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特离开营地时当然没办法甩掉那些两仪师。该死的女人。他沿着那条古代石路策马前行,身后并没有红手队跟随。不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有那三名两仪师、两名护法、五名士兵、塔曼尼、一匹驮马和汤姆陪在身边。至少亚柳妲、爱麦瑟拉和艾格宁没有坚持要跟过来。这支队伍的规模已经不小了。
道路两旁依然排列着三针叶松,风中不时传来山雀的叫声。他在近午时就命令红手队扎下营盘,所以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他让果仁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两仪师和护法前面。在他拒绝了向裘丽恩提供马匹钱粮后,她们绝不打算让他再赢一轮。所以他不得不带着她们前往那座村庄,在那里,她们至少能在柔软的床垫上睡一晚,还能洗个热水澡。
麦特并没有很认真地反对两仪师提出的要求,他不希望有太多人在那些村民面前提起他的红手队。女人们都很喜欢胡言乱语,就算是两仪师也不例外。但一支这种规模的队伍想要悄无声息地经过一个村子是不可能的,只要有霄辰人的巡逻队出现在这段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不管怎样,麦特只能让他的红手队稳步向北方前进,无论前面会有什么危险,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而且,现在他的感觉又好了起来。果仁步履轻松,清冷的春风迎面吹来。他又穿上一件他旧日的外衣,大红色的衣服装饰着褐色镶边。外衣敞开着,露出底下一件茶色旧衬衫。
一切都回到过去。旅行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在酒馆里玩两把骰子,捏一下女侍的屁股。他不会去想图昂。该死的霄辰人。她会没事的,不是吗?
不,他的手指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碰骰子了。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和酒客们掷上几把骰子,这似乎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酒客也许脸色不会很好看,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文雅,但他们都是好人,比那些贵族大爷们好得多。
塔曼尼走在麦特前面,也许他心中期待的酒馆要比麦特的更有品位些,让他能在那里玩上一局牌,而不只是扔扔骰子。不过也许他们不会有很多选择。那个村子确实有一定的规模,甚至可以被称为一座小镇,但那里顶多只有三四家客栈。总之,他们只能随遇而安了。
好歹是个大村子。麦特想着,摘下帽子,挠着头皮,脸上露出笑容。有着三四家客栈的辛德泰普顶多不过是一个“小镇”。麦特还记得他以为巴尔伦就是一座大城市时,巴尔伦的规模其实也不比这个辛德泰普大多少!
一匹马追到他身旁。汤姆又在看那封该死的信了。这个身材修长的走唱人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雪白的头发不停地被微风拨动。他盯着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第一次看到这封信,而不是已经将它读了一千遍。
“为什么你不把它收起来?”麦特问。汤姆抬起头。麦特费了些唇舌才说服老走唱人一同前往那个村子,汤姆需要走一走,需要有些事情让他分分神。
“我是认真的,汤姆。”麦特说,“我知道你很急着想救出沐瑞,但我们还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走出这里。盯着这张纸除了让你更急更忧虑以外,不会有任何用处。”
汤姆点点头,仔细把信纸叠好。“你是对的,麦特,但我带着这封信已经有几个月了。现在,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你,我觉得……嗯,我只想再看看它。”
“我知道。”麦特一边说,一边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沐瑞。根结之塔。麦特几乎觉得那座高不可攀的诡异建筑,就耸立在远处他依稀能够看到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目的地。凯姆林只是这段路上的一个中间站。如果沐瑞还活着……光明啊,那代表着什么?兰德会有什么反应?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援救行动,麦特就觉得自己更要好好玩上一整夜的骰子。
为什么他会答应跟汤姆钻进那座塔里去?那些该死的“蛇和狐狸”,他可不想再见到那些怪物了。
但……他也不能让汤姆一个人去,更没办法拦住汤姆。有时候,麦特觉得自己似乎早就知道,他必须回去再次面对那些怪物。现在那些怪物已经耍了他两次。那个易斐英肯定在把别人的记忆塞进他的脑袋里的同时,也在他的脑子里系了无数的丝线。唯一确定无疑的是,他有一笔债要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麦特对沐瑞没什么好感,但无论她是不是两仪师,他不会把她丢给怪物。该死的,如果是一名弃光魔使被困在那里,说不定他也会一马当先去救他出来。
不过……也许真的有一名弃光魔使在那里。兰飞尔当时也和沐瑞一同跌入了那个门形的特法器里。让光明烧了他吧,如果他在那里找到兰飞尔又该怎么办?他真的也要救兰飞尔出来?
你是个傻瓜,麦特·考索恩,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傻瓜。
“我们要去找沐瑞,汤姆。”麦特开了口,“光明烧了我吧,我已经答应你了。我们会找到她,但我们必须先把红手队带到安全的地方。而且我们还需要情报。贝尔·多蒙说他知道那座塔在哪里,但我还是要先找一座大城市,找到一些关于那座塔的传闻和故事。一定有人知道些关于那座塔的事。而且,我们还需要补给品。这种小山村不可能为我们提供足够的物资。如果可能,我们需要到凯姆林去,不过我们也许能先去四王镇。”
汤姆点点头。麦特完全能看出他焦躁的心情,沐瑞还被困在危险之中,可能正受着折磨,或有着其他诡异而凄惨的遭遇。汤姆漂亮的蓝眼睛仿佛正在遥望着这些可怕的景象。为什么他这么在乎那个两仪师?难道不正是两仪师让他的侄子死于非命吗?对他来说,沐瑞到底是什么人?
