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傍晚,小组会以后,优希的主治医生土桥把她叫到诊室去了。土桥让优希躺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优希却从墙角搬过一个小圆凳坐下了。土桥没有因为优希不听话而批评她。
从住院那天起,已经参加了六次小组会了,优希没发过一次言。优希以为土桥找她来会为此批评她,但土桥根本没提这件事,只是问她住院以后生活习惯了没有。
习惯了还说不上,但总算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住院以前,优希最怕的就是在医院会受到别人的干涉。她觉得自己将失去隐私权,失去自己的天地,甚至会失去自己。对此她感到恐惧。但是,正如住院第一天晚上烈马对她说的一样,只要自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别人也不会来干涉自己。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尽管很小,但谁也不来侵犯她。她对此感到新鲜,也感到心安。
“有没有谁对你做过或说过什么让你觉得不高兴的事,希望我去制止他们?”土桥问。
土桥的提问让优希想起了刚才在净水罐旁跟那两个少年交谈的事。她不希望他们提起过去的事情。在长颈鹿问起住院理由以前的交谈并没有什么不愉快。他们说了许多优希关心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痛苦的过去,才能站在优希的立场上看问题。
“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吗?”
优希摇摇头。
“这么说,可以继续住下去了?”
优希点点头。
“那好,”土桥眯缝起眼睛,拿起桌上的病历或护理记录一类的东西翻阅起来,“嗯,按时吃饭,按时上课,课堂上表现也不错,遵守各项规定。这一个多星期呀,是适应期,看来你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下周开始定期检查和治疗,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优希没弄明白土桥到底是什么意思。检查?治疗?难道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吗?
土桥大概看出优希有疑问,他稍稍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哪,心理和身体还都不成熟。所以呢,在这里尽可能不使用药物治疗。遵守规定,有规律地生活,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参加小组会也是一种治疗。听了别人的发言,可以知道有苦恼的人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当然也可以作为一种参考来消除自己的苦恼。以后呢,除了定期做脑电图以外,还打算让你画画儿写文章,在沙盘上做模型什么的。另外,从下周开始,每周跟我谈一个小时的话。这一个小时就不用去上课了。”
优希警觉起来:“……谈话?谈什么?”
“你心里的事,什么都可以。从小时候起到现在,在你心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的事啦,你的苦恼是什么啦,让你感到气愤的事是什么啦,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啦……你父母的事啦,家里的事啦,什么都行啊。”
“不想说……”
“不必说得有条有理,只要能把想说的说出来就行。”
“没有想说的。”
“要是你觉得当面不好说呢,就把每天想到的事写在笔记本上,就诊时间给我看看也可以。当然,这是秘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会知道的。”
说什么?写什么?好不容易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封闭在心灵深处,可以轻松地呼吸了,又要特意把它从心底拉出来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优希使劲儿摇了摇头。
“这是为了治好你的病。只有了解了你封闭在心底的东西,才能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法,治好了病,才能早日出院啊,明白吗?”
优希没说话。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不想让任何人看。谁也没有能力把心底那被弄脏了的东西重新弄干净。但是,神,也许有这个能力。
“星期二……去爬后边那座山?”
土桥感到有些意外:“你想爬山?”
