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蓝色的海浪不停地摇撼着船只,哈琳妮·丁·托加拉仍然在她的姐妹身边坐得笔直,身后是为她们撑阳伞的侍从和持舵柄的舵手。纱罗似乎正专注地看着那十二名正在划桨的男女,像是陷入了沉思。近来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考,绝不仅是这场召唤哈琳妮来至此地的会议,但她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盲目地飘散着,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自从到伊利安之后,每次她在参加亚桑米亚尔十二首会议之前都需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到达提尔,发现翟妲的蓝鸥仍然停泊在河岸边,她原本确信那个女人肯定还在凯姆林,或者至少还在她背后很远的地方,这真是个令人痛苦的错误。不过,即使翟妲离此还有几个星期的路程,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至少对哈琳妮来说不会有变化。不,不要想翟妲了。
太阳距离东方的地平线只有一拳高,几艘陆民的船只正在护卫伊利安港口的防波长堤前行驶。其中一艘船有三根桅杆和极高的船身,它所有的主帆都是方形的,整艘船显得笨重而难于操控,在低矮的波浪上起伏不定,而不是将海浪切开。其余的船都很小,船身也矮,它们的三角帆几乎全部张开,一些船的速度相当快。但陆民很少会航行到看不见陆地的地方,而且因为害怕搁浅,他们晚上总是会下锚停泊,所以船速快慢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真正需要快速运输的货物都会由亚桑米亚尔海船来承运,当然,运输价格也非同一般。交给亚桑米亚尔运送的货物在全部的货物中所占比例并不大,一部分是因为运货价格,一部分是因为急需送达目的地的物资实际上并不多。而且,如果管货员运送海民自己的货物进行贸易,他的船和部族都会得到更加丰厚的利润。
在海岸边,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哈琳妮目力所及的地方停满了亚桑米亚尔船只,风剪子、掠浪、翔翼和细梭,这些大船往往都被小艇环绕着,看上去就像那里正在举行某种节日聚会。这些来自岸上城市的小艇会向他们兜售各种商品,从水果干到大块的牛羊肉,从铁钉和铁锭到刀剑匕首,从俗丽的伊利安小饰品到吸引眼球的黄金和宝石。但那些黄金器皿经常只是些镀金的假货,只用了几个月,就会露出里面的铜胎,那些宝石也只是一些彩色玻璃。陆民还带来了老鼠,虽然这并不是他们打算售卖的。在陆民的地方停泊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每一艘船上都饱受鼠害,老鼠和腐坏造成的食物损耗为陆民商贩开辟了更大的市场。
那些霄辰大船周围同样布满了小艇,这几十艘庞然大物都是大逃亡那天的战利品,离开艾博达的伟大逃亡——现在只要说出这个词,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含义。这些方头大船上桅杆的数量超过风剪子的一倍有余,它们那些由许多根横桁撑起的大船帆也许很适合跨越大洋的远程航行,但的确很难操控。许多人正聚集在那些桅杆的周围,将那种多桁大帆替换成一些更为实用的船帆。没有人想要驾驶这种笨重的大船,但海民在艾博达损失的船只大概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全部恢复,更不要说造船所需的巨额款项了!而这些大船无论多么难以驾驶,它们肯定能在海上航行许多年。除非别无选择,任何领航长都不会愿意让部族金库借出的资金成为她们沉重的负担,只是她们自己的金币往往已经在艾博达被霄辰人劫掠一空。那些失去了自己的船,又没能抢到霄辰船的人最不幸,就只能向部族金库借贷了。
