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幕逐渐消散的时候,风也停了,但灰色的云层仍然遮蔽着太阳,细微的雨丝打湿了兰德的头发,并慢慢渗进他的绣金黑色外衣里,他正行走在兽魔人的尸堆之间。洛根编织出一道风之力的屏障,让雨滴只能从他身上弹开或滑落在地上,但兰德不愿意冒险让路斯·瑟林再次掌控阳极力。那个疯子说他会等到末日战争时再死,但疯子又怎么能被信任?
疯子?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我比你更疯吗?他发出一阵狂野的笑声。
南蒂拉不时会回头看兰德一眼,她是个身材高大、筋腱强韧的女人,褐色的束发巾拢住了她的一头灰发。她现在是枪姬众的领袖,至少对于龙墙山脉这一侧的枪姬众们是如此,但她经常会亲自率领兰德的枪姬众卫兵。在她的脸上,兰德只能看见她黑面纱下的一双绿眼睛,那双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不过兰德知道,她在担心他,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通过导引来挡住雨水,枪姬众很擅长察觉细微的异常现象。兰德只希望她能保持安静。
你必须信任我。路斯·瑟林说,信任我。哦,光明啊,我在向我脑子里的一个声音求告!我一定是疯了。
南蒂拉和另外五十个戴面纱的枪姬众在兰德周围肩并肩地形成一个环形阵势,将她们的短矛指向她们经过的每一个兽魔人和魔达奥。当她们抬腿迈过残断肢体、生着长角和獠牙利齿的头颅时,就像迈过普通的石块一样轻松自然。偶尔会有一个兽魔人发出呻吟,或者徒劳地想要爬走——或扑向她们,但所有这些怪物都不足以构成任何威胁了。与兽魔人战斗就如同与狂犬作战,结果只有你杀死它们或它们杀死你,没有谈判,没有投降,也没有平局。
因为下雨的关系,兀鹰一直没有出现,但到处都能看见乌鸦,黑色的羽毛闪动着雨水的光泽,即使它们是暗帝的眼线,也不会放弃叼食兽魔人的眼睛或者其他部位的机会。碎裂的兽魔人尸体成为这些食腐鸟的盛宴,但没有一只乌鸦靠近魔达奥,甚至连魔达奥身边的兽魔人也不会靠近,很有可能魔达奥的身上会散发出让这些鸟感到不安的气味。魔达奥的血如果长时间留在剑刃上,会把钢铁蚀穿,对于乌鸦来说,那闻起来一定很像是毒药。
活下来的沙戴亚人正在用弓箭和他们的弯马刀灭杀那些乌鸦,或者用铁锹、锄头和草叉把它们赶走。在边境国,放任一只乌鸦四处活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那里,它们很可能是暗帝的眼线。但这里的乌鸦太多了,数以百计的黑羽鸟类倒伏在那些兽魔人中间,而数以万计的黑鸟正在起劲地争抢着兽魔人身上软一点的部位,甚至还有它们同类的尸体。殉道使和两仪师早就不再奢望能把它们全部杀死了。
“我不喜欢我的人这样耗竭自己的精力。”洛根说。他说他们是他的人。“也不喜欢姐妹们这样,这样下去,嘉布勒和托薇恩等到日落的时候就要筋疲力尽了。”他约缚了这两名两仪师,所以他知道。“如果它们再发动一次攻击呢?”
在庄园主屋和周边仓房旁边不时会有一片火光闪过,因为火焰过于炽烈,它们周围的人们都必须遮住眼睛。这是两仪师和殉道使在焚烧暗影生物的尸体,这些尸体的数量实在太多,他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把尸体堆积在一起。现在这里只有不超过二十名两仪师和不超过十二名殉道使,而死在这里的兽魔人也许超过十万,打扫这片战场将是一项漫长而辛劳的工作。在完成它之前,这里的空气只可能愈来愈令人难以忍受,现在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混杂着腐臭和铜锈味道的暗影生物气味,每一个体腔破裂的兽魔人都是烈性恶臭的源头。而熟悉它们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去想它们肚子里那些散发臭气的东西是什么。从世界之脊到这座庄园之间的农夫和村民大概都已经尸骨无存了,兽魔人一定是从那个方向杀过来的。商台聚落外面的道门就在那里,不过,罗亚尔的家乡至少应该还是安全的。无论兽魔人还是魔达奥,除非被极为强大的力量驱赶,否则都不会进入聚落。
“那你就打算让它们烂在这里吗?”凯苏安问。听口气,她并不赞同洛根的想法。她正用手提着自己的绿色裙摆,以避开满地的泥泞血污和腐肠烂肉。不过,当她迈过那些残肢头颅时,动作就像枪姬众们一样从容轻松,她也编织出了一道遮雨的护罩。艾丽维娅是在看过这名绿宗两仪师的编织以后,才做出了自己的遮雨罩。兰德曾经想让发誓对他效忠的两仪师们教导这名霄辰女子运用至上力,但依照那些两仪师的看法,这和她们的忠诚誓言没有任何关系。艾丽维娅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于他人,都不存在危险,她们认为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奈妮薇也因为明看到的幻象而拒绝了兰德的请求。凯苏安则冷冷地对他说,教导野人不是她的任务。
“那样的话,这里就真的要变成一个被诅咒的堆尸场了。”明说道。她摇曳的身姿一直在吸引着兰德,不过她显然正在竭力阻止自己去想脚下都有些什么,同时还要让自己的蓝色高跟靴子避开那些恶心的东西,这让她不时会踉跄一下。她也被雨水打湿了,发卷都贴在额头上,但充斥在约缚中的并不是气恼,而是愤怒,看她的眼神,她发怒的目标应该是洛根。“那样的话,这里的仆人、农夫和劳工该怎么办?他们要怎样生活?”
“不会再有第二次攻击了。”兰德说,“即使发动这场进攻的幕后主使者知道他已经失败,也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立刻再发动攻击,这是他们全部的军队。魔达奥喜欢集中全部力量大举进攻,而不是持续投入力量。”洛根嘟囔了一句,但他无法在这件事上反驳兰德。
兰德回头向庄园的主屋望了一眼。一些死亡的兽魔人就倒在主屋外面,它们最终也没能杀进去,但……洛根是对的,他想,他只是侥幸逃脱了这场屠杀,实在是太侥幸了,如果没有洛根带来的殉道使和两仪师,结局可能完全不同。那么,如果不久之后真的会有第二次进攻呢?很显然,若不是有人了解伊煞梅尔的诡计,就是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蓝眼睛男人能确定他的位置。第二场进攻的规模一定会更大,或者会是从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袭来。也许,他应该让洛根再召集一些殉道使过来。
你早就应该杀了他们,路斯·瑟林痛哭着。太迟了,现在太迟了。
真源已经洁净了,蠢货。兰德想。
是的,路斯·瑟林答道,但他们呢?我呢?