“该死的,”麦特说,“我们不能老想着这种事,汤姆!我们要好好玩上一夜的骰子,快快乐乐地过上一晚,我们也许还能唱上一两首歌呢。”
汤姆点点头,面容轻松了点。他把竖琴匣系在他的马背上,麦特很希望能看到他再打开那只匣子。“你打算再用杂耍换一顿晚餐吗,徒弟?”问这句话时,老走唱人的眼里也焕发出光彩。
“总比吹那支该死的笛子要好。”麦特咕哝了一句,“我总是吹不好那东西。还是兰德吹得好听,对不对?”
色彩开始在麦特的脑海里盘旋,凝聚成兰德的影像。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身上穿着一件满是刺绣的衬衫。一件黑红两色的外衣被揉成一团,扔在原木墙壁的角落里。他的一只手紧按住额头,仿佛想要把痛苦从脑中推走。他的另一只……
他的左臂已经没了手掌。几个星期前,当麦特第一次看到这景象时,曾经吓了一跳。兰德怎么少了一只手?现在,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连生命都没了。但他的嘴唇却不住地歙动着,仿佛在嘟囔些什么。光明啊!麦特想,让光明烧了你吧,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至少,麦特不在他身边。这是你的运气,麦特对自己说。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他本该和兰德在一起。兰德是他的朋友,但麦特并不打算陪着兰德,直到他发了疯,杀死身边的每一个人。友谊值得珍重,但不值得为此犯傻。当然,他们还要在最后战争中一同奋战,但这也不是他必须跟着兰德的理由。麦特只希望在战场上,他能够站在那些使用阳极力的疯子们的另一边。
“啊,兰德。”汤姆说,“那个男孩完全能成为一名走唱人,如果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学习的话,甚至还能是一位吟游诗人。”
麦特摇摇头,驱散了脑海中的影像。该死的,兰德,别来烦我。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不是吗,麦特?”汤姆露出微笑,“我们三个,沿着亚林河一路而行。”
“魔达奥为了我们全然不知的原因追杀我们,”麦特严肃地说。那些日子也同样不轻松。“暗黑之友随时都想要在我们的背上捅一刀。”
“总比古蓝怪和弃光魔使要好。”
“这就像是在说,和肚皮上被插一把剑相比,你更喜欢被绞索套住脖子。”
“至少你还有机会从绞索里逃出来,麦特。”汤姆用指节抚着自己白色的长胡子说,“而一旦剑刃刺进你的肚里,你差不多就无能为力了。”
麦特犹豫着,然后发现自己在笑。他揉搓了一下脖子上的丝巾。“我想你是对的,汤姆,你是对的。不过,我们今天为什么不能忘记所有这些事?我们至少能在今晚享受一下过去曾有的好日子!”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可能,小子。”
“肯定可以。”麦特顽固地说。
“哦?”汤姆饶富兴致地问,“你还会相信,老汤姆·梅里林是最有智慧、去过世界上最多地方的人吗?你还会再露出那种腼腆憨厚的笑容吗?我记得,那时只要我们走进一个有超过一家客栈的村子,你还会揪着我的衣角。现在你还会这样吗?”
“好了,我没那么糟吧。”
“恕我无法认同,麦特。”汤姆一边说,一边还咯咯地笑着。
“我记不太清楚了。”麦特又在挠着头,“但我确实记得兰德和我在与你分开后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至少,我们平安到了凯姆林,还把你的竖琴毫发无伤地送回你手上,对不对?”
“我发现琴框上有几道刮痕……”
“让光明烧了你吧,根本就没有!”麦特嚷道,“兰德睡觉时都会抱着它。就算我们在饿得想要啃靴子时,也从没想过把它卖掉换一顿饭吃。”那些日子在麦特的回忆中都已经很模糊了。他的记忆曾经充满了窟窿,就好像一口被锈烂的铁桶,直到有人用别的记忆将这些窟窿填满。
汤姆还在笑着。“我们回不去了,麦特。时光之轮一直在转动,无论未来是好是坏。即使光明熄灭,森林死寂,风暴呼啸,天空破碎,它还是会继续转动。它不是希望,没有喜怒,它很简单。但只要它还转动,人们就有希望,就会有悲欢。当光明熄灭时,总会有新的光亮起来。每一场风暴都会止息。只要时光之轮转动……”
麦特引领果仁绕过路上的一条深沟。在前面,塔曼尼正和他的几名卫兵交谈着。“这好像是一首歌,汤姆。”
“没错。”汤姆几乎是叹着气说道,“一首老歌,很多人都把它忘了。我发现这段歌词三种不同曲调的唱法,我猜,是这个地方让我想到了它。据说这首诗是朵蕾勒写的。”
“这个地方?”麦特惊讶地朝那些三针叶松瞥了一眼。
汤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条路很古老了,麦特,也许在世界崩毁前它就有了。像这样的地方很可能会出现在歌谣或传说中。我想,这个地方曾经被称作‘碎裂丘’。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我们应该正在古国科尔曼达境内,就在飞鹰之城附近。我打赌,如果我们登上那些更高的山丘,我们就会发现古城堡。”
“那和朵蕾勒有什么关系?”麦特有些不安地问。朵蕾勒是爱瑞荷女王。
“她访问过这里,”汤姆说,“并在飞鹰之城写下她最好的几首诗。”
光明烧了我吧,麦特想,我记得。他记得自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感受着山顶冷冽的空气。下方漫长蜿蜒的道路已经崩坏破碎,一支军队正在箭雨中冲上山坡,士兵们身上都佩着紫色的三角旗。碎裂丘。一位女士站在城堡的阳台上,正是女王本人。
他打了个哆嗦,赶走那段记忆。在曼埃瑟兰崛起之前,爱瑞荷已经是个相当有历史的古国了。而爱瑞荷的首都后来有了另一个名字,煞达罗苟斯。
麦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感觉那把红宝石匕首了,他几乎已经忘记和那把匕首连在一起的感觉。但那种感觉是不可能真正被遗忘的。有时候,他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枚红宝石,红得就如同他的血。还有那种古老的欲望和饥渴,仿佛要再一次浸透他的心……
麦特摇摇头,强迫自己压下那些记忆。该死的,他今天要好好乐一下!
