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油灯照亮的走廊里,罗亚尔不安地看着奈妮薇和维林分别朝两个方向缓步走去,她们的头顶都只及得上他的腰,但她们是两仪师。他曾经鼓起勇气,想请求她们之中任何一位能陪他去见自己的母亲,但最终,他还是没敢对她们张开嘴,现在她们两个都已经消失在走廊转角里了。这座庄园的建筑风格相当杂乱,有许多房屋都是在不同的时代逐渐添盖的,所以走廊中经常会出现许多突兀的转角和岔路。罗亚尔真心希望自己在面对母亲的时候身边能有一位两仪师,就算是凯苏安也可以,尽管她管教兰德的手段总让罗亚尔感到非常紧张。兰德迟早会爆发的,他已经不是罗亚尔在凯姆林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个人了,甚至也不是那个与他在凯瑞安道别的人。现在兰德给人的感觉阴暗、冰冷又坚硬,只要有他在,罗亚尔总是有一种如坐针毡、如履薄冰的感觉。
一名身材细瘦的灰发女仆提着一篮折叠好的毛巾走了过来,她忽然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低声嘟囔了几句话,向他行了一个简略的屈膝礼,便走开了。罗亚尔看到她向侧旁迈了一小步,仿佛是要让开什么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巨森灵盯着那片空空如也的地方,不由得挠了挠耳朵。也许他只能看到巨森灵亡故者,他并不想看到过世的人,知道死去的人类无法得到安息,这已经很让人悲哀了,如果巨森灵也遭遇同样的厄运——想到此,罗亚尔的心都要碎了。不管怎样,巨森灵的亡者很可能只出现在聚落之内。不过,罗亚尔倒是很想亲眼看看消失的城镇,那不是真正的城镇,而是那些跟过世的人类一样,已经死亡的城镇。也许能趁它消失之前,在它的街道上走一走,看看百年战争之前的人类是什么样子,甚至还有可能看到兽魔人战争之前的世界。这是维林对他说的,维林似乎懂得许多这方面的知识,那些古代世界的场景一定很值得被记录在他的书上,这一定会是一本好书。他用两根手指挠挠胡子,这些胡子可真痒!然后,他叹了口气。它一定会是一本好书的。
就这样站在走廊里,也无法阻止必将发生的事情。俗谚说,不及时清理树丛,你只能看到绞杀藤在树丛中肆虐。只是他觉得现在被绞杀藤缠住的不是树干,而是他的脖子。他用力吸了几口气,跟随那名女仆一直走到通向巨森灵房间的宽大楼梯前。这道阶梯有着坚固的扶手,高度直达那名灰发女仆的肩膀,宽粗的栏杆很适合巨森灵的大手握持。罗亚尔一直都不太敢去抓人类房屋的楼梯扶手,害怕会一下子把它们拗断。这道楼梯的台阶分为两种,靠墙的供人行走,靠栏杆的则是为巨森灵准备的。
那名女仆已经到了人类所谓的迟暮之年,但她上台阶的速度也比罗亚尔快很多,等罗亚尔磨蹭到楼梯顶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了。毫无疑问,她要把毛巾送到他母亲的房间,还有哈曼和伊莉丝的房间,他们肯定希望在与他见面之前先擦干身上的雨水。罗亚尔宁愿这样想,这样能让他有些时间思考,他的脑子似乎变得和他的脚步一样迟缓,而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就像磨盘一样沉重。
沿着这条走廊有六间巨森灵的卧室,这条走廊本身也是为巨森灵设计的,罗亚尔向上伸直手臂,距离顶梁还有三尺。卧室旁边还有一件储藏室,一间摆放着黄铜大盆的浴室,以及起居室,这是这栋房子里最古老的一部分,可以一直追溯到将近五百年以前。如果巨森灵活这么久,那一定是一位垂暮老者,而对人类来说,这段时间已经跨越了他们许多个生命周期。除了两仪师以外,人类的寿命都非常短暂,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像蜂鸟一样飞快地四处舞动。不过,两仪师也总是像其他人类一样拼命追赶着时间,这实在让罗亚尔感到困惑不解。
起居室的门上雕刻着一棵巨树,这不是巨森灵的作品,不过细节相当精致,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所雕刻的内容。他停下脚步,抚平外衣,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又想到自己也许应该给靴子上点油,在他的袖口上还有一块墨水渍。没有时间收拾这些了,凯苏安是对的,他的母亲不是一个愿意等待的人。真奇怪,凯苏安怎么会知道这个?听那位两仪师的口气,她们两个可能还是熟人。科芙芮,伊拉之子,菘格之孙,她是一位著名的言者,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人类之中也会有名望。光明啊,他已经因为焦虑而气喘吁吁了。
罗亚尔竭力平稳呼吸,走了进去,门铰链发出刺耳摩擦声,当罗亚尔向这里的仆人们讨要一些油脂,好抹在这些铰链上的时候,他们曾经大吃了一惊。他是这里的客人,不应该亲自做这种事,但他们直到现在也还没做这件事。
