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十一分
“他们要把香农怎么样?”贝弗莉打着手势,她使劲地喘息着,胸脯一起一伏。
梅勒妮向前倾着身子,香农的脸上毫无表情,她正做着手势,梅勒妮发觉那是X教授的名字——X战警的创始人。和艾米丽一样,她也在召唤她的保护神。
熊和布鲁图正在谈话。“为什么……放了她们?”
“因为,”布鲁图耐心地回答,“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会闯进这扇该死的门,并且……杀掉我们。”
梅勒妮溜了回来,说:“她坐在那儿。她很好,他们说要放了她。”
每个人的脸都放着光。
每个人,除了哈斯特朗太太,都高兴起来。
还有凯莉。小凯莉,那个一头金发,长着雀斑的小山猫,八岁的孩子却有着一双二十岁的眼睛。她不耐烦地看了梅勒妮一眼,转过身去,低头对着身边的墙,不停地做着什么。她在干什么?想挖个洞钻出去?好吧,由她去吧,只要能让她远离伤害。
“我想我要病倒了。”双胞胎中的苏茜比画着。安娜也做着相同的手势,她总是响应小妹妹的话。
梅勒妮用手语安慰道,她们不会生病,一切都会好的。她溜到艾米丽身边,她正为衣服上的裂口流泪。“下周我和你去购物,”梅勒妮比画着,“给你买件新的。”
就在这时,德·莱佩在她耳边低声说:“汽油罐。”他说完,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勒妮感到一阵冷风吹过脊背。汽油罐,她转过头,它就在她旁边,红黄相间,足有两加仑那么大。她悠闲地走到跟前,猛地拧紧盖了和压力孔的旋钮,然后望着屠宰房的四周,寻找她需要的东西。
在那儿,是的。
梅勒妮溜到房间前面,仔细观察屠宰厂后面的情况,有两扇门——她可以在幽暗中隐约看清它们。哪扇门通向河边呢?她琢磨着。这时她碰巧低头看见了地板,她在灰尘上写下了做手形游戏的信息。她匆匆地瞥了一眼,看到了通向每扇门的地板——左边那扇门前灰尘较少。那就是说,河边吹来的风从那扇门进来,吹走了灰尘。一定有足够的风力,或者说,有一扇窗或一扇门开得足够大,可以让小女孩儿钻出去。
贝弗莉呼吸困难,她哭了。她躺在梅勒妮身边,挣扎着喘息着。吸入器对她没太大的作用。熊皱着眉看着她,说了些什么。
真不幸。梅勒妮向贝弗莉做着手势:“确实很难,宝贝,但是请安静些。”
“我害怕,我害怕。”
“我知道。但是一切会——”
哦,我的上帝。梅勒妮的眼睛瞪大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当她环视房间的时候。
凯莉握着一把刀站在她面前,老式的钩状刀刃。那是她在地下那堆垃圾里看到的,她挖了半天才把它挖出来。
梅勒妮战栗着。“不!”她做着手势,“把它放回去。”
凯莉灰色的眼睛放着凶光,她把刀塞进衣袋里。“我要去杀西尼斯特先生,你不要阻止我。”她的手在她面前猛地一挥,好像已经刺中了他。
“不,不能那么做。”
“我是茱比利!他无法阻止我。”
“那是连环画册中的人物,”梅勒妮用不连贯的手势比画着,“不是真的!”
