在半途积极地将其想成是理理子。我在侵犯父亲的情人……他试图以这样的想法雪耻。
而这个女人如今就在眼前。她把啤酒杯放在蒔野面前,微笑着说了声“请”。
“那么,您去过医院了吗?当即找到病房了?”
甚至到公司来的她,提出的事和在电话中反复恳求的一样,说是父亲喉部的肿瘤转移到了淋巴,已经时日无多,所以希望他见一见。她还把住院的医院地图以及记有病房号码的便条硬塞给蒔野。
比起喉味的干渴,不如说是为了把视线从她那儿移开,蒔野把嘴凑上啤酒杯,“不……我没去医院。”
“啊,为什么?我都那样说了……那个人,他也知道已经是最后了。”
对方的声音听来含着怒意,这厢的情绪也被煽起来。
“都到这会儿了说什么呢。为所欲为地活过来,到临死了说什么想见面,自私也得有个限度。你当时也在旁边,那家伙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吧。”
第二次见到理理子,是在妈妈的葬礼之时。
想到在孤独中死在四十五岁的妈妈的心情,蒔野没法有联络父亲的心情。伯父说也不好不作声,从蒔野处问了联系方式,打了电话。
葬礼尊重妈妈的信仰,由函馆的教会举行取代守灵的弥撒,正式下葬是第二天,在供奉娘家牌位的寺院举行。丧主由伯父担任。正式下葬开始前,父亲以平日的西装打扮出现在寺院,他同意将妈妈的遗骨放入娘家的墓中,刚和伯父交换过其他手续上必需的话,甚至拒绝见妈妈最后一面,便匆匆准备回去。因其太过无情,蒔野追了过去,只见寺前的参拜路上停着租来的车,旅行打扮的理理子在那儿。
父亲毫无愧色,说因为是难得的机会,想着干脆去北海道旅行。理理子则似乎没听说过葬礼的事,一脸歉意地深深低头。
“我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和那个男人早就没关系了。在公司见面的时候,八年没见吓了一跳,不由得光是听了你的话就完事了。”
“那倒是,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可是……会死啊,那个人,就在最近。”
“在我心里,很久以前就死了。就连脸都忘了。”
“这一点,之前也听你说过。”
“之前……?啊,你还记得?”
所谓之前,是指八年前,蒔野的儿子出生,迎来周岁生日的时候。
有人在休息日来到一家三口当时生活的高级公寓。一开始是妻子在应门,正忙着哄儿子的蒔野在半中间被喊了过去。身着套装的理理子正在玄关那儿。
好久不见。说着,她低下头,把高级商场的包装硬塞给他。她站在玄关门口打招呼,说是想要庆贺孙子降生的蒔野父亲派来的。蒔野的妻子在他身后显出困惑的模样。他之前说的是父亲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感到喉咙火辣辣地干渴,问理理子为什么知道这里,连孩子的事也知道。她回答说联系了您在函馆的亲戚。他中断了和亲戚的亲密交往,但惟独希望得到妈妈的法事通知,因此把结婚和孩子出生以及联系式告诉了伯父。
可是,毫无来由地厌恶妈妈的亲属的父亲,为什么会——他刚有些疑惑,理理子仿佛察觉到一般,说令尊他身体有恙,变得不硬气了,反反复复地说是想见您,因此联系了您的亲戚。父亲说也想见见孙子,当通过她听到父亲的这番话,蒔野怒不可遏。他说別开玩笑了,把她赶到玄关外,那个男人在我心里早就死了,连脸也忘了,他这样说着关上门。
那之后过了八年,父亲濒临死亡,似乎是再次联系函馆而得知蒔野的联系方式。
理理子从冰箱里取出瓶装啤酒,自己倒进杯中,接连喝了两杯。“大家最近都喝生啤,可我倒是这个。一杯一杯,时间好像缩短了一样,我喜欢。喝干的时候,可以回顾碎碎的人生,有种风情。你……果然还是你父亲的儿子。”
在对方的话中感到刻意的冰冷,蒔野沉默着。
“那个人在令堂去世时的举动,和你现在的做法有点像吧。”
“如果你是打算以无聊的挖苦激我去医院,我很不痛快,能不能别这样?”