兰德一直对自己现在的情况感到奇怪,他肋侧的两道伤口其中一道来自伊煞梅尔,另一道来自帕登·范的煞达罗苟斯毒污匕首,这两道伤口直到现在还经常会剧烈地跳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样。
枪姬众的环形队伍稍微分开,让一名鼻子又长又尖、身材比埃希恩还要瘦的白发仆人进来,他的手里举着一把双层海民阳伞,伞边上的丝穗已经掉了一半,陈旧的蓝色丝绸伞面上还有几个破洞。细小的水流从破洞中落到他的黄色外衣上,还有一股雨水径直洒落在他的头上,又沿着他贴在头壳上的稀疏头发不断滴落下来,看上去,如果他不打这把伞的话,身上的雨水可能还会少一点。毫无疑问,这把伞是奥加林某位祖先所获得的纪念品,也许它后面还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兰德不认为海民会轻易就放弃一把部族波涛长的阳伞。
“真龙大人。”那名老者一边说,一边鞠躬,让更多的雨水落在他的背上,“两仪师维林委托我将这个直接交到您的手中。”他从外衣里面拿出一张纸,那张纸被整齐地叠起,上面还印着蜡封。
兰德急忙把这张纸塞进外衣口袋,以免它被雨水打湿,墨迹污损。“谢谢,不过你可以等我回到屋里之后再将它交给我,你赶快回去吧,否则你身上很快就要湿透了。”
“她说过,要把它直接交给您,真龙大人。”这位老人仿佛是被冒犯了,“她是两仪师。”
直到兰德向他点头,他才又鞠了个躬,回身缓步向庄园主屋走去。他高傲地挺直了后背,雨水穿过阳伞,如注般落到他的身上。她是两仪师,每个人都会对两仪师敬畏有加,即使是在不喜欢两仪师的提尔。维林要说些什么,以至于必须要给他写一封信?摩挲着那个蜡封,兰德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目标是一座谷仓,它的茅草屋顶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黑色,这是那座被兽魔人冲破的谷仓。一个粗壮的大汉穿着褐色粗布外衣和满是泥巴的靴子,靠在敞开大门的门柱上,看到兰德走过来,他急忙站直身子,不知为什么,还匆匆地回头看了一眼。枪姬众很快就分散开来,包围住这座谷仓。
兰德在谷仓门口突兀地停住了脚步,明和其他人也全部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洛根骂了一句。谷仓中,支撑阁楼立柱上挂着两盏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们依然能够看见谷仓里面的所有地方都爬满了苍蝇,就连被干草覆盖的泥土地面上也不例外,还有更多苍蝇正嗡嗡地在半空中盘旋。
“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兰德问。奥加林也许并不富裕,但他的谷仓和畜栏一向都和宫殿中的一样干净。这名大汉露出愧疚的眼神,他比这里的大部分仆人都要年轻,不过头顶差不多也已经秃了一半,眼角和一张大嘴的嘴角全都是皱纹。
“不知道,大人。”他喃喃地说着,用满是泥垢的拳头点了一下前额。他用力盯着兰德,显然是不想去看那座谷仓。“我刚走出来想要透一口气,一回头,却发现它们又到处都是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它们只是死苍蝇。”
兰德厌恶地摇摇头,这些苍蝇都活跃得过分了。守卫这座谷仓的沙戴亚人并没有全部牺牲,但所有沙戴亚牺牲者的尸体都被摆放在这里了。沙戴亚人不喜欢在雨水中被埋葬,他们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就是不愿意在下雨的时候举行葬礼。十九个人在地上被整齐地排成一列,他们的尸体都被仔细地整理过,尽管还是有人缺少了手脚,或是头部粉碎,无法复原,他们的朋友和同袍还是尽力把他们摆放成舒服的睡姿,并为他们洗净面孔,阖上双眼。他们正是兰德前来的原因,他来见他们不是为了道别或哀悼,这些人只是偶尔曾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在这里是要提醒自己明白,即使是一场看似彻底辉煌的胜利,也要付出血的代价。不管怎样,他们的身上不应该爬满苍蝇。
我不需要提醒,路斯·瑟林咆哮着。
我不是你,兰德想,我必须让自己坚强。“洛根,除掉这些该死的东西!”他大声说。
你比过去的我坚强许多,路斯·瑟林说。他突然笑了起来。如果你不是我,那你又是谁?
“现在我变成一支该死的苍蝇拍了?”洛根嘟囔着。
兰德愤怒地转向他,但艾丽维娅已经抢在他之前,用那种模糊而缓慢的语调开了口:“能不能让我试试,大人。”就像两仪师一样,她也没有等待兰德的许可,兰德的身上很快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只要有一点点小雨,苍蝇都绝不会在露天中飞行,雨滴足以将它们砸到地上,而且在翅膀恢复干燥以前,它们只能被困在地上,但突然之间,所有苍蝇都嗡嗡地向门口冲出去,仿佛外面的雨水要比这座谷仓更有吸引力。聚集在一起的苍蝇仿佛成为一头形体庞大的怪兽,兰德不住地拍走撞在他脸上的苍蝇。明用双手捂住脸,约缚中满是厌恶。不过这些苍蝇现在一心只是想飞出去,一会儿,谷仓里一只苍蝇都不剩了。那个秃头大汉盯着艾丽维娅,张大了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两只苍蝇吐在手上,凯苏安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用力闭住嘴巴,又用粗大的拳头碰了碰额角。她只是看了一眼,不过,她是凯苏安。
“看来,你已经看清楚了。”她对艾丽维娅说,一双黑眼睛紧盯着这名霄辰女子的脸,但艾丽维娅没有被吓到,也没有丝毫畏缩,她并不像普通人那样敬畏两仪师。
“而且我还记住了我看到的,如果我要成为对真龙大人有用的人,我就必须学会更多东西,我学到的要比你想象得更多。”明的喉咙中发出一阵声音,非常像是一声吼叫,约缚中激荡着怒意,但那名黄发女子并没有理会她。“您不会生我的气吧?”她又忧心忡忡地问兰德。
“我不生气,尽量去学吧,你做得非常好。”
艾丽维娅立时满面通红,低垂下头,就好像一个女孩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赞扬。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但有时候,真的很难想象她比任何在世的两仪师都要年长至少一百岁,兰德倒是觉得她仿佛比自己年轻五六岁。他决定,必须要找到一个能指导她的人。
“兰德·亚瑟,”明将双臂抱在胸前,恼怒地说,“你不能放任这个女人……”
“你所看到的从不会错。”兰德打断了她,“你看见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你竭力要改变那些事,却从不曾成功过,这是你告诉我的,明。这一次,你又怎么能以为情况会有所不同?”