凯莉不理她。“茱比利!我要用等离子团把他砸成两半!他要死了,没有人能阻止我!”她爬过门,消失在从天花板流下的瀑布中。
偌大的韦伯-斯杜尔兹屠宰厂主房间里,三个罪犯在前面那一片区域活动。那里曾经是死在这里的那些牲畜的围栏和通道,现在用来储存屠宰厂的设备——屠宰用的滑轮,一至三号斩首铡刀,去内脏的机器,绞肉机,还有大型的精炼油脂桶。
就是在这间可怕的仓库里,凯莉不见了,估计是想绕到墙的前面,三个男人正在那里的电视机前闲逛。
不……
梅勒妮直起上半身,看了熊一眼——他是三个男人中唯一一个能看清楚的人——她僵住了,他没朝她们的方向看,只是偶尔转过油腻的脑袋看着她们。她惊慌地望着主房间,瞥见凯莉的金发消失在柱子后面。
梅勒妮悄悄地靠近门口,仍蜷伏着身子。布鲁图在窗口,紧挨着香农,向外望着。熊注视着房间,又转向不知因为什么事发笑的鼬鼠。熊抚摸着手里的霰弹枪,也跟着笑起来,还闭上了眼睛。
现在开始行动。
我不能。
开始行动,他看不见你。
深呼吸。现在开始。梅勒妮溜出房间,爬到曾留下过成千上万蹄印的过道。她停下来,透过瀑布望着。凯莉,你在哪儿?你认为你能刺中他然后消失吗?你和你那些该死的连环画册。
她穿过那片刺骨而且泥泞的水洼,觉得又冷又恶心,走进了洞穴般的房间。
这个女孩儿要干什么?她猜想,绕过去,从后面冲上去,刺向他的后背。经过那些机器,生锈的废旧金属和腐烂的木头。一堆链子和挂肉的钩子,血迹斑斑,钩子上的干肉的余渣清晰可见。那些油脂桶更让人恶心,里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梅勒妮无法摆脱那种想象,动物们在桶里时沉时浮,被慢慢炖成流动的油脂。她感到胃在翻腾,开始作呕。
不,不要出声!轻微的响声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双膝伏在地上,呼吸着地板上凉爽而潮湿的气息。
从高大的断头台柱子下望去,棱角分明的刀刃锈迹斑斑而且凹凸不平,梅勒妮看见小女孩儿的身影从一个柱子闪到另一个柱子。
梅勒妮更快地前行,刚走了两英尺,就觉得肩膀一阵麻木。她撞到了一根钢管,足有六英尺长,斜靠着柱子,开始慢慢地砸向地板。
不。
梅勒妮伸开胳膊抱住管子,它足有一百多磅重。
我抱不住了,它要倒了。
管子倒得太快了,把她拉倒了。就在她抱住管子的那一刹那,她也跌倒在地板上,和那堆生锈的废金属滚到了一起,这对她的胃部肌肉也发生了作用,她痛苦地喘息着,体内翻江倒海,祈求风声和水流声能盖住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她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待了好长时间。
最后她使劲从管子底下抽出身子,把它滚到地板上——悄无声息地,她希望能这样。
哦,凯莉,你在哪儿?你懂吗,你杀不了他们,他们会发现我们,会杀了我们。或者熊会把我们带到工厂后面。你没看见他的眼睛?你不知道他要什么?不,你可能不知道。你还不懂。
她冒险看了一眼房间前面,三个男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电视。熊偶尔会瞥一眼屠宰房,但没注意到少了两个人。
再一次从这些机器的下面观察,梅勒妮瞥见了金发,她在那儿,凯莉,坚决地向靠近窗户的三个男人的方向前进。她爬着,脸上挂着笑。她可能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杀掉三个男人。
从管子底下挣脱出来,喘口气,梅勒妮在走廊里摸索着,躲在一根生锈的柱子后面,转过墙角,看见了那个金发女孩儿,离布鲁图只有二三十英尺。他背对着她,继续盯着窗外,手有时抓着香农的衣领。如果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人站起来走向那个女孩儿,他们只要先看见一个倒着的大油桶,接着便能看见她。
凯莉绷紧身子,似乎要跳过油桶,冲向布鲁图。
梅勒妮想,我是否应该让她去做?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在她离他们几英尺远的时候,熊会发现她,把刀拿走,他们会打她一两个耳光,把她推回屠宰房。
为什么我不能冒我的生命危险?冒险让熊的手打在我身上?冒险让布鲁图用那种眼神看着?