这是一个非常高大宽敞的房间,有着光亮的深褐色壁纸和藤蔓花纹椅子、细藤蔓花纹桌和铸铁立灯,这些家具都依照巨森灵的身材制作。立灯的镜子中映出的火苗全都在罗亚尔的头顶上跳跃,不过,这个房间里出自巨森灵之手的作品只有两件:一件是放满了书的书架,那些书都已经老旧得连封皮都开始剥落了,这些书罗亚尔以前都看过。另一件是歌唱木的小碗,非常精致的小碗,他希望能知道以前有谁曾对它歌唱,不过它的年代太过久远,现在对它歌唱已经无法引起一点回音了。罗亚尔相信,制作这些家具和布置这个房间的人类一定是去过聚落的,这里的许多细节都让他想到了故乡。当然,这个房间看上去并不像聚落中的房间,不过奥加林领主的祖先们肯定费了很大心思让他们的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他的妈妈正站在一座砖砌壁炉前面,展开她的藤蔓刺绣裙摆,借着炉火将它烤干,她是一位面容刚毅的女子。看到母亲身上的水渍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严重,罗亚尔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用不少时间烘干衣服。也许,现在她的脾气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糟糕?他们的防雨斗篷一定都开始漏水了,如果防雨斗篷上的茴香油剥落,就会这样。头发雪白的哈曼长老正在端详挂在墙壁上的一双长斧,并不停地摇着头,在他的开领外衣上还能看到几大片深色的水渍。长老察看的那两把战斧打造时间应该能追溯到兽魔人战争时期,甚至更早,长长的斧头上雕镂着金银花纹。与战斧挂在一起的还有两把花饰精致的长柄修枝匕首,像所有的剪枝刀一样,两把匕首只有一边是利刃,另一边是锯齿,也都有很长的握柄,但看它们的嵌饰和握柄末端的红色丝穗,它们应该是杀戮用的武器。一个用于阅读、交谈和沉思的房间并不适合安放这种装饰品。
当罗亚尔的视线扫过他的母亲和哈曼长老,落在房间另一侧的壁炉前时,立刻就定在那里不动了。伊莉丝正站在那里,借助炉火烤着裙摆,她的身材娇小玲珑,几乎有些弱不禁风。她的唇线很直,鼻子短小浑圆,那双眼睛的颜色和银钟花成熟的荚果完全一样,用一句话来形容,她真是美极了!还有她那一头一直披到背上的光润黑发……一双柔嫩丰满的耳朵从她的黑发间翘出来,耳尖上一丛纤细的绒毛就好像蒲公英的绒球,它们是他见到过的最漂亮的耳朵。当然,他不会粗俗到当面夸赞她的容颜。她在向他微笑,看来神秘莫测。他自己的耳朵开始有些羞窘地抖动起来,她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知道吗?兰德说过,有时候女人真能看穿他的心思,但那是人类的女性。
“你来了。”罗亚尔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将双拳抵在腰间。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眉毛也垂了下来,下颌处显露出刚硬的棱线。不管她有没有被雨水淋湿,罗亚尔知道,妈妈的心情肯定很糟糕。“我承认,你让我展开了一场有趣的追逐,不过,现在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我不会让你再逃掉——你的嘴唇上是什么?还有你的下巴!你可以把它们剃掉。不要冲我摆脸色,罗亚尔吾子。”
罗亚尔不安地用指尖触摸着上唇的髭须,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更自然一些。当妈妈称呼他“吾子”的时候,肯定不会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但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实在是太难了。他希望有一些胡子,也许有人觉得像他这么年轻就留胡子,实在有些做作,但他实在不想显得那么年轻……
“的确是一场有趣的追逐。”哈曼长老干巴巴地说着,将拿在手中的战斧挂回墙上。雪白的髭髯从他的上唇垂下来,和他下巴上细细的一缕白色长须一同垂挂到他的胸口,他已经有三百岁了,但罗亚尔还是觉得年轻的自己同样有权利留胡子。“非常有趣的追逐。首先,我们走到凯瑞安,听说你在那里待过,我们来了你却已经走了。在曹福聚落停留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走到凯姆林,在那里,年轻的亚瑟告诉我们,你在两河。他把我们带到了那里,但你又走了,而且好像是去了凯姆林!”他的眉毛几乎抬到发际线。“我开始觉得,我们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伊蒙村村民告诉我们你在那里的英雄事迹。”伊莉丝清亮的声音如同音乐一般悦耳,她用双手抓住裙子,耳朵因为兴奋抖动着,看上去好像要跳起来一样,“他们和我们说了你是如何打退兽魔人和魔达奥的。你还孤军奋战,去封印了曼埃瑟兰的道门,让暗影生物无法再进入那里。”
“不是只有我一个。”罗亚尔不停地摆着手,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要因为害羞而从头上抖掉了,“高尔和我在一起,那是我们一起完成的,没有高尔,我肯定到不了道门前面。”伊莉丝皱了皱她精巧的鼻子,显然对那个高尔不以为然。
他的母亲哼了一声,一双耳朵因为气恼而变得僵直。“愚蠢!竟然参与战争,将自己置于险境,这纯粹就是赌博,彻头彻尾的愚蠢,再没有别的话可以评价这种事了。”
哈曼长老将双手背在身后,嘟囔了几句,耳朵焦躁地抖动着,他不喜欢被打断。“所以我们回到了凯姆林,发现你又走了;然后我们再去凯瑞安,你却还是走了。”
“你在凯瑞安又让自己陷入危险。”罗亚尔的母亲插嘴道,她正向罗亚尔晃动着一根手指,“你一点理智都没有吗?”