“因为这次一定要不一样。”明激动地说。她向他倾过身子,仿佛要扑向他。“因为我想要它不同,因为它会是不同的。不管怎样,我并不能理解我所见到的一切。所有的人都在变化,我对沐瑞的预言就错了,我看见她在未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而她却死了。也许我看到的另外一些事也绝不会发生。”
这次绝不会有所不同。路斯·瑟林喘息着。你答应过我的!
洛根微微皱起眉,轻轻地摇着头,他不喜欢听到明否认自己的能力。兰德几乎要后悔告诉他明在他身上看到的幻象了,只是那时,这能鼓励他继续活下去,而且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为了确认明的能力,洛根甚至询问过两仪师,不过他总算还够聪明,没有向兰德表示过自己的疑虑。
“看不出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因为你而如此激动,孩子。”凯苏安喃喃地说道。她若有所思地咬住嘴唇,然后又摇摇头,让头上的金饰也随之摆动。“没错,你很漂亮,不过我还是不明白。”
为了避免与明的另一场争吵(明并不称这个叫争吵,她说他们是在“交谈”,但兰德明白这其中的不同),兰德拿出维林的信,打开印着巨蛇戒纹样的黄色蜡封。那名褐宗两仪师蜘蛛腿一样纤细的文字覆盖了大部分信纸,有几个字母已经被穿透信纸的雨滴晕染开了。他走到谷仓里的一盏油灯下,腐败的灯油散发出一阵微弱的臭气。
就像我说过的,能在这里做到的事情,我都已经做了,相信我在别的地方能更加履行对你的誓言,所以我带着托马斯离开了。毕竟,效忠你的方式有许多种,也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我认为,你能信任凯苏安,而且你一定需要她的建议,但一定要小心其他姐妹,包括那些宣誓向你效忠的。这样的誓言对于黑宗两仪师丝毫没有约束力,而即使是那些行走于光明之中的姐妹,也会以你不会赞同的方式阐释这个誓言。你已经明白,几乎不会有人认为这个誓言的含义是必须绝对服从于你,她们肯定还会寻找到别的空隙。所以,不管你是否听从凯苏安的谏言,我必须强调,你应该听我的。一定要非常小心。
信尾签名只是一个简单的“维林”。
兰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几乎不会有人认为这个誓言的意思是绝对服从?根本就没有人这么想,她们会服从他,却从不会照他的想法去做。维林警告他要小心别人不会服从他的命令,她自己却擅自离开,也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她是不是害怕他不赞同?也许那只是属于两仪师的秘密。两仪师隐瞒秘密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他把信递给凯苏安,凯苏安的左侧眼眉略微抽动了一下,她一定是感到相当吃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不过她还是平静地接过那封信,把它放在灯光照亮的地方。
“一个有许多面具的女人。”看过信以后,凯苏安说着,把信还给兰德,“但她的建议还不错。”
她所说的面具是什么意思?兰德刚要问,罗亚尔和哈曼长老突然出现在谷仓门口,两个人的肩头都扛着雕饰精美的长柄大斧。那位白发巨森灵长老毛茸茸的耳朵抿在脑后,面容严肃。罗亚尔的耳朵不停地抖动着,兰德猜,那是因为他太过兴奋,不过他并不能很确定这点。
“没有打扰你们吧?”哈曼长老说。他看到谷仓中的一排尸体,立起了耳朵,眼睛里露出哀伤的神情。
“没有。”兰德一边说,一边将信纸收回口袋里,“真希望我能参加你的婚礼,罗亚尔,但……”
“哦,婚礼已经完成了,兰德。”罗亚尔说。他一定是很兴奋,打断别人的话绝不是他的习惯。“我的母亲坚持要这样做,我们甚至还没有时间举办婚礼宴会,也许以后也没机会了,树桩大会传来了讯息,我必须……”巨森灵长老按住了他的手臂。“什么?”罗亚尔向长老转过头,“哦,是的,当然,是的。”他用一根大香肠一样的粗手指揉了揉他宽阔的鼻子。
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说的?看样子,即使巨森灵也有他们的秘密。兰德揉捻着口袋里的信。当然,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向你承诺,兰德。”罗亚尔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和你一同面对末日战争,无论发生什么。”
“我的孩子。”哈曼长老喃喃地说道,“我觉得,你不应该……”他重新陷入沉默,只是不停地摇着头,用粗重的声音低声念叨着什么,那声音听来仿佛远方正在发生一场地震。
兰德大步走到罗亚尔面前,伸出右手,罗亚尔咧开巨森灵大嘴,将兰德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兰德不得不尽量仰起头,才能看到这位朋友的脸。“谢谢你,罗亚尔,我无法描述听到你这样说对我有着怎样的意义。但在那以前,我就需要你的力量。”
“你……需要我?”
“罗亚尔,我已经封闭了我所知道的道门,在凯姆林、凯瑞安、伊利安和提尔,我还在法达拉附近的道门前设下了一个非常险恶的陷阱,但我找不到法麦丁附近的道门,即使我知道一座城市中存在道门,我也没办法找到它,而且还有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城市。我需要你帮我找到剩余的那些,罗亚尔,否则兽魔人就能在眨眼之间攻入任何一个国家,它们会出现在安多或者凯瑞安的核心地区,却没有人能事先察觉。”
罗亚尔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耳朵哆嗦着,眉梢一直垂到脸颊上。“我不能,兰德。”他难过地说,“明天早晨我就必须离开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走出聚落。”
“我知道,你离开聚落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罗亚尔。”兰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温和一些,但这样做实在很难,温和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是一个褪色的记忆。“我会和你的母亲谈谈,我会说服她,让你在稍事休息之后再出来。”
“他需要的不只是稍事休息。”哈曼长老将斧柄戳在地上,双手抓住斧头,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兰德。巨森灵是一个和平的种族,但现在他身上并没有多少和平的气氛。“他出来已经有五年时间,太久了,他至少需要在聚落里休息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会更好。”
“我的母亲已经不再为我做这种决定了,兰德,不过说实话,我想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这样的决定要由我的妻子伊莉丝来做。”他浑厚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他还挺起了胸膛,咧开的大嘴几乎要把他的脸分成了两半。
“我还没有祝贺你呢。”兰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有些言不由衷,但他的确是在尽最大的力量表达自己的热忱。“如果你需要休息几个月,那就尽管休息,但我还是需要一位巨森灵去找到那些道门。等到了早晨,我会亲自送你们去商台聚落,也许我能说服那里的某位巨森灵来帮助我。”哈曼长老紧锁的眉头转向自己握住斧柄的双手,又开始喃喃地说着什么。兰德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仿佛有一只超级巨大的蜜蜂正在大罐子里盘旋,这位巨森灵长老似乎正在和自己争辩。
“这也许要花费一些时间。”罗亚尔有些犹豫地说,“你知道,我们不喜欢匆忙做出决定,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让人类进入聚落,因为我们正在举行树桩大会。兰德,如果我不能在最后战争以前回来……你会告诉我,当我在聚落里的时候,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是吧?我不必再拼命从你的嘴里把每一件事拉出来了吧?”
