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的第一周,优希跟长颈鹿、刺猬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开始了出院前的疗程。
新学年开始之前,出院人数总是比平常多,特别是毕业班的同学,出院的就更多了。第八病房楼有将近一半的同学出院。
3月19日,优希被叫到诊察室去。诊察室里除了小野医生以外,还有儿童精神病科的主任水尾先生。
三天后是毕业典礼,医生要求优希在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回家一天,并利用这一天写一篇作文,谈谈自己住院的感想,算是最后一次作业。同时交给优希一份同意书,要求跟优希一起参加出院登山纪念的家长在同意书上签字。
长颈鹿和刺猬也被叫到诊察室,得到一份同样的同意书。三个人拿着各自的同意书,在净水罐前边集合了。同意书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但在优希看来,那是一个特别许可证,或者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
净水罐后边的白梅盛开,飘散着醉人的芳香。三个人肩并肩地走到体育用品仓库后边,眺望着蔚蓝的大海。
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大海显得非常明亮。闻着随风吹来的海潮的香味,听着波浪清洗沙滩的声音,心情好极了。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永远站在这里看海。
不知为什么,优希忽然泪流满面。她觉得难为情,不敢看长颈鹿和刺猬。但是,从他们的呼吸中,优希能觉出他们也哭了。她没有看他们一眼以证实自己的感觉,而是一直面向大海,注视着远方。
3月21日,在养护学校分校的小礼堂里,双海儿童医院所有病房的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和初中三年级毕业生,以及毕业生家长和老师、医生们会聚一堂,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
第八病房楼的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只有优希、长颈鹿和刺猬三个人。患拒食症的“蜥蜴”早些时候已经出院了,总是用脚尖敲打地板的“响尾蛇”病情加重转院了。
颁发毕业证书的仪式从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开始。优希、长颈鹿和刺猬从椅子上站起来,排在第七病房楼的同学后面向前边的台子上走去。
长颈鹿小声说:“往校长脸上吐口睡沫吧。”
刺猬说:“还是做个鬼脸吧。”
优希听了两个人的淘气话,使劲儿忍着没笑出声来。三个人都非常规矩地从养护学校校长的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前来参加典礼的家长们鼓起掌来。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刺猬的母亲、优希的母亲出席了今天的毕业典礼。
长颈鹿出院以后将住在叔叔家,过一段时间还要办理过继的手续。
“可是,长颈鹿根本就没考虑爬山以后的事。我也是……”刺猬对优希说。
优希听了点了点头。她也没有考虑过爬山以后的事。
“刺猬根本就不相信他妈会离婚,如果不爬上神山看一看,他什么都不会相信的……”长颈鹿对优希说。
优希听了也点了点头。她也是,如果不爬上神山看一看,她也什么都不会相信。眼下的她无法现实地考虑任何问题。
毕业典礼顺利地结束了。优希他们要回病房的食堂等着家长接他们回家。路上,长颈鹿和刺猬走在优希的两侧,一个劲儿地嘱咐她,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
长颈鹿说:“遇到危险,想想明神山森林里的大楠木。”
刺猬说:“想想那个暴风雨之夜,一定能产生无穷的力量。”
优希使劲儿点了点头。
家长们被留在小礼堂里,由班主任老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到第八病房楼的食堂来接孩子了。
志穗是第一个来到食堂的,她表情僵硬地走到优希面前,说了声:“走吧。”
优希跟着母亲往外走的时候,觉得出长颈鹿和刺猬都在看着她,但她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没有回头。
出了食堂,志穗对优希说:“你爸爸突然有急事出差到大阪去了,如果我们坐5点到达柳井港的那班船回去,他能赶得上接咱们。”来到病房楼外边,志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笑着说,“祝贺你,优希小学毕业了,病也好了。班主任老师说了,在学习上,你跟外边学校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差别。好了,开始新生活吧!”
志穗的话与其说是说给优希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大门口没有停着出租车,志穗建议步行去车站。
优希担心母亲的身体吃不消:“您能行吗?”
志穗笑了笑:“20多分钟的路,没问题。最近我很注意锻炼身体。”说完还做了一个有力的滑稽动作给优希看。
优希没有笑。
志穗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新年期间,由于我病倒,造成优希病情加重。打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饮食和锻炼了。我总觉得,我身体好了,优希身体就能好了……”
优希听母亲这样说,心里一阵难过,但她盯着母亲的侧脸,一句话也没说。
走出医院不到200米的时候,一辆红色小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优希她们身边,刺猬的母亲麻理子摇下车窗招呼说:“上车吧,我带你们一段路。”她摘下墨镜,朝优希撅了撅下巴,接着说:“跟我儿子是好朋友,一起出院的吧?”
志穗礼貌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们到车站去坐火车。”
“在这个小站停车的火车半天来不了一趟,还是坐我的车走吧。既然碰上了……”麻理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也是,将来万一再在什么地方碰上,还不是谁都不认识谁!”