“艾伊尔人说你在杜麦的井非常英勇。”伊莉丝喃喃地说着,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他。他费力地咽了咽口水,伊莉丝的凝视让他觉得喉头发紧,他知道,自己应该把目光转向一旁,但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怎么能假装正经?
“在凯瑞安,你的母亲决定不能继续缺席树桩大会了,尽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决定,他们至少在一两年内是不可能形成任何决议的。不管怎样,我们返回了商台聚落,希望稍晚一些能找到你。”哈曼长老说得非常快,一边还瞪着那两位女性,似乎是认为她们还会再次打断他,他的胡子仿佛都翘起来了。
罗亚尔的母亲更加响亮地哼了一声:“我希望尽快实现决议——至多一到两个月,否则我绝不会放弃对罗亚尔的寻找,哪怕只是暂时的。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他,我们可以完成这件事,马上回去了。”她是在对哈曼长老说话。长老皱起眉,耳朵贴到脑后。罗亚尔的母亲改变了语气,毕竟,哈曼是一位长老。“请原谅,哈曼长老,我是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是否可以主持仪式?”
“我非常愿意,科芙芮。”长老温吞吞地说。太温吞了,每当罗亚尔听到他的导师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再加上他贴在脑后的耳朵,罗亚尔就知道,自己一定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哈曼长老曾经一边用这种口气说话,一边把粉笔扔到学生的头上。“既然我缺席了树桩大会,甚至还抛弃了我的学生,只为了这件事而跟着你进行这场疯狂的追逐,我相信我肯定是愿意的。伊莉丝,你还非常年轻。”
“她已经超过八十岁了,完全可以结婚。”罗亚尔的母亲将双臂抱在胸前,严肃地说道,她的耳朵不耐烦地抖动着。“她的母亲和我已经达成共识,您也亲自见证了我们在婚约和罗亚尔的彩礼单上签名。”
哈曼长老的耳朵朝头壳上贴得更紧了一些。他的肩头隆起,这一定是因为他的手在背后握得太用力了,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伊莉丝。“我知道,你想嫁给罗亚尔,但你确定已经准备好了吗?接受一个丈夫,就是接受一份极沉重的责任。”
罗亚尔希望有人能问问他这个问题,但这不符合他们的传统。他的母亲和伊莉丝已经达成共识,现在只有伊莉丝能够阻止这一切了。如果她想要阻止的话——他真的希望她这么做吗?罗亚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书,但他同样无法不去想伊莉丝。
伊莉丝的表情很认真。“我的织物很受欢迎,我已经准备再买一台织机,收一名学徒了,但这肯定不是你最关心的,我已经为照顾一位丈夫做好了准备。”突然间,她笑了,那是可爱又灿烂的笑容。“尤其是有这样一副漂亮长眉毛的丈夫。”
罗亚尔的耳朵抖动着,哈曼长老的耳朵也在抖动,虽然可能没有罗亚尔的那样厉害。罗亚尔早就听说过,女人们在私下里谈论他们的时候非常放肆,虽然她们通常并非以此来贬低男性——通常不是。他母亲的耳朵现在正因为高兴而挑动着!
长老清了清喉咙。“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伊莉丝,来吧,如果你已经确定无疑,就拿起他的手来。”
伊莉丝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站在罗亚尔面前,微笑着握起他的双手。她的小手很温暖,罗亚尔却觉得自己的手麻木又冰冷。她咽了咽口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伊莉丝,伊娃之女,爱拉之孙。”哈曼长老说着,将一只手掌覆在他们的手上,“你是否愿意让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成为你的丈夫,以光明和对树的珍爱发誓,在他有生之年尊重并爱他,照料关怀他,引领他,不要让他误入歧途?”
“以光明和对树的珍爱,我发誓。”伊莉丝的声音坚定且清晰,她咧开的笑嘴看上去比她的脸还要宽。
“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你是否愿意接受伊莉丝,伊娃之女,爱拉之孙,作为你的妻子,以光明和对树的珍爱发誓,在她有生之年尊重并爱她,照料关怀她,注意倾听她的指导?”