优希点点头。
“那么,你是想治好你的病了?”对土桥这个问题,优希没有点头。
治好是什么意思?治好就是回家,就是恢复以前的生活吗?这是优希最为担心的事。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马上就说出什么来,但是治疗时间你得坐在这里,跟我谈话,你不是说愿意在这里住院吗?”土桥叮嘱道。说到这里,土桥那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不过,从上星期四到今天,你在这里生活得很顺利,一点儿问题都没出。咱们这么着吧,就你的状态而言,回家过周末是没问题的。可以回家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优希简直惊呆了:“明天回家?”优希的声音都沙哑了。
土桥还以为优希高兴得呆住了呢,笑着说:“在这些住院的孩子里呀,因为刚住院不习惯,安定不下来,延期回家过周末的可不少呢。你能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就是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也没问题,继续努力吧。”
优希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优希发现自己对土桥、对医院还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她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气愤,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应该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望。优希再也不回答土桥的任何问题了。
回到自己的病室,优希感到自己身上开始散发臭气。身上穿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住院以前,也陷入过这种状态。
早上,正要去上学,优希突然觉得身上的衣服很臭。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后来又连续发生过好几次,而且发现周围的人经常用一种奇妙的眼光看着她。于是就跟母亲志穗说了。志穗把她的衣服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什么味道都没有。优希坚持说有,志穗就再也不理她了。优希执拗地自己把衣服冼了,可是臭味不但没有洗掉,反而更严重了。志穗感到优希有点儿反常,责备过她几次。
优希流着眼泪问母亲:“您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
志穗生气了,说:“你还有完没完了!”伸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
那时候优希就明白了,连母亲都不能理解自己,还能有谁能理解自己呢?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来解决。
晚饭的时间到了。三个同屋都到食堂去以后,优希从旅行包里取出运动服和牛仔裤准备换上。这身衣服是刚刚洗过叠好收起来的,可是放到鼻子上一闻,闻到一股好像从垃圾箱散发出来的臭气。
昨天穿过的罩衫还没洗,臭气更浓。跳海的时候穿的那套衣服当然也已经洗过了,可也是臭的,不过因为有海水的味道,基本上把臭气遮掩了。
优希钻进毛毯把这套衣服换上以后,抱着自己所有的衣服,不管是洗过的还是没洗过的,来到盥洗室,分别扔进了两台洗衣机里。优希打开水龙头,看见水流进了洗衣机,就离开盥洗室去护士值班室拿洗衣粉。
护士看见优希,提醒她说:“久坂,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快到食堂去。”
优希好像没听见护士在说什么:“洗衣粉给我用一下。”
因为担心犯病的孩子吞吃,洗衣粉不是放在盥洗室,而是放在护士值班室,谁洗衣服谁来拿。护士还要根据孩子的病情,决定是否在一旁监护。
“跟你说过了,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吃饭时间是不允许洗衣服的,规定里写得清清楚楚的嘛。”护士用教训的口气说。
优希烦躁起来,但她竭力忍耐着:“就算我求您了还不行吗?”
“不行!到食堂去。”
“洗衣机已经开了。”
“关上。”
优希紧咬着下唇,回到了盥洗室。
盥洗室每面镜子下面的钩子上,都挂着一个装肥皂的小网袋。优希拽下两个网袋,扔进洗衣机里。
优希返回护士值班室,对护士说:“我要冲个澡。”
护士眉头紧皱,默不作声地看着优希。
“求您了,我想洗澡。身上臭,不洗受不了。”说完不等护士说话,扭头就朝楼梯那边走。
“等等!”护士大叫。
优希上了几阶楼梯时,撞上一个正在下楼的男护士。追上来的女护士叫道:“拦住她!”男护士伸开双臂拦着优希。
优希看见上面的人好像正在朝自己扑过来,吓得转身就往回走,与女护士擦身而过,跑回盥洗室去。
优希趴在洗脸池上,把从胃里反上来的黏糊糊的液体吐了出来。吐完以后打开水龙头,用手捧起水来漱口,漱完口又洗脸。得快些把臭味洗掉,不然受不了!优希洗完脸又洗脖子。衣服弄湿了,她全然不顾,又往裤子上撩水,一边撩水一边用手擦。
“久坂!你想干什么!”护士尖叫着。优希连头都不回,把连接水龙头和洗衣机的软管从洗衣机上拽下,举到头上冲起来。
凉水湿透了全身。优希感到自己浸在了清凉的水里,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还很不够,但这样可以防止污秽蔓延。清水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膜,可以把自己跟外界隔断,谁也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臭气。
护士把手搭在优希肩上:“别冲了!”
