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帮我让她们有些理智。”麦特叼着烟斗说道,“汤姆,你在听吗?”
他们正坐在两个倒扣的小桶上抽着烟,一座两层的建筑为他们提供了有限的阴凉。那名瘦高的老走唱人似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兰德给他的那封信上,现在他将那封信塞进了外衣口袋,而上面的树与王冠蜡封甚至还没有被弄破。从巷子另一端传来的嘈杂人声和车轴转动的磨擦声似乎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汗水不停地从他们的脸上冒出来。至少有件事暂时不用担心了——当麦特走出小白塔的时候,发现两仪师们已经将艾玲达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现在不会用匕首去捅什么人了。
汤姆从嘴里拿下烟斗,那是一根长柄烟斗,上面雕满了橡树叶和橡实。“我曾经想要救过一个女人,麦特。拉芮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她嫁给了一个鞋匠,一个残暴的畜生。那时我正在旅途中,在她的村子里做短暂的逗留。真是个畜生。当他想要停工的时候,如果晚饭没准备好,他就会朝拉芮沙大吼大叫。如果他看见拉芮沙和别的男人说话超过两句,那个畜生就会用鞭子抽她。”
“汤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鬼扯些什么?这怎么能让那些蠢女人有理智?”
“听着,孩子,那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畜生是如何对待拉芮沙的。拉芮沙哭着告诉我,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拯救她。那时我的口袋里有不少金子,还有一辆漂亮的马车、一名马车夫和一名仆人。我很年轻,长得也不错。”汤姆用指节捋了捋白胡子,叹息了一声。麦特很难相信,这张皱纹堆积的面孔曾经好看过。然后他又眨了眨眼,一辆马车?走唱人怎么会有马车?“麦特,那个女人的惨状拉住了我的心,我不否认,她的外表也有些吸引我。就像我说的,那时我还年轻,我以为自己已经坠入了爱河,就像故事里的那些英雄们一样。终于有一天,我们坐在开满鲜花的苹果树下——当然,离那名鞋匠的房子很远——我告诉她要带她离开,我会让她拥有自己的侍女和别墅,一座充满歌声和诗篇的庭院。等她终于明白我的意思,她就踢了我的膝盖,让我足足瘸了一个月,然后她就举起屁股底下的凳子不停地打我。”
“她们似乎都喜欢踢人。”麦特嘟囔着,在小桶上换了个姿势,“我想她根本就不相信你,这又怎么能怪她?”
“哦,她相信的,她只是因为我认为她会离开心爱的丈夫而感到万分恼怒。这是她说的——‘心爱的’,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那个男人身边。当时我的选择只有杀死那个男人,或是跳上我的马车,结果我几乎丢掉了自己所有的行李,空着身子就逃走了。我想,现在她大概还和她的丈夫像以前那样生活着,每次当她丈夫想要进酒馆里喝杯淡啤酒的时候,她就会紧握着钱包,或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把她丈夫的头敲开。这是后来我在几次小心的探察之后才知道的事实。”汤姆将烟斗插回到牙缝里,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
麦特抓抓头:“我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在你还没了解一件事的全貌之前,不要妄下评断。比如,你是否知道伊兰和奈妮薇正打算前往艾博达?泽凌和我也要跟她们一起去。”
“艾博……”麦特在烟斗就要掉到地上的干草丛之前抓住了它。拿勒辛自称以前去过艾博达,也许他在说到那里的女人和打斗时有些夸张,但以他的描述,那个地方确实是个野蛮之地。所以,她们以为她们能让伊兰从他身边溜走,是不是?“汤姆,你必须帮我——”
“什么?”汤姆打断了他的话,“从鞋匠那里把她们偷走?”他从嘴里喷出一缕蓝烟。“我不会这么做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全部的故事。你怎么看艾雯和奈妮薇?或者,就说说艾雯吧!”