“如果我能,我会的。”兰德答道。
如果你能,路斯·瑟林吼叫着。你答应过,我们最终会死在末日战争。你答应过,疯子!
“他会回答你的问题,直到你心满意足,罗亚尔。”明坚定地说,“哪怕我必须一直踩住他,逼他说出来。”怒气弥漫在约缚里,只有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哈曼长老清了清喉咙:“我相信,除了石匠们以外,我比我所有的同胞都更习惯外面的生活。嗯,是的,实际上,我觉得我很可能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哈!”凯苏安说,“看样子,你甚至能够对巨森灵产生影响,孩子。”她的声音如刀刃一般锋利,但脸上只有两仪师的静谧,一切都被隐藏在那双黑眼睛后面,无法解读。
罗亚尔的耳朵因为惊骇而僵立起来,手中的斧头差一点掉落在地上。“你真要这样吗?但我们要去树桩大会啊,哈曼长老!树桩大会啊!”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那里的问题,孩子,你的言辞简单,却动人心弦。嗯,嗯,我的建议是,不要使用华丽的辞藻,只要用简单却有说服力的话语,大家将为你而吃惊,包括你的母亲。”
罗亚尔本已僵硬至极的耳朵却在此时变得更加僵硬了,他的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他要在树桩大会上演讲吗?他们又在隐瞒什么秘密?
“真龙大人,达弗朗大人回来了。”爱萨·潘弗陪同巴歇尔走进了谷仓,她是一名相貌俊俏的女子,穿着一件深绿色骑马裙,看到兰德的时候,她的褐色眼睛中仿佛射出了炽热的火光。至少兰德不必为这个女人耗费心思,爱萨对他抱有相当热切的忠诚。
“谢谢,爱萨。”兰德对她说,“你最好去帮助他们进行清理,这项工作还远远没有完成呢。”
爱萨稍微抿紧了嘴唇,目光扫过从凯苏安到巨森灵的每一个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嫉妒,不过她很快就行过屈膝礼,走开了。用狂热来形容她的忠诚心大概也不过分。
巴歇尔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削的男人,黑发中带着灰色条纹,胡须如同弯曲的牛角,在嘴唇两侧翘起。他穿着绣金灰色外衣,在他的腰带上,与佩剑相对的一侧别着沙戴亚王国的象牙元帅杖,杖头是一颗黄金狼首。他宽松的马裤下沿被束在翻靿靴子里,那双靴子刚打过蜡,虽然已经沾染了点点污泥,却还是闪闪发亮。现在他的工作需要他保持最为庄重威严的仪表,在这方面,他也的确很有资格,即使是霄辰人,一定也已经对他的威名有所耳闻了。他迈开那双因为长期骑马而有一点外扩的双腿,缓缓地走过沙戴亚牺牲者的队列,注视着每一张死者的面孔,眼角上翘的黑眼睛里流露出哀伤。兰德虽然感到心急,却没有打扰他的哀悼。
“我不曾见过外面的那种景象。”巴歇尔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一千个杀出妖境的兽魔人就已经算是一场大规模袭击了,一般我们迎战的兽魔人不会超过一两百。啊,克尔库恩,你从来都不能好好守住自己的左侧,但即使只有一百个兽魔人,你也要确保自己的部队数量是它们的三四倍,才能不让自己被扔进它们的汤锅。而在这里……我想,我见证了末日战争的前奏,这就是最后战争,哪怕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真心希望如此。如果我们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我绝不想再见到类似的情景。但我们总会有战争,一直都是如此,除非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匠民。”在死者队列的末尾,他停下来。躺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整张脸从头顶裂开,直到他那副华丽的黑色胡须。“阿兹坎本来有着光明的前程,当然,许多死者都是如此。”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向兰德。“九月之女将在三天后与你会面,会面地点是阿特拉北部的一座庄园,靠近安多边境。”他碰了一下外衣胸口的位置。“我带来了一张地图,她已经到达那附近,但他们说,那里并非他们控制的区域。如果要在严守机密这件事上与霄辰人相比,即使是两仪师也和无话不说的乡下女孩没什么两样。”听到这里,凯苏安哼了一声。
“你怀疑这是陷阱?”洛根松开了剑鞘中的长剑,也许他这样做只是无意。
巴歇尔打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不过他也松开了佩剑。“对任何地方,我都会怀疑有陷阱存在。问题并不在此,苏罗丝女大君依旧只允许我和曼弗与她交谈,他们为我们安排的仆人都是哑巴,就像我们和罗亚尔一起去艾博达时一样。”
“分派给我的仆人被直接割掉舌头。”罗亚尔的声音里满是厌恶,他的耳朵向后抿去,粗大的指节因为紧握住斧柄而泛起白色。哈曼发出一声惊呼,耳朵仿佛树干一样僵立起来。
“阿特拉人刚刚拥戴了一位新国王。”巴歇尔继续说着,“但泰拉辛宫中,无论霄辰人还是阿特拉人似乎都如履薄冰、畏首畏尾,就连苏罗丝看上去也好像时刻有一把利剑悬在她的脖子上。”
“也许他们是在害怕末日战争。”兰德说,“或者是害怕转生真龙,我必须谨慎行事,心怀恐惧的人会做出愚蠢的事情。现在的安排是怎样,巴歇尔?”
沙戴亚元帅拿出外衣口袋中的地图,走到兰德身边,将它展开。“他们的安排非常精确,她会带六名罪奴主和罪奴,但不会有别的随从。”艾丽维娅发出一阵仿佛愤怒猫叫一样的声音。巴歇尔眨了眨眼,很显然,他没想到这名获得自由的前罪奴会有这种反应。停了一下,他才继续说道:“你能带去五个可以导引的人,她会认为你带去的每一个男人都能够导引,不过你能带一名不能导引的女人,以确保和她的人数对等。”
明突然贴到兰德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不,”兰德坚定地说。他不会把明带进一个可能的陷阱。
“我们要谈谈这件事。”明喃喃地说着,约缚中充满了毫不妥协的意味。
这句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大概只比“我要杀了你”好一点。兰德想道。突然间,他感到全身发冷,这是他的想法吗?还是路斯·瑟林的?那个疯子在他脑海深处咯咯地笑着。没关系,无论如何,再过三天,就会有一个难题被解决掉。“还有什么事,巴歇尔?”
