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迪恩城的高处,兰德·亚瑟从一道高大的窗户中向外望去,曾经镶嵌在这里的玻璃已经不见了,建筑物投下的阴影向东方远处延伸。一把吟游诗人的竖琴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发出轻柔的乐韵。汗水几乎是一出现在脸上就会被蒸发掉,红丝外衣在背后有一道宽阔的汗迹。胸前的钮扣被他完全打开,衬衫也同样敞开着,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凉风。艾伊尔荒漠的夜晚会带来凛冽的寒风,但只要这里的太阳还挂在天上,空气中就不会有任何清爽可言。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撑在平滑的石质窗框上。外衣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两只前臂上的一部分图案:一条金色鬃毛的蛇形生物,有着太阳色的双眼、猩红色和金黄色的鳞片,每只脚上都有五根金色的爪子。那些不是刺青,而是他皮肤的一部分。在接近黄昏的阳光中,它们像贵重的金属和拋光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几乎像活的一样。
这两个图案象征着他在那座高山——被称作龙墙或世界之脊——这一侧的人群中的身份。他是他们所称的“随黎明而来之人”。正如同他一双手掌上的苍鹭烙印象征着他在高山另一侧人群中的身份,根据预言记载,他是他们的转生真龙。而所有的预言都记载着一件相同的事,他将拯救世人,并毁灭他们。
如果可以,他只想从这些名号中逃开。但他早已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也早已不再有这样的奢望了,正如同人们不会认为儿时愚蠢的幻梦可以成为现实。而他仿佛已不再是那个刚刚长大、还记得过去每一分一秒的男孩了。现在他只想去思考必须要做的事,命运和责任像马缰一样将他紧紧拴住,但人们却说他这是固执。他一定要走到道路的尽头,但如果能找到不同的路径,也许那将不会是一切的终结。机会很小,几乎完全没机会。预言要他的血。
鲁迪恩在他脚下向远处延伸,无情的太阳仍然在灼烤着这片土地。现在它正向那些陡峭的高山背后落下,荒凉的山壁上几乎无法看见植被的痕迹。在这片崎岖、破碎的土地上,人们为了可以一步跨过的一池清水而杀戮、死亡。没有人会认为可以在这里找到巨大的城市,那些古代的建筑者也没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但这座城市里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高大宫殿,这些宫殿有着台阶或者峭壁一样的外墙,向上一直堆砌到八层甚至十层,在宫殿的最上层往往不是屋顶,而是另一层尚未建好的残垣断壁。宫殿之间还屹立着许多更加高峻的巨塔,而它们往往也只有未完成的半截塔身。现在,这些巨型建筑中约有超过四分之一连同它们的华丽圆柱和彩绘玻璃一起变成了一堆堆碎石,散落在宽阔的街道上。这些街道全都通向城市中心广场,广场两侧是为了布置林阴道的泥土花坛,只是其中从不曾长出过草木。巨大的喷泉也同样干涸了数百年。所有这些辛勤劳作都没有换得任何成果,城市的建筑者伴随着他们未完成的造物在历史中逝去。但有时候,兰德觉得也许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让他能找到这里。
太骄傲了,他心想,一个男人会这样骄傲,只能说明他已经半疯了。他不禁干笑了两声。最初来到这里的人之中有两仪师,他们一定知道卡里雅松轮回——真龙预言。也许那些预言就是他们写下的。十倍过分的骄傲啊!
