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和刺猬知道,他们要想在3月底出院,比优希的难度大得多。
长颈鹿最大的问题是出院以后去哪儿。父亲接受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唤起沉睡已久的母性,接受他的可能性有没有?母亲自从离开他以后,连封信都没来过。尽管如此,长颈鹿还是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母亲一定是很忙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接我的吧?”
听到周围的孩子们对母亲的描绘,长颈鹿知道,自己的期待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幻想。特别是指望母亲在4月以前决定把自己接回家去,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怎么办?怎么才能出院呢?苦思冥想中,脑子里浮现出叔叔和婶婶的身影。成为他们的儿子会怎么样,根本想像不出来。与其说是抵触,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于厌恶的情感。
“叔叔不英俊,婶婶也不漂亮。个子不高,穿着寒酸,弯腰弓背,毫无自信,就知道嘿嘿傻笑,话都说不清楚,运动神经绝对没有。周围的人谁也不会说我有个体面的爸爸,更不会有人羡慕我有一个漂亮的妈妈。他们距离我心中理想的爸爸妈妈差得太远了。”
但是,时间不等人哪!
2月中旬的一天,趁病室里没有别人,长颈鹿跟刺猬谈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这是个好办法。”刺猬说。
没想到长颈鹿勃然大怒:“当那样两个人的儿子,为什么是好办法?怎么个好法?”
刺猬不知所措地:“你希望我反对呀?”
长颈鹿没话说了:“那也不是……”
“看来,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来接你出院,更不会跟你一起去爬山……时间可是不多了。虽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
“你看,你在嘲笑我了吧?反正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在嘲笑我,找那么两个窝囊废当父母!”
“我没嘲笑你。”
“住口!”长颈鹿扑过去,一头把刺猬撞倒在地,然后跑到厕所里拼命地踹门,踹了门还觉得不解气,拿起拖把就要砸镜子。
“有泽!你想干什么?”闻声赶来的男护士大喝一声。
“讨厌!”长颈鹿狂叫着举起了拖把。
“关你的禁闭!扣你的分!”男护士又喊了一声。
真要被关了禁闭,出院可就没门儿了,更不用说去爬山了。长颈鹿把拖把放下来,小声嘟囔着:“我只不过是想用拖把擦擦地。”说着真的马马虎虎地擦起地来。
“要擦地你就好好儿擦!”
长颈鹿使劲儿擦着地:“这样总行了吧?”
擦完地,长颈鹿扔掉拖把,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起脸来。洗完脸,也不关水龙头,呆呆地盯着流进排水口的水。
“长颈鹿……”有人在关切地叫他。
扭头一看,是刺猬。
“你要是再说废话,我杀了你……”长颈鹿看都没看刺猬一眼。
刺猬在厕所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这天夜里,长颈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母亲、父亲跟已经死去的祖母,三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晚饭。但是,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也看不出那三个人注意到他。
“我在这里呀!”长颈鹿说。可是他们谁都没听见似的,只顾哈哈大笑。
“那孩子,不要了吧?”父亲说。
“那孩子不在,太好了!”母亲说。
“这样的话,全家就能过好日子了。”祖母频频点头。
长颈鹿大声叫喊起来。三个人还是听不见,有说有笑地继续吃饭。饭桌前边有一个位子是空的,谁也没有看那个空位子一眼。
长颈鹿哭了,哭着哭着醒了。隔着帘子,听见同病室的人都在熟睡,他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长颈鹿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脸,愤愤地骂道:“我扔了你们!”
第二天,长颈鹿找到小野,说希望跟叔叔婶婶取得联系。
刺猬觉得,麻理子接他出院是不可能的,那个名义上的继父首先就得反对。他出院以后,除了儿童教养所以外,没有地方收留他。怎么才能进儿童教养所呢?为此他专门跑到图书室去借了一本有关这个问题的书。可是,书上只写着各种调查方法和诊断方法,以及家长同意等条件,没有写着孩子自己如何申请进教养所。
麻理子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进教养所的,她不愿意被人指责为没有做母亲的资格。这也是她宁愿把刺猬送到医院来住院,也不愿意把他送到儿童教养所的原因。她还有那么一点儿自尊心。
所以,刺猬想出院以后自己一个人生活。当然,这也得求麻理子在出院的问题上表个态,说个假话,就说出院后由她抚养。实际上,刺猬将自己单过,靠送报纸什么的过活。
就在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联系的那天晚上,刺猬一咬牙,给麻理子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刺猬犹豫了一下,尽可能粗声粗气地说:“麻理子在吗?”