奈妮薇小心地把湿布从眼睛上掀起来,尽量不让手镯锁链戒指的法器钩住头发,现在她只要不是在睡着的时候,就会戴着这件法器和她的特法器首饰。在治疗过许多致命的伤口、让一些残肢断臂愈合之后,要别人为她治疗一下头痛应该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柳树皮对这种小问题同样有效,只是速度会更慢一些。她的一枚戒指上镶嵌的浅绿色宝石内部正闪动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正在她的手指上持续跳动,虽然它实际上没有丝毫移动。戒指震动的模式相当杂乱,这表明同时有阴极力和阳极力在室外被导引,甚至这桩房子里面也有人正在导引。凯苏安相信,这件特法器还能指明导引的方向,不过她说不出它的指向方式。哈!凯苏安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奈妮薇很希望自己能当着那个女人的面这样说,当然,她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害怕凯苏安——当然不是,她的地位要比凯苏安更高,只是她希望能维持和她之间的融洽关系,这正是她在凯苏安身边谨言慎行的原因。
她和岚的这个房间相当宽敞,不过也很透风,这里的窗户和窗框不算很贴合,屋门在经历过许多个世代的岁月侵蚀之后,也出现了许多缝隙,让冷风能够随意穿过。石头壁炉中的火苗不停地跳动着,哔哔啵啵地喷着火星,仿佛是野地里的篝火,地毯上的图案被磨损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程度,上面被火星烧出的小洞已经数不清了。她刚才躺的这张床有着粗重的角柱和破旧的帷幔,床本身很大,也很牢固,但陈旧的床垫里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硬结。枕头中穿透枕套的羽毛可能比被包在里面的还要多,毯子的大半面积都被补丁盖住了。但这是她和岚的房间,有岚在这里,一切都不同了,他让这里变得如同一座宫殿。
岚正站在一扇窗前,攻击开始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了,现在他正俯视着屋外打扫战场的工作。或者,是在观察变成屠场的庄园场院。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绿色外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宽阔的肩膀让他的腰显得很细,海多力皮绳束住了他的齐肩长发,从他额角处的黑发中能看见隐隐的白丝。他是个面孔刚硬的男人,但非常漂亮。在她的眼里,他就是这样,别人怎样说都可以,但最好不要让她听到,即使是凯苏安。在她右手上一枚镶嵌着一颗无瑕蓝宝石的戒指变冷了,这应该是因为他心中产生了愤怒,一定不是敌意。在她看来,这枚戒指是有瑕疵的,它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她附近的人是否有愤怒或敌对的情绪,却不能确认这样的情绪所针对的目标是不是她。
“我该出去继续帮助他们了。”奈妮薇说着,从床上站起来。
“现在还不行。”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从窗前转过身。不管戒指探测出怎样的结果,他深沉的声音依旧平静而且坚定。“沐瑞曾经说过,头痛是导引过度的反应,是相当危险的。”
奈妮薇的手向自己的辫子移过去,她急忙把手按了下去。他的口气,就好像比她更明白什么是导引!好吧,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对导引可能的确更了解。过去二十年里,他一直都是沐瑞的护法,这让他成为对阴极力了解最多的男人。“我的头痛已经完全好了,我现在没有任何问题。”
“不要闹脾气,亲爱的,现在距离天亮只有几个小时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的左手紧握住剑柄,再松开,再次握紧,那是他现在唯一的动作。
奈妮薇抿住嘴唇。闹脾气?她用力抚平自己的裙摆。她没有在闹什么脾气!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岚也很少会管教她(诅咒那些该死的海民,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当个男人这样做的时候,从不会向她妥协。当然,她现在依然可以走出去,他不会阻拦她,对此她很确定,只是她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违反自己的婚姻誓言,尽管她很想踢一脚自己深爱的丈夫的小腿。
最后,她只能踢一踢自己的裙摆,走到他的身旁,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里,他的肌肉像岩石一样坚硬。岚的身体非常健壮,这是好事,但现在他身体的僵硬是因为过度的紧张,仿佛他正要举起某件非常沉重的东西。她真希望能得到他的约缚,这样至少能感觉到是什么在困扰着他。只要她找到麦瑞勒……不,最好不要去想那个泼妇!那些绿宗,绝不能把男人放在她们身边!
在窗外,距离房子不远的地方,她能看见两名穿黑衣的殉道使,还有被他们约缚的姐妹,她一直在尽量躲开那些人。那些殉道使当然不是什么好人,那些姐妹也全都是爱莉达阵营的,但她毕竟和这些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这栋房子是多么宽大、结构多么复杂,想要彻底视而不见依然是不可能的。埃瑞尔·马勒温是一名凯瑞安人,因为他的头顶刚到岚的胸口,所以他看上去比实际上更粗壮。多拿罗·森米是提尔人,左耳垂上有一颗石榴石,他下巴上带着灰纹的胡须涂了油,并且被修成尖梢的形状,不过奈妮薇很怀疑他那张满是皱纹的粗脸是不是真的属于一位贵族。马勒温约缚了爱丝琳·农恩,那是一名目光犀利的绿宗姐妹,话语中经常会夹杂着一些让岚也要皱眉的边境国脏话,奈妮薇想要明白那些脏话的意思,但岚一直拒绝向她解释。森米的俘虏则是爱娅科·诺桑尼,一名身材纤小的白宗姐妹,有着波浪般的齐腰黑发、阿拉多曼人一样的棕色皮肤,但她总是显得很害羞,这在两仪师之中也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特点。那两个女人现在都披着她们的流苏披肩。这些被俘的姐妹差不多都是这样,也许这是她们一种反抗的表示,不过奇怪的是,她们似乎又和那些男人相处得很好。奈妮薇经常看见他们在亲切地交谈,完全不像俘虏与敌人的关系。她怀疑洛根和嘉布勒并非是唯一共享床笫的一对,这实在是太可耻了!