“我们共同经历过不少事。”汤姆懒洋洋地说,“这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老了,麦特。就像一块褪色的地毯,挂在风里晾干,上面只剩下往日绚丽色彩的痕迹。有时候,我很怀疑自己对你还有什么用。看样子,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什么?我当然需要你,汤姆!”
那位年迈的走唱人看着他。“麦特,你的问题就在于,你真的很善于撒谎。你在这件事上和那两个孩子完全不同。”
“我是认真的!让光明烧了我吧,我真的是认真的。你当然可以再云游四方,去给人们讲故事,就像你以前那样。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有许多麻烦没办法解决。我肯定会想念你的智慧。让光明烧了我吧,我一定会想念你。一个人需要他能信任的朋友,而我可以随时把性命交在你手上。”
“麦特,”汤姆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欣慰,“你要让一个沮丧的家伙打起精神来吗?要说服他留下来干些大事,而不是再去冒险?听起来,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你又有什么心事了?”
麦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猜,大概是婚姻。光明烧了我吧,我可不打算结了婚就不再喝酒和赌钱!”前方的塔曼尼转过身瞥了麦特一眼,转了转眼珠。
汤姆看了看塔曼尼,笑了起来。“那么,小子,我不打算打击你,只是随便谈谈。我还有一些东西能让这个世界瞧瞧。如果我真的能救出沐瑞……嗯,我们走着瞧吧。不管怎样,总得有人见证这里发生的一切,并有朝一日把它们写进诗歌里。现在我积累的素材已经能写下不止一首叙事诗了。”他转过身,在鞍囊里摸索着,然后高呼一声,取出他的走唱人百衲斗篷,以华丽的动作甩开它。
“那么,”麦特说,“等你给我们写故事时,如果你能够给塔曼尼好好写上一段,也许你还能得到几枚金马克。他有很多值得一写的地方,比如总喜欢一只眼盯着奇怪的地方,比如身上总带着一股羊圈味。”
“我听到了!”塔曼尼在前面喊道。
“我就是要让你听见!”麦特也高喊起来。
汤姆只是笑着,披上他的斗篷,以最好的角度展示它的缤纷色彩,“我不能承诺任何事。”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如果你不介意,麦特,我想到达那个村子后先和你们分开。走唱人的耳朵也许能听到一些士兵听不到的话。”
“我们需要情报。”麦特揉搓着下巴。前方的道路开始向上。万宁说过,那个村子就在前面道路拐弯的地方。“我觉得几个月以来,我都一直走在隧道里,没有一点外面世界的声音。该死的,要是能知道兰德在哪里就好了。真希望能知道哪里不能去。”那些色彩又在盘旋,让他看到兰德的样子。那家伙正站在一个看不到室外风景的房间里,让麦特完全看不出他在什么地方。
“恐怕,在大多数时候,生命就是一条隧道。”汤姆说,“人们期待一名走唱人会带来新鲜的讯息,所以我们把听说的一切当做表演的素材。其实我们所讲述的许多‘讯息’往往只是另一个故事的残片,甚至并不比千年前的歌谣更真实。”
麦特点了点头。
“而且,”汤姆点点头,“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关于如何进入那里的情报。”
根结之塔。麦特耸耸肩。“在四王镇和凯姆林找到这种情报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是的,我知道。但奥佛尔已经要我答应他,一定要好好找一下那座塔的故事。如果你没有让诺奥看着那个孩子,我估计只要我打开鞍囊,就会发现他正躲在里面。他真的很想跟过来。”
“跳舞和赌博的夜晚不适合小孩子。”麦特嘟囔着,“我只希望营地里的那些家伙不会把他教得比待在酒馆里更坏。”
“不管怎样,只要诺奥拿出棋盘,他就会安静下来了。”奥佛尔相信,只要他玩“蛇与狐狸”够多,他就能发现战胜埃斐英和易斐英的秘密。“那个小子依旧认为他会和我们一起进入那座塔。”汤姆压低声音说,“他知道他不可能是三个人中的一个,但他计划在外面等我们。也许在我们回不来时进去救我们。我可不想在他发现真相时待在他旁边。”
“到时候我也应该躲一躲。”麦特说。前方的树林中露出一座小山谷,两侧的山丘上都是绿草地,一座有着数百栋房屋的小镇就坐落在山谷里,一道溪水从山谷正中流过。这里的房子都用深灰色的石块砌成,屋顶上的烟囱大多冒着炊烟。尖脊形状的屋顶应该是为了应付冬季的大雪,不过现在视野中的白色只局限在远处高山的顶峰。工人们正忙着修缮几个在冬季里损坏的屋顶。山羊和绵羊被放牧的男孩们看护着,正在两旁的山丘上吃草。
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一两个小时。街上的店铺还未打烊,仍有一些人在街上溜达,或是在修理篱笆。所有人都显得从容不迫。整体看来,这座小镇散发着一种兼具勤恳和悠闲的生活气氛。