在他的正下方有一座巨型广场,逐渐延长的阴影已经覆盖了广场的一半。广场上堆满了各种破碎的雕像和其他形状奇特之物,它们由水晶、金属、玻璃、岩石和其他各种兰德不认识的材料做成,仿佛一场极具破坏性的风暴刚刚从广场上刮过。即使在阴影里,气温也并不比阳光下低多少。一群身穿粗布衣的人们正忙着将堆在广场上的物品装在一辆辆马车上。他们不是艾伊尔人,指挥他们并决定该装载哪些物品的,是一名身材纤细的娇小女子。她穿着一身样式清新的蓝丝外衣,在广场各处不停地来回走动,背始终挺得笔直,步履轻盈如风,似乎让别人喘不过气的高热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影响。不过她毕竟还是在额头上围了一条潮湿的白布巾,她只是没有将烈阳炽热对她的影响表现出来。兰德打赌,她连汗都没有流。
这些劳工的首领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男人,名叫哈当·卡德,他自称是一名商人。现在他正用一块大手帕抹着自己的脸,身上的奶油色丝绸衣服已经被汗水彻底湿透了。他不停地大声咒骂着手下的马车夫和保镖们,但是当那名娇小女子指向某样东西时,他的动作总是和他们一样快,不论那东西是大是小。两仪师从不需要依靠高大的身材来给予别人压迫感,但兰德敢打赌,即使沐瑞从不曾去过白塔,她还是办得到这一点。
有两个人正在努力挪动一座扭曲成古怪形状的红石门框。如果沿着门框上扭曲的纹路看下去,就会让人觉得头晕。它直立在地上,可以自由旋转,但无论那两个人怎么使劲去推,它就是不会翻倒。其中一个人突然滑倒在地上,腰以上的部分都跌进了那道门框。兰德的神经一紧。片刻之间,那个人的上半身完全不见了,双腿狂乱地踢蹬着,直到一名身穿绿色呢料衣服的高个儿男子大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揪了出来。他是沐瑞的护法,岚,他和沐瑞之间有着某种兰德不清楚的联系。他是个刚硬的男人,行止既像艾伊尔,又像一头猎狼,腰间的佩剑已经完全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将那名工人扔在石板地上,工人发出的哀嚎就连兰德都能依稀听见,而另外一名工人看样子已经准备要逃跑了。他们周围的一些工人都彼此对望着,又纷纷端详了一下四周的群山,显然是在估算他们逃出去的机会有多少。
沐瑞迅速地出现在他们中间,兰德觉得,她一定是用了至上力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她飞快地移动到一个人又一个人面前。她的态度让兰德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她唇间溢出那种冰冷、专横的命令,仿佛每个有脑子的人都应该遵守。只用了几句话,她就压倒了他们的反抗,将所有异议踏在脚下,逼迫所有人又回到他们的岗位上。那两名搬运门框的人开始比刚才更卖力地又拉又推,同时又频频偷偷去看沐瑞一眼。从某种角度来说,沐瑞的作风比岚更加刚硬。
就兰德所知,堆在广场上的这些物品全都是法器、超法器和特法器,制造它们的时间都要追溯到世界崩毁之前。制造的目的或者是为了控制至上力,或者是为了利用至上力实现某些用途。制造的过程中肯定用到了至上力,但直到今日,即使是两仪师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制造的了。兰德大概知道那座扭曲门框的用处——一道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但对其他的,他没有任何了解。大概根本没有人能知道它们的用途,所以沐瑞才会工作得如此艰辛。她要把这些对象运到白塔去进行研究,能运多少就运多少。有可能白塔中至上力物品的收藏都没这座广场来得多,虽然人们都认为白塔在这方面的收藏是世界上最多的,而白塔中一些收藏的用途也同样是个谜。
兰德并不关心什么东西被装上了马车,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他已经从那里拿走了他所需要的,也许比他想要的更多。
在这座广场的正中心,靠近一棵被烧焦的百尺巨树旁边,立着一片玻璃柱组成的小丛林。每根玻璃柱的高度都几乎和那棵巨树相当,而且非常细,让人觉得一阵强风就能将它们全部吹倒。虽然阴影的边缘已经触及它们,但这片玻璃柱仍然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在数不清的岁月里,艾伊尔男人走进这片玻璃柱,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手臂上就会出现像兰德那样的图案,只是那种图案只会出现在一只手臂上。有这种图案的男人就会成为部族首领,得不到这种图案的人将永远都不会再出来。艾伊尔女人同样会来到这座城市,经过同样的试炼,她们会成为智者。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能进来了,至少没有活人。男人可以进入鲁迪恩一次,女人两次,多过此数就意味着死亡。这是智者们说的,就在不久前,这全都是事实。而现在,任何人都能进入鲁迪恩了。