“不!”优希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一下子把护士撞倒了。软管从她手上滑落,在地上翻滚着,像一条蛇。优希重新把它抓起来,从领口插进前胸,直接冲洗自己的身体,她想让水膜把自己包得更严。
刚刚赶来的男护士把倒在地上的女护士抱起来,冲优希喊着:“快把水管关上!”说着抓住了优希的手腕。
优希感到一阵恐惧:“放开我!”照着男护士的脸就喷起水来。男护士慌忙躲避,脚下一滑,撞在刚刚站起来的女护士身上,俩人同时摔倒在地板上。优希跑到洗衣机那里,拔下另一根软管,两根软管同时往自己身上冲起水来。
优希被冷水裹起来了。水花飞溅的声音里,优希身体内部好像有谁在笑,这笑声只有优希可以听到。软管翻转过去,冲到墙上、天花板上的水反弹回来,又冲在优希身上,好痛快!
忽然,优希从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身姿。浑身湿透,短发贴在额头上,比优希住院前给自己剪的头发略长一些。那少女在镜子里直愣愣地看着优希。
“你是谁?”优希问道,“瞧你那个惨样儿……不过,你好像是刚刚出生的,好羡慕你,也好恨你……”优希把水冲向镜子里的少女。镜中少女在水膜那边消失了。
这时,优希的两臂同时被人抓住,身体动不了了,不知道是谁把水龙头关上,水也不流了。优希尖叫着,挣扎着,倒在地上,双脚朝天踢腾着。
“站起来!快站起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你们也都回食堂去,都回去!”另一个声音在盥洗室门口响起来。
拼命挣扎的优希朝门口看了一眼,很多住院的孩子正看着自己,一个护士正在推着孩子们往后退。优希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
“好了好了,站起来,听话。”两个护士想把优希架起来。
优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怕。她蹲坐在地上,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是两个护士还在拼命拉她起来,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干什么呢你们,快放开她!”有人在叫。
“就是嘛,她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嘛!”盥洗室门口,两个少年正在向护士提出抗议。优希看了他们一眼,想起他们一个叫长颈鹿,一个叫刺猬。
他们想挤进来,被护士推回去了,于是在外边继续叫着:“已经不要紧了,快放开她吧。”
护士长把长颈鹿和刺猬扒拉到一边,走进盥洗室,来到优希身边,用非常平静非常温和的态度对优希说:“久坂,自己能站起来吧。”优希感到沉得像灌了铅的身体被人拽着站了起来。不再想反抗,只觉得很累。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了,只会按照别人的吩咐,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身体。
这天晚上,护士通知优希,土桥医生已经取消了允许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住的决定,并且以院方的名义通知了优希的家长。优希听了没有任何反应。这天夜里,她睡得很踏实,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第二天上午,优希的两个同屋被家长接回去过周末。整天要自杀,外号叫做蜉蝣的虽然也被允许临时出院,但家里没人来接她。优希上午照常去教室补习功课了。她又换上了用肥皂洗过的藏青色夏用薄毛衣和浅褐色纯棉长裤,她的病情已经缓解,不觉得衣服有臭味了。长颈鹿和刺猬也到教室补习功课。他们坐在优希后边,除了送过来几束关心的目光以外,什么都没说。
午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优希什么都不想干,愣愣地坐在桌子前边发呆。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遗书?”蜉蝣把一个笔记本递到优希面前。说是遗书,其实是一本日记。优希觉得,如果轻易地拒绝,有可能伤害她。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把笔记本接过来了。
优希想,总是穿着镶有褶边的漂亮衣服、一天到晚要自杀的羸弱少女写的东西,一定既娇气又感伤的。可是,随手翻开本子一看,跳入眼帘的一行字竟是:
“我要杀了你们!”
用细钢笔写的娟秀的字,看了更加让人感到异样。接下来是:
“你们的言行,把我推进了地狱。你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呢?”
是充满仇恨的语言。
优希抬头看了蟀一眼,只见她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在别的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表情平静,隐约可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优希低下头看,继续看蜉蝣的“遗书”。
“你们希望安静的时候,幼小的我发出一点声音,你们就讨厌我。你们想让我做什么的时候,只要我稍有不从,你们就转弯抹角地骂我。如果说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的是小孩子的话,那么我要问:‘你们和我究竟谁是孩子?……’
“你们常说希望我得到幸福,可实际上究竟什么是幸福,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随随便便地定一个并不存在的幸福标准强加于我,如果我达不到你们定的标准,你们就责备我。”
优希向后翻了一页——这是对谁说的?莫非是对父母说的?