麦特来到塔曼尼和士兵旁边。“看起来不错。”塔曼尼说道,“我还以为这个世界的所有城镇要不成了废墟,要不挤满难民,要不在侵略者的指缝里挣扎求生。至少这个城镇看起来不会马上从我们眼前消失……”
“光明啊,但愿你说的没错。”想到阿特拉的那个鬼镇,麦特打了个哆嗦,“不管怎样,希望他们不会拒绝招待外地人。”他看了那些士兵们一眼。五名士兵全是红臂队,并且是他们之中的精英。“你们之中的三个跟着两仪师,我估计她们不打算和我同住一家客栈。我们在清早时会合。”
士兵们向麦特敬礼。裘丽恩哼了一声,故意不去看麦特。三名两仪师很快就攀上了通往小镇的斜坡。麦特的三名士兵跟在她们身后。
“那里看起来像是家客栈。”汤姆朝镇东一座大房子指了指,“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然后他就挥挥手,一踢坐骑,向镇里小跑过去,走唱人的斗篷在他背后随风飘摆。作为第一个进入小镇的外来者,他能够以戏剧性的效果给镇民们留下深刻印象。
麦特朝塔曼尼瞥了一眼,后者耸耸肩。他们两个在剩下两名士兵的护卫下朝坡道走去。因为道路拐了个弯,他们是从西南方接近那个小镇。在小镇东北方,古代大道继续向前延伸。看到这种规模的一条大道上的这么一个偏僻小镇,给人的感觉难免有些怪异。罗伊戴尔师傅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安多。只是这条年久失修的道路已经无法成为主要商道,它所经过的地方也没有成规模的城市了。总之,它是一条被遗忘的大路。麦特很庆幸能够找到这条路。进入莫兰迪的主要道路上现在已经挤满了霄辰人。
根据罗伊戴尔的地图,辛德泰普的主要特产是山羊奶酪和羊肉,在这个地区的各个村镇里都很畅销。这个小镇应该很习惯招待外地人才对。果然,当披着走唱人斗篷的汤姆出现在小镇附近时,立刻有几个男孩从田里跑过来。汤姆会在镇民中引发一阵骚动。但人们毕竟熟悉走唱人,而那些两仪师才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去他的吧,麦特一边和塔曼尼走在长出杂草的路面上,心里想着。这次他要保持住自己的好心情,绝不会让两仪师们毁掉它。
麦特和塔曼尼到达镇上时,汤姆已经在身边聚集起一小群观众了。他在马鞍上站直身子,一边用右手来回抛着三颗彩球,一边绘声绘影地讲述着他在南方的旅行经历。这里的人们身上都穿着马甲,披着绿色的斗篷。这些衣服全都用厚实但柔软的布料做成。看起来,他们穿得都很暖和。但仔细观察之后,麦特发现他们的许多斗篷、马甲和长裤上都有破损,并经过仔细的缝补。
另外一群人聚集在两仪师身边,她们主要是一些女人。这样很好,麦特本以为两仪师会吓到这里的居民。在围观走唱人的人群里,独有一个人在打量着麦特和塔曼尼。他是个身材健壮的家伙,虽然还是空气冷冽的早春,他已经卷了亚麻衬衫的袖子,露出粗大的手臂,那上面满是黑色的卷曲汗毛,与他的胡须和头发正相匹配。
“看来,你是一位领主。”那个人说着朝麦特走了过来。
“他是群鸦……”刚刚开口的塔曼尼被麦特用力挡住了。
“差不多吧。”麦特一边说,一边还在盯着塔曼尼。
“我是巴奥登,这里的镇长。”那个人说着,抱起手臂。“欢迎你来做生意。不过要知道,我们这里可供出售的东西并不多。”
“你们至少会有一些干酪。”塔曼尼说,“这不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吗?”
“没有发霉变质的干酪只够我们自己吃了。”巴奥登说,“这些日子里一直都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下,“但如果你们有衣服或布匹,我们也许能分一天口粮给你们。”
一天的口粮?麦特想,给我们13个人?他至少需要带回整整一马车的食物。而且他还答应他的人,会带啤酒回去。
“我们这里还实行宵禁令。你们可以在炉火旁做买卖,让自己暖和一下。但等到天黑时,所有外地人都要离开。”
麦特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但现在离天黑最多只剩三个小时了!”
“这是我们的规矩。”巴奥登说。
“这太荒谬了。”裘丽恩从那些村妇面前转过来,催马走到麦特和塔曼尼旁边。她的护法们一如既往,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巴奥登镇长,我们不能同意这种愚蠢的规矩。我明白,这段日子里出现了许多危险。但你应该清楚,这种规矩对我们来说是不适用的。”
那名壮汉依旧抱着手臂,什么话都没说。
裘丽恩咬住嘴唇,改变了一下握住缰绳的手势,让手指上的巨蛇戒更加容易被看到。“白塔竟然也会如此被忽视吗?”
“我们尊敬白塔。”巴奥登看着麦特。他很聪明。与两仪师对峙经常会让人放弃自己的决心。“但我们的规矩很严,女士。我很抱歉。”
裘丽恩哼了一声。“我怀疑你们的客栈老板对这个规矩会很不满意。如果他们不把房间租给旅客,要怎么养活自己?”