几百名艾伊尔人在街道上行走,居住在这些建筑物里的人愈来愈多。每一天,都会有更多路旁的土地被种上豆类、瓜类和泽麦。人们用陶罐从山谷南端新的大湖里汲来清水,辛勤地浇灌它们,这是整个荒漠里惟一的一片湖泊。有几千人在周围的山坡上架起了帐篷,就连昌戴尔山上也全都是营地。而以前他们只在重要典礼时才会来到这里,送一个男人或女人进入鲁迪恩。
无论兰德走到哪里,他都会带来改变和破坏。这一次,他矛盾重重的心里只希望这里的改变会是一件好事情。也许这真的是好事,但那棵被烧过的大树却仿佛在嘲笑他。爱凡德梭拉,传说中的生命之树,所有的故事里都说不清它在什么地方,能在这里找到它实在是令人惊讶万分。沐瑞说它仍然活着,还会再次萌发新芽,但现在他只能看见焦黑、光秃的枝干。
兰德叹了一声,从窗口转回身。他所在的房间非常巨大,虽然还不算是鲁迪恩最大的房间。房间的两侧都有高大的窗户,半球形的穹顶绘制着幻想中长有翅膀的人和动物。虽然天气十分干燥,但大多数原先残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家具还是腐烂成尘土了,残留下来的也有许多被虫子蛀了无数的孔洞。不过在房间较远处有一把结实的高背椅,它的镀金大部分还都是完整的。只是与它相配的桌子和它并非是原先的一套。那是一张很宽大的桌子,桌脚和边缘雕刻着纹样富丽的花朵,有人用蜂蜡将它们重新拋光,使它们发出年代久远的幽暗光泽。这些是艾伊尔人为他找出来的,虽然他们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都不断摇头。荒漠里的树非常稀少,更没有树能产出可以制造这把椅子的大尺寸木材,更别说这张桌子了。
这些就是房里全部的家具。在暗红色地板的正中央铺着一条优质的伊利安金蓝色丝绸地毯,那应该是很早以前艾伊尔人的战利品。房间中到处都堆放着颜色鲜亮、缀着穗子的丝绸小垫子。这些就是艾伊尔人用来代替椅子的东西。他们并不总是跪坐在这些垫子上,而是以尽量舒服的姿势用它们来支撑身体。
地毯内,现在正有六个男人斜倚在这些垫子上。他们是六位部族首领,也是至今追随兰德的六个部族。虽然他们很可能并不渴望这样做,但他们毕竟是承认了随黎明而来之人。兰德觉得鲁拉克(他是个宽肩膀、蓝眼睛的男人,暗红色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点点灰星)也许和自己有一些友谊,但其他人和他就谈不上任何私人感情了。十二个部族中,只有六个到了这里。
兰德没有去碰那把椅子,他面对艾伊尔人盘腿坐在地上。在鲁迪恩以外的荒漠里,只有部族首领能坐上椅子,而且能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三个:接受族人祝贺成为首领时、接受敌人降服的光荣时刻、进行裁决时。现在坐椅子就暗示着他要举行上述三种仪式之一了。
他们都穿着凯丁瑟。这种衣服只有褐与灰两种颜色,可以完美地隐藏在荒野里,此外它还配有齐膝的软靴。即使是在这里,与他们承认的卡亚肯——首领中的首领会面,每个人还是在腰带上别了一把大匕首。灰褐色的束发巾围在脖子上,仿佛是一块宽大的围巾。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戴上作为束发巾一部分的黑色面罩,那就代表着他要杀人了。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发生。这些人因为部族间的相互袭击、攻杀和其他原因,多少都结有仇怨,也曾经彼此发生过打斗。现在他们都在看着他,等待着,但艾伊尔人的等待中,总是蕴含着突然爆发的行动与暴力。
贝奥是兰德见过最高的人。哲朗像长刀一样细瘦,鞭子一样迅捷。他们两个靠在地毯两端距离对方尽量远的地方。贝奥的高辛部族和哲朗的沙拉得部族结下了血仇,随黎明而来之人可以让他们暂时压抑报复的冲动,却不会让他们忘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鲁迪恩的和平在这个时候仍然有效。不过,他们两个眼中仇恨的火焰和沉静的竖琴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六张被艳阳晒得黝黑的面孔上有着六对眼睛,蓝色、绿色,或者是灰色,即使是鹰眼和它们相比也会显得温顺。
“我要怎样做才能让雷恩艾伊尔跟随我?”兰德问,“你曾经确信他们会来的,鲁拉克。”
塔戴得部族的首领镇静地看着他,表情一直都像是一块岩石。“等待,仅此而已,戴雷克迟早会带他们来的。”
白发的汉躺在鲁拉克旁边,不屑地撇了撇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像往常一样露出一副悻悻然的神情:“戴雷克已经见过太多的男人和枪姬众枯坐了几天,然后就拋弃了他们的枪矛。竟然拋弃枪矛!”