“好吗?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即便父亲去世。你,和他生活了多少年?说过多少话?对他,你不过是几乎一无所知地恨着吧?”
“我非常了解他,也不想再知道更多。那样的人,压根儿没什么该知道的。”
理理子住了口,喝干啤酒。然后在重新倒酒时转过脸,扔出一句“别把人看扁了”。
“我也不是能夸口的性子,可你知道的只是那个人的一部分吧。不管是在这里朗诵诗歌,赢得客人们鼓掌的那个人。还是一整夜安慰因宫肌瘤不能生育的我的那个人。或是在切开气管之前,说想给孙子听,往磁带录下声音的那个人……我没告诉你,他已经失去了声音。他在速写本上用马克笔写了,说想要见抗太郎。你恨他也好怎么也好,只要稍微压下心情,见上一面就好了吧。”
蒔野不禁感到动摇。他断然拒绝般从椅子下来,“你的男人和我知道的男人,一定不是同一个人吧。见也白费。”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千日元放在吧台,走向出口。
“买了墓呢……你爸。”理理子在背后说道。蒔野把手放在门上,不转身地听着。
“可是,买在哪里,没有告诉我。他只想告诉你。想要等到死了葬在那儿吧。还有,想要你也葬在那儿。”
“……愚蠢。你葬在那儿不就好了。”
“似乎不让呢。因为那里是蒔野家的墓。先说一下,丧主可是你呢。”
蒔野推门走出去。在别的店喝了一阵酒。一点也没法喝醉。
他在午夜时分回到房间,似乎很难入睡,便坐在电脑跟前浏览目击到静人的消息。前几天来自居酒屋打工店员的消息仿佛成了导火索,一件、两件,邮件开始从全国寄来。
“见过见过——肯定是那家伙。他在中学生跳楼的高级公寓跟前,跪着做了奇怪的举动。背着登山包,我觉得没错。我和朋友笑他脑子有病,那是在今年五月来着,可没想到还真在各种地方出没。是什么人,真的是变态?”
“这边也有发现。背着登山包,慢吞吞走路的家伙对吧。在小酒馆成堆的街后头,我们吐过后正休息呢,那家伙在旁边跪下来,手摇啊摇的。后来向店里的人一打听,有个上班族老头子被年轻人给打了,那是他被打到头死掉的地方。这又怎样?那可是跪在大伙儿呕吐的地方呢。超——不正常的人。”
“我本来定下一份救生员的打工,做好准备,在游泳池开门的前一天,一个男人出现了。发生的事故是在去年,由前辈担任救生员的时候,问什么去世的孩子被谁爱过,我没可能知道。可那个男人纠缠不休,问有没有知道的人,我没办法,就喊了泳池的职员。职员一边困惑,一边说了出席葬礼的时候父母和同学们哭泣的模样。于是男人跪在地上做了类似祈祷的举动,然后走了。我就在那天辞掉了打工。我知道死过人,可当听说那是曾被父母和同学们深爱过的女孩子,不知为何难受起来。都怿那个男的。是个混蛋。”
第二天上午,蒔野和往常一样睡眠不足地去到编辑部。
正好是新闻开始的时间,屏幕周围聚集了手上没工作的人。
这是因为如果发生了像是能成为素材的凶案,在开会之前去采访的情形也是有的。
“哟,这个,拍到不得了的画面啊。”几个人出声道。
蒔野瞅了一眼,那是颗粒粗大的录影,似乎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到的,映出火苗在河边滩地模样的地方窜起的情景。
“什么啊,这是?”
蒔野找到成冈,从背后问道。成冈兴奋地回过头,“人活生生地被烧了。路人偶然经过目击到,犯人有好几个,将人点着后逃走了。这不是不得了的特讯吗?”
那真的是人吗,蒔野仍没有真实感,他注视着在荒芜的草原上晃悠摇曳的、画质粗劣、颜色也不清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