麦特皱起眉,心里寻思着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跟他兜圈子。“我喜欢艾雯。我……烧了我吧!汤姆,她是艾雯,这就足够了,所以我要替她挽救她那根蠢脖子。”
“你是说,从她的鞋匠那里救走她。”汤姆嘟囔道。但麦特还继续说着:
“她的脖子和伊兰的脖子,甚至是奈妮薇的,不过连我自己都很想掐死她。光明啊!我只想帮她们。而且,如果我让伊兰出了什么事,兰德一定会掐断我的脖子。”
“你有没有想过,帮她们做她们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是我想做的,我会立刻让伊兰骑上马,赶往安多,但我相信她需要做其他的事情,所以我只能跟在她身后,日夜担心会有人在我不能保护她的时候杀死她。等她准备好的时候,她自然会去凯姆林。”汤姆满足地抽了一口烟,但他最后那一句话中带着火气,仿佛虽然在极力掩饰,但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话。
“我只是觉得她们想把她们的脑袋交给爱莉达。”汤姆难道早就想把那个蠢妞拉到马背上带走了?一名走唱人带着王女去加冕!汤姆真是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想法。
“你不是傻瓜,麦特,”汤姆平静地说,“你最好知道,艾雯……把这孩子当玉座实在困难……”麦特郁闷地哼了一声,作为赞同。不过汤姆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但我相信,她的背脊撑得起这个,现在要说某些事是否只是巧合还太早,但我已经开始相信,艾雯也有能够胜任的头脑。现在的问题是,她够冷酷吗?如果她缺乏这个素质,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背脊和头脑,她们会活吞了她。”
“谁会吞了她?爱莉达?”
“哦,她啊,如果她有这个机会的话,那个家伙丝毫不缺乏残忍。但这里的两仪师甚至没有将艾雯看成是两仪师。也许艾雯是玉座,但她不是两仪师,这真是难以相信。”汤姆摇摇头,“我不明白,但这是真的,她们对伊兰和奈妮薇也是一样,虽然她们在竭力掩饰这点。两仪师们总以为可以滴水不漏地隐藏住她们的想法,但只要你保持清醒的头脑仔细去看,自然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汤姆又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将它在手里转动着,却不打开它。“艾雯正走在悬崖边上,麦特,在沙力达至少有三个相互争斗的派系——我能确认的是三个。如果艾雯走错一步,她们就会将她推下深渊。”
“就在沙力达?”麦特说着,平板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情绪。汤姆平静地点点头。麦特却不禁提高了音调:“那你还想让我把她们丢在这里?”
“我是想让你不要再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摆布她们,她们已经决定该做什么了,而你不能改变她们。但也许——只是也许——你能帮助她们活下来。”
麦特跳起来。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这不是那些外来的记忆。他踢翻了刚才坐着的那个小桶,让它沿着巷子滚了过去。帮助一名走唱人保护她们活下来?麦特模糊地记得凯姆林的一家旅店老板(好像叫作贝瑟·吉尔)说过一些关于汤姆的事情,但那些回忆就像薄雾一样缥缈,他刚想将它们抓住,它们就消失了。“那封信是谁给你的,汤姆?你救过的另一个女人?还是你把她丢在了她会掉脑袋的地方?”
“我离开了她,”汤姆轻声说。他站起身离开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麦特伸出手想拦住汤姆,想要再和他说些什么,只是他想不出该说什么。老疯子!不,汤姆并不疯。艾雯像骡子一样顽固,但和奈妮薇比起来,艾雯也像乖乖女一样了,但这两个家伙都是那种爬上树只为了能把闪电看清楚的人。至于伊兰,贵族女人总是连雨天要打伞的常识都没有,而被淋湿之后又会大发脾气。
麦特将烟斗里的烟灰磕掉,在它们点燃干草前把它们踩熄,然后从地上拿起帽子,瘸着腿走上了街道。他需要从更多的人那里获取信息,而不止是一个只知道在翘下巴王女屁股后面乱转的走唱人。这时,麦特看向左方,奈妮薇正从小白塔里走出来,便绕过沿路的大车,向她走去。奈妮薇能告诉麦特他所需要的信息——如果她愿意的话。麦特感觉到屁股上传来一阵疼痛。烧了我吧!她欠我几个答案。
就在这时,奈妮薇也看见了麦特,立刻停下脚步,看着麦特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她突然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显然是要躲开麦特,在人群和大车把奈妮薇彻底遮住之前,她还回头看了两眼。
麦特满脸怒容地停住脚步,将帽沿压低到脸上。这个女人先是毫无道理地踢他,现在又不跟他说话。她和艾雯就是要这样磨耗他,直到她们挑起一根手指,他就会立刻温顺地跑开为止。嗯,她们为她们的游戏选错了人,烧了她们的皮吧!