“而且还逃跑了,”贝奥平静地说,“我自己在高辛中也见过,甚至就发生在我的氏族里,他们逃跑了。还有你,汉,你的汤曼勒,我们全都见到了。我不认为他们知道该逃到哪里去,他们只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胆怯的蛇。”哲朗啐了一口,他亮棕色的头发里也出现了灰丝。艾伊尔部族首领中没有年轻人。“他们是只会散发臭气的小毒蛇,扭曲着躲闪自己的影子。”他那双蓝眼睛向地毯另一端轻轻一瞥,说明话里所指的是高辛艾伊尔,而不止是那些拋弃枪矛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贝奥似乎想站起身,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阴沉了。但他身边的人用手按住了他的胳膊,那是纳凯部族的布鲁安。他的身材和力量都足以和两名铁匠匹敌,但情绪总是很平和,这对于一名艾伊尔人来说显得很奇怪。“我们全都见过男人和枪姬众逃跑的情形。”他的声音和灰眼睛都显得有些懒散,但兰德知道实际并非如此。就连鲁拉克也认为布鲁安是一名致命的战士和精明的战术家,甚至比鲁拉克更强大。这对于兰德来说应该是一种幸运,但他追随的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他不认识兰德·亚瑟。“你也一样,哲朗,你知道面对那些事是多么困难。如果你不能说那些因为无法面对那些事而死的人是懦夫,那你怎么能说那些因为同样原因而逃走的人是懦夫?”
“本来就不应该让他们知道,”汉一边喃喃地说道,一边用双手紧握着他身下缀红穗的蓝垫子,仿佛那是敌人的喉咙,“只有能进入鲁迪恩、并活着出来的人才有资格知道。”
汉的这些话并非是对某个人说的,但他也肯定希望兰德会听到这些话。是兰德告诉所有人在那片玻璃柱的迷宫中有些什么,他透露出的讯息已经让部族首领和智者无法再回避众人的进一步追问。如果现在荒漠里有一个艾伊尔不知道这些事,那他肯定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和别人说话了。
艾伊尔人本以为他们的先祖是一些在战场上夺取了无数荣光的人,却没想到其实他们只是一些从世界崩毁中幸存下来的无助难民。当然,那时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是难民,但艾伊尔人从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么软弱。更可怕的是,他们曾经遵循叶之道,即使在自己的生命受威胁时也不会采用暴力。艾伊尔这个词在古语中是“献身”的意思,他们曾是一些为了和平而献身的人。而今日这些自称为艾伊尔的人只是一些背誓者的后代,他们背叛的是一个被坚守了无数代的誓言。现在只有一件事仍然维系着他们的信念:一名艾伊尔宁死也不会去碰一把剑。他们一直都相信,这是他们荣誉的一部分,他们因此才能与生活在荒漠以外的人有所不同。
兰德以前总是听艾伊尔说,他们是因为犯下了某个罪行才被放逐到这片死寂的荒漠里,现在,他们知道了自己生活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那些建立了鲁迪恩并死在这里的男男女女——那些极少被他们提起,被称为杰恩艾伊尔的人,实际上,杰恩并非一个部族的名字,只有这些人坚守着世界崩毁之前艾伊尔对于两仪师的忠诚。当自己一直坚信的事实最后被证明是一派谎言的时候,没几个人能有勇气去面对。
“他们必须知道这些。”兰德说。他们有权利知道,人不应该生活在谎言之中。他们的预言说我会毁灭他们,那我就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他要担心的是未来。他们之中有人不喜欢我,有些人恨我,因为我不是他们的一员,但他们追随了我。我需要他们所有人。“米雅各马怎么样了?”