哈琳妮的小艇驶过防波堤,灰色的厚重堤墙下满是黑色的淤泥和大浪也无法推走的、发丝一般的长长海草。这时,宽阔的灰绿色伊利安港敞开在她的眼前,海港两侧都是大片的沼泽湿地,那里刚刚褪去冬日的灰褐颜色,被一片片绿色所覆盖,长腿涉禽在其中来回踱步。一片薄雾随着微风飘过小艇,沾湿了哈琳妮的头发,然后飘到岸上。湿地附近有不少小渔舟正在张网捕捞,十几种海鸥和燕鸥盘旋在渔舟上方,寻隙窃取网上来的鱼虾。隐在这座港口后方的城市和那里喧闹的市场并不能引起哈琳妮的兴趣,只有这座港口……这片宽阔的、几乎是正圆形的开阔水面是现在已知最大的锚地水面。现在这里挤满了各种在海面或河道中航行的船只,它们大多在等待入港。这数百艘形式大小不一的船只中当然也有海民船,不过现在这里的海民船只有风剪子和三艘笨重的霄辰大船。这些有三支桅杆,体型细长、能够与海豚竞速的风剪子和他们旁边的霄辰大船,都是组成每个部族十二首的波涛长和领航长的坐船。这片水域里已经没有空间能够再停泊其他海民船只了。如果海民挤占了这里太多的地方,九人议会和转生真龙代理伊利安全权总管难免会找他们的麻烦。
突然间,一阵冰冷的强风从北方吹来,或者说,它不是吹来的,而是突然以最猛烈的力度出现,在海港中掀起无数白色的碎浪,并挟带着一股松树和……泥土的气味。对于树,她了解得很少,而且仅限于建造船只的木材,不过她相信,伊利安附近绝不可能有大片松林。然后,她注意到那条雾线,虽然船只都被那阵强风吹得向南漂移,那片雾却依旧在缓缓地游向北方。哈琳妮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双手继续稳稳地放在膝头,她很想伸手抹去发丝上的水汽。在煞达罗苟斯之后,她本以为再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动摇她的神经,但她最近看到了太多……奇异的现象,它们都在表明这个世界正开始扭曲。
如同出现时那样突然,风又蓦然间消失了。桨手之间传出各种低声的嘟囔,他们的动作不再整齐划一,第四名桨手失了手,将许多水泼进小艇,他们都明白,风不应该是这样的。
“镇定。”哈琳妮坚定地说,“镇定!”
“动作整齐,你们这些离不开岸的杂碎。”她的甲板主在船头喊道。捷黛茵身材瘦长、皮肤坚韧,她一定也有着同样坚韧的肺。“难道我要等着风把这艘船吹过去吗?”这两句侮辱性的话让一些桨手露出怒容,另一些则显得很委屈,但船桨很快又恢复了整齐流畅的动作。
纱罗正在审视那片雾,哈琳妮知道现在问她看到了什么,或者在想些什么并不合适,而且她也不是很想听到这名部属的回答。她们已经见到了太多令人胆寒的现象了。
舵手让这条十二桨小艇朝一艘高大的霄辰船驶去,陆民的小艇只要靠近那艘船,就会立刻被赶走。这也是海民所控制的船只中最为高大宽广的一艘,高耸的船尾堡足有三层高,整个船尾还拥有两座塔台!不过,哈琳妮现在并不在意这样的巨舰在遭遇被奇摩驱动的狂怒大海或者艾瑞斯洋中的肆虐时会是什么样子。此时,已经有另外一些十二桨或八桨小艇停在这艘船的旁边,上面的人正按照次序等待登船。
捷黛茵立于船头,高声喝道:“梭玳茵!”她的声音传得很远,一艘正在驶向巨船的十二桨小艇转向一旁,其他小艇还停在原位。
直到桨手们把船桨竖起在舷侧,哈琳妮才站起身。捷黛茵抓住从大船上扔下来的一根绳子,让小艇停了下来。纱罗叹息一声。
“鼓起勇气来,姐妹。”哈琳妮对她说,“煞达罗苟斯也没能战胜我们。不过,光明庇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活下来。”她干笑了一声。“没关系,就算是凯苏安·梅莱丁也没能要我们的命,她们当然也不行。”
纱罗虚弱地笑了笑。不管怎样,她至少笑了。
哈琳妮像二十年前那样轻松地爬上绳梯,由船上的甲板主扶上甲板。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在他粗硬的面孔上,一道伤疤斜插过被皮罩覆盖的右眼窝,大逃亡给许多人都留下了伤痕,还有许多人死在那一天。哈琳妮的一双赤脚碰到这艘船的甲板上,也觉得有些古怪,她的眼睛同样适应不了这里甲板的铺排样式。不过,这里的秩序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十二名袒露胸膛的男人站在她左侧,十二名穿着亮色亚麻长衫的女人站在她右侧,她一踏上甲板,这些人都向她深鞠一躬,双目直视甲板。她等待纱罗和撑阳伞的侍从来到她身后,才迈步向前。这艘船的领航长和寻风手站在迎接队伍的最末端,在哈琳妮走过的时候,她们伸手分别碰触了胸口、嘴唇和前额,不过他们鞠躬的程度要浅一些。像哈琳妮和纱罗一样,她们都披着齐腰长的白色哀悼长巾,挂在她们脖子上的众多项链也都被遮在长巾里面。