罗亚尔深吸一口气,耳朵却依旧颤动着。他想要和她结婚,他的确想,只是现在时机似乎还不成熟。“以光明和对树的珍爱,我发誓。”他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道。
“那么,以光明和对树的珍爱,我宣布你们结为伴侣,愿光明和大树的祝福永远伴随你们。”
罗亚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她抬起手,抚摸着他唇边的细软胡须,那应该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胡须。
“你真英俊,我觉得,胡子在你的脸上非常漂亮。”
“胡说。”罗亚尔的母亲说道。让罗亚尔吃惊的是,她竟然在用一块小蕾丝手绢轻轻擦拭着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妈妈有过这种情绪化的表现。“他还太年轻,不是留胡子的时候。”
片刻之间,罗亚尔觉得伊莉丝的耳朵向后抿了过去。这一定是他的想象,他曾经和她进行过好几次长谈,她是一位非常好的交谈者,虽然仔细想一想,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是在倾听,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有说服力,重要的是,他相信她从来都不会发脾气。只是他现在没时间思考这些,她已经将双手按在他的手臂上,踮起脚尖,他则弯下腰,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子。实际上,在哈曼长老和母亲的面前,他们的鼻子不应该贴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但当他们沉醉在彼此气息中的时候,其他一切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碰触到她的感觉!这真的很美好!他的双手覆在她的脑后,忘记提醒自己不要去抚弄她的耳朵,她也在轻轻扯动他耳朵上的绒毛!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一阵话语声打断了他们。
“外面还在下雨,科芙芮,你不可能真的是要把我们再拉回到那冰冷的雨水中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宽敞的屋顶下待过,没有睡过像样的床了。不,我说了,不!今晚我不会睡在地上,也不会睡在谷仓里,或者是膝盖和小腿都要吊在外面的床上——那是最糟糕的!我曾经不止一次认真考虑过拒绝那些人的招待,哪怕要用最粗暴的态度。”
“如果你坚持。”罗亚尔的母亲不情愿地说,“那好吧,但我希望明天尽早启程,我不会再多浪费一个小时了,流转之书必须被尽快开启。”
罗亚尔猛地支起了身子,脸上满是惊骇。“这就是树桩大会的议题?他们不能那样做,现在不能!”
“我们终将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们才会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来到这里。”他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到壁炉前,再次摊开裙摆。“这都是已经被写就的,现在,时机已到,我们愈早行动就愈好。”
“这也是您的想法吗,哈曼长老?”罗亚尔忧心忡忡地问。
“不,孩子,完全不是。在我们离开树桩大会之前,我做了一次三个小时的演讲,我想,至少有几个人的想法已经被我转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了。”哈曼长老拿起黄色的茶壶,在一个蓝杯子里倒满茶水,但他只是紧皱眉头盯着那只杯子。“只是,你的母亲说服了更多的人,她说过,她在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伊莉丝为罗亚尔的母亲倒了一杯茶,又倒满另外两个杯子,将其中一杯递给他。他的耳朵又因为羞窘而抖动起来,这应该是由他来做的事,作为丈夫,他还有许多事要学,不过至少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我希望能参加树桩大会。”他语带苦涩地说。
“听起来,你对此很期待,丈夫。”丈夫,这样的称呼意味着伊莉丝现在的发言非常郑重,这几乎就像是母亲称他为“吾子”一样。“你要在树桩大会上说些什么?”
“我不会让他蒙羞的,伊莉丝。”没有等罗亚尔开口,他的母亲就抢先说道,“罗亚尔有很强的撰写能力,哈曼长老说他会成为一位学者,但即使只是在一百人面前,他的舌头也会打结,而且,他还只是个孩子。”
哈曼长老这样说过?罗亚尔很想知道自己的耳朵何时能停止抖动。
“任何已婚男士都能参加树桩大会。”伊莉丝坚定地说。这次,她的耳朵确切无疑地抿到了脑后。“您是否允许我照料我的丈夫,科芙芮吾母?”他母亲的嘴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她的眉毛已经挑到了额头上。罗亚尔不记得自己见过母亲这样挫败过,不过,她应该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妻子对于丈夫的权力要高过丈夫的母亲。“那么,丈夫,你打算讲些什么?”