“不奋斗,活着就没有价值;不努力,人生就没有意义。这种话你们大喊大叫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你们所说的奋斗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可以满足任何欲望的生活。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完全以有用无用来判断所有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抛弃老人,抛弃残疾人,撒谎,毁约,最后说一句我也是没办法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卸掉,请问,这样的奋斗之路是存在的吗?朝着这样一条路去奋斗去努力,能得到幸福吗?当我提出这个问题寻求答案的时候,你们说我烦人,拒绝回答我,说我脑子有问题,疏远我。你们既要求我有个性,又要求我顺从。你们用这个并不具备实体的幻影,把我搞垮。”
她学校的老师们也成了她谴责的对象吗?或许她谴责的范围更广——优希接着看下去。
“在你们的世界里,自古以来就被分为两类:成功者和失败者,有名人和无名人。你们患的是成功有名依存症。在当今这个充满了和平,志愿者遍布各地的世界里,你们还要制造伟人,制造明星,否则你们是活不下去的。在崇拜成功者、崇拜名人、崇拜伟人的世界里,制造出一个被轻蔑被厌恶的群体,就成为历史的必然。”
在蜉蝣的笔记本里,除了文章以外,还有不少恶作剧似的漫画。圆圆的星球上,站着一个光着上身、满脸胡子的大男人。看上去是个大人,却兜着一次性尿布。大男人手上拿着一个酒瓶,酒瓶上的标签上写着“GOLD”。
下一页,这个大男人正在把瓶子里的液体往自己嘴里倒。脚下有好多空瓶,这些空瓶构成了都市高楼林立的景象。大男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也光着上身的大女人。大女人乳房丰满,也兜着一次性尿布。大女人怒容满面,指着大男人手里的酒瓶,意思是“别再喝了”!
再翻一页,大男人正在打大女人,脚下高楼似的酒瓶碎了好几个。下一页,大女人正在离开大男人远去。大男人跪在地上向大女人作揖,不想让她走。再下一页,大男人手上仍然拿着酒瓶,大女人站在一旁哭着,正准备把一个新酒瓶递给大男人。他们脚下的酒瓶更多了,一个大都会正在形成。
下面又是文字了:
“真想杀了你们!但是,如果杀了你们,我就得犯罪。其实,这正是你们没说出口的愿望,你们打心眼儿里希望我一生怀着罪恶感。这是你们保护你们自己的办法。我不杀你们。与其杀了你们,还不如我去死。最后,罪恶感推到哪一边呢?让我们玩儿一场令人厌烦的跷跷板游戏吧!”
优希继续翻看,还是文字。
“天才、英雄、迷倒全世界的公主……在这些人物背后,无数孩子被轻视,被虐待,被抛弃。从远古神话产生的时候开始,人们就得了那种依存症。想想看,神话不也是用明星和英雄装饰起来的吗俄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才得了那种依存症呢?”
接下去又是漫画。喝酒的大男人和哭泣的大女人仍然站在圆圆的星球上,星球上出现了无数孩子的尸体。这个被大男人和大女人统治的充满了孩子的尸体的星球,被一男一女两个巨大无比的神抱在怀里,神们笑着,注视着兜着一次性尿布的大男人和大女人。
优希还想看下去。
“久坂!”忽然有人叫她,一个护士已经站在她身边了,“你爸爸看你来了。”
优希感到纳闷儿:“不是说……不能临时出院了吗?”
“不能是不能,你爸爸只是来看看你,现在正跟土桥医生说话呢。你去食堂等着,爸爸马上就过来。”
“……就爸爸一个人?”