“我的船欢迎您,波涛长。”领航长说着,嗅了嗅鼻烟匣,“光明的仁慈笼罩您,直到您离开他的甲板,其他人正在大舱室中等待您。”
“光明的仁慈也笼罩你。”哈琳妮答道。这名领航长名叫图莱恩,她穿着蓝色丝绸长裤和红色绸衫,身材粗壮,令她身旁的寻风手瑟莉勒显得相当苗条,虽然实际上,瑟莉勒应该算是中等身材。图莱恩还有一双锥子般的眼睛和一张嘴角低垂的嘴,不过这些和她嗅鼻烟匣的动作并非是对哈琳妮有意的冒犯,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现在她对每个人都是这副样子。她的船已经沉入艾博达港口的海底,即使是带着盐味的海风也没办法吹净弥漫在那座港口中的臭气。
大舱室占据了船尾堡的全部上层空间,这里除了十三把椅子和一张靠舱壁摆放的桌子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那张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瓷质高颈酒壶和高脚杯。二十四个女人在这间舱室中丝毫不显拥挤。哈琳妮是亚桑米亚尔十二首中最后一个到达的,其他波涛长见到她时的反应完全没有超出她的预料,琳珂拉和瓦蕾因故意转过身,用后背朝向她;圆脸的妮奥勒向她皱起眉,大步走到桌子旁,重新斟满了自己的高脚杯;因为腰肢过于纤细,而衬托得胸部格外丰满的莱西恩摇着头,仿佛在为哈琳妮的出现感到惊讶。其他人都在继续闲聊,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当然,所有人都披着哀悼长巾。
佩兰娜大步向她走过来,在她那张方脸右侧的粉红色长疤让她看上去有些骇人,她浓密的卷发几乎都已经是灰色了,挂在她左侧脸颊上的荣誉链坠着沉重的黄金徽章,那些徽章记录着她的胜利,其中一枚即是大逃亡的勋章。她的手腕和脚踝上还能看到霄辰镣铐的割痕,只是现在被她用丝衣遮住了。“光明在上,希望你已经恢复了,哈琳妮。”她侧过头,将带着刺青、圆胖的双手握在一起,好像在表示同情,却又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是不是坐下去还不方便?所以我在你的位置上放了一只软垫。”
她放肆地大笑着,转头望向她的寻风手,但凯伊瑞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仿佛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随后才附和着轻轻笑了两声。佩兰娜皱了皱眉,她永远都认为,当她在笑的时候,她的属下也应该和她一起笑,只是这名表情肃穆的寻风手有着自己的心事,她的一个女儿在陆民中失踪了,遭到了两仪师的诱拐,两仪师要为此付出代价——即使是不喜欢凯伊瑞和佩兰娜的人也会明白,这是必须的。
哈琳妮向这两个人投去一个紧绷的微笑,然后便疾步从佩兰娜身边走过,逼得那个女人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表情也变成了彻底的气恼。沙子的女儿,哈琳妮在心中不屑地念叨了一句。
不管怎样,玛芮尔的脸上还是有着真诚的微笑,这名身材颀长苗条的女子留着黑白各半的齐肩长发,她们还是甲板水手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密友了。那时她们一同在一艘老旧的风剪子上服役,当时的领航长是个惯于铁腕统治的家伙,而且还因为看不到晋升的前景,更变得对部下尤其苛刻。得知玛芮尔平安逃出艾博达的时候,哈琳妮由衷感到高兴。这时玛芮尔又向佩兰娜和凯伊瑞皱起眉头,她的寻风手特瑞丽也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人,但和凯伊瑞不同,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迎合自己的波涛长。特瑞丽和凯伊瑞是一对亲姐妹,她们都对凯伊瑞失踪的女儿塔拉安有着极深切的关心,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她们两个都愿意为一个铜板而割开对方的喉咙;或者希望能让对方被贬谪到舱底去刷甲板。没有任何恨意能比同胞血亲之间的仇恨更深。
