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上,博来意外地在他的餐盘旁边发现了一大堆礼物,他这才蓦然想起,这一天应该是他的生日,可是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生日这回事。
“所有的庆祝都要等到查理叔公回来再说。”在伦敦时,桑度先生曾经对他这么说,直到前几天碧翠告诉他这一天他就二十岁了。虽然还不能举行成年礼的庆祝,但这一天仍然不可避免地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他一向没过过生日,所以他以为既然庆祝会移后了,那天除了家人道贺一声外,也就不会有什么祝贺的仪式了。当他看到桌上一大堆礼物时,简直是吓呆了。想到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这些礼物,感到手都软了。
西蒙的眼光更令他心惊,也让他不禁怀疑:西蒙今天一大早就坐在餐桌上,就是等着看他出丑的。
“生日快乐,博来! ”家人进来时,一一向他道贺,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许多祝福的话都撒向他的四周。
他真希望自己不会觉得这么狼狈。他真希望这些人果然是他的家人,而今天真的是他的生日,这些礼物真的是给他的。和家人一起过生日,这真是一件何等美好的事! “你喜欢吃饭前就开礼物,还是饭后才开? ”爱莲问他。
“饭后再开吧。”他很快地回答,这样至少他可以先喘一口气。
灌下几杯浓咖啡以后,也许他比较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
西蒙除了和他一样收到一大堆礼物外,还有一些朋友打来的贺电。这些人也许还没听说他的孪生哥哥回来了。他一面吃饭,一面打开这些贺电,大声念出来,并且加上一些轻松的评语。
最后终于到了博来必须开礼物的时刻。所幸他所收到的礼物和西蒙大致都一样,而方才西蒙已经先打开他的了。桑度先生送了一个筛糖器,碧翠送的是一个银瓶,爱莲送的是马鞭,孪生妹妹送的是皮夹,这些和西蒙收到的都一样。只有牧师送的是不同的。他得到的是一个细巧的音乐盒。他太喜欢这个音乐盒了,几乎忘我地欣赏着。
“这是从喀莱尔送来的。”碧翠的话让他想起洛丁,一下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关上了音乐盒飘出的美妙音乐。
就在今天,他要签他的卖身契。
产权继承的签订仪式对他也是一项意外。他曾经很天真地以为是在他面前摆上几张纸,他只要一一签名就得了,顶多二十分钟吧。想不到这个仪式要花上好几个小时。他和桑度先生肩并肩地坐在书房的桌前,整个家族的经济史巨细靡遗地排列在他的眼前,桑度先生一一为他说明来龙去脉。
博来一方面觉得惊讶,一方面也很感兴趣。跟着桑度先生一一检视着几年来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对于这个小老头的计算能力感到相当佩服。
“令堂的遗产比起她刚继承时最昌盛的日子自然是不如,但仍然可以让你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你看,在你小时候情形并不是太好,但是你的姑妈坚决主张不向外借贷,她坚决主张在你继承的时候,必须完完整整地给你。”
他又继续向博来说明。博来第一次发现,在看来安稳自足的莱契特家的外表里面,其实仍处在挣扎图存之中。
“那一年的情形怎么了? ”他指着情况特别不好的一年问。
桑度先生翻过了几页纸,说:“对了,我记起来了。那一年真的是很糟,有一匹马死了,另两匹也没有生养,还有一匹很好的马跌断了腿,那真是令人伤心的一年。养马这一行还不能单靠自己哩。比如说吧,”他瘦削的指头指了另外的一年,说:“这一年马匹的生养情形不错,可就是没有人来买。幸好前面的几年还不错,所以还能弥补那一年的亏损。”
结束了马房的账目,接着进入农场的项目。租赁的条件、改进的情况、承租户的情况、生产的情形等。
最后进入个人的收入。
“你父亲生前所从事的机械顾问的行业收入不错。那时他自然是认为他一辈子都能有这样的好收入。他花了不少钱在他所嗜好的马上面,他买了不少价值很高的好马,当他去世时,他并没有做很广泛的投资,而遗产税却不少,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剩余了。”
他又翻到另一张纸,告诉他当年是如何付遗产税而不必将莱契特抵押出去的。
“你的姑姑亚叙别女士有她自己的收入,除了家用以外,她从来没有向莱契特要过钱。你看,两个大孩子随着年纪增加,零用钱也增加了。除了他们各人自己的马以外,其余的马都是属于家产的一部分。孩子们去农展买的马,用的是你姑妈给他们的钱,后来的增值都算是并人家产。可是据我所知,近年西蒙用他自己的钱买了一两匹马,爱莲也用她教骑马的钱买了一两匹——亚叙别女士当然会告诉你是哪几匹。这些没有列入记录。还有那几匹雪特兰小马是亚叙别女士自己的,我想这样应该是很清楚了。”
博来点头说是。
“现在说到未来。银行的建议是:令堂留在银行的钱还是继续留在那里。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