车尔和其他人都在一座石砌建筑旁的马厩外面,这座石砌建筑显然曾经是一家客栈,不停有两仪师在那里进进出出。果仁和他们其余的马匹都被拴在马厩外侧的横栏上。车尔和那两名被俘虏的巡逻兵正蹲在墙边。马尔和莱德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马尔身材高瘦,面孔粗横;莱德文身材短粗,面容却很柔和。他们两个在看到麦特的时候,同时露出困窘的神情。麦特走到他们身边。这两个人都还没摆脱被俘虏的羞惭。那两名旗手还僵硬地站着,仍然紧紧握着他们的旗帜。他们看起来很明白现在的局势。一场战争是一回事——一个男人在战场上是有机会的——而这些两仪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有两名护法正在暗中监视着他们;那两名护法并不是刚好站在马厩院子对面的大太阳底下聊天的。
麦特摸了摸果仁的鼻子,然后开始检查这匹马的眼睛。一个穿着皮背心的人从马厩里出来,推着一辆粪车向街上走去。车尔也走过来看着果仁的眼睛,麦特看也不看他地说:“你能回红手队吗?”
“也许。”车尔皱着眉,拨起果仁的眼睑,“也许需要一些好运。但是真不喜欢离开我的马。”
麦特点点头,仔细端详那只眼睛。“告诉塔曼尼,我的命令是固守营地。我也许要在这里停留几天,我不想让任何人进行什么该死的援救,然后尽快回到这里来。如果可以,不要被看见。”
车尔向果仁身下的地上吐了口口水。“和两仪师在一起的男人就是给自己戴上了笼头和鞍子。我可以的时候就会回来。”他摇摇头,走进人群里。一个肥胖、邋遢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没有人会怀疑他能溜到那里去。
一名旗手清清喉咙,犹豫地向麦特靠近一步:“大人,情况……这是你的计划,对不对,大人?”
“一切都在计划中,沃丁。”麦特说着拍了拍果仁。他已经一头栽进了麻袋里,袋口也被扎紧了。他答应兰德要将伊兰平安带回凯姆林,所以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伊兰;他也不能任由艾雯把脖子放到断头台上。也许——光明啊,这真是让人头痛!——也许他应该接受汤姆的建议,帮助那些该死的女人实现她们疯狂到不可能的计划,让她们该死的脑袋能留在她们该死的肩膀上,顺便也能让他的脖子保持完整。而他还要保证艾玲达远离伊兰的喉咙。嗯,至少他可以在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先把她们带走,不过这对他的心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一切都该死的很顺利。”
伊兰以为自己能在等候室或是小白塔门外找到艾玲达,但却都没有,而她也不需要打听就能知道为什么艾玲达不在。几乎所有她身边的两仪师都在谈论两个话题,所有的文件都被扔在桌上,已经没有人去处理了。大多数人谈论麦特,就连在等候室里来回奔忙的仆人和初阶生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交换一点关于麦特的讯息。麦特是时轴,让一个时轴留在沙力达安全吗?麦特真的曾经进入过白塔,又轻易被允许离开?他真的率领着一支真龙信众军队?他会因为那些四处流传的真龙信众暴行而被逮捕吗?他真的与转生真龙和玉座来自同一个村子?传说有两个时轴和转生真龙联系在一起,谁是第二个,他在什么地方?也许麦特·考索恩知道。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观点。
伊兰本以为自己会听到人们谈论两个问题,实际上却没听到任何人说起——麦特想在沙力达做什么?兰德是怎么知道要派麦特来这里的?没有人问这些。但伊兰经常能看见两仪师故作冷静地整理披肩,眼神却显得有些呆愣;仆人们困惑地盯着地板,却又突然打个冷颤,仿佛刚刚才发现自己还有事要做;初阶生们不停地用害怕的眼神瞥着两仪师们。麦特不算是被放进一群鸽子里的猫,但也差不多了,光是想到兰德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就足以让她们止不住颤抖了。
提起艾玲达的人要少一些,但两仪师们总忍不住要提到她,而且不单是为了将话题从麦特身上移开。并非每天都会有野人走进沙力达,特别是艾玲达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而且还是个艾伊尔人。最后这点确实吸引了每一名两仪师。白塔还没训练过任何艾伊尔人,也几乎没有两仪师进入艾伊尔荒漠。
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能知道艾玲达被带到什么地方,虽然她们并不会真的困住她,但伊兰知道两仪师想让一个女人成为初阶生时会怎么做。