躺在鲁拉克和汉之间的鄂瑞摇了摇头。他曾经是亮红色的头发已经半白了,但绿眼睛仍然像年轻人一样放射出旺盛的精气。他的大手又宽又长,而且非常有力,说明他的双臂也像年轻人一样健壮。“提摩兰在有所行动之前从不会让别人知道他的决定。”
“当提摩兰还是名年轻首领的时候,”哲朗说,“他曾经尝试统一所有部族,不过他失败了。如果他看见终于有人在他失败的事上获得了成功,他不会感到高兴的。”
“他会来的,”鲁拉克说,“提摩兰从不相信自己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强文也会带锡安德来。但他们会等待,他们必须要先调适自己接受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一定要调适自己接受这一点:随黎明而来之人是湿地人。”汉有些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是要冒犯你,卡亚肯。”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谄媚的成分。一名首领并不是国王,首领的首领也同样不是,兰德顶多也只是一个平等集体中的第一人。
“我想,达茵和柯代拉部族最终也会过来。”布鲁安平静地说。实际上他接话很迅速,可能是害怕沉默会导致不必要的枪矛之舞。平等也就意味着没有能确保和平的权威。“他们在荒季中的损失比其他任何部族都要多。”现在艾伊尔们把有人开始逃避艾伊尔这个身份之前的那段凄惶时间称为“荒季”。“目前为止,曼德兰和英狄瑞安都一心想维持他们部族的团结,所以他们两个都希望你手臂上的龙纹会出现在他们的手臂上,但他们会来的。”
现在只剩下一个部族没有被提到,没有任何首领想提到那个部族。“库莱丁和沙度部族有什么消息?”兰德问。
他得到的答案是一阵沉默。房里只剩下悠扬的竖琴声。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别人说话,并且在艾伊尔的限度内表达着自己的不悦。哲朗紧皱双眉望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布鲁安玩弄着身下绿色垫子上的一根银穗子,就连鲁拉克也只是在端详那块地毯。
在一片寂静之中,身穿白袍的男女们以优雅的动作走进房间,向众人身边的雕银高脚杯里倾入葡萄酒,并送来一只只银盘子,盘子里盛着荒漠中罕见的橄榄、羊奶干酪和被艾伊尔人称作“派荚”的满是折皱的白色干果。这些戴着白色头巾的艾伊尔人全都目光低垂,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柔顺神情。
无论是在战争中还是在袭击中被捉住,这些奉义徒都会发誓侍奉俘虏他们的人一年零一天。在这期间,他们不会碰触武器,不会使用暴力。这段时间一过,他们就会回去他们的部族和氏族,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这是一种对于叶之道的奇怪回忆,这是有关于节义——光荣和义务的要求,在艾伊尔人的概念中,破坏节义几乎是他们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罪行。现在房里的这些奉义徒中,有人也许就属于在座某个首领的部族。但只要他们还是奉义徒,他们甚至不会向他们的首领多眨一下眼,即使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是一样。
兰德突然震惊地想到,他所暴露的事实之所以会对一些艾伊尔造成如此巨大的冲击,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祖先都曾经发誓成为奉义徒,不仅仅是为自己发誓,也是为自己和自己的所有子孙们发誓。而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最后全都拿起枪矛,破坏了节义,直至今日。他面前的这些人是否也曾因循此思考模式而忧心忡忡?节义对于艾伊尔是非常严重的事。
穿着软鞋的奉义徒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没有任何部族首领碰一下手边的酒和食物。
“有可能让库莱丁和我见面吗?”兰德知道根本没有这种可能。当他得知库莱丁活剥了信使的皮以后,他就停止派人去要求会谈了。但他至少可以借此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
汉哼了一声:“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惟一回复是,他会在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剥了你的皮。这是否代表着他会与你会谈?”
“我能让沙度离开他吗?”