“不要让那些泥潭里的鸭子打扰你的心情,哈琳妮。”玛芮尔的声音就一个女人而言显得过于浑厚,却很优美动听。她将手中的两只高脚杯其中之一递给哈琳妮。“你做了你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如光明所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哈琳妮虽然不愿意,视线却还是移向了头顶上方横梁上的环头钉,现在它早就应该被拆掉了,她相信,这根大钉被留下来,只是为了进一步刺激她。那个叫做“明”的古怪女孩是对的,她与克拉莫签订的契约被认为是一场重大的失败,亚桑米亚尔付出了太多,求得的回报却少得可怜。就是在这间舱室里,在十二首的其余成员和新诸船长的注视下,她被剥光衣服,拴住脚踝,倒吊在那只环头钉下面,双手也被捆住,固定在甲板上的另一支环头钉上,身体被拉得笔直,然后她就被狠狠地鞭打,直到她几乎要把肺从嘴里嚎出来。现在那些鞭痕已经褪去,但回忆仍然烙印在她的脑海中。幸好,她那时只是在嚎叫,并没有求饶,如果不是这样,她现在就只能满足于成为一名普通的领航长,梭玳茵部族必定会选出自己新的波涛长。尽管这个房间里大部分人都认为,她在受到这样的惩罚以后,本应该自动退职,也许就连玛芮尔也不例外。但明对于她的另一个预言依然在给予她勇气,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亚桑米亚尔的诸船长。依照法律,亚桑米亚尔十二首能够推选任何一名领航长作为诸船长,但在超过三千年的历史中,只有五名非十二首的领航长有此殊荣。两仪师说明所见到的幻象一定会实现,不过她也不太敢为这个女孩的话赌上一切。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玛芮尔,如光明所愿。”她说道。这一刻终于到了,她必须有勇气接受自己所造成的一切后果。
像往常一样,翟妲到来时没有任何仪式,她大步走进舱室,身后跟随着她身材修长、表情矜持的寻风手舍琳,还有艾米丽娅。这名胸部丰满、浅色头发的两仪师是翟妲从凯姆林带回来的,在她看不出年岁的面孔上仿佛永远都带着惊慌的神情,一双蓝眼睛总是大睁着。现在,这名两仪师不知为什么,正粗重地喘息着。所有人都向翟妲鞠躬,她却丝毫没有在意。她穿着绿色锦缎衣衫,披着白色哀悼长巾,她的个子很矮,满头的灰色卷发也很短,不过看上去却像舍琳一样高。哈琳妮不得不承认,她具有非同寻常的迫人气势,而且哈琳妮觉得,即使翟妲被困在奇摩与礁岩海岸之间,她的冷静镇定也丝毫不会动摇。因为使用风之碗,她从两仪师那里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签订了对亚桑米亚尔有利的契约,随后,她又在安多境内争取到一块实行亚桑米亚尔法律的土地。当哈琳妮带回的契约引来众怒时,翟妲却建立了伟大的功业,再加上她的寻风手已经能够施展那种所谓的神行术,让她在眨眼间就能到达伊利安,这些并非她能够成为诸船长的全部理由,但的确也对她的晋升有着莫大的帮助。哈琳妮觉得神行术的效果被高估了,纱罗现在也可以打开通道,但如果要在船甲板上做到,却又不会造成任何破坏,即使在这样的静水中也相当困难,尤其是当编织通道的人位于另一艘船上的时候。同时,也没有人能打开足够容纳一艘船的大型通道,这种技巧肯定是被高估了。
“那个人还没有到。”翟妲一边朗声说着,一边坐到背对着船尾大窗的椅子里,调整好带着长丝穗的红腰带和插在腰带上的翡翠镶嵌匕首。她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在船上,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是一种必要的习惯,而翟妲对此的苛刻程度更是超乎常人。舱室中其他椅子在翟妲面前排成了相对的两列,不过它们并没有固定在地板上。波涛长们纷纷就坐,寻风手们都站在自己的波涛长身后。“看样子,他打算让我们等他,艾米丽娅,斟酒。”看样子,这名两仪师又犯错了。