“她到晚上就会穿上白袍。”爱卡琳自信满满地说,这名身材苗条的褐宗两仪师几乎每说一个字就会点一下头作为强调。听她说话的两仪师也像她一样确信地点着头。
伊兰不赞成地嗤了一声,匆匆走出了门。伊兰能看见奈妮薇正在她前面跑着,一边还在不停地回头观望,甚至经常因此而撞到其他人。伊兰想要追上她——她不会介意有个伴的——但她自己不打算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奔跑,即使现在可以靠集中精神不出汗。不过,伊兰还是拉高一点裙子,加快了脚步。
还没等走出五十步,她感觉到柏姬泰正在靠近,扭头一看,柏姬泰正沿着街道跑过来。爱瑞娜也在,但她立刻停下了脚步,满脸怒容地抱起双臂。这女人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而且她肯定没有因为伊兰已经成为真正的两仪师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我想你应该知道,”柏姬泰平静地说,“我刚刚听说,在我们去艾博达的时候,范迪恩和艾迪莉丝也要去那里。”
“知道了。”伊兰嘟囔道。这两位年迈的两仪师可能是要去茉瑞莉那里,但在泰琳的宫廷里已经有三名两仪师了,或者,她们去艾博达是有自己的任务。对于这两个推测,伊兰其实都不相信。爱瑞娜有她的主意,评议会也是一样。伊兰和奈妮薇要有两名真正的两仪师作为陪护了,可是——“她要明白,她不能去。”
柏姬泰沿着伊兰的目光瞥了一眼,看见了爱瑞娜,耸耸肩:“她明白,而且非常不高兴。至于我,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了。”
伊兰只犹豫了片刻,她答应过要保密,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并没有答应过要停止劝说柏姬泰,让她明白这样并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柏姬泰,艾雯——”
“我不答应!”
“为什么不?”伊兰在让柏姬泰成为护法之前很久就打定主意要约缚兰德,她会让兰德答应依她说的去做,至少在重要的事情上会是这样。后来,她又决定要让兰德答应另外一件事:兰德必须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而柏姬泰却可以按照自己的选择回答,按照自己的选择逃避,或者是按照自己的选择昂起一张倔强的脸,就像她现在这样。“告诉我为什么不,如果你有一个好理由,我就绝不再问。”
一开始,柏姬泰只是怒目而视,然后她突然抓住伊兰的手臂,几乎是推着伊兰走进一条巷子。来往的行人并没有多看她们一眼,爱瑞娜也还留在原地,只是表情比刚才更加阴沉了。柏姬泰仍然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圈,才悄声说道:“我总是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出生、生活并死亡,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绑在时光之轮上。我只有在两个人生之间,在特·雅兰·瑞奥德里才知道这些。有时候,我的人生会引人瞩目,辉煌灿烂,但我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是个凡人,而不是传说中的人物。这一次,我被剥离出来,而不是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出世。第一次,我在真实的肉体中,却仍然知道我是谁,这一次,别人也同样会知道我是谁。汤姆和泽凌就知道,他们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确信这一点。他们看我和看其他人的时候不一样。如果我说我要爬上一座玻璃山峰,空手杀死一名巨人,他们也只会问我是否需要帮助,而且他们会认为我不会需要任何帮助。”
“我不明白。”伊兰缓缓地说。柏姬泰叹了口气,头垂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到。在其他的人生里,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或者所有看上去是正确的事,这对于玛爱隆、乔亚娜或是其他任何女人都足够了。现在,我是传说中的柏姬泰,每个人都知道柏姬泰能做到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走进了拓梵枢机团的羽毛舞者。”