“他们追随他,”鲁拉克说,“他根本就不是一名首领,但他们相信他是。”库莱丁从未走进那片玻璃柱群,但他甚至可能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才是事实,而兰德一直都在撒谎。“他说他是卡亚肯,而他们也相信他。有一些沙度的枪姬众过来了,是因为身为枪姬众战士团的一员才过来,因为法达瑞斯麦维护着你的光荣,其他人都不会来了。”
“我们派去斥候监视他们,”布鲁安说,“沙度一找到那些斥候就会杀死他们。库莱丁已经造成了六桩血仇,但至今他还没有表现出要攻击我们的迹象。我听说他对外宣称我们已经玷污了鲁迪恩,而攻击驻扎在这儿的我们只会加深对这里的亵渎。”
鄂瑞也哼了一声,挪了挪垫子。“他不敢杀过来的原因只是这里有足够的枪矛,可以把每一个沙度杀死不止两遍,”他将一片白色的干酪塞进嘴里,呜噜地说道,“沙度们从来都是懦夫和贼。”
“没有荣誉的狗。”贝奥和哲朗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彼此瞪了一眼,仿佛都觉得对方那么说是为了嘲弄自己。
“不管是否没有荣誉,”布鲁安平静地说,“库莱丁的追随者正在增加。”声音虽然镇定,但他还是喝了一大口酒才继续说下去。“你们全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在荒季后逃走的那些人里,有一些并没有放弃枪矛,他们加入了沙度中他们所属的战士团。”
“没有汤曼勒会背叛部族。”汉喊道。
布鲁安越过鲁拉克和鄂瑞,望向汤曼勒的首领,故意加重语气说:“每个部族都有这样的事发生。”没等汉来得及反驳,他已经躺回到垫子上,“这不能被称为是背叛部族,他们加入了他们所属的战士团,就像那些来到这里加入她们的战士团的沙度枪姬众。”
首领们纷纷低声说了些什么,但这次没有人公开驳斥他。艾伊尔战士团的法规相当复杂,从某种角度讲,战士团的成员会觉得彼此之间的联系像部族成员一样紧密。比如说,同一个战士团里的成员即使有部族血仇也不会相互攻杀。有些男人不会和自己所属战士团成员的女性亲属结婚,因为他们觉得这就和近亲结婚一样。而关于法达瑞斯麦——枪姬众对待婚姻的一些方式,兰德甚至不愿去想。
“我需要知道库莱丁想做什么。”他对他们说。库莱丁是一只耳朵里钻进了蜜蜂的公牛,他有可能从任何方向杀过来。兰德犹豫了一下。“派人加入到沙度中他们所属的战士团里,会亵渎他们的荣誉吗?”他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他的意图。部族首领们全都僵在靠垫上,就连鲁拉克也不例外,他们眼中的寒意足以驱走房里的热气。
“用这种方式派出间谍……”鄂瑞在说到“间谍”这个词的时候,仿佛是吐出了什么污秽的东西,“这和刺探你自己的氏族没有区别,有荣誉的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兰德想问问他们是否能找到没有那么苛刻的荣誉感的人,不过他及时闭上了嘴。艾伊尔的幽默感是一样奇怪的东西,经常会显得有些残酷,但有时候,他们完全没有幽默感。
为了改变话题,兰德问:“龙墙那边有什么讯息?”他知道答案,这种讯息总是能迅速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鲁迪恩里的艾伊尔人都不会错过。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鲁拉克回答,“毁树者们出现了许多麻烦,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卖货郎会来三绝之地了。”“三绝之地”是艾伊尔人对这片荒漠的称谓,“三绝”代表着对他们罪行的惩罚、对他们勇气的测试,以及一块塑造他们肉体的铁砧。“毁树者”是他们对凯瑞安人的称呼。“真龙旗仍然飘扬在提尔之岩上,提尔人依照你的命令正向北进入凯瑞安,向毁树者分发食物。此外,没有其他消息了。”
“应该让那些毁树者们饿死。”贝奥嘟囔道。哲朗用力闭上了嘴,兰德怀疑他也刚刚要说同样的话。
“毁树者们只该被杀死,或者像牲口一样被卖到沙塔去。”鄂瑞狠狠地说。艾伊尔人向来都用这两种手段对待未经邀请就进入荒漠的湿地人,只有走唱人、卖货郎和匠民可以安全地通过这里。不过艾伊尔人总是远远地避开匠民,仿佛他们身上都带着传染病。沙塔是荒漠以东的一个国度,就连艾伊尔人对那里也所知不多。