但是就在这时,梅勒妮看见了苏珊,看见她背上出现的圆点,还有蓬松的黑发像烟一样升起。
她看见熊盯着艾米丽男孩子般的身体露出的冷笑。
该死的。
梅勒妮脱掉黑色的鞋子,把它们推到金属桌子下面。她开始全速冲刺——竭尽全力,沿着窄窄的走廊,避开悬挂着的金属块、金属杆和管子,跳过一个屠宰滑轮。
就在凯莉站起来,到达油桶边上时,梅勒妮抓住了她,一只手按着腹部,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她们重重地倒在地上,跌进了盖子开着的油桶,发出沉闷的响声。接着盖子又砰的一一下盖住了油桶。
“不!”小女孩儿比画着,“让我——”
梅勒妮做了她一生从没做过的事:扬起巴掌,对准了女孩儿的面颊。凯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师放下手,从两个桶的缝隙间望过去。布鲁图转过身,望着她们的方向。鼬鼠耸耸肩。“风。”她看见他在说。熊毫无笑容地站起来,拿着枪朝她们走来。
“进去。”梅勒妮暴躁地比画着,指着附近立着的一个大油桶。女孩儿犹豫了一下,两人钻了进去,拉过盖子盖上,像关门一样。桶边涂着一层蜡一样的东西,让梅勒妮很恶心,觉得皮肤上覆满爬行物。强烈的气味让她再一次想呕吐。
一个阴影落在桶上。当熊走进走廊时,她感觉到了振动,他离她们只有两英尺远。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回到香农和另外两个男人身边。
凯莉转向她,在暗淡的光线下,梅勒妮勉强辨认出女孩儿的话:“我要杀了他!不要拦着我,否则我也会杀了你。”
当小女孩儿举起那把锋利的刀指向她的时候,梅勒妮倒吸了一口凉气。“住手!”梅勒妮冷酷地比画着。我应该做什么?她问自己。苏珊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闪现,还有哈斯特朗太太,她爸爸,她哥哥。
还有德·莱佩。
苏珊,帮帮我。
德·莱佩……
梅勒妮突然想到,没有苏珊了,她死了。死了而且变冷了。
哈斯特朗太太或许也死了。
德·莱佩呢?他只是个假象,是你那虚幻的房间里的虚幻来客,你的另一个想象中的生病的朋友。你与他们共同成长,和他们谈话,和他们出去,孤独地做爱,回避现实。我把所有事情都搞混了!没有音乐,我却能听到音乐,人们在咫尺之遥说话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必须勇敢时却胆战心惊……
少女的坟墓。
小女孩儿伸手去摸桶盖。
“凯莉!”梅勒妮愤怒地比画着,“茱比利……好了,听着。”
女孩儿小心地看着她,点点头。
“你真想杀了他?”
“是的!”凯莉的眼睛闪着光。
“好吧,那么我们一起干。我们要用正确的方法做。”
奇怪的笑靥在凯莉的脸上绽放。
“我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躲在那根管子后面。看见了吗?上那儿去,躲起来。”
“我做什么?”
“等我给你信号就出来。他会跟我说话,不会找你。”
“然后呢?”
“从后面扎他,尽你最大的力气。好吗?”
“好的!”小女孩儿笑了,她的眼睛不再愤怒,而是像石头一样冷酷,“我是茱比利,没有人能阻止我。”
布鲁图背向屠宰厂内部,但是他一定从破裂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他转过身问:“干什么?”
梅勒妮已经从桶后面溜出来,背对着屠宰房。她朝他们走来,冲香农笑了笑。
她看着汉迪,模仿写字的样子。他递给她一个黄色的纸簿和一支笔,她写道:“请你不要伤害她。”她冲香农点着头。
“伤害她?我要放了她。懂吗?”
“为什么不把那个病女孩儿也放了?”她写道。提一下她的名字,梅勒妮想,或许他会有更多的同情。贝弗莉,她又写道。
布鲁图笑了,并冲着熊点点头。“我朋友……要把那个小可爱……再留一会儿。”
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残忍,她想。然后又一细想:他就是残忍,是的。但是他还有些别的什么,我从他那里感觉到的是什么呢?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某种联系。是因为我能读懂他的话?或者我懂得他是因为某种联系?
鼬鼠从窗边走开,说:“来了……两箱……”他眨着眼睛,继续嚼着一根牙签。但是布鲁图没有看窗外,他在观察屠宰厂,斜着眼睛,环视四周。
我怎样才能不让他看到凯莉?
试着诱惑他?她突然这样想。
她对爱的了解都是从书上,电影和姑娘们的谈话中得来的。梅勒妮曾有过男朋友,但是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位睡到一起:总是……恐惧,她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怕黑吧?那需要多么相信一个人。当然,问题是她从没遇上一个人有兴趣同她做爱。哦,倒是有好多男孩儿想和她性交。但那是不同的。看看那两个词语:说“性交”时,仿佛捏着鼻子,使你紧张而孤独;“做爱”,那么柔和,使面部肌肉舒展。
突然,布鲁图笑了,走上前来,抓住她并把她拉近。或许他比看上去精明,或许她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无论如何他总是能准确地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等着他的手放在她胸上,放在她两腿中间。她记得当男友把手迅速地向上滑时,她是如何退缩的:她像闪电一样跳过他的膝盖,头撞在汽车炽热的圆顶灯上。
然后布鲁图转过头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懂。
熊和鼬鼠一起笑了起来。
他突然把她推开,把脸靠近她说:“我为什么要你?像你这样一点儿胸都没有的女人?你像个男孩儿。我只要女人。”他的黑眼睛钻进她心里,她禁不住抽泣起来。他带着满足观察着她脸上的恐惧和羞辱。“我要真正的女人,普里斯是我需要的。她有着女人的身体和女人的眼睛。我们几个小时地性交。你有男朋友吗?”