现在,他对树桩大会绝不只是期待,而是迫不及待,他喝了一大口散发着芬芳气息的茶水,却还是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唇齿笨重。他的母亲是对的,听众愈多,他就愈容易忘记自己要说的话,愈容易离题。实际上,他必须承认,有时候就算只面对几个人,他也会变得有一点口齿不清,当然,只是偶尔有一点而已。他知道该怎样演讲,就算只有五十岁的小孩子也知道,但他就是没办法让话从嘴唇间轻松地蹦出去。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等待他说话的人绝非是几个普通人,他的母亲是一位著名的言者,哈曼是他们的长老,还有伊莉丝,任何男人都希望自己在妻子的眼中有一个光辉的形象。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大步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扇窗前,在那里站定,双手搓动着茶杯。这扇窗户对巨森灵而言同样足够高大,只不过嵌在雕花窗框中的玻璃并不比下面房间里的更大。从灰色的天空中落下来的雨滴已经变得细小稀疏,透过夹杂着气泡的玻璃,他能看到田地另一侧的树林。无论松树、黑胶树,还是零星夹杂在其中的橡树,都已经生出了满枝的新叶。奥加林的属民一直精心照料着他们的森林,时刻注意清理枯木,去除野火隐患,他们用火也非常小心。
当他不必与其他人对视的时候,说话也就变得更容易了。他是否应该从思乡之情开始?如果他们会因此在数年之后就死去,他们是否还敢于离开自己曾经的故乡?不,这个问题肯定是在树桩大会中第一个被讨论的问题,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找到适当的答案了,否则树桩大会就会在一年之内结束。光明啊,如果他在大会上发言……片刻间,他看见巨森灵们聚集在他周围,千百名同胞在等待着倾听他的发言,他的舌头开始不由自主地紧贴上颚。他眨眨眼,眼前只有带着气泡的玻璃,还有远处的树林。他必须这样做,他并不很勇敢,无论伊莉丝是怎样以为的,但他已经从人类的身上知道了什么是勇气。那些人,无论狂风有多么肆虐,他们依然不会倒下;即使希望已经破灭,他们还在战斗,他们能够赢得胜利,因为他们拥有超越绝望的勇气。突然间,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在暗影之战中,我们没有躲藏在聚落里,妄想兽魔人和魔达奥不会杀进来。那时我们没有打开流转之书,就此逃走,我们与人类并肩对抗暗影。在最黑暗的岁月里,当一切希望似乎都已消失的时候,我们在与暗影誓死奋战。”
“当百年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明白,不能让自己卷进人类的漩涡。”他的母亲说话了。这样的发言在大会中是允许的,任何人的演讲都有可能形成一场辩论,除非演讲者能够用优美的语汇辞藻吸引全部听众。罗亚尔的母亲曾经从日出一直讲到日落,其间完全没有人试图插口,而且那场演讲之后的第二天,也再无一名演讲者试图反驳她。罗亚尔无法组织出华美动听的话语,他只能说出他所相信的一切,他并没有从窗前转过身。
“百年战争是人类自己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但暗影不是这样。当暗影袭来的时候,我们的斧头总会装上长柄,也许一年、五年,或者十年之后,我们会打开流转之书,但如果我们现在就这样做,我们就算逃走,也不会有希望得到真正的和平。末日战争即将到来,现在危如累卵的并非只是这一个世界,而是我们可能逃去的任何一个世界。当烈火吞噬大树的时候,我们不能只是逃走,以为火焰不会追在我们身后。我们要战斗。现在,暗影正如同烈火一样扑面而来,我们最不应该做就是逃走。”有什么东西在树林间移动,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愈来愈多晃动的黑影。是畜群吗?那一定是非常大的一群牲畜。
“这样讲不算坏。”他的母亲再次开口,“当然,太过直白的演讲即使在远逊于树桩大会的聚落树桩会议上,可能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你讲得的确不坏,继续。”
“兽魔人!”罗亚尔惊呼一声,从树林中冲出来的正是成千上万披着钢钉黑甲的兽魔人,它们挥舞着弯曲的镰剑和横生利刺的长矛,有些兽魔人高举着火把。罗亚尔向左右扫视,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是兽魔人,不是数千,而是至少有数万。
伊莉丝贴到他身旁,同样惊呼了一声。“这么多!我们要死了么,罗亚尔?”她的声音中并没有畏惧,而是显得很……兴奋!
“如果我能及时警告兰德他们,就还有希望。”罗亚尔已经向门口跑过去,现在只有两仪师和殉道使能拯救他们了。
“拿着,孩子,我想我们会需要这个的。”
他转过身,伸手抓住了哈曼长老扔给他的长柄战斧。哈曼耳朵紧贴在头颅上,罗亚尔明白,自己的耳朵也是一样。
“这个给你,伊莉丝。”罗亚尔的母亲镇定地取下墙上的两把修枝匕首,“如果它们冲进来,我们就必须守住楼梯。”
“你是我的英雄,丈夫。”伊莉丝一边接过匕首,一边说道,“但如果你把命丢了,我一定会非常生你的气。”她的语气非常认真。
就在这时,他和哈曼长老已经一同大踏步跑下楼梯,用洪亮的声音呼吼着警报,这是两千年都不曾响起的战吼。“兽魔人来了!高举斧头,扫清原野!兽魔人来了!”
“那么,我将去一趟提尔,洛根,而你要去……”突然间,兰德抽了抽鼻子,他并没有真正嗅到粪堆腐臭的气味,但他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暗影生物,”凯苏安轻声说着,放下手中的刺绣箍,站起身。兰德感觉到皮肤上的刺麻感,应该是凯苏安拥抱了真源,或者也许是艾丽维娅,那名前罪奴紧随在他的绿宗两仪师资政身后走到窗前。明也站起身,从外衣袖口里抽出两把投掷匕首。
与此同时,巨森灵的吼声透过厚实的墙壁隐约传来,兰德绝不会听错那擂响大鼓一般的浑厚吼声。“兽魔人来了!高举斧头,扫清原野!”
他咒骂一声,跳起身,跑到窗口。成千上万的兽魔人正在细雨中跑过刚翻耕过的田地,它们之中有一些甚至比巨森灵还要高,头上生着尖角、长吻、野猪的獠牙、鹰的利喙和一丛丛羽毛,泥土在硬皮靴、蹄子和爪子下飞溅,它们虽然在拔足狂奔,却是一片死寂。披着黑甲的魔达奥策马跑在它们后面,黑色的斗篷一动不动地悬垂在它们背后。兰德看见了三十到四十只魔达奥,房子的对面又会有多少?