“客栈会得到补偿。”镇长用粗重的声音说道,“三个小时,做好你们的事,然后离开。我会友善对待所有的过路人,但我们不能破坏规矩。”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一小群壮汉跟在他身后,其中有几个人还拿着斧头。他们没有露出任何威胁的神情,自然得就好像是正要去劈柴,恰好遇到这件事,就来看看热闹,然后恰好又和镇长顺道同行。
“这里欢迎外地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塔曼尼嘟囔了一句。
麦特点点头。就在这时候,骰子又在他脑袋中转开了。该死的!他决定不去理会它们。这些该死的骰子从未真正帮助过他。“我们去找一家酒馆。”他踢了一下果仁,向前走去。
“仍然决定在这里过夜吗?”塔曼尼微笑着追了上来。
“走着瞧,”麦特听着在脑袋里转动的骰子,“我们走着瞧。”
麦特刚进镇上,麦特就看见三家旅店,其中一家就在主要道路的尽头。虽然还是白天,那家旅店的门前已经点起两盏明亮的油灯。雪白的墙壁和一尘不染的玻璃会像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吸引那些两仪师,它是为旅行商人和不幸身陷于这片穷乡僻壤的达官显贵们准备的。
但现在,外人不能在这里过夜。这个禁令已经施行多久了?这些旅店又是怎么维持下来的?它们还可以为客人提供沐浴和用餐服务,但不能出租客房……
麦特并不认为那个镇长所谓的“补偿”是真的。如果这些旅店对这个小镇没有任何用处,为什么还要付钱给它们?这显然不合情理。
不过,麦特并没有去那家档次高一点的旅店,也没有去汤姆选中的那一家。汤姆的目标不在主要道路上,而是在东北方一条宽阔的街道旁。这家旅店的顾客应该是不想过分浪费金钱的普通旅客。这幢房子被打理得很不错,应该会有洁净的床铺,令人满意的饭菜。本地人偶尔也会来喝上一杯,当他们觉得老婆把他们盯得太紧的时候。
最后一家旅店是最难被发现的,不过已经习惯旅行的麦特知道该怎么找到它。它距离镇中心有三条街,在镇西的角落里。它没有悬挂招牌,只是在一扇窗户上贴着一块大木板,上面画了一匹喝醉的马。这里的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
灯光和笑声不断从旅店中传出来。这种没有招牌和街灯的旅店会让大多数外地人望而却步。麦特怀疑,在它后面的房间里顶多只有几张一个铜板就能睡上一夜的床铺。这里是让本地工人放松的地方,当夜晚到来时,许多工人都会聚在这里聊天、休息,和朋友们一起抽一口烟,当然也会玩几局骰子。
麦特微笑着下了马,然后把果仁拴在旅店外的立柱上。
塔曼尼叹了口气。“要知道,他们也许会在酒里加水。”
“那我们就点双份。”麦特从鞍囊里拿出几袋硬币,装进外衣的内袋里,然后向两名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外面看守马匹。那匹驮马背着一只钱箱,里面装的是麦特的个人财产。他不能冒险用红手队的军饷来赌博。
“那好吧。”塔曼尼说,“但我要告诉你,等我们到四王镇,你和我一定要去一个正经的酒馆,我要好好教育你,麦特。你现在是王子了,你需要……”
麦特抬起一只手,打断塔曼尼的话,然后朝那根立柱指了指。塔曼尼又叹了口气,跳下马鞍,系好自己的马。麦特走到旅店门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旅店的桌旁已经聚了不少酒客,他们都将斗篷搭在椅子上或墙钉上,敞开着带有缝补痕迹的马甲,高高卷起衬衫袖子。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穿着这种曾经质量上乘,现在却已有了补丁的旧衣服?他们有许多羊,至少绝不会缺少羊毛。
不过麦特现在并不关心这种怪事。他看到人们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喝着大杯的啤酒、玩骰子,还不忘了拍一下女侍的屁股。他们显得非常疲惫,许多人甚至有些睁不开眼。当然,工作一整天的人都会这样。虽然所有人都满脸倦容,却没有人会因此而闭上嘴巴。大厅里弥漫着杂乱而低沉的聊天声。有几个人在麦特进来时抬起了头,有人朝他的好衣服皱了皱眉,但大多数人都理都没理他一眼。
塔曼尼不情愿地跟在麦特身后。他并不是那种会介意与“下等人”接触的贵族,虽然抱怨麦特的选择,但有时候他也会跑到那种闹哄哄的酒馆里去。很快,他就和麦特一起坐在一张已经围了几个人的桌子旁。麦特带着快活的微笑,亮出一枚金币,把它扔给走过的女侍,要她端酒过来。这同时引起桌边的酒客和塔曼尼的注意。
“你在干什么?”塔曼尼靠近麦特,悄声说道,“你想让我们在离开这里之后被捅穿肚皮吗?”
麦特只是微笑着。旁边一张桌上正有骰子在滚动着,看起来像是猫爪子,或者至少麦特学会这种玩法的那一晚,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他们还称这种骰局是“艾博达的第三颗宝石”,麦特还听过人们称它是“飘在凯瑞安的羽毛”。这正是他想要的游戏。游戏中只有一个人掷骰,围观的人都可以和掷骰者对赌,或者赌他会赢。
麦特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椅子拉到那张桌子旁,将一枚金克朗按在桌上一个酒杯底留下的圆环形酒渍的正中心。刚刚拿起那只酒杯的是一个头上只剩下几缕灰色细毛的矮小家伙,他的脖子上已经洒满了酒。看到那枚金币,他几乎被啤酒呛了一口。
“我能扔一把吗?”麦特对着围在桌旁的人们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拿出这么多。”一个留着黑色短须的人说道,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大人。”
“我用金币,你们用银币。”麦特轻快地说,“我大概有几千年没有好好玩上一把了。”
塔曼尼也饶富兴致地拉过椅子。麦特以前这么干过,用金币赢来银币。麦特有着无与伦比的运气,在赌博上从没让他失望过。有时候,他甚至会用金币和铜币对赌。当然,他那样赢不了多少钱。这种赌局几乎会持续到其他赌徒输光了钱,或者对赌博失去兴趣时。麦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桌子,兜里揣着满把银币或铜币。
但今天这么做没什么用。他们的军队有足够的金币,他们需要的是食物。也许今天该赌一些别的东西。有几个人放下银币。麦特在手中摇着骰子,扔在桌上。一只骰子一点朝天,另一只骰子露出了两点。这是必输的点数。
塔曼尼眨眨眼,围在桌旁的人们都觑着麦特。不少人露出懊恼的神情,仿佛觉得不该赢一个领主的钱,因为这么做很可能会惹来麻烦。
“我们看看。”麦特说,“看来是你们赢了,它是你们的了。”他将那枚金克朗滚到桌子中间,和他对赌的几个人马上就把那枚金币分了。
“再来一局如何?”麦特又丢下两枚金克朗。这次下注的人更多了。他扔出骰子,又输了。塔曼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麦特以前确实也输过,但他怎么会连输两场?