艾米丽娅打了个哆嗦,急忙将青铜色的裙摆提到膝头,向放酒壶的桌子跑去,看样子,她犯的错肯定很重。哈琳妮有些想知道,翟妲还能允许她穿多长时间的裙子。当然,在船上,裤子要比裙子方便得多。当她们远离陆地,脱去上衫的时候,那名两仪师肯定会更加震惊。艾米丽娅属于褐宗,她很想研究亚桑米亚尔,但现在实在没有多少时间进行研究,她在这里的意义是工作,翟妲会确保这一点。她要在这里将两仪师所知道的一切传授给寻风手,现在,她每次授课的时候都惶恐不已,虽然陆民导师极为罕有,她的地位却比甲板水手高不了多少。一开始,她似乎相信自己的地位与翟妲相当,甚至更高!直到甲板主的鞭子不断地抽在她的屁股上,她才渐渐明白了自己的状况。在那之后,艾米丽娅曾经三次尝试逃跑!奇怪的是,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施展神行术。寻风手受命,要谨防她学会这种技艺,而且她现在也已经知道,海民正在严密监视她,绝不会给她逃上陆民商贩小艇的机会,不论如何,她应该不会再次逃跑了。有讯息说,她已经被警告,如果第四次企图逃走,她将公开被鞭打,并且在鞭打之后仍继续被倒吊在环头钉上示众,没有人会冒险承受这样的羞耻。受到这种惩罚之后,即便是领航长,甚至波涛长也会自愿降职为甲板水手,希望能在劳碌的人群中将自己和自己的耻辱藏起来。
哈琳妮走到左侧最末一把椅子旁,拿起放在上面的软垫,厌恶地扔到船板上,然后才坐下去。纱罗站到她背后。除了玛芮尔之外,哈琳妮是十二首中资历最低的。现在玛芮尔正坐在她的对面,但如果翟妲没有戴上第六对金耳环,她的位置也只比哈琳妮更向前一阶而已,现在她新穿的耳洞可能还疼得厉害呢。这个想法让哈琳妮感到好受了一些。翟妲此时正挥手示意那名焦虑不安的两仪师退下,并没有接受她奉上来的酒杯,然后她说道:“既然他让我们等待,也许我们应该在他现身时也让他等上一会儿。”艾米丽娅又捧起酒壶,快步走到玛芮尔身边。愚蠢的女人,难道她不知道,在为诸船长奉酒之后,她应该按照资历高低依次为波涛长们斟酒?
翟妲玩弄着用粗重的金链挂在脖子上的透雕鼻烟匣,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一只宽大的束颈金项圈,这是来自安多的伊兰的一件礼物。“他是克拉莫派来的。”她冷冷地说,“你本应该像藤壶一样紧紧地黏在克拉莫身上。”她的声音绝不严厉,但每一个字都割在哈琳妮身上。“而现在,除非发生极端紧急的状况,否则我只能通过这个人与克拉莫联系,因为你同意他在每两年中只需要和我见三次面。因为你,我必须接受这个人的无礼,哪怕他是一个粗莽的醉鬼,哪怕他每说一句话都要跑到船栏边,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到海里去。我派去见克拉莫的使者本应该是一个知道该如何执行命令的人。”佩兰娜发出一声尖笑,她一定以为其他人会和她有一样的反应。
纱罗按了按哈琳妮的肩膀,以表示对她的支持,但她并不需要这样。黏在克拉莫身上?她没办法对任何人解释,即使对纱罗也不行。凯苏安粗暴的手段和对她的不敬让她实在难以招架,她是亚桑米亚尔的大使,却要随着两仪师吹出来的曲调起舞。不得不承认,当那个可憎的两仪师同意她可以离开的时候,她几乎因为心情的放松而痛哭流涕。而且,那个女孩的预言总是会变成现实,这是两仪师说的,两仪师不能说谎,这就够了。
图莱恩轻声走进舱室,向翟妲鞠了个躬。“克拉莫的使者已经到了,船主,他……他用神行术直接上了甲板。”寻风手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艾米丽娅哆嗦了一下,仿佛又感觉到甲板主的鞭子。
“希望他没有把你的甲板破坏得太厉害,图莱恩。”翟妲说。哈琳妮饮了一口酒,以掩饰自己的笑容,很显然,克拉莫的使者至少要等上一会儿了。
“完全没有,船主。”图拉恩看上去很有些惊讶,“通道是在高于甲板一尺的地方打开的,对面是那座城里的码头。”
“是了,”纱罗悄声说,“我能想到那该怎么做。”她总觉得一切与至上力有关的东西都很奇妙。
“看到一座石砌码头出现在你的甲板上方,那种感觉一定很震撼吧。”翟妲说,“很好,我倒要看看,克拉莫是不是派了个喝醉的莽汉来。让他进来,图莱恩,不过别着急。艾米丽娅,难道我要一直等到太阳落下,才能喝上一口酒吗?”