其他人也都听见了巨森灵的呼喊,或者可能是看到了窗外的敌人,闪电开始落在冲锋的兽魔人群中,银色的枝杈落下,将巨大的躯体朝外抛去。地面在烈火中爆起,变成夹杂着泥土和兽魔人残躯的喷泉,手脚和头颅旋转着飞上半空。火球击中兽魔人,然后爆炸,每一颗都能杀死数十头怪物。有一些闪电的编织是兰德无法看到的。兽魔人仍然在以快逾奔马的速度向前猛冲,既然已经被发现,它们开始大声嚎吼,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疯狂和暴怒。这座庄园的周边分布着以茅草覆顶、高大坚实的谷仓和畜栏,巴歇尔的沙戴亚士兵们纷纷从那些仓房中探出头,又立刻缩了回去,并紧紧关住了房门。
“你允许你的两仪师导引至上力保卫自己?”兰德平静地问。
“难道我看上去是那么愚蠢,不会让她们这样做吗?”洛根怒气冲冲地说道。他已经握持了几乎和兰德一样多的阳极力,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编织。“你想要帮忙还是只在那里观战,真龙大人?”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嘲讽,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兰德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两侧的窗框,以防备导引时袭来的晕眩感——金色鬃毛的游龙仿佛正在他的手背上翻腾。他伸展自己,去抓握至上力,当阳极力流入他体内的时候,全部意识都开始飞速旋转,冰冷的火焰和崩塌的高山形成的混沌涡流就要将他彻底埋葬其中,但它是洁净的,这真是令人无比欢悦,直到现在,他还会为此感到惊喜不已。只是,那种怪异的病症并没有随污染一同消失。他用更大的力气抓住窗框,并非是因为晕眩,至上力充满了他的身躯,但就在晕眩袭来的片刻,路斯·瑟林将至上力从他这里夺走了。在麻木的恐惧中,他瞪视着那些正迅速接近周边仓房的兽魔人和魔达奥,充盈在体内的至上力让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怪物肩膀上的标志:代表亚夫雷特兽魔人的银色旋风、代表寇拔兽魔人的血红色三叉戟、代表骼拉婪兽魔人的枝状闪电、代表亚苟兽魔人的钩斧、代表戴蒙兽魔人的铁拳、代表怒蒙兽魔人的血污红拳。还有那无数的颅骨:代表达瓦兽魔人的尖角颅骨、代表嘎骼兽魔人的颅骨堆、代表丁囊兽魔人被镰剑劈开的颅骨,和代表班辛兽魔人被匕首刺穿的颅骨。兽魔人喜欢头颅——如果它们真的有可能喜欢什么东西的话。看样子,最大的十二个兽魔人部落都到齐了,此外肯定还有一些小部落。有一些标志是兰德不认识的——一只瞪视的眼睛、一只被匕首刺穿的手掌、一个火焰中的人形,它们很快就能冲到周边仓房了。一些剑刃正从那些仓房的茅草屋顶中戳出来。沙戴亚人要爬上屋顶,但这些茅草屋顶相当坚韧,他们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将其穿透。兰德觉得自己很奇怪,当一个只想去死的疯子随时都可能会杀死自己的时候,他却在想这种事。
风之力将他面前的窗户变成无数破碎的玻璃和木片,向外迸飞出去。我的手,路斯·瑟林喘息着,为什么我动不了我的手?我需要把手抬起来!地之力、风之力和火之力融合成一种兰德不知道的编织,六个这样的编织同时出现,当他看到它们的旋转时,他才认出来。烈火之花。六支红色立柱出现在兽魔人群中,每支都有十尺高,比兰德的小臂粗一些。距离它们最近的兽魔人能够听见它们发出的尖厉啸鸣,但除非它们还有关于暗影之战的回忆,否则它们不会明白自己听到的死亡前奏。路斯·瑟林转动了最后一根风之力的丝线,烈火在大地上盛开,猛烈的轰鸣让整座庄园随之颤动。每一支红色立柱在眨眼间展开成为跨度达三十尺的火焰圆盘,从圆盘中迸飞出来的只有一些残臂断腿、兽头和蹄爪,就连百尺以外的兽魔人都倒伏在地,只有少数一些能够再爬起来。就在引发这些爆炸同时,路斯·瑟林已经做出另外六个编织。魂之力融合火之力,这是打开神行术通道的编织,然后他又加入一点地之力。熟悉的银蓝色细线凭空出现,在距离庄园不远的地方展开——兰德对这个地方已经相当熟悉了,不过他只能看到那些通道朦胧晦暗的背面。它们高宽各有十二尺,全部朝向兽魔人展开,然后又迅速旋转闭合,再次打开,如此反复不断,而且它们也没有固定在原地,而是飞快地向兽魔人扑去。这些通道有另一个名字——死亡之门。当死亡之门开始移动的时候,路斯·瑟林固定住它们的编织,这只是一种松散的固定,几分钟之后就会消散。而路斯·瑟林又开始了新的编织。更多死亡之门,更多烈火之花……房屋的梁柱在咯咯作响,兽魔人被炸得四分五裂。第一批死亡之门进入兽魔人群中,在黑潮一般的怪物中间犁出六道沟壑。杀死兽魔人的并不只是它们不断伸缩的锐利边缘,凡是它们经过的地方,都不会再有任何兽魔人存留下来。我的手!那个疯子嚎叫着。我的手!