他将两枚金币滚了出去,又拿出四枚。塔曼尼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说:“不是要冒犯你,麦特。但也许你应该停下了。每个人都有不顺手的时候,我们就喝杯酒,然后趁天黑前去买些补给品吧。”
麦特只是微笑着,看着赌注在他的四枚金币对面堆起来。因为对家的赌注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又在庄家的赌注上加了一枚金币。他没理会塔曼尼,又扔出骰子。塔曼尼呻吟一声,然后伸手从女侍手中接过一杯啤酒。她终于把麦特要的酒送过来了。
“别那么严肃。”麦特轻声说着,掂了掂装金币的口袋,伸手拿过自己的酒杯。“我就想这样。”
塔曼尼挑起一侧眉弓,放下酒杯。
麦特继续说道:“我想输的时候就会输。”
“那现在输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塔曼尼一边问,一边看着那些在争论该如何平分金币的人。
“等等。”麦特喝了一大口啤酒。就像塔曼尼担心的那样,这里的酒里掺了不少的水。麦特转回身到桌前,又丢出几枚金币。
随着时间流逝,围在赌桌上的人愈来愈多。麦特也会赢上一两把,就好像以前每次他大肆赢钱时,也会偶尔输几把,只是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一点一点地,他口袋里的金币都落入镇民们的手中。没多久,整个酒馆都陷入了沉默。人们簇拥在麦特周围,排队等着和麦特对赌。人们纷纷跑出去,找来自己的父亲和亲友,把他们拉到这家名叫“醉骟马”的旅店里来。
趁麦特等待女侍送啤酒来的空档,塔曼尼把他拉到一旁。“我不喜欢这样,麦特。”这个身材瘦削的人俯下身,压低声音,汗水早已在他敷粉的额头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一把抹去额头上的敷粉和汗水,只留下一个光光的额头。
“我告诉过你,”麦特喝了一大口掺水的啤酒,“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这时旁边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一个人连干了三大杯啤酒。空气中充满汗水和污浊的啤酒气味,不少啤酒都洒到木地板上,上面还有许多泥脚印。
“我说的不是这个。”塔曼尼朝欢呼的人们瞥了一眼,“只要你愿意,大可浪费你的金钱,最后能剩下几个子儿给我买酒喝就行。现在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麦特皱起眉。“那是什么?”
“这些人有点不对劲,麦特。”塔曼尼把声音压得更低,又回头瞥了一眼。“你扔钱的时候,我和他们聊了聊。他们根本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转生真龙还是霄辰人,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他们根本不在乎。”
“那又怎样?”麦特说,“他们只是简单的乡下人。”
“简单的人只会有更多忧虑。”塔曼尼说,“他们的南方和北方都有大军正在聚集。但当我提到这些事的时候,那些人只是在喝酒,就好像他们……他们只懂得纵酒狂欢,仿佛这对他们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他们就是一群好人。”麦特说。
“很快天就要黑了。”塔曼尼向窗外看了一眼,“我们已经在这里耗了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我们应该……”
就在这个时候,旅店大门被猛然推开,那名魁梧的镇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几个拿斧头的壮汉,不过他们现在手里已经没有斧头了。看到半个镇的人都在和麦特赌钱,他们显然很不高兴。
“麦特。”塔曼尼又开了口。
麦特抬手挡住了他。“我就等着这个呢。”
“你在等他?”塔曼尼问。
麦特转回赌桌前,脸上露出微笑。他已经用光钱袋里大部分的钱,大概只能再玩上几把了。他拾起骰子,又丢出几枚金克朗。围观的人们立刻扔下他们自己的钱币。现在有许多人扔下的已经是从麦特那里赢来的金币了。
这一把他又输了,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看巴奥登的表情,他一定很想把麦特扔出去,太阳再过不久就要完全落下了,但当他看到麦特又掏出一满把金币时,又犹豫了起来。贪欲已经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只要有足够的诱惑,再严格的“规矩”也要让步。
麦特又输了一把,更多人发出欢呼。镇长将双臂抱在胸前。
麦特把手伸进口袋,什么也没摸到,周围的人立刻露出沮丧的神情。有个人在招呼请大家喝酒,要“帮这位可怜的年轻领主忘掉他的霉运”。
你们可是想错了,麦特掩住微笑。他站起身,揉搓着双手,对着整个大厅的人说道:“我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
“太晚了。”巴奥登插口道,他挤开几个满身臭气,披着毛皮领斗篷的牧羊人,走了过来。“你应该走了,外地人。不过,不要以为我会让这些人把你不该输掉的钱还给你。”
“我做梦也不会想这种事。”麦特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含混,“哈南、戴朗!”他吼道,“抬箱子进来!”