“你是哪位呀?”对方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朋友。”刺猬回答以后,听见了歌声和撒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刺猬才听见麻理子笑着接了电话。
一听是刺猬,麻理子立刻大发雷霆:“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往店里打电话吗?”
刺猬吓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我想出院。”
“别说混蛋话!”
刺猬觉得麻理子立刻就会挂电话,连忙说:“出院以后我找份提供宿舍的工打,一个人单过,不打扰你们……”
“我马上就去医院看你,不许再给我打电话!”麻理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刺猬没有勇气再打电话。回到病室,长颈鹿问:“怎么样?”他知道,刺猬打电话肯定是跟他母亲商量出院的事。
刺猬什么也没说。
因为病室里有别人,刺猬和长颈鹿来到晾衣服的阳台上。按照院规,晚上是不准出来晾衣服的,但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悄悄话。
外边很冷,晚风吹来阵阵涛声。透过围着金属网的阳台,可以看见一轮冰凉的月亮。
“没希望吗?”长颈鹿站在刺猬身后小声问。
刺猬回过头来:“我逃走,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到时候去石槌山跟你们会合。”
“你说什么?”
“4月5号,我在山顶上等你们。”
“你知道石槌山有多远吗?坐车坐到十分之七的地方,还得再爬三个小时。你一个人怎么能走到那里,又怎么能爬到山顶呢?”
“连走路带搭车,到那儿以后,跟着观光客和朝圣的人爬山,怎么也能爬到山顶。”
“肯定被人怀疑,给你报告警察。”
“那就走路。经常参加登山疗法,已经练出来了。”
“别说混蛋话!那是什么山,高度完全不同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逃走,到那边跟你会合,杀了那个混蛋!”
“办不到的!”
刺猬生气了,低声吼道:“你想一个人单干吧?”他抓住金属网使劲儿摇晃着,“你长颈鹿想一个人单干,想把资格独揽过去!”
“资格?什么资格?”
“可以……喜欢她的资格。对!喜欢她的资格!”刺猬盯着长颈鹿的脸,继续说,“是不是唯杀了那个混蛋,谁就等于救了她,谁就有资格喜欢她,对不对?”
长颈鹿低下头:“也许是吧。”
海风吹得更厉害,涛声听得更清楚了。
“……谁负责把那个混蛋推下去?”刺猬再也憋不住了,提出了这个已经想了很久的问题。
长颈鹿没答话。
“谁负责把他推下山去摔死?”刺猬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长颈鹿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当然是我了。”
刺猬毫不示弱:“应该是我!”
俩人互相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刺猬咬着牙说:“我一定要逃走,一个人去爬山。”
“谁在阳台上?”一个男护士推开阳台的门,严厉地问,“夜里不准出来,不知道吗?”
两人一言不发地回病室去了,没有被扣分。
第二天,刺猬开始在图书室查阅有关一个人如何爬山的书。既不理长颈鹿也不理优希,一个人钻进图书室,查了好多天也没查到一本有用的书。转眼到了2月的最后一天,刺猬的个人爬山计划连个影子都没有呢。
这天,刺猬又一个人跑到图书室查书去了。小组会的时间快到了,他赶紧往病房跑,跑到病房大门口的时候,看见有一个穿着时髦的毛皮大衣的女人站在那里。虽然背对着刺猬这个方向,刺猬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妈妈。
“妈……”
麻理子没回头,刺猬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绕到妈妈前边一看,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只见麻理子左眼戴着遮眼罩,唇边贴着创可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的。”麻理子说话的时候几乎张不开嘴。她心虚地笑了笑,蹲了下去。
刺猬轻轻地摘下妈妈的遮眼罩。眼睛又青又肿,根本睁不开,分明是被人打的。
“他妈的……我跟他离婚……”麻理子说话时疼得直咧嘴,“咱们娘儿俩一起过,想来想去,你才是妈最亲的人。”
刺猬没有马上就相信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麻理子抬起头来,央求似地对刺猬说:“医院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最近情况不错,马上出院也没问题,只要家里有人接你出去……我已经答应医生了,接你回去,咱娘儿俩一起过日子。”
刺猬半信半疑地:“医院是怎么说的?”