兰德缓缓地抬起双手,将它们伸出窗口,路斯·瑟林立刻编织出错综复杂的火之力和地之力。红色细丝从兰德的指尖射出,每个指尖射出十道,是炽火箭,兰德知道这种编织。一丛又一丛炽火箭接连不断地激射出去,看上去,它们仿佛并没有飞走,而是在兰德的双手之前不断闪烁。被炽火箭射中的兽魔人都在剧烈地抽搐,它们体内的血液已经在瞬间被加热到沸腾的程度,从它们的体内爆出。兽魔人纷纷栽倒在地,厚重的身躯上留下炽火箭钻出的窟窿,一道炽火箭往往要在射穿两三个兽魔人之后才会燃烧殆尽。兰德张开十指,缓慢地左右移动双手,让炽火箭分散在兽魔人的整个队列中。更多烈火之花出现在战场上,那不是他的编织。又有另一些死亡之门出现,它们都比路斯·瑟林编织得要小一些,兰德还看见了其他炽火箭。死亡之门和炽火箭一定都是洛根做的,其他殉道使看不到兰德如何进行这两种编织。
兽魔人成百地倒下,然后是成千地倒下,闪电和火球不住地从它们中间扫过,还有烈火之花、死亡之门和炽火箭。地面不断在它们脚下爆炸,但它们还是在拼命地狂奔着、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武器。魔达奥紧追在它们身后,手中擎着黑刃长剑。当它们到达庄园的周边建筑时,一部分兽魔人包围了那些谷仓和畜栏,用拳头捶打房门,用剑和矛凿撬墙板和墙壁,将火把扔到茅草屋顶上。沙戴亚人不停地用骑兵弓射杀兽魔人,将火把踢下屋顶,但仍有一些火把挂在房顶边缘,尽管茅草屋顶已经被雨水打湿,却还是很快就燃烧起来。
着火了,兰德向路斯·瑟林高喊,那些人要被烧死了!快做些什么!
路斯·瑟林没有回答,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个个死亡编织,并朝兽魔人扔过去。一个魔达奥被六道红色的细线扫过,从马鞍上栽倒下去,然后又一个。第三个魔达奥被射中头部,沸腾的血肉立刻将它的头炸得粉碎,但那个怪物依旧挥舞着黑剑向前猛冲,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兰德开始以魔达奥为目标,如果魔达奥全部被杀死,那么兽魔人也许就会溃败、逃走了。
现在,路斯·瑟林开始只编织死亡之门和炽火箭,兽魔人已经过于靠近庄园,不能再使用烈火之花了。一些殉道使显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整栋房屋都在爆炸中大幅度晃动着,仿佛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一样,然后就再没有如此猛烈的爆炸发生了,只有火球和兽魔人脚下的地面还会不时将它们炸飞。天空中仿佛落下了闪电与暴雨,银蓝色的电光在庄园房舍周围落下,让兰德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一些兽魔人终于撞开一座谷仓的大门,如潮水般涌了进去。兰德抬起手,挡住了那些谷仓外的兽魔人,让炽火箭在它们身上打出一个个窟窿。冲进去的兽魔人就只能由沙戴亚士兵去对付了。另一座谷仓和一座畜栏上,火焰已经开始迅速吞噬茅草屋顶,那上面的人一边射箭,一边在浓烟中剧烈地咳嗽着。
听我说,路斯·瑟林,那里着火了,你必须做些什么!
路斯·瑟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发动编织,杀戮兽魔人和魔达奥。
“洛根,”兰德喊道,“把那些火扑灭!”