“不是那个意思……”志穗低下了头。
麻理子戴好墨镜:“给您添麻烦了!”说完一踩油门儿,红色小轿车嗖地蹿了出去。
车开走前的一瞬间,优希看见刺猬的脸难过地扭曲了。红色小轿车转眼就不见了。
“走吧!”志穗对仍然站在那里发愣的优希说。
20多分钟以后,优希跟着志穗来到离医院最近的一个小站。看了看时刻表,下一列在这里停车的火车一个小时以后才到。
娘儿俩从车站溜达出来,一辆老式黑色轿车停在她们面前。长颈鹿的叔叔开车,副驾驶座上坐着长颈鹿的婶婶,长颈鹿坐在后座上。
“上车一起走吧。”长颈鹿的叔叔满脸诚意地笑着,“你们也是去港口坐船吧?我们回香川县,正好顺路,上车一起走吧。”
婶婶也说:“请上车吧。”
可是,志穗强装笑脸,很客气的拒绝了。长颈鹿的叔叔和婶婶劝了半天,志穗就是不肯上车。没办法,长颈鹿的叔叔只好开车走了。优希看见长颈鹿一直面向后方盯着优希,直到看不见了。
志穗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躲开优希跑到车站里去了。优希追过去,看见志穗坐在候车室里破旧的凳子上,低着头,双手蒙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一句话来:“我真……讨厌我自己……”
优希站在志穗面前,看着她的脖子。志穗有些蓬乱的头发在微微颤抖。
“我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了。我已经……变成一个没用的人了……”
优希想大声叫喊,甚至想厮打眼前这个弯着腰坐在那里自己责备自己的母亲。志穗的话是什么意思,优希听不懂,但觉得出母亲不是在责备她自己,而是在责备优希。
“自从我优希得了精神病以后,才使母亲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一直像以前那样做个好孩子,一切问题都不会发生……”
优希差一点儿就要喊叫起来了,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铁路那边就是山坡,山坡上种着山樱花,有大约二成到三成的樱花已经开了。
志穗在优希的背后叹了一口气,又说话了:“这回就不要紧了吧?出院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吧?”
优希既想对母亲发火,又想抱住母亲,哭着对她说:“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好!我是个肮脏的坏孩子,是个不值得您爱的坏孩子呀!”
“你怎么不说话?”志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要紧了?医生不是说你已经好了吗?”
优希紧咬着牙,坚决不张嘴。因为她知道,一旦张嘴,就会骂母亲,就会伤害母亲的。她不想伤害母亲,不想让母亲痛苦。她把母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从心底里爱着母亲!
志穗没办法,只好放弃追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公路上不过车的时候,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
“跟我一起到海里去吧。”志穗小声说。
大海那边传来海鸥的叫声。
“……顺着铁路走着去好吗?”
优希闭上眼睛,拼命让自己想明神山,想明神山的森林,想大楠木,想长颈鹿和刺猬。过了一会儿,优希睁开眼睛:“不!我要去爬山。”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
“……山?”
“出院登山纪念。神山。”
“好像去年夏天你也说过这件事。”
“跟我一起去爬山吧。”优希使劲儿喘了一口气,“既然您觉得您能顺着铁路走到海里去,也一定能跟我爬到神山上去。锻炼身体嘛,连80岁的老婆婆都能爬上去呢。跟我一起去爬神山吧。”但是她没有说要在山上干什么,关于这个问题,她连想都不愿意想。她紧紧地檬起拳头,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觉得有人在拍她的后背。
“车来了,上车!”志穗说。
她们赶上了下午两点半那班渡轮,5点到达柳井港。雄作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张开双臂,对优希表示欢迎:“没参加上优希的毕业典礼,真对不起!中学的开学典礼我说什么也要参加。赶不上休息日,我请假也得去。”
优希把雄作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中学的事,她连想都没想过。
车开到去姥姥家那个岔路口的时候没拐弯,优希觉得奇怪,问道:“不去接聪志啦?”
“根本就没把他送到姥姥家去。”志穗回答说,“马上就该上三年级了,一个人在家呆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用见姥姥和舅舅、舅妈的面了,优希感到轻松。
车刚开到家门前,聪志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
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吃的。姐姐回来了,聪志兴奋得把叉子掉到地上好几次。吃完饭,餐馆服务员端上来一个大蛋糕,蛋糕上用巧克力写着:“优希,祝贺你!”
聪志高兴得欢呼起来:“祝贺姐姐毕业!”
雄作说:“还要祝贺姐姐出院!”
聪志不太相信地皱起眉头:“夏天也说出院,冬天也说出院,结果都没出院!”
“这回准没问题了。是吧,优希?”雄作看着优希。
优希避开雄作的眼睛,故意逗聪志说:“我把有巧克力的地方都吃了,行吗?”
“不行,不行!妈!快切蛋糕啊!”
吃完蛋糕回到家里,时间还早,全家人围着餐桌,边喝饮料边聊天儿。雄作说:“等优希出院以后,全家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太好了!”聪志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夏威夷!夏威夷!”