伊兰没有问什么是拓梵枢机团,当柏姬泰提到以前人生中的经历时,随之而来的解释经常会让伊兰感到更加混乱。“这话没道理,”她只是坚定地说道,同时抓住柏姬泰的手臂,“我知道你,但我肯定不会以为你能杀死什么巨人。艾雯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她已经察觉到了。”
“只要我不承认,”柏姬泰嘟囔着,“那就跟她不知道一样。不要再说这没道理了,我知道没道理,但这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那么这样说呢?她是玉座,你是一名护法。她应该得到你的信任,柏姬泰,她需要这个。”
“你和她还没说完吗?”爱瑞娜来到了她们身边,“如果你要离开,把我丢在这里,至少你能先帮我练练箭法,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考虑的。”柏姬泰平静地对伊兰说道,然后她转过身,抓住爱伦娜的发辫。“我们来聊聊射箭,”她推着爱伦娜向街上走去,“但首先我们要说说什么叫礼貌。”
伊兰摇摇头,又突然想起了艾玲达,急忙快步向前走去。那栋房子并不远。
伊兰过了一会儿才认出艾玲达。她已经习惯看见艾玲达穿着凯丁瑟,将深红色头发剪短的样子;现在的艾玲达却穿着裙子、宽外衫和披巾,头发已经垂到肩膀以下,用一条折起的方巾束在后面。乍一看,艾玲达并没有显出任何为难的样子,她笨拙地坐在一张椅子里(艾伊尔人并不习惯椅子),平静地和五名两仪师一起在这间起居室里喝着茶。两仪师居住的房子都有这样的房间,而伊兰和奈妮薇仍然住在她们的那个小房间里。但伊兰仔细去看的时候,却觉得艾玲达在用警戒的眼神看着那些两仪师,仿佛她是一只正在被追捕的猎物。不过伊兰已经没机会再观察下去了,艾玲达一看到伊兰,就立刻跳起身,连手中的茶杯都掉到被清扫干净的地面上。
除了在提尔之岩里外,伊兰几乎没再见过艾伊尔人,但她知道艾伊尔人总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而且艾玲达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只是现在,赤裸裸的痛苦堆满了艾玲达的面孔。
“很抱歉,”伊兰用平稳的语调对那些两仪师说,“我必须带她离开一会儿,也许你们可以过一会儿再和她谈话。”
有几名两仪师犹豫着,似乎是想表示反对,但这是她们不该做的事。这个房间里除了艾玲达之外,伊兰显然是最强大的,而且这些两仪师中也没有宗派守护者和雪瑞安一党的人。伊兰很高兴麦瑞勒不在这里,那名两仪师就住在这幢房子里。伊兰已经选择了绿宗,并得到接纳,可随后她才发现,原来麦瑞勒是沙力达绿宗的首脑,虽然麦瑞勒成为两仪师还不到十五年时间。从人们的闲话里,伊兰知道在沙力达的绿宗两仪师中有戴上披肩超过五十年的人,不过这里所有的绿宗两仪师头上都看不见一根灰发。如果麦瑞勒在这里,并且想要留住艾玲达,伊兰再强大也不可能和宗派首脑相抗。现在伊兰只看见纱娜张开了嘴(伊兰总是觉得这名双眼凸出的白宗两仪师像一条鱼),但她又一言未发地把嘴闭上了。当伊兰挑起一侧眉弓望向她的时候,她的表情显得相当阴沉。
五名两仪师都绷紧了嘴唇,但伊兰并没有理会她们的情绪。“谢谢。”她带着一抹她并没有感觉到的微笑向她们说道。
艾玲达已经将一只暗色的包裹甩到了背上,但她还是在犹豫着,直到伊兰叫她的时候,才向伊兰走了过去。两人走到街上之后,伊兰说:“我为她们向你道歉,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伊兰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否则艾雯也一定会做到。“恐怕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单独谈话的地方,我的房间在一天里的这个时间会非常热。我们可以找个有阴凉的地方喝些茶,如果她们还没用茶水把你灌饱的话。”
“你的房间。”艾玲达现在显然还不想说话。突然间,她冲到一辆装满柴禾的大车旁,从车上拉出一根树枝——比她的手臂要长一点,比她的拇指要粗一些,然后她回到伊兰的身边,从腰间抽出匕首,开始削下那根树枝的树皮。锋利的刀刃将细枝一根根切下,仿佛剃刀割下胡须一样。痛苦的表情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伊兰一边走,一边侧眼瞥着艾玲达。无论麦特·考索恩胡说些什么,她不相信艾玲达真的要伤害她,但……她知道一点关于节义的事,艾玲达在提尔之岩时曾经向她解释过一些。也许兰德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事,也许那些令人困惑的荣誉与义务让艾玲达必须……这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但也许……