下面突然有火焰爆燃而起,马勒温和爱丝琳面前的六具兽魔人尸体立刻被吞入烈火之中,森米和爱娅科面前则有七个兽魔人被烧成灰烬。奈妮薇在灼目的火光前眯起眼睛,那就像是在看着十三个正午晴天的太阳。他们连结在一起。奈妮薇能够透过阴极力的运转判断出这一点——能流僵硬地移动着,不像是被引领,倒更像是被强行按在某个位置上。至上力的女性多半不是这样运作的,那是纯粹的火之力,而眼前的火团要比单纯的火之力所造成的火焰更为猛烈。当然,他们肯定也导引了阳极力,谁能知道那种危险而混乱的力量会为他们的导引添加些什么?在奈妮薇的回忆里,与兰德连结的一点印象只让她再不愿意做这种事情。只过了一两分钟,火焰就消失了,只剩下两小堆灰色的灰烬和两片黑色龟裂的黑土,这种焚烧对于土地不会有什么好处。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岚,你在想什么?”
“无聊的念头。”他的手臂在她的手里依旧硬如山岩。新的火焰又在外面腾跃起来。
“和我说说。”奈妮薇带着一点疑问的语气说。他似乎觉得他们的誓言很有趣,但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从来都不遵守誓言,哪怕只是最细微的约束。确实,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不会反对她的要求,但实际上,如果她命令他不许把泥带进房间里,这个家伙只会安静地继续穿着他满是泥巴的靴子,直到上面的泥屑掉得到处都是。
“都是些灰暗的想法,你不一定想听的——这些魔达奥和兽魔人让我想到了末日战争。”
“的确是灰暗的想法。”
他继续盯着窗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肯定能教导两仪师该如何隐藏情绪!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一丝炽热。“它很快就要来了,奈妮薇,亚瑟却似乎以为他还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和霄辰人跳舞。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暗影生物正在妖境中行动,它们会杀过……”他猛地闭住了嘴。杀过马吉尔——这就是他要说的,死亡之国马吉尔,被屠杀的故乡。但他继续说了下去,仿佛根本就没有停顿过:“它们会进攻夏纳,以及全部边境国,可能就在下个星期,或者明天,亚瑟却只是在这里筹划着他的霄辰战略。他应该派人去说服艾沙王和其他边境国君王,回去担负起阻挡妖境的责任,他应该统率他能够召集的全部力量,向妖境进军。最后战争将在那里进行,在煞妖谷,那里才是战场。”
忧伤之情从奈妮薇的心中涌起,但她没有让这种心境影响自己的声音。她低声说:“你一定要回去。”
他终于转过头,向她皱起眉,他清澈的蓝眼睛是如此冰冷,她相信,那里面死亡的气息已经少了许多,只是它们依然冷得让人害怕。“我应该留在你身边,你是我的心,永远如此。”
她聚集起全部的勇气,努力坚持着,直到自己的心都痛了。她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说话,以免自己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失去勇气,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用稳定、平静的声音说出每一个字:“我听你说过一句边境国谚语:‘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于高山。’我的责任在这里,我要确保艾丽维娅不会杀死兰德,但我会送你去边境国,你的责任在那里。你想要去夏纳?你刚才说过艾沙王和夏纳,它最靠近马吉尔。”
岚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手臂上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你确定,奈妮薇?是的,正是夏纳,在兽魔人战争中,暗影曾利用塔文隘口向那里输送过大量兽魔人,就好像几年以前,我们找到世界之眼的时候。但你一定要确定,你自己愿意这样做。”
不,她不确定,她想要哭喊,想要骂他是个傻瓜,告诉他,他要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一个人死在与暗影无意义的搏斗中,但她没办法这样说。不管是否有约缚,她都知道,他的心已经被撕裂了——因为对她的爱和他的责任而被撕为两半。这道裂痕在让他流血,就如同他被利剑刺穿一样,她不能让这道裂痕继续伤害他,但她能努力让他活下来。“如果我不确定,我还能对你说这种话吗?”她用干涩的话音说道,同时又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无比惊讶。“我不喜欢让你走,但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
岚张开手臂,将她抱在胸前,温柔的双臂越抱越紧,直到她觉得自己肺里最后的一点空气都被挤出去了。她不在乎,只是同样用尽全力抱着他。岚最后不得不将她的双手从自己宽阔的背上拉开。光明啊,她真想哭,而她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哭。
当岚开始收拾鞍囊的时候,奈妮薇也匆匆换上一条嵌黄条纹的绿色丝绸骑马长裙和一双牢固的皮制软鞋,没等岚收拾好行李,她就走出了房间。奥加林的图书馆是一个非常高大的方形房间,沿墙壁排满了书架,房屋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桌、六把软垫椅和一座高地图架。房间里的石砌壁炉和铁架立灯上都没有火苗跳动,奈妮薇稍做导引,点亮了三盏油灯,然后迅速在地图架的钻石形橱格中找到了她需要的地图,这些地图就像这里的大部分图书一样古老,不过它们描绘的地形在这两三百年里并没有多大变化。
当她回到他们的寓所时,岚正在起居室里,肩头扛着鞍囊,背后披着护法的变色斗篷,他的脸上仍然像是戴着石头面具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奈妮薇披上自己天鹅绒衬里的蓝色丝绸斗篷,两个人就静静地走出房间。她的右手轻按在他的左手腕上,就这样一直走进灯光昏暗的马厩,像所有的马厩一样,这里全都是干草、马粪和马的气味。
一名身材瘦削的秃头马夫向他们迎了过来,他有一只不止被打断过一次的鼻子。听到岚命令他为曼塔和爱人结备好鞍子,他叹了口气。一名灰发妇人开始为奈妮薇矮壮的褐色母马备鞍,另外三个上了年纪的马夫则一同努力在为岚高大的黑色战马戴上笼头,再把它牵出来。
“我要你答应我。”在等待的时候,奈妮薇低声说。曼塔一直绕着圈子,让那个想替它拴上马鞍的老胖马夫不得不一直追着它跑。“你要向我发誓,岚·人龙,我们不再只是两个单独的人了。”
“你想让我发什么誓?”他警戒地问。那名秃头马夫这时正在喊着要两名同伴多卖些力气。
“在你进入妖境之前,你要去法莫兰,如果有人想要与你一同作战,你就要带着他们。”
岚露出哀伤的淡淡笑容。“我总是拒绝带领别人进入妖境,奈妮薇,有时候,的确会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战斗,但我不会……”
“如果曾经有人追随你。”奈妮薇打断了他,“那么人们就会再次追随你。你要发誓,否则我就会发誓,你只能自己骑马从这里一直跑到夏纳。”那名妇人已经在勒紧爱人结的肚带了,而那三个男人还在竭尽全力想要在曼塔的背上放稳马鞍,并阻止它把鞍垫甩下来。
“你要把我留在夏纳以南多远的地方?”他问。看到她一句话都不说,他点了点头。“好吧,奈妮薇,如果你想这样,我以光明和我重生与救赎的希望发誓。”
奈妮薇觉得,想要控制住自己不长吁一口气,实在是很难。不管怎样,她做到了,而且没有说谎。她在竭力依照艾雯的话去做——把自己当作已经手持誓言之杖,立下三誓的两仪师,但她要对付的是自己的丈夫,而且她绝对要成功,这时还不能说一句谎话,实在是太难了。
“亲亲我,”她对他说,然后又匆忙补上一句,“这不是命令,我只是想亲亲我的丈夫。”一个告别的吻,再过一会儿,她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吗?”他笑着问,“你对这样的事一直都是很害羞的。”
爱人结差不多已经准备妥当了,一名马夫也拉稳了曼塔,另外两个人终于手忙脚乱地为它扣好肚带。
“他们都在忙着呢,看不到我们。亲亲我,否则我就会认为你是那个……”他的嘴唇吻住她,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的脚趾也蜷缩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她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用力地喘息着。他轻柔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耳语着:“也许我们能在夏纳一起度过最后一晚,我们将会分开很长时间,思念一定会让我犹如背生芒刺。”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变热了,急忙慌张地将自己从他身上推开。马夫们已经完成了工作,都在努力盯着脚下的稻草,但还是会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可不这么想。”她很骄傲地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并没有带着喘息的意味,“我不打算把兰德单独丢给艾丽维娅这么长时间。”
“他信任她,奈妮薇,对此我也不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哼了一声。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做对兰德才是好的?