外面的两名士兵快步走了进来,抬着那只本来放在驮马背上的小木箱。当这只木箱被放到赌桌上时,旅店里立刻变得寂静无声。麦特拿出钥匙,微微摇晃着打开了箱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黄金,满满一箱黄金。这是他现在全部的财产。“已经没时间再多玩几把了。”麦特对目瞪口呆的人们喊道,“有人来玩这最后一把吗?”
人们都在扔钱,钱堆里几乎囊括了麦特刚刚输掉的全部金币,但这些还远不足以和箱子里的金币相比。麦特看着桌上的钱堆,一根指头敲着下巴。“这可不够,朋友们。我对输赢不是很在乎,但如果我现在只能再玩一把,那么我还是希望能有机会赢些东西。”
“我们只有这些了!”一个人喊道。又有几个声音在催促着麦特赶快扔出骰子。
麦特叹了口气,合上箱盖。“不!”就连巴奥登的眼里也闪烁起光芒。“除非……我到这里来本是想要买些补给品。我猜,我们可以做个交换。你们尽可拿走刚才赌赢的钱。我用这只箱子和你们赌我要的补给——食物、几桶啤酒,还有一辆装载它们的马车。”
“你没这么多时间。”巴奥登朝正在变暗的窗户瞥了一眼。
“我有。”麦特说着,向前倾过身子,“我扔了这一把就走。我说话算话。”
“我们不会改变这里的规矩。”镇长说,“这代价太高了。”
麦特以为自己会听到那些赌徒们的吼声,他们会斥责镇长的死板,恳求他允许一次例外,但他没听到任何声音。麦特突然感到一阵针刺般的恐惧。在输掉这么多之后,如果他们就这样把他踢出去……
他在绝望中再次掀开箱盖,露出里面的黄金。
“我会把啤酒给你。”旅店老板突然说道,“马迪,你有一辆马车和拉车的马,它和这里只隔了一条街。”
“没错。”马迪说,“我赌。”他是个留着黑色短发的方脸男人。
人们开始叫喊,都说他们愿意提供食物,谷仓里的粮食、地窖里的马铃薯,应有尽有。麦特看着镇长。“现在离日落还有半个小时吧?为什么我们不看看,他们能弄些什么过来?如果我输了,这个镇子的金库肯定也能分一杯羹。我打赌,在这样一个寒冬之后,你肯定能好好利用这些钱。”
巴奥登犹豫着,终于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只盛满金币的箱子。
人们立刻跑了出去,去找马车,滚来啤酒桶。许多人都大步跑向自家和镇上的仓库。麦特看着他们跑开,在转眼间人去楼空的大厅里等待着。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镇长说道。大厅里只有他和他的手下没有跑出去寻找赌注。
麦特带着询问的神情转向他。
“我不会让你在最后用一场‘奇迹’般的胜利来唬弄我们。”巴奥登抱起手臂。“你要用我的骰子,而且你在扔骰子时动作必须缓慢、清楚。已经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输了很多,但我怀疑,如果仔细给你搜搜身,我们会发现一副暗藏的骰子。”
“你大可以搜我的身。”麦特说着,抬起手臂。
巴奥登又犹豫起来。“你当然可能已经把它们处理掉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装扮得像个领主,用灌铅的骰子故意让自己输,而不是让自己赢。不过我从没听说过有人会胆大到在骗局中这样扔金币。”
“如果你这么确定我是个骗子,”麦特说,“那么为什么不好好搜查一番?”
“因为我知道该如何阻止你。”镇长答道,“就像我说过的,你要用我的骰子扔这一把。”他停了一下,脸上露出微笑,从桌上拿起麦特刚刚用过的一对骰子。扔到桌上,一个一点,一个亮点。他又扔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或者我们用一种更好的方式。”镇长的笑容变得更加欢快,“你要用这副骰子。实际上……要由我来代替你扔这一把。”巴奥登的面孔在阴暗的灯光中变得特别险恶。
麦特感觉一阵恐慌。
塔曼尼捉住他的手臂。“好了,麦特,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麦特抬起一只手。如果由别人来掷骰,他的运气还会起作用吗?有时候,他的运气的确能让他在战场上免于被长矛刺穿。他确信这一点,但,真的吗?
“那就这样吧。”他对巴奥登说。
镇长看起来大吃一惊。
“你来掷骰子。”麦特说,“结果就和我掷骰一样,赢了,我带走一切;输了,我戴上帽子,骑上马离开,你们拿走这只该死的箱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麦特伸出手,想和镇长握手,但巴奥登只是转过身,手里紧紧握着骰子。“不,别想有机会换掉骰子,外地人。我们去门外等吧。你别靠近我。”
他们依镇长的话,走出那个充满酒臭气味的闷热旅店,来到门外清新的空气中。麦特的士兵依然抬着那只箱子。巴奥登要求把箱盖一直敞开着,以免麦特偷梁换柱。他的一个打手把手探进箱里翻弄了一遍,又咬了咬几枚金币,确保钱箱里只有金币,而且是真正的金子。麦特靠在旅店门框上。没多久,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人们从旅店里滚出啤酒大桶,把它们搬到车上。
太阳只剩下地平线的一抹亮光,还被遮没在那些该死的乌云后面。麦特看到巴奥登变得愈来愈焦急。该死的,这家伙有必要这么拘泥于他所谓的规矩吗?好吧,麦特会让他们都看看……
让他们看什么?他是不可战胜的?这又能证明什么?马车上已经堆了愈来愈多的食物。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罪恶感。
我可不打算做什么坏事。他想。我只是要养活我的人,不是吗?我和这些人是公平对赌,没有灌铅的骰子,没有欺骗。
除了他的运气。他的运气是他本来就拥有的,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气。有些人天生就有音乐天赋,能成为吟游诗人和走唱人。谁会嫉恨他们用创世主赐予的天赋来挣钱?麦特有运气,他有权利使用它,这不是什么坏事。
但就在这些人再次走进旅店时,麦特发现塔曼尼注意到的东西。这些人全都是那么焦躁不安。他们是急于在赌局中取胜吗?在他们眼里闪动的到底是什么?那真的是疲惫吗?他们那么拼命地喝酒是为了庆祝今天的意外横财,还是为了赶走他们眼神中那阴郁的影子?