雄作苦笑了一下:“夏威夷太远了。我们还是听听你姐姐是怎么想的吧。优希,你说去哪儿好?”
优希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正为什么时候说出爬山的事合适发愁呢。
“我想去爬山。”
雄作和聪志都愣住了。优希迫不及待地说;“以前我也说过想去爬山的事,您不是同意了吗?”
雄作满脸疑惑地问:“你是说……石槌山?”
优希点头。
雄作皱着眉头说:“石槌山太近了,而且什么时候都能去。既然是全家旅行,还是去东京,要不就去北海道或冲绳。”
“我想去爬山。我现在就想去爬山,别的地方不想去!”优希打断父亲的话,字字有力地说。
雄作迷惑地看了志穗一眼。志穗低着头不说话。聪志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雄作干咳了一声:“好吧,说是什么时候都能去,机会总是错过了一次又一次……那就全家一起去爬山吧。”
“我也能去吗?”聪志担心地问。
雄作点头表示同意,优希却突然大声叫起来:“聪志不行!”声音之大,不但把聪志吓了一跳,连雄作和志穗都吃了一惊。
优希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她垂下眼睑,小声说:“聪志还小,爬不上去……”
聪志不满地说:“为什么爬不上去?我爬得上去!”
“就是嘛,带他去也没关系嘛。”雄作从中调解着,“老婆婆都能爬上去的山,登山道修得又挺好,爬山就像郊游。我记得医院给的一份材料里就是这么说的。”
“不行!绝对不能让聪志去!”优希使劲儿摇着头,毫不相让。
“为什么呀?”聪志抓住优希的手腕,使劲儿拉扯着,“爬得上去,绝对爬得上去。”
优希甩开他的手:“聪志去了给大家添麻烦,不能带他去。”
“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聪志委屈得都快哭了,撒娇地摇晃着身子,向父母求援。
雄作说:“优希,就带他去吧,没关系的。”
“不行,绝对不能带他去!”优希坚决地说。
“为什么?臭姐姐!我就去!”
“聪志,不许骂姐姐。”志穗用微弱的声音批评了聪志。
聪志眼泪都下来了:“那你们带我去,跟姐姐说带我去爬山嘛!”
“优希……”志穗难过地叫了一声。
“讨厌!”
这是优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这么没礼貌。她谁也不看,只顾一个劲儿地说:“聪志爬不上去,聪志不能去!”
“姐姐讨厌!不让我去,谁也别想去!我给你们捣乱!”聪志把脸伸到优希面前做着鬼脸。
优希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啪,一个枯燥的声音钻进了优希耳朵。
聪志瞪大了眼睛,父母也愣住了。优希只觉得浑身冰凉,紧接着又像火烧似的燥热。
聪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声叫着:“讨厌!姐姐讨厌!”跑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砰地关上了房门。
优希感到全身无力,靠在椅子上,后悔像一把锋利的钩子钩着她的心。
“优希!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能打聪志呢?这可不像是你干的。”雄作说。
优希的心更疼了。她的身体不能动,思想也停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管怎么说,不能让聪志去。爬完山以后,如果再去什么地方旅行的话,让我在家看家也行。”
父母都没说话。
“妈!您跟我去,是吧?”优希焦躁地大声吼叫起来,声音里充满愤怒。优希生自己的气,恨自己做得太过分,怎么能动手打聪志呢?
她的气和恨好像没处发泄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妈!您跟我去,是吧?”
过了好一会儿,志穗才说:“是。”
优希又瞪着雄作,逼他表态。雄作回避了优希的目光,低着头说:“去……旅行嘛,以后再说。”
优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回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了,一直到天亮也没合眼。
第二天,志穗把夫妻二人签了字的同意书和爬山所需的费用交给了优希。爬神山的幻想终于基本上变成了现实,优希的心却好像被爪子抓似的难受。
“用不着两个人都去。”优希对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的雄作说,“爸爸的工作不是很忙吗?”
雄作苦笑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昨天折腾得那么厉害,现在又这么说。”
优希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可是,身体……不要紧吗?”
雄作怪里怪气地笑了:“应该担心的,是你妈的身体。”
“我没关系。”志穗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说。
优希还想说些什么,听见聪志下楼来了,就没再说。聪志还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直到优希离开家,也没跟她说一句话。但是,汽车发动以后,优希回头从后车玻璃往后看的时候,看见聪志正站在二楼的窗口目送她呢。
优希在渡轮上完成了医生给她布置的作文。作文里写着,关于出院以后的事情,什么都还没有考虑。但关于弟弟,却写了很多。她说她以后一定要对弟弟好,一定要好好儿爱弟弟,什么都让着弟弟,有什么东西都给弟弟,让弟弟生活得幸福,只有弟弟得到幸福,自己才能得到幸福……
回到医院的第二天,优希被小野和水尾叫到了诊察室。简单地谈了几句之后,水尾鼓励她说:“出院以后,好好儿上中学。”
医院决定,4月5日,是优希她们登山的日子,也是出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