“我并不想一次拿一大笔钱,”他想起洛丁曾经这样对他说:“如果一次给我一大笔,我一定马上就挥霍掉。再说,如果你一次提出太多钱,银行一定会调查的。
我并不希望你继承家产之后马上被调查。我只想要在我有生之年,每个星期拿到一小笔够用的钱,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再受剧场里的导演啊、经理啊的气,也不用看我房东的嘴脸。”
“那么我自己有多少进账呢? ”博来问桑度先生。桑度先生告诉他了。
还不错,除了付给洛丁的钱外,他还够用。
“现在说到孩子们的零用钱。当然,那对孪生姊妹不久就要进学校读书了,这当然对整个收支有影响。”
他很惊讶孩子们的零用钱竟是这么少。
他想,我在农场工作的时候,收入还比这个多哩。他同时也警觉到西蒙的零用钱比他的少了许多。
“他们的零用钱并不是很多吧? ”他问桑度先生,桑度先生好像被他的问题吓了一跳。
“他们的零用钱是配合整个家产的多少支付的。”他讪讪地说。
“我只是想,也许可以给他们再加一点。”
“这话没有错。可是两个成人都到了可以自己谋生的年龄了,自然不能总想着仰仗家产。”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
“我建议给爱莲增加一点,一直到她结婚为止。”
“她想过要结婚吗? ”
“我的少爷,哪有一个年轻女孩不想结婚的? 尤其像爱莲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 只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她有一定的对象就是了。”
“哦。那西蒙呢? ”
“西蒙的情形就比较复杂一点。一直到几个星期以前,他都把莱契特看成是他的。现在看起来他是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但是只要他还留在这里,是可以照你所说的,给他增加一些零用钱。”
“我想这样还不够。”博来说,他很惊讶桑度先生会猜想西蒙可能会离开这里。
“我想应该给西蒙一部分产业。”
“你是说道义上应该这么做? ”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你无疑是对的。但是家产如果分了就很难保持完整了。付出去一笔钱是一回事,如果这笔钱是从收入里支出的话。但是如果把家产分出去,就对整个产业不利了。”
“这样吧,我建议:如果西蒙出去打天下,那我们可以借给他一笔创业基金,可以向他收很低的利息。我知道如果我说不用利息,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老头子对他亲切地笑了笑,说:“我不反对。我相信莱契特家业会越来越好,我想借给西蒙一笔钱对整个产业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现在该谈其他的零用金了。”
他们谈妥了零用金的数目。
“最后说到养老金。”
“养老金? ”
“是的。家里以前雇用的人,现在年老了,不能工作了。”
博来再次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一大串的养老金名单,不禁怀疑英国有哪一个家庭不是被剥削得一干二净。桑度先生对养老金似乎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个是奶妈,今年九十二岁了。住在苏格兰一个叫新迪儿的地方。
还有一个八十九岁的马夫,还住在村子里,另一个住在格斯。此外还有一个厨子,他一直为亚叙别家做饭做到六十八岁,现在则和六十九岁的女儿住在赫桑,等等。
他想起那个在他房间里摆花欢迎他的穿花衣的女孩子。将来谁会给她养老金呢? 博来继续对养老金的安排表示同意。不久,西蒙也被叫进来签名。当博来看到西蒙因看到他的签名而张大的眼睛时,一早上的抑郁一扫而空。西蒙已经有大约十年没看到柏特的大写签名了,现在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这个发现多少对他今天早上对博来的嘲弄有些挫折作用。
接着碧翠走了进来。桑度先生向她解释了零用金增加,以及对西蒙创业的资助等事宜,当西蒙听到这些计划时,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博来一眼,博来从他的眼神里也能读出他的意思:“这是贿赂吧? 告诉你,没有用的。老子就要一直留在这里,你得乖乖地付给我大笔的零用金。”不管西蒙的计划是什么,总之他是不会放过莱契特的。
碧翠似乎很高兴这样的安排。午餐时,她又挽着他到餐厅去,并且捏了一下他的手臂。
“博来,你真好。”她说。
“虽然我已经在早餐时恭喜过你们二位,并且致上我最大的祝福,”席中桑度先生说着,拿起酒杯:“但是现在我要为你们干杯了。”他向博来举杯:“为柏特干杯,他不但继承了家业,也肩负起了责任。”
“为柏特干杯! ”大家齐声说。
“为柏特干杯! ”珍妮最后也说。
他看了珍妮一眼,发现她正对着他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