“啊,好像没看见你妈妈。快去吧。”护士微笑着,说完先出去了。
优希并没有马上站起来。
“你多好,”是蜉蝣微细的声音,“没允许你临时出院,你爸爸倒来了,你爸爸真爱你。我呢,被允许临时出院了,可是谁都不来接我,他们是怕我在家里自杀。不过呢,这样的孩子也不少。”
优希没听明白蜉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问道:“这样的孩子?”
“被允许临时出院,家里没人来接的孩子呀。家长有病、工作忙的情况不能说没有,但多数是怕接回家以后出乱子,怕影响兄弟姐妹。有的家长借口家里有人得了肺病,不让医院安排孩子临时出院。”蜉蝣一边平淡地说着,一边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当然,家长也是没办法。家里出了个脑子有毛病的孩子,周围的人会认为这个家庭有问题,认为家长糊涂。家长如果不说自己的孩子脑子有毛病呢,又会被认为是不负责任。家长怕被人家戳脊梁骨……就你爸一个人来了?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优希没答话,逃也似的跑出了病室。
食堂里已经有好几家了,都是中学部的。各家围在一起小声谈着。
“身体还好吧学习有进步吗?你哥哥快考大学了,没能来看你……”都是家里人说话的声音,住院的孩子几乎都不说话。
优希忽然觉得窗外有人在看着自己,抬头一看,是长颈鹿和刺猬站在窗外冲优希笑呢。食堂外边是一块宽敞的平地,可以从事简单的体育活动。俩人身穿运动服,长颈鹿手里抱着一个足球,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邀请优希出去玩儿。
俩人的表情突然变了,低头看着地面一动不动。优希一回头,看见一个护士领着雄作过来了。雄作穿一件白色t恤衫,外套藏蓝色夹克,浅驼色西装裤。看见优希,脸上浮现出充满疑问和迷惑的复杂的笑容。
带路的护士对优希说:“别让你爸爸伤心啊。”
雄作向护士道了谢,环顾了一下食堂,非常客气地对护士说:“可不可以让我跟这孩子在外边谈谈?不让回家,就让我们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散步吧。”
“请您稍微等一下。”护士说完就出去了。
雄作坐在优希对面:“看起来身体还不错。”雄作勉强笑了笑又说,“医院打来电话说,你的临时出院延期了,我有点儿接受不了,就过来了。我想跟医院好好说说,怎么也得答应我的要求吧,没想到不行。那个医生真固执,看上去好像挺好说话的。”雄作又看了看周围各家小声交谈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护士回来了:“对不起,医院有规定,这次就请您在食堂谈吧。有什么不便吗?”
雄作低下头:“没什么,是我只考虑自己的孩子,对不起了。”
护士走了以后,雄作转向优希:“你在盥洗室往身上冲水来着?”
优希低头不语。
“我不相信。如果有这么回事,也是因为有人欺负你了。这事儿我问过医生,他说没人欺负过你。但是,有些欺负人的事是眼睛看不见的。告诉爸爸,是谁欺负你了?”
优希摇摇头。
“那你是真的闹来着?”
优希沉默着,眼睑下意识地抖动着,越想控制,抖得越厉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雄作安慰着优希,朝窗外看了一眼,恢复了笑容,“还没安定下来,可怜的孩子……不是一直遵守规定嘛,第九天就稍微闹了那么一下我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才小学六年级,就离开父母住院过集体生活,还不习惯嘛,闹点儿小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医生非说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连你妈也说这样也好。你妈她也是糊涂,不知道咱们优希心里还没安定下来。我叫她一起来,她说还是听医生的,结果带着聪志去姥姥家了。”
提到母亲,优希心里一阵厌烦,咬着嘴唇恨恨地说:“讨厌……妈妈讨厌!”