梅勒妮无法回答。她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边,眼睛的余光看到凯莉溜到机器的阴影里。她挣扎着控制住流泪,也不把眼泪擦掉。
“普里斯真的很特别。性欲旺盛。你认为我是个坏人?那她更坏。你恨我?那你一点儿都不会喜欢她。她可能和你性交,她喜欢那样,而我喜欢看。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我们做一次,她和我,还有你。”
梅勒妮要走开,但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用力太大,好像截断了她手上的血液,她感觉到一种酸麻的痛感。
鼬鼠在喊着什么,布鲁图转向窗户,看着外面。梅勒妮感觉到空气的振动。布鲁图看着电话,笑了。他放开了梅勒妮的胳膊,拿起了听筒。
“你好……”
他在同德·莱佩说话?他们在说什么?
管子后面靠近门的地方是凯莉的身影。她手里握着刀。
“……就是现在。”鼬鼠喊着,把枪指向窗户。
布鲁图低下头,一边在电话里说着,一边无意识地摆弄着塞在腰带里的枪。他看起来很厌倦,面部扭曲,焦虑不安。他拿起一支霰弹枪,拉回控制杆,走到门口,背对着凯莉,可能有十英尺远。小女孩儿歪着脑袋走出来,外面的光,一束耀眼的白光,反射在她手里的刀刃上。梅勒妮比画着:“等等。”
鼬鼠抓住香农的胳膊,推到门口。布鲁图走回来,枪对准外面,鼬鼠把门打开。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一个穿黑衣服的警察。他放下两箱六瓶装的啤酒,鼬鼠把女孩儿推到门外。
马上!
梅勒妮慢慢地走到布鲁图身后,她对凯莉笑着,凯莉皱着眉头,这让她糊涂了。梅勒妮弯腰拉起地上的女孩儿,夺下她手里的刀。
凯莉猛烈地摇着头。
但是梅勒妮转过身,动作那么快,布鲁图也糊徐地僵在那里,瞪着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梅勒妮继续笑着走过他身边,坚定地抓住了受惊的女孩儿。
然后凯莉被抛出门外,落到警察的胸前。
那一刹那,没有人移动。梅勒妮依然冲鼬鼠笑着,慢慢地关上门,懒洋洋地用手轰着惊呆了的警察,好像他是一只蓝尾蝇。
“他妈的。”布鲁图骂出声来。鼬鼠冲上前去,但是梅勒妮己经把门完全关上了,而且用凯莉的刀把门别得紧紧的。鼬鼠使劲地扭着旋钮,但是它纹丝不动。
然后,梅勒妮跪在地上,捂着脸,努力保护自己,免得鼬鼠痩骨嶙峋的拳头打在她的脖子上和脸上。他扯开她的胳膊,对准她的前额和下颚狠狠地打着。
“你这个婊子!”布鲁图的肌肉和下颚颤抖着。
他狠狠地打她,她倒在地板上。她拽着窗棂想让自已站起来,望了一眼窗外,看见警察带着两个年轻的X战警,一只胳膊夹一个,艰难地从屠宰厂向溪谷跑去。
她脖子上感觉到一个男人愤怒叫喊的声音的振动。布鲁图跑到另一扇窗户边,然后又返回,把霰弹枪对准外面。
梅勒妮跑向他,好像她的脚根本没有接触到地面。鼬鼠去抓她,可是只从她的衣领撕下一缕线。当她碰到布鲁图的肩膀,看到他倒在过道上,撞在屠宰滑轮上时脸上的那种痛苦、惊讶、恐惧,她感到了一种满足。枪掉在地板上,但是没有走火。
梅勒妮再一次望着窗外,看见两个女孩儿和警察在小山后消失了。然后鼬鼠的枪砸在她耳朵的上方,那是几年前那只首先失聪的耳朵。她跪在地上,昏死过去,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断裂的神经使她眼前一片黑暗,现在,她成了又瞎又聋的人,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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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