当他们策马穿过布满兽魔人尸体的场院时,奈妮薇矮壮的母马一直在不安地抽着鼻子,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马厩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她可以在这里编织通道。曼塔是受过训练的战马,对于那些巨大怪物的尸体、满地的血污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镇定如常。看到岚,奈妮薇也仿佛平静了下来,只是有时候,岚对于她的心情却有着完全相反的影响。她希望他们能共同度过多一个夜晚,她的脸又热了。
下了马,奈妮薇没有使用法器,直接导引阴极力编织出信道,高度足以让她牵着爱人结走过。通道对面是一片草地,周围零星分布着一些黑斑山毛榉灌木丛和她不认识的乔木,太阳如同一颗金球,刚刚经过天顶,但这里的空气比提尔要寒冷许多,奈妮薇不自觉地拉紧了斗篷。山峰上都覆盖着白雪,云团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升起。岚刚走过来,奈妮薇就解除了编织,并立刻编织出一个更大的通道。随后,她翻上马鞍,将斗篷在身子周围梳理平整。
岚牵着曼塔向西走了几步,愣了一下,他脚下的地面在二十步以外就变成了陡峭的悬崖,再向西,就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大海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转回身,“这里不是夏纳,是世界之尾。我们在沙戴亚,是边境国中距离夏纳最远的地方。”
“我告诉过你,我会送你到边境国,岚,我做到了。记住你的誓言,我的爱,因为我肯定会牢记它。”然后,她用脚跟一踢爱人结的肋侧,那匹马如箭一般窜上了敞开的通道。她听到岚在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只是让通道在身后关闭。她要让他有一个能活下来的机会。
现在是午后大约一两个小时,在女王之矛旅店宽大的大厅中,只有五六张桌子旁边坐着人。他们都是衣着华美的商人,身后簇拥着职员和保镖,他们来到此地是为了收购班尼汉山脉向内陆一面的山麓地带所盛产的冰胡椒。沙戴亚人都称这道山脉为“海墙”。威林·亚龙对胡椒没有兴趣,海墙还有别的特产,而且更加名贵。
“这是我最后的出价。”他在桌面上晃动着一只手,在每根手指上都有一枚宝石戒指,镶嵌的宝石不是很大,但品质均属上乘。宝石商人自然有彰显自身实力的办法,他同时也经营上等裘皮、稀有的木料,以及精致的刀剑盔甲,偶尔还会售卖一些其他利润丰厚的商品,但宝石总是会为他带来最大的利润。“不能再低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一块黑色天鹅绒,这样能更完美地展示他的商品:翡翠、火滴石、蓝宝石,以及更为珍贵的钻石。没有一颗是小宝石,其中有一些硕大精美的极品足以引起国家君主的兴趣。没有一颗宝石有瑕疵,全边境国的人都知道,他卖出的每一颗宝石都是完美无瑕的。“总会有人接受这个价格。”
他对面坐着两个黑眼睛的伊利安人,其中比较年轻、刮净了下巴的那个名叫帕维尔·格兰纽斯,他愤怒地张开嘴,但年长于他的杰欧格·戴蒙坦尼斯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按住了他的胳膊,同时用骇人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这名年长者的灰色胡须也在不停地颤抖着。亚龙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微笑,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牙齿。
当兽魔人扫荡马吉尔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于那片土地,他并没有什么记忆,他甚至很少会想起马吉尔,那个国家早已灭亡。不过,他很高兴叔叔们给予了他海多力。在另一张桌子旁,曼纳甘正在朝一名黑皮肤的提尔女人大喊大叫,那个女人穿着有蕾丝绉领的长裙,耳朵上戴着劣质的石榴石。他们两人的喊声几乎完全盖过了大厅里演奏音乐的声音——一名年轻女子正在高大石砌壁炉旁边的小舞台上演奏木槌琴。年轻且身材瘦削的曼纳甘拒绝了海多力,亚龙的同龄人葛兰耐林也拒绝了。他正在和两名橄榄色皮肤的阿特拉人起劲地讨价还价,那两个阿特拉人其中之一在左耳上戴着一枚上等红宝石。葛兰耐林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没有人会向亚龙这样戴着海多力、腰间佩剑的人喊叫,甚至不会有人愿意看到他出汗。根据传闻,拥有海多力的人身上都会爆发出突然的、不可预期的暴力。亚龙很少会使用自己的剑,但他用剑的技艺是相当有名的。
“我接受,亚龙大人。”戴蒙坦尼斯说着,又侧目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格兰纽斯却没有注意到,还向亚龙露出了牙齿,也许他以为亚龙会把他的表情当作微笑。亚龙没有理那个家伙,他毕竟是一名商人,自身的名誉如果能帮助你在谈判时向对方施加压力,那自然是好事,但只有傻瓜才会真想要打架。
那两名伊利安商人的职员是一个身材细瘦的灰发男人,也是伊利安人,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材魁梧的保镖,他们穿着缝缀钢片的皮质外衣,腰间一边佩着剑,一边挂着一根粗大的棒子,两个人都留着剃光上唇、样式怪异的胡子。在这两名保镖的注视下,职员打开了附铁箍的钱箱。亚龙的背后也有一名职员,这名目光犀利的沙戴亚职员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剑拿稳,但亚龙从不雇用保镖,他的产业都有卫兵看守,但他自己从不需要保镖,这样只会更强化他勇武的名声。
当戴蒙坦尼斯签署好交易书,并将三只装满金币的大皮囊交给亚龙之后,那些伊利安人就小心地收集起那些宝石,将它们分类放进不同的软皮小袋里,再放进钱箱。亚龙则只是点数了金币,并没有称量它们。这些沉重的金克朗来自十个以上不同的国家,其中一些会比另一些更轻,不过他并不在乎这种无法避免的损失。然后,他请那些伊利安人喝酒,但那名肥胖的老商人礼貌地拒绝了。他们让两名保镖抬着钱箱,走在他们中间,迅速离开了,他们该如何保护那只沉重的箱子就不是亚龙的问题了。凯亚昆绝非一座没有法治的城镇,不过最近这里的抢劫案件增加了许多,抢劫、杀人、纵火,每种罪案的发生数量都在上升,甚至还有一些让人不愿去想的疯狂事件。当然,那些伊利安人所关心的只有宝石。