兰德从眼角看见两名女子出现在房门口,有人在那里挂上了红蓝亮色的珠串,用来代替已经消失的门板。两个女人中一个是沐瑞,兰德在刚看见她的时候,立刻就有一种让她们再等一会儿的冲动。沐瑞的脸上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神情,仿佛无论他们正在做什么事,都要为她而中断。这让兰德很是恼怒。只是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值得继续讨论下去了,而且兰德也能从这些部族首领的眼里看出,他们已经不想说话了。在谈过荒季和沙度之后,他们已经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兰德叹息一声,站起了身,部族首领们也纷纷站起。除了汉之外,他们的身高都和兰德差不多,甚至比他更高。在兰德长大的地方,汉也只能算是稍微超过平均身高,而在艾伊尔人之中,他明显是个矮子。“你们知道必须做些什么,让其余的部族尽快加入我们,并且保持对沙度的监视。”他停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会努力给艾伊尔一个理想的结果。”
“预言说你会毁灭我们,”汉带着酸涩的语气说,“而你在开始的时候就做得不错,但我们会跟随你,直到无影,”他开始朗声诵唱,“直到无水,冲进暗影大笑,用最后一口气吼叫。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到刺目者的眼中。”刺目者是艾伊尔人对于暗帝的称呼之一。
兰德必须对这段战歌做出正确的响应,而他曾经并不知道这一点:“以我的荣誉和光明发誓,我的生命将是一把为了插入刺目者心脏而锻制的匕首。”
“直到最后一日,”艾伊尔人最后说道,“冲入煞妖谷。”竖琴仍然在弹奏着柔和的韵律。
首领们依次从那两名女人身边走出房间。走过沐瑞身边时,他们都用尊敬却并不畏惧的眼光看着她。兰德希望自己对沐瑞也能有同样的信心。沐瑞为他安排了太多的计划,她用太多手段控制着他,而他对此所知的却少得可怜。
首领们一离开房间,那两个女人就走了进来。沐瑞像平常一样冰冷而文雅,她是个身材娇小的漂亮女子,有着那种让人无法确定年龄的两仪师容貌。现在她已经解下了系在额头上的那块湿布,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悬在前额上的蓝宝石,坠住蓝宝石的细长金链末端消失在她的黑发中。即使没有这样的装饰,她女王般的雍容仪态也不会有丝毫减损。她总是让人觉得比她实际的身高更高一尺,双瞳中从来都不缺乏信心和威严。
另一名女子比沐瑞更高,不过仍然不及兰德的肩头。她还没有两仪师那种年岁莫辨的面容,看起来很年轻,她是与兰德一同长大的艾雯。现在,除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之外,她几乎完全是一名艾伊尔女子了。她的脸和双手被晒成了棕色,身上穿着棕色的艾伊尔羊毛裙,和一件用一种叫作亚葛的植物纤维织成的白色宽松衬衫。亚葛比最细的编织羊毛还要柔软,如果能说服艾伊尔人将它们运到龙墙的西侧去贩卖,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利润。一条灰色的披巾绕在艾雯的肩膀上,一条叠起的灰色围巾固定住了她披在背后的过肩长发。和大多数艾伊尔女人不同,她只戴着一只手镯,形状是象牙雕成的一轮火焰,脖子上也只有一条用黄金和象牙珠串成的项链。她的最后一件首饰是戴在左手上的巨蛇戒。
艾雯一直在几位艾伊尔智者那里学习,至于具体学习内容为何,兰德并不知道,不过他怀疑艾雯所学的并不止是一些关于梦的知识,虽然艾雯和智者们从不对他说这些事。但她以前也曾经在白塔学习,现在她已经是即将成为两仪师的见习生了。而从在提尔开始,她就一直以正式的两仪师自居。有时候,兰德会用这件事开她玩笑,但她并不觉得这有多好笑。
“马车很快就会做好前往塔瓦隆的准备。”沐瑞说,声音像音乐一般柔美,水晶一般清澈。
“最好派一支足够强的卫队,”兰德说,“否则哈当也许不会按你的命令将它们送到目的地。”他又转向窗户,想再看一看并考虑一下这个叫哈当的人。“你已经不需要我牵起你的手做事,或者是在行动前给予你许可了。”