洛根也没有回话,但兰德看见他的编织开始吸取那些火焰的热量,让它们熄灭,最后只剩下冰冷的黑色枯草,上面甚至连一缕烟尘都没有。死亡还在兽魔人之中游荡,但它们已经太过靠近房屋,就连火球的爆炸也会让他脚下的地板不住晃动了。
突然间,一只魔达奥出现在窗户外面,没有眼睛的苍白面孔就像两仪师一样平静,而它手中的黑剑已经向兰德刺来。两支疾射而来的艾伊尔短矛穿透了它的胸膛,一把匕首射中它的喉咙,但它只是晃了一下身子,就再次向兰德发动攻击。兰德将手指聚拢在一起,黑刃还没有碰到他,一百道炽火箭已经射穿了那只魔达奥,让它向后飞了二十多步,变成一堆烂肉和黑血,落在地面上。魔达奥很少会在受到致命伤以后立刻死去,但这个怪物甚至没有再抽搐一下。
兰德急忙向窗外搜寻更多目标,这时他才发现,路斯·瑟林已经不再导引。皮肤上的刺麻感还在,这让他知道凯苏安和艾丽维娅仍然握持着至上力。他也还能感觉到洛根体内的阳极力,不过洛根也已经不再进行编织了。从田地到庄园房舍的外墙都堆满了尸体和尸块。在距离房舍十余尺的地方,还有一些魔达奥的马匹站立着,有一匹马瘸了一条前腿。一只无头的魔达奥踉跄着,疯狂地挥舞着黑剑,地上还有不少兽魔人在抽动着,或是想把身体撑起来,却又倒伏下去。除此之外,外面就只剩下一片寂静。
结束了,兰德想,都结束了,路斯·瑟林,你现在可以放开阳极力了。哈瑞林和安奈拉站在桌子上,依旧戴着面纱,手中拿着短矛。明站在她们身旁,面色严峻,双手各有一把匕首,约缚中充满了恐惧。兰德觉得她并不是在为她自己感到恐惧。她们刚刚救了他的命,但现在,他必须拯救自己了。
“真是幸运。”洛根喃喃地说着,“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真是幸运。”他摇摇头,松开真源,然后从没有了玻璃的窗户前转过身。“你打算隐瞒这些新的编织么,就像泰姆那样?那些穿过通道的兽魔人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在重复你的编织而已。”
“它们去了哪里并不重要。”兰德不经意地说着,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路斯·瑟林身上。那个疯子,他脑海中那个该死的声音,他所汲取的至上力又多了一点。放手吧。“暗影生物在穿过通道之后不可能再活下来。”
我想要死,路斯·瑟林说,我想要去找伊琳娜。
如果你真的想死,为什么你要杀那些兽魔人?兰德想,为什么要杀那只魔达奥?“也许会有一些地方的人发现成堆的兽魔人和魔达奥尸体,只是它们身上不会有任何伤痕。”他大声说。
我似乎记得死亡的感觉。路斯·瑟林喃喃地说着,我记得我是怎么做的。他导引得更深了,兰德额角处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他们都不会发现太多暗影生物的尸体,死亡之门每次开启,目的地都会有所变化。”兰德揉搓着额角。这样的疼痛是一种警告,如果他握持更多的阳极力,就有可能死亡或者毁断。你还不能死,他对路斯·瑟林说。他必须活着等到末日战争,否则这个世界就会死亡。
“死亡之门。”洛根说道,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厌恶。“为什么你还握持着至上力?”他突然问道,“而且还是这么强的至上力。如果你想要让我知道你比我更强大,我已经知道了,我看见了你的……你的死亡之门有多么大。但我要告诉你,你吸收的至上力已经达到极限了。”
他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明收起匕首,从桌子上跳下来,约缚中突然充满了不断跳动的忧惧。哈瑞林和安奈拉交换着担心的眼神,然后将目光转向窗外。只有将兽魔人埋进地里三天之后,她们才会相信这些怪物真的死了。艾丽维娅皱起双眉,向兰德迈出一步,但兰德微向她一摇头。她转回身,站到窗边,只是双眉依旧紧锁在一起。
凯苏安缓步走过房间,光洁无瑕的面孔显得镇定而且刚毅。“他感觉到了什么?”她问明,“不要和我耍花腔,孩子,你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我知道他和你约缚在一起,我应该不必提醒你这一点。他在害怕吗?”
“他从不会害怕。”明说,“除非是为了我,或者……”她倔强地咬紧牙,将双臂抱在胸前,紧盯着凯苏安,仿佛是在警告这名绿宗两仪师不要轻举妄动。她的情绪中同时翻腾着恐惧和羞愧,她竭力想要将这些情绪排除在约缚以外,却没有成功。她大概能猜想到凯苏安有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我就站在你面前。”兰德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就问我好了。”路斯·瑟林?他向自己的脑海中问道。没有回答。充盈在他体内的阳极力没有丝毫松懈,他的额角开始一阵阵跳动。
“那你感觉如何?”凯苏安不耐烦地问。
“我觉得自己就像清泉一样好。”路斯·瑟林?“但我要替你立下一条规矩,凯苏安,不要再威胁明,或者说,不要以任何方式打扰她。”
“好吧,好吧,男孩露出了他的牙齿。”黄金飞鸟、游鱼、星星和月亮在她摇头时环绕着她的发髻来回摆动,“不要再龇出獠牙了。你可以问问这个年轻女人,她是否想要你的保护。”奇怪的是,明紧皱的双眉转向了兰德,约缚中透露出怒意。光明啊,明确实不喜欢让他为她担心,这已经够糟糕了,现在她似乎更想要一个人对付凯苏安,就连兰德自己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我们能死在末日战争里,路斯·瑟林说,突然间,至上力彻底离开了他。
“他放开阳极力了。”洛根说。就好像他突然和凯苏安站在一条战线上。
“我知道。”凯苏安答道。洛根惊讶地朝绿宗两仪师转过头。
“如果明愿意,她能够以你们的方式和你打交道。”兰德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但不要威胁她。”是的,他想,我们能死在末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