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十分
二十三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结婚纪念日。
你的丈夫来了。
亚瑟·波特折着玫瑰花束边缘的包装纸,这些橘红和淡黄色的花朵正盛开着,生气勃勃,花瓣儿精致、松软,像腾起的波浪。他嗅着它们,这是玛丽安喜欢的颜色,是充满活力的颜色,她不喜欢白色或红色。
信号灯变了。他把花束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身边的座位上,加速向十字路口驶去。他的手移向腹部,腰带勒得有点儿紧。他皱起了眉,腰带就是计量表,在这块破损的皮革上,已经钩到了倒数第二个眼。周一开始节食,他轻松地告诉自己。他应该回到哥伦比亚特区,用一些时间来消化表妹做的美食,这样就可以集中精力再算一算脂肪的重量。
这都是林顿的错。昨天晚上,她做了玉米牛肉、黄油土豆、黄油甘蓝、苏打面包——黄油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因此他就选了利马豆、土豆泥、巧克力蛋糕加香草冰淇淋。林顿是玛丽安的表妹,是麦克格里斯的肖恩一族的血统。她有两个儿子,埃蒙和哈迪,两人在同一年结婚,婚礼之后,他们的妻子分别在十个月和十一个月后生了一个女儿。
亚瑟·波特是独生子,十三岁时成了孤儿,他只在童年时代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因此他用极大的热情融入妻子的家庭,并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制作麦克格里斯家族的家谱。通过非常精细的制作,完全符合家族的历史——用手工誊写在精美的纸上,而不是用电脑加工。波特对曲折的家谱有着宗教般的虔诚,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
车沿着国会高速公路向西,然后转向南。他双脚向前伸,握着方向盘,眼镜架在他苍白多肉的鼻子上。波特穿行在芝加哥工薪阶层居住区,经过那些经济公寓、套房,以及两个家庭吵吵嚷嚷合居的住房。中西部夏天的灯,在乌云翻滚的日子呈现出苍白的颜色。
在他眼里,不同的城市灯光也各不相同。亚瑟·波特曾多次周游世界,有大量关于旅行的素材储备,但他不会把这些写成文章。家谱笔记和工作备忘录可能是他唯一的文学遗产,不久他就要从这个工作岗位上退休了。
转转这边,转转那边。他把车调到自动驾驶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漫不经心地开着。本质上说他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但长期以来,他努力克服这一缺陷——如果这算缺陷的话——从没有越过这一职业的底线。
他开着那辆租来的福特拐上奥斯汀大街,这时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一辆汽车。
那辆蓝灰色的轿车里有人,他们的样子难以形容。那是两个年轻人,脸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单纯、充满活力而且正派。他们正尾随着他。
他们的帽子上印着“联邦特工”几个字的缩写。
波特的心沉了下来。“倒霉。”他用低沉的男中音嘟哝了一句。他有点儿愤怒, 翕动了一下颌骨,然后用绿纸把花儿包得紧紧的,好像准备好一场高速追逐。然后, 他发现了他要找的那条街,于是拐了个弯,小心翼翼地以每小时七英里的速度前行。 给妻子的花束在他宽厚的大腿间来回滚动。
是的,他没有加快速度。他认为自已判断错了,轿车上是两个商人,他们是在去 推销电脑或打印设备的路上,很快他们将拐弯走自已的路。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但是,那辆轿车没有这样做,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和波特的福特完全 相同的、恼人的缓慢车速行驶着。
他驶进一条熟悉的车道,继续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距离,然后停了下来。波特迅速 下车,怀里抱着花儿,挑战似的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他估计,大胆的特工在这里会拦住他。
他们怎么找到他的呢?
他是那么聪明,把车停在离林顿的公富三个街区的地方,让她别接电话,把她的 手机关掉。这个五十一岁的女人——如果重新排列她的基因,她将成为一个吉卜赛 人,她与玛丽安性格迥异,尽管她们流着相同的血液——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建 议。她己经习惯了和表姐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相信,他的行为方式即使不 凶险,起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危险的,他费了很大的劲去劝阻,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建 议。
两个特工在波特后面停了车,走出车外。他听到了他们走在沙砾路上的脚步声。
他们不慌不忙,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他,他们相信这一点。他永远也跑不掉。
我是你们的,你们这些自负的狗娘养的。
“波特先生。”
不,不,走开!不是今天。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我的结婚纪念日。二十三年。当你到了我这把年纪的吋候,你才会懂得它的意思。
“波特先生?”