那名两仪师惊呼一声,然后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仿佛马上就要流出泪水的样子。在图莱恩鞠躬准备离开的同时,她以最快的步伐跑到桌边。光明啊,艾米丽娅到底犯了什么错?翟妲拿到酒杯之后又过了许久,一名留着齐肩黑色卷发的高大男人走进了舱室。他肯定不是什么莽汉,而且也没有喝醉,在他黑色外衣的高领上钉着银色的剑形徽章和一枚金红色的怪兽外形徽章——那正是盘绕在克拉莫手臂上的怪兽图案,一条龙。是的,这就是那种怪兽的名字,钉在他左肩头上的一枚蓝色圆形徽章上有三顶金色王冠,那也许代表着一种头衔。他是陆民的贵族么?克拉莫是不是顾及到翟妲的地位,才会派这样一个人来?依照对兰德·亚瑟的了解,哈琳妮怀疑他并不会有这种考虑,克拉莫不会故意轻慢任何人,只是他很少会想到别人的荣誉感。
那个人向翟妲鞠了个躬,一只手完美地控制着腰侧的佩剑,显然,他是个熟悉礼仪的人,不过他并没有碰触胸口、嘴唇和前额。当然,对于陆民过于苛求是没必要的。“如果我迟到了,在此向您致歉,大船主。”那个人说道,“不过,在你们全体成员聚齐之前过来似乎是没有必要的。”他一定用了一只非常好的望远镜从码头那里观察这艘船上的情况。
翟妲皱起眉,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吮了一口酒。“你有名字吧?”
“我叫洛根。”他简单地说。
房间里的半数女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剩下的人也纷纷张大了嘴,不止一个人的酒洒出了酒杯,只有翟妲和哈琳妮显得无动于衷。洛根,这是每一个亚桑米亚尔都知道的名字。
“我能说话吗,船主?”艾米丽娅喘息着问,她正用力抱着酒壶,哈琳妮甚至有些担心她会把那只瓷酒壶压碎。不过她总算是学会了,如果要说话,必须先等待翟妲点头。随后,言辞滔滔不绝地从她的口中涌出,甚至连喘息的余裕都没有:“这个男人是伪龙,他因此而受到驯御,他怎么可能会再次导引,我不知道,但他的确导引了阳极力,是阳极力,他是带有暗帝污染的人,大船主。如果您和他打交道,您一定会招致白塔的怒火,我知道……”
“够了,”翟妲打断了她,“你应该很清楚,我对白塔的怒火有几分恐惧。”
“但……”翟妲竖起一根手指,两仪师立刻闭上了嘴,她的嘴唇无力地颤抖着,她刚说出的最后那个字可能会让她再次亲吻甲板主的姐妹,她明白这一点。
“她说的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洛根平静地说,“我是一名殉道使,但阳极力已经没有任何污染了,阳极力得到了净化。看起来,创世主终于决定怜悯我们。不过我要问她一个问题,两仪师,你效忠的对象是谁,是艾雯·艾威尔,还是爱莉达·艾佛林尼?”艾米丽娅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在今后一年中,她效忠于我,洛根。”翟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名两仪师紧闭住自己的浅色双眼,当她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它们似乎比刚才更大了,里面充满了恐惧。难道她以为翟妲会提前释放她吗?“有问题的话,问我就好了。”诸船长继续说着:“不过首先,我要问你两个问题,克拉莫在哪里?根据契约规定,我必须在他身边派驻一名大使,你要提醒他这件事。还有,你带来了他的什么讯息?我想,应该是对我们有所要求。”
“关于他所处的位置,我不能告诉你。”这个人微微一笑,仿佛说了个笑话!
“我要求知道。”翟妲开口道,但他伸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亚桑米亚尔们发出一阵愤怒的低语,许多双眼睛凶狠地瞪着洛根。这个蠢货似乎以为他有着和诸船长相当的地位!