她们走进伊兰的房间后,伊兰决定先打开话题,她看着艾玲达(并抱着巨大的决心没有拥抱阴极力)说道:“麦特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死我。”
艾玲达眨眨眼,“湿地人说话总是很奇怪,”她有些惊讶地说着,将那根棍子放到奈妮薇的床脚,然后又将腰间的匕首仔细地放到棍子旁边。“我的姐妹艾雯要我为你看着兰德·亚瑟,我答应了她。”然后她把包裹和披巾放到门边的地板上。“我对她负有义,但负你的义更多。”她解开外衫的衣带,从头上将外衫脱下来,然后又将衬衣一直褪到腰际。“我爱兰德·亚瑟,我也曾经和他躺在一起。我负有义,我要你帮忙让我承担下这份义。”她转过身,跪在两张床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你可以用棍棒或匕首,这是我亏欠的义,如何处罚由你来选择。”她扬起下巴,伸直了脖子,紧闭起双眼。“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接受。”
伊兰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软。明说过,第三个女人是危险的,但艾玲达……等等!她说她……和兰德!伊兰的手猛然向那把匕首探去,她急忙抱紧自己的双臂。“起来,穿上衣服。我不会打你……”几下就好?她更加用力地抱紧手臂。“我也肯定不会去碰那把匕首,请把它收起来。”她本应该拿起匕首递给艾玲达的,但她很害怕自己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你对我不负有义。”她相信应该是这样说。“我爱兰德,但我不在乎你也同样爱他。”谎言烧灼着她的舌头。艾玲达真的和他有过亲密关系?
艾玲达跪着转过头,双眉紧皱。“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了。你是建议我们分享他?伊兰,我想我们是朋友,但如果我们要成为姐妹妻子,就必须先成为首姐妹,而我们是不是能成为首姐妹,还要再共处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伊兰这时发现自己的下巴已经掉了下去,便急忙用力将嘴闭上,又虚弱地说道:“我想应该是可以的。”明一直都在说,她们会分享他,但肯定不是这样!即使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也让伊兰觉得下流!“而且情况比你知道的还要复杂,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也爱他。”
艾玲达立刻站起身,速度快得好像没有经过任何中间过程。“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绿眸里燃烧着火焰,那把匕首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
伊兰几乎笑出了声。刚刚还在谈论分享他,但一眨眼,却愤怒得像……像……像我一样,伊兰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想法。状况本来可能会比现在糟糕许多的,第三个女人本来有可能是贝丽兰,既然一定要有这个人,那如果是艾玲达的话,反而可能是最好的结果。我应该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像小孩一样乱踢自己的裙子。伊兰坐到床边,将双手夹在膝盖中间。“艾玲达,把刀子收起来,坐下,还有,请把衣服穿好,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有一个女人,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她的名字是明……”
艾玲达终于穿好了衣服,但她又过了很久才坐下,又过了更久的时间,才听从了伊兰的话,相信应该接受明。她不情愿地说道:“我必须认识那个女人,我不会和一个我不能像首姐妹那样去爱的女人分享他。”然后她仔细端详着伊兰,伊兰只是叹了口气。
艾玲达会考虑和她分享兰德;明准备和她分享兰德。她是她们三个之中唯一正常的吗?从她床垫下面的那张地图推测,明应该很快就会到达凯姆林了,或者她有可能已经到了那里,伊兰不知道自己会希望那里发生什么事。但明一定要用她看到幻像的能力帮助兰德,这就意味着明要留在兰德身边;而伊兰却要去艾博达。
“在生命中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吗,艾玲达?”
“如果有男人被牵扯进来,那就没有。”
伊兰不确定是哪件事让她更吃惊——发现自己在笑,还是发现艾玲达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