“也许你是对的。”麦特对塔曼尼说。后者正看着迅速消失的太阳,几乎像那名镇长一样焦急。最后一抹日光洒落在那些尖顶房屋上,将灰褐色的屋瓦染为橙红。太阳正在云层后面迅速消失。
“那我们可以走了?”塔曼尼问。
“不,”麦特说,“我们继续等。”
他脑海中的骰子停止了转动,寂静来得那样出乎意料。麦特突然感到全身僵硬,他有点怀疑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光明烧了我吧,我们留下。”他重复了一遍,“我从不曾在打赌时反悔过,今天我也没这种打算。”
一群人牵着马回来了,马背上都驮着粮食。一点金子能产生的作用真是令人吃惊。就在人们聚拢过来时,一个男孩一路小跑而来。“镇长,”他拉住巴奥登的紫色马甲喊道。镇长的马甲前襟上也有一个缝补好的十字形破口。“妈妈说,那些外来的女人还没洗完澡,她已经试着催过她们了,但……”
镇长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他愤怒地朝麦特瞥了一眼。
麦特哼了一声。“别以为我能让那帮人快一点。如果我去催她们,她们很可能会像骡子一样蹲在浴盆里,再用上两倍时间才出来。让其他人去对付她们吧。”
塔曼尼一直在瞅着街道上长长的影子。“该死的,”他喃喃地说道,“如果那些鬼魂再出现,麦特……”
“这里不一样。”麦特看着不断把粮食袋扔进车里的镇民,“感觉完全不一样。”
马车上已经堆满了食物。能够从这种规模的小镇买到这么多食物,已经算是相当大的收获了。这正是红手队亟需的物资,应该足以支持红手队到达下一个城镇。当然,和箱子里的黄金相比,这些食物算不上什么,但也值得他在旅店里输掉的那些钱,而且还要加上这辆马车和马匹,它们都是膘肥体壮的好牲口,从它们光亮的毛皮和蹄子来看,它们都得到很好的照顾。
麦特想要说“够了”,却又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他看见那名镇长正压低声音和一群男人说着话。他们一共有六个人,身上穿着破烂的土褐色马甲,黑色的头发十分蓬乱。一个人不住地朝麦特指指点点,手中似乎还拿着一张纸。巴奥登摇摇头,但拿着那张纸的人却更加坚持地指着麦特。
“那边,”麦特轻声说,“他们在干什么?”
“麦特,太阳……”塔曼尼说道。
镇长用力一挥手,那些衣着破烂的人退到两旁。现在带来食物的人都挤在昏暗的街道中,许多人的视线都落在远方的地平线。
“镇长。”麦特喊道,“够了,扔骰子吧!”
巴奥登的脸上露出狐疑的神情,盯了麦特一会儿,然后才看见手中的骰子,仿佛已经把它们完全忘记了。围拢在他们身边的人全都焦急地点着头。于是他握住骰子,晃动起来,盯着麦特的眼睛,将骰子扔到他们中间的路面上。骰子撞击的声音如同一场小规模的雷暴,仿佛骨头在相互碾压、崩碎。
麦特屏住呼吸。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这么认真地盯过骰子了。他俯下身,看着两枚白色的小方块在尘土中旋转。他的运气对别人的手到底会起什么作用?
骰子停住了。一对四,直接取胜。麦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觉到一滴汗从额角流过。
“麦特……”塔曼尼的耳语声让他抬起了头。围观的镇民们脸色都不太好看。有几个人发出兴奋的欢呼,但他们的朋友马上就告诉他们,镇长这把骰子是替这位年轻领主掷的。这次是他们输光了那一马车食物。人群的情绪突然变得非常紧张。麦特直视着巴奥登的眼睛。
“走吧。”那个魁梧的汉子厌恶地朝麦特挥挥手,便转身走开了。“带上你的东西,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好吧。”麦特暗暗松了一口气,“谢谢。那么,我们……”
“快走!”镇长吼道。他看着地平线最后一点亮光,骂了一句,开始将镇民们赶进醉骟马。有些人还在磨蹭着,用惊讶或充满敌意的眼神瞥着麦特。但镇长很快就把他们都赶进房沿低矮的旅店里。最后,他用力关上旅店大门,只留下麦特、塔曼尼和两名士兵站在街上。
街道上顿时陷入一种怪诞的寂静,所有镇民都不见踪影,就连旅店里也没有半点声音。没有碰杯声,也听不到有人抱怨输掉那么多食物。
“那么,”麦特的声音在房屋之间回响着,“我猜,一切都结束了。”他走到正不安地踏着步子的果仁身边,安抚了一下它的情绪。“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塔曼尼,这里没什么事值得担心。”
这时,他们耳边响起凄厉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