“目前他希望对自身所在的地点予以保密,大船主,弃光魔使在不久之前还企图要杀害他。不过,我会带哈琳妮·丁·托加拉一起走,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应该认为哈琳妮是可以接受的使者。”
哈琳妮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葡萄酒洒到了她的手背上,然后,她猛喝了一口酒。不,不会的,翟妲就算是和亚麦离婚,再嫁给一块压舱石,也不会让哈琳妮·丁·托加拉成为她的使者。想到要回到克拉莫那里,哈琳妮觉得自己的舌头牢牢地和上颚粘在一起,即使能够成为诸船长,她也不愿意再去忍受凯苏安的压迫了。
翟妲面无表情地盯着洛根,挥手示意艾米丽娅为他斟酒。那名两仪师畏缩了一下,当她倒酒时,双手更是剧烈地颤抖着,以至于酒水都泼出了杯沿,结果倒在桌面上的酒几乎和倒进杯子里的一样多。奇怪的是,洛根走过去,扶住了她的双手,似乎是要帮她,难道他不懂得不该随便插手别人工作的道理?
“不必害怕我,两仪师艾米丽娅。”他对她说,“我早已经不会拿别人当点心了。”两仪师抬起头盯着他,下巴低垂了下去,似乎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要求我们做些什么?”翟达问。
“这不是要求,大船主。”洛根不得不用力扶正酒壶,以免多余的酒溢出去,然后他拿起高脚杯,从艾米丽娅身旁走开。艾米丽娅却只是愣在原地,望着他的后背。光明啊,这个两仪师真懂得给她自己找麻烦。“根据你们和克拉莫签订的契约,你们承诺会为他提供船只,他需要船只从伊利安和提尔向班达艾班运送食物。”
“可以。”翟妲说,她甚至没有注意掩饰自己放松下来的心情,不过,她还是向哈琳妮皱了皱眉。佩兰娜当然也在瞪着她,做出同样反应的还有莱西恩、妮奥勒和另外几个人,哈琳妮只得压抑下叹息的冲动。
她不得不承认,契约中一些细节相当令人困扰,比如需要诸船长每两年最多去晋见克拉莫三次。真玳预言说,亚桑米亚尔将侍奉克拉莫,却没有说清楚他们该如何侍奉,诸船长是否应该对克拉莫惟命是从。但在那场谈判中,亚桑米亚尔一方只有哈琳妮一个人,与两仪师的博弈让她几乎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光明在上,她能够定下这样一份契约已经是奇迹了!
“要为超过一百万人提供补给,大船主。”洛根的口气就好像是想要再来一杯酒,“具体超过多少,我并不清楚,不过班达艾班本身正陷入饥荒,补给船只必须尽快到达。”
震撼的情绪在舱室中扩散开来。哈琳妮并不是唯一长饮了一口酒的人,就连翟妲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终,她说道:“我们的风剪子不足以完成这样的任务。”听她的语气,似乎她还有些不相信这件事。
洛根耸耸肩,仿佛翟妲的话并不重要。“这就是他对你们的命令,如果有必要,就调用其他船只。”
翟妲坐在椅子里的身躯僵住了。命令——不管契约是如何签订的,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显然相当失礼。
图莱恩再次走进舱室,这一次,她却径直跑向翟妲,一双赤脚重重地拍击在船板上。她弯下腰,在诸船长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翟妲的脸上慢慢显露出恐惧的神情。她稍稍举起鼻烟匣,却又哆嗦一下,让鼻烟匣又落回到胸前。
“让她进来。”她说道,“立刻让她进来,这是足以让锚哭泣的讯息。”图莱恩跑出舱室。翟妲继续说道:“我会让送信人亲口公布这件事。你必须等一下。”她转头对刚刚张开口的洛根说,“你必须等一下。”洛根总算还有些脑子,知道此事要保持沉默。但他完全没有掩饰不耐烦的神情,他大步走到舱室一侧,紧闭住嘴,双眉也紧皱在一起。
走进舱室的年轻女子向翟妲深鞠了个躬,她的身材高挑瘦削,如果不是面容憔悴,肯定会是个可爱的女孩。她穿着亚麻质地的蓝色外衫和绿色长裤,看上去,这身衣服似乎在她身上穿了好几天都没有脱下来过。因为疲惫,她在走路时身子还不停地微微摇晃着。她荣誉链上的徽章屈指可数,这也与她的年龄相符,不过哈琳妮能看到,她有不止三枚徽章是为了表彰她的非凡勇气。
“我是瑟梅勒·丁·塞拉安·长目,大船主。”她的嗓音沙哑,“逐风号细梭的领航长,我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但恐怕现在依然已经太晚了。我去了从索马金到这里的每一座岛屿,却总是迟到一步。”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将你带来的悲痛讯息向十二首告知,以你的方式,你的步调。”翟妲温和地说,然后她转过头,换成了不带半点温情的声音:“艾米丽娅,给她斟酒!”两仪师立刻跑了起来。
“差不多是在三个星期之前,”瑟梅勒说道,“索马金岛上的埃玛雅人开始请求我们帮他们前往其他各岛屿,他们向所有的岛屿都派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些要前往艾桑玛诸岛的人在被告知霄辰人已经占据艾桑玛全境之后,只是要求让他们乘上小艇,然后就远远地离开了陆地。”她从艾米丽娅手中接过倒满酒的杯子,向两仪师点头致谢,然后长长地喝了一口。
哈琳妮和玛芮尔交换着疑问的眼神,后者轻轻摇着头。在哈琳妮的记忆中,埃玛雅人从不曾提过这样的要求,当然,要这样做,他们必须得到亚桑米亚尔的帮助,不过亚桑米亚尔并不会为此向他们索取任何报酬。他们一直在尽量避开咸水,他们的小渔舟也只会在紧靠岸边的地带活动,所以,乘上小艇远离陆地就更让人觉得奇怪。但这又会与什么悲痛的事情有关系?