两个年轻人是一起的,不理一个就等于拒绝了两个。
他穿过草坪,走向妻子的墓地。“玛丽安,”他在心里默念,“对不起,我惹麻烦了。对不起。”
“别来烦我。”他低声说。突然,好像他们听到了似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这是两个阴郁的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皮肤苍白。波特跪着把花儿放到墓前。他慢慢打开绿色的包装纸,但他的余光仍然能够瞥见那两个年轻人,他停了下来,紧闭着眼睛,用双手捂住脸。
他不是在祷告。亚瑟·波特从不祷告。他曾经祷告过,偶尔。尽管他的生活带给他很多秘密和迷信,但他十三年前还是停止了祷告,就在活的玛丽安变成死的玛丽安的那一天。她从他交叉的指尖前消失了,而他正好在与上帝进行艰苦的谈判。在他的生命中,他或多或少还是相信上帝的存在。可那个他一直通过邮寄进行捐助的地址原来只是一个生锈的垃圾桶。虽然他既不奇怪,也没有幻灭感,但还是放弃了祷告。
现在,他双眼紧闭,举起了同一双手的指尖并挥了一下,避开那两个毫无特征的男人。
联邦特工,是的,但是,那些也许是让上帝都恐惧的联邦特工——他们中的许多人如此,他们保持着距离。
没有祈祷词,但他对他的新娘说了一些话,她在这里已经躺了很多年了。他的嘴唇嚅动着,他得到了回应,仅仅因为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但是这两个穿着同样服装的男人的出现是一种干扰。最后,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刻在她的花岗岩墓碑上的花纹。他当时订的是玫瑰,但是那朵花儿看起来好像菊花,可能那个雕刻师去过日本。
再耽搁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波特先生?”
他点点头,并转过身来。
“我是麦克格文特工,这位是克罗雷特工。”
“哦。”
“很抱歉,打扰您了,长官。我们谈一谈,您介意吗?”
麦克格文加了一句:“我们到车子那儿谈谈吧?”
“你们要干什么?”
“到车子那儿好吗?请。”没有人像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那样说“请”字。
波特和他们一起——他被夹在中间——走向他们的车。只有站在车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风依然刮着,七月的天气冷得不可思议。他扫了墓地一眼,看到包花的绿纸在风中颤动。
“就在这儿吧。”他突然停了下来,决定不再往前走了。
“我们非常抱歉打断了您的假期,长官。我们打了您住处的电话,但没人接。”
“你们派人去过那儿吗?”波特担心如果特工打过电话,林顿会很不安。
“是的,长官,但是当我们找到了您,就通知了他们。”
他点着头,看了看表。他们今晚打算做肉馅马铃薯饼,绿色蔬菜沙拉,他本打算弄点儿喝的,塞缪尔·史密斯深棕色淡啤酒给自己,燕麦烈性黑啤酒给他们,晚餐之后,与隔壁的霍尔伯格玩纸牌,红桃或黑桃。
“什么情况?”波特问道。
“堪萨斯的某个地方,”麦克格文说,“情况很糟糕,长官。他要求您把威胁处理小组召集起来。有一架道姆托兰喷气式飞机在格伦沃等您。详细情况在这里。”
波特从年轻人手里接过密封的信封,看了看。他吃了一惊,因为一滴血正从自己的大拇指滴落下来,他猜想,或许是玫瑰花瓣上隐藏着茎上的刺,那些花瓣就像妇女夏天戴的帽子上那松软的帽檐。
他打开信封,浏览着传真,上面有联邦调查局局长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进入那个房子多长时间了?”
“第一份报告说是大约八点四十五分进去的。”
“他有话传出来吗?”
“至今没有。”
“控制住了?”
“完全控制。堪萨斯州警和威奇托警局六名特工。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
波特扣上运动服的纽扣,然后又解开,他意识到这两个特工正带着极大的尊重看着他,这让他感到不舒服。“我要亨利·勒波做我的情报员,托比·盖勒负责通讯。托比(tobe)的名字拼时用‘e’,但发音时用‘y’。”
“是,长官。如果找不到他们……”
“只要他们。找到他们。无论他们在哪里。我要他们半小时内到达那处房子。再看看是否能找到安吉·斯加佩罗。她应该在指挥部或者在匡提科,行为科学部。用飞机把她也接过来。”
“是,长官。”
“是干什么的?”
“是联邦调查局的人质营救队,由四十八名特工组成,是美国最大的战术排障部队。”
克罗雷让麦克格文传达不幸的消息。
“有个问题,长官。第一支队在迈阿密执勤,进行一场麻醉品管制搜捕,二十二名特工在那儿。第二支队在西雅图,昨天晚上发生了银行抢劫案,罪犯进入了障碍房,十九人在那儿。我们能勉强拼凑第三支队,但我们不得不从其他两个支队抽调一些特工。把他们集中到案发地点需要一些时间。”
“打电话给匡提科,把他们集中起来。我在飞机上给弗兰克打电话。他在哪儿?”
“西雅图有案子,”一个特工告诉他,“也许您要我们在公寓接您,您可以收拾一下行李,长官?”
“不,我直接去格伦沃,你有警报器或灯吗?”
“是的,长官。但是,您表妹的公寓距离这儿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这样,如果你们中的一位能把包着那些花儿的纸拿掉,就是那座坟墓上的,我会很感激的。把花儿放好,别让风吹走了。”
“是,长官。我去做。”克罗雷痛快地答应了。因此,他们之间有了区别,波特认识到,麦克格文不会摆花儿。
“太感谢你了。”
波特跟在麦克格文后面走着。第一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是嚼口香糖。那些军用飞机爬升得太快,飞机轮子一离开地面,如果他不嚼一包口香糖,他的耳朵就会像压力锅一样充满了压力。他是多么憎恶飞行啊。
“哦,我累了,”他心里默念着,“我太累了。”
“我会回来看你,玛丽安,”他低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那座坟墓,“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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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