雄作连忙制止道:“不许这么说。”接着为难地叹了口气,“在医院的治疗方法问题上,爸爸妈妈意见有分歧,但是在治好优希的病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都是想让优希尽快治好病,尽早回家。”
雄作伸手轻轻托起优希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现在……爸爸妈妈关系不太好,你可能也注意到了,说不定这也是你生病的一个原因。妈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在家又最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从小没受过一点儿委屈。爸爸是在穷人家长大的,我母亲吃了很多苦。爸爸跟妈妈有很多合不来的地方。”
雄作出生不久,他的父母就离婚了。这是优希从父母吵架时说的话里和亲戚谈话的内容中推测出来的。
雄作接着说:“也许正是因为你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爸爸才爱上她,或者说是迷上她的吧……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光有爱情是不行的。你已经六年级了,我想这方面的事你也懂一些。生活中的小事积累多了,想不到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年轻的时候没往心里去,就这么过来了。现在,聪志也大了,我觉得我跟你妈都应该总结一下,考虑考虑今后的人生。没想到你妈先受不了了。本来她就有洁癖,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从来不原谅别人,也离不了娘家,连你姥姥感冒她都得回去……”
志穗的娘家经营着一个大家具店,有不少资产。好像优希他们现在的家就是志穗的娘家出钱盖的。爸爸妈妈吵架时,优希听他们提起过好多次。
“不过,这是爸爸妈妈之间的问题,优希不用烦恼。爸爸从心里是爱你的,不希望你自己折磨自己,明白爸爸的意思吗?”雄作摸摸优希的头,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目光,语调也变得开朗了,“最近爸爸的工作也落后了,爸爸得把工作搞上去。优希,跟爸爸一起努力吧!”
雄作是一家大型食品公司山口县分公司的营业部部长,上任以来成绩显著。如果按人口比率计算,在西日本地区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最近,他的工作成绩一直在下降。
“爸爸担心着优希的事,无法集中精力工作。现在呢,优希在医院好好治疗,爸爸在公司好好工作。咱们比赛好不好?看是优希的病先治好,还是爸爸的工作先搞好。”雄作开玩笑似的说。
“……离婚吗?”优希直截了当地问。
雄作考虑了一下,说:“优希的病好了以后。”
优希大吃一惊:“为什么?”
“优希治好病,还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跟妈妈重归于好,妈妈也会好好爱护这个家的。妈妈现在为什么生气?能安慰妈妈的只有你啊。”
“是我不好?”
“没人说你不好,也不是非让你做什么事不可,只是希望你还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有谁把椅子碰倒了。只见一个男中学生正在朝门外走,椅子大概是他生气站起来时碰倒的。他的母亲看着他的背影,放声痛哭起来。一个护士赶紧过来安慰她。
雄作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继续微笑着对优希说:“以前你的成绩是最好的,还当过班长。不只是学习好,而且懂礼貌,体谅人,还帮助别人做好事。学校的老师,街坊邻居,谁都称赞你,谁都羡慕爸爸有你这么个好女儿……以后呢,不要逃学,不要乱吐东西,不要在街上闲逛,在医院不要乱闹。你跟你妈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做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好不好?”
优希沉默不语。
“好不好?”雄作又问了一遍,优希轻轻地点了点头。
雄作放心了,又跟优希谈了谈家里的情况:“我走了……你不在家,家里显得好冷清,快点儿治好病回家吧。”
优希把爸爸送到大门口。分手前雄作抚摸着优希的头说:“头发长出点儿来了。”说着有些伤心地笑了笑就走了。
这天吃完晚饭回病室,在走廊里碰上了长颈鹿和刺猬。
“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爸爸?”长颈鹿问。
优希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要走。
刺猬赶紧说:“你的外号我们给你想好了。”
优希站住了。
长颈鹿来到优希身边,很快地说:“你在盥洗室里大闹,大家都看见了。平时那么老实,可是你往自己身上浇水的时候,那个厉害,大人都拉不住你。所以呢,我们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海豚。”
刺猬补充道:“想起那天我们在海里见面的事,这个外号挺合适的。”
“我不要什么外号!”优希扔下这句话,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什么名字都不要!我要在这里等到8月爬神山。爬上神山,再也不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里去了,再也不需要什么名字了……”
优希回到病室,在桌子前坐下,拿出在图书室借的地图,用手指顺着等高线找到那座神山,反复确认着神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