“港口附近的所有埃玛雅人都离开了,就连那些在船坞和制绳厂领取工资的人也不例外,但在随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并没有人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同寻常。”酒水并没有润湿瑟梅勒的喉咙,消除她的沙哑,她用手背抹去脸颊的泪水。“直到我们发现他们也没有回来,政府派人去了埃玛雅人的村庄,却发现……”她紧闭上双眼,“埃玛雅人全都死了,男人,女人……”她的声音停滞了一下,“……还有孩子。”
哀恸的哭声在舱室中响起。哈琳妮惊讶地发现,这哭声同样来自她的口中。让锚哭泣的哀伤讯息?这讯息足以让天空为之落泪,怪不得这名领航长的声音如此嘶哑,自从得知这场灾难以后,她哭泣了多少个小时?多少天?
“这是为什么?”佩兰娜哭问道。她在椅子里向前倾过身子,表情几近于疯狂,她将鼻烟匣顶在鼻子上,仿佛这样能遮住一些这个讯息的苦难意味。“是某种瘟疫吗?快说!”
“是毒药,波涛长。”瑟梅勒答道。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泪水还是不停地从脸上落下。“我去的所有地方都是一样。成年人给孩子服下毒药,让他们陷入永不醒来的沉睡,可能是他们拥有的毒药数量不够多,一些成年人服毒的剂量不足以立刻致死。有些人活到了被我们找到的时候,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起因。索马金的巨手融化了,它所在的山丘现在变成了一个深坑,似乎是埃玛雅的预言中有提及这只手,他们相信,巨手的毁灭是时间走向终结的预兆。他们称此为‘幻影时代的结束’,并深信,这正是他们离开……离开这个幻影的时刻。”瑟梅勒苦笑了一下,“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这个世界。”
“没有人得救吗?”翟妲问,“一个也没有?”泪水同样在她的脸颊上闪烁着。哈琳妮不觉得这位诸船长表现失态,她的面庞早已经湿了。
“没有,大船主。”
翟妲站起身,无论脸上是否有泪水,她都保持着统治者的威严,声音也稳定如常:“必须派遣最快的船前往各个岛屿,即使是艾桑玛诸岛也不例外,必须想办法到达那里。在世界崩毁之后,当咸水归于平静的时候,埃玛雅人请求我们保护,为他们抵挡盗匪和入侵的敌人,我们至今仍然负有保护他们的责任,即使他们只有一个人活下来,我们也依然担负这个责任。”
“我很少会听到如此哀伤的讯息。”洛根的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他走回翟妲面前,“但你们的船还是要及时赶往班达艾班。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风剪子,就必须使用其他快船;如果有必要,就使用你们所有的船只。”
“你疯了?还是没有心肝?”翟妲问道。她的双拳抵在腰间,仿佛是站在甲板上一样,目光如利剑一样刺向洛根。“我们必须哀悼,我们必须抢救幸存者,并为千千万万我们不能挽救的生命哀悼。”
她也许可以为她瞪视洛根的效果感到自豪。哈琳妮觉得仿佛周围变冷了,光线也暗淡下来,舱室中因为感到寒冷而抱起双臂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哀悼吧。”洛根说,“但你们只能在朝向末日战争的进军中哀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