卢森打开亚龙的钱箱——它的搬运工作将由等在旅店门外的两名脚夫完成,但亚龙只是坐在椅子深处,盯着那封交易书和三只钱袋。这次的收入比他所预料的超出一半,不管那里面有多少阿特拉和莫兰迪的小克朗,他至少多赚了一半。这是他经商以来盈利最为丰厚的一年,全都是因为格兰纽斯没有压抑住他的火气,戴蒙坦尼斯害怕继续讨价还价会招致他们无法承受的恶果。名声真是一件好东西。
“亚龙大人?”一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在桌子对面俯下身子,“我听说你虽然身为商人,却掌握着一个庞大的信鸽网络。”
他首先注意到的当然是这个女人的首饰,这是他的习惯,她的细金腰带、长项链和一只手镯上镶着质量极佳的红宝石,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浅绿色宝石和蓝色宝石,所以他只假设这些宝石不值什么钱。在她左手腕上的金手镯以扁平的金链和她手指上的四枚戒指相连,这件首饰上雕刻着极为繁复的花纹,却没有镶嵌任何宝石,而她另外的两只手镯上镶嵌着上等蓝宝石和那种他不认识的绿色宝石。在她右手上的两枚戒指也镶嵌着同样的绿色宝石,另外两枚则是质地极为纯净的蓝宝石,那肯定是极品。这时,他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右手上还戴着第五枚戒指,就在一枚绿色宝石戒指的下面——一条金蛇正咬着自己的尾巴。
威林·亚龙的目光立刻转到那个女人的脸上,这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第二次感到震惊,那张藏在兜帽中的脸非常年轻,但她的确戴着那枚戒指。没有人会愚蠢到敢于假冒这种身份,他以前也见过年轻的两仪师,而且不止一次。让他感到震惊的不是她的年龄,而是她前额上的霁珊——那颗代表已婚女子身份的红点,她看上去并不像马吉尔人,说话也没有马吉尔口音。现在,许多年轻人的口音都更像沙戴亚人、坎多人、艾拉非人或者夏纳人了,他自己就操着沙戴亚口音,但这个女人的口音根本就不像边境国人,而且,他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还有马吉尔女孩进入白塔的事情。白塔没有回应马吉尔的需求,马吉尔人也背弃了白塔。不过,他还是急忙站起身,对两仪师以礼相待永远都是明智的做法,这个女人的黑眼睛里跳动着火焰,对她保持礼貌肯定是没错的。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两仪师?您想用我的鸽子送一封信?这是我的荣幸。”满足两仪师的要求同样是明智的做法,而一只鸽子算不上是多大的代价。
“我要你向所有能够联系到的商人送去一封信,告诉他们,末日战争就要来了。”
他不安地耸耸肩。“这和我没有关系,两仪师,我是一名商人。”她是要征用他的许多只鸽子,他的商业网络远达夏纳。“不过我会送出您的讯息。”他会的,无论这需要多少只鸽子,只有瞎眼石头脑子的白痴才会不遵守对两仪师的承诺,而且,他只想尽快摆脱掉这个女人和她所说的最后战争。
“你认得这个吗?”那个女人从衣领中拉出一条皮绳。
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并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抚过挂在那条皮绳上的黄金玺戒,那上面雕着一只飞翔的金鹤。她怎么会有这个?光明在上,她怎么得到这个?“我认得它。”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了。
“我的名字是奈妮薇·帝·爱米拉·人龙。我要发出的讯息是,我的丈夫即将从世界之尾赶往塔文隘口,去迎接末日战争,他将会是孤身一人吗?”
威林·亚龙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她是他的妻子?“我会送出您的讯息,殿下,但这与我无关,我是一名商人。马吉尔已经死了,我告诉您,它死了。”
女人眼睛里的火焰变得更加炽烈,她一只手抓住自己长长的粗辫子。“岚告诉我,只要还有一个人戴着海多力,以表明与暗影奋战的决心,马吉尔就还活着;只要还有一个女人戴着霁珊,以宣示她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对抗暗影的战士,马吉尔就还活着。我戴着霁珊,亚龙大人,我的丈夫戴着海多力,你也一样。岚·人龙会孤身面对最后战争吗?”
他在笑,他的全身都因之而颤抖,他能够感觉到泪水从脸颊滚落。这太疯狂了,太疯狂了!但他无法自已。“他不会的,殿下,我不能保证别人会怎样,但我以光明和我重生与救赎的希望发誓,他不会孤身杀上战场。”片刻间,她审视着他的脸,然后坚定地一点头,就转身向外走去。威林向她伸出一只手。“我能请您喝一杯吗,殿下?我的妻子一定会想见见您的。”雅莉黛是沙戴亚人,但她肯定很想见到无冕之王的妻子。
“谢谢,亚龙大人,但我今天还要再去几个城镇,今晚我就要回提尔了。”
他眨眨眼,看着这个拢起斗篷、正快步向门外走去的女人。今天她还要再去几个城镇,而今晚就要回提尔去!两仪师的确是有创造奇迹的能力。
大厅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刚刚还在大嚷大叫的人,甚至连那名演奏木槌琴的女孩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所有人都在盯着他,那些外国人甚至全都张大了嘴巴。
“那么,曼纳甘、葛兰耐林,你们还记得你们是谁吗?是否还记得你们的血脉?谁会和我共赴塔文隘口?”
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那两个人都不会再开口了,但葛兰耐林站了起来,泪光在他的眼中闪动,他轻声说道:“金鹤飞向末日战争。”
“金鹤飞向末日战争!”曼纳甘高喊着跳了起来,踢翻了椅子。
亚龙大笑着,和他们一同用全部力量高喊:“金鹤飞向末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