“说你马上可以开始出院前的疗程。好了好了,跟妈妈回家吧。4月就该上中学了,现在出院正合适。跟妈妈和好吧。”
“真的跟那个男人离婚?”
“你想想,他把我打成这样,我还能跟他一块儿过吗?”麻理子愤怒地说,然后,温柔地拉起刺猬的手,“不管怎么说,你是妈最亲的人,不会背叛我的人只有你。我跟你一起过一辈子。”
“……骗人!”刺猬说。
麻理子瞪大了右眼。
“你还会离开我的。就跟以前一样,找到了新男人,你还会跟着他跑的。”
“不许胡说八道!”麻理子一大声说话,就痛得皱眉头。她摇着刺猬的手说,“妈已经下决心了,再也不找男人了,妈就跟你一块儿过,真的,相信妈妈吧。”
刺猬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那……出院的时候,有一个登山纪念活动,你能跟我一起去爬山吗?”
“爬山?”麻理子马上就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刺猬急了,赶紧解释说:“谁都爬得上去的山。坐车到十分之七的地方,就爬一点点,80岁的老婆婆都爬得上去。”
麻理子怀疑地看着刺猬:“什么山?”
“石槌山。”
麻理子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哦,灵峰啊。朝圣的人们确实喜欢那座山,我也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去爬一次呢。是医院组织的?”
这下刺猬可来精神了,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说:“从医院坐大轿车出发,准备出院的孩子跟家长一起爬山。”
“孩子也能爬?”
“登山道修得可好了,哼着歌儿就能爬上去。我看过以前爬过石槌山的孩子写的作文,他们说,危险的地方一处都没有。这回正好赶上春天,一边观赏山樱花一边爬山,不知不觉就爬上去了。”刺猬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
“那么容易就能爬上去,灵验吗?”
“神山嘛,当然灵验了。人们求神,神都能听见。你要是真的想跟我一起过一辈子,就得爬神山,向神起誓。”
麻理子一阵怪笑:“你小子就那么喜欢爬山?恐怕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刺猬急了,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没有,只不过一直接受登山疗法,想试试爬高山怎么样。爬神山,肯定神清气爽……”刺猬说完,屏住呼吸等着麻理子说话。
麻理子想了一会儿,终于用双手拍了拍刺猬的双肩:“好!爬!爬上神山,把所有的烦心事统统忘掉!”
“真的?”
麻理子点点头:“应该爬一回石槌山,客人们常常这样说呢。什么时候?”
“4月5号,到了那个时候,黄莺叫得可好听了。”
“不过,要是在那边住一夜可不行,晚上我还有工作呢。”
“当天去当天回。午饭在山上吃,晚饭回医院吃。”
“那我就没什么说的了。”
“不许骗人,拉钩儿!”
“你妈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麻理子认真地说,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净说话不算数了!”
刺猬也笑了。
“好!拉钩儿!”麻理子说着用自己的小指钩住刺猬的小指,使劲摇了几下,“妈妈要是骗人的话,老了你整我,让我变成傻子,把我轰出去。”
“不!我们在一起好好儿过。”刺猬提高声音说。
麻理子钩住刺猬的手不放:“咱娘儿俩还得拉个钩,你得给我养老,将来不许娶了媳妇忘了娘。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麻理子钩住刺猬的小指,摇晃了三次才放手。
病房楼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来,朝刺猬摆手:“小组会开始半天了,还不快进来!”
麻理子靠近刺猬的脸:“关于你出院的事,我再去找医生说。”刺猬激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跑到病房楼的大门口,刺猬又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妈妈虽然戴着遮眼罩,贴着创可贴,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
妈妈让他当着别人叫她的时候,他总是感到反感,坚决不叫,可是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叫起来:“妈——”
麻理子感动得直眨眼,眼泪都快下来了。
“妈——谢谢你!”刺猬不好意思地朝妈妈举了一下小指,转身跑进病房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