突然间,某样东西击中了他的后背,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根粗大的山胡桃木棍打了一下。只是在酷热天气里不应有的鸡皮疙瘩告诉他,背后有个女人正在导引。
兰德猛地转回身,将自己向阳极力伸展,用至上力充满自己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是生命力在他的体内澎湃,他获得了十倍、百倍的生机;暗帝的污染也同时在他体内蔓延,死亡和腐败像蛆一样爬进他的嘴里。他必须时刻拼尽全力与这股洪流奋战,才能不被它冲走。现在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但他似乎又永远也无法习惯它。他想永远握住阳极力的甜美,却又总是想将它呕吐出去。至上力要将他的皮肉从骨骼上剥去,再把他的骨骼烧成灰烬。
如果至上力没要了他的命,暗帝的污染最终也会让他陷入疯狂,他只能等待着这两种结局中的哪一种会抢先出现。疯狂是自从世界崩毁开始以来,每一个拥有导引能力的男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在路斯·瑟林·特拉蒙率领百盟团将暗帝封印回煞妖谷的那一天,暗帝最后的反击污染了属于男性的那一半真源,能够导引的男人终于疯狂地撕裂了这个世界。
他让身体里盈满了至上力……却无法确定是哪个女人干的。她们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冰冷得仿佛就算口中含着奶油也不会融化,而且全都带着颇有些调侃的神情扬起了一侧的眉弓。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拥抱了阴极力,而他却无从判断。
当然,用一根棒子在背后打他一下不是沐瑞的风格,她会用别的办法惩罚他,更狡猾,往往也是更加痛苦的办法。不过就算能确定是艾雯干的,兰德也没什么办法。要有证据。这个想法从虚空的表面滑过,他正在一片空无中飘飞,思想、情绪,甚至愤怒已经被隔绝到遥远的地方。没有证据,我什么也不会做,这一次,我不会被她们的鞭子驱赶了。她不再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艾雯,自从沐瑞带她去过白塔之后,她就成为白塔的一部分。又是沐瑞,总是沐瑞,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摆脱沐瑞。只是有时候吗?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沐瑞身上。“你想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听在自己的耳里显得平板而冰冷,至上力的咆哮占据了他身体的一切。艾雯告诉过他,女人碰触阴极力的时候就像是在拥抱情人;而对于一个男人,与至上力的接触永远都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战争。“不要再提马车的事了,小姐妹,我总是在木已成舟之后很久才发现你真正的用意。”
不出他所料,两仪师朝他皱起眉头。她肯定不习惯被男人这么称呼,即使那个男人是转生真龙。兰德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小姐妹”的称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最近有些时候,他会冲口说出一些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这就是发疯的迹象了。有些晚上,他因为这个而担忧地睁眼躺在床上,直到凌晨。在虚空里,他觉得那好像是另一个人正在担忧。
“我们应该单独谈谈。”沐瑞冷冷地看了那名竖琴师一眼。
杰辛·奈塔,他在这里如此称呼自己,现在他正慵懒地枕着软垫子,靠在无窗的墙边,轻轻弹拨膝上的竖琴,在竖琴的琴弓上刻着与兰德前臂上相同的生物,上面还镀着黄金。龙,艾伊尔人如此称呼这种生物。兰德只是有些怀疑杰辛从什么地方弄到这样东西的。他是个黑发的中年男人,在艾伊尔荒漠以外的地方肯定算是个高个子。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用深蓝色丝绸缝制的外衣和长裤,领口和袖口处的金线刺绣、钮扣和饰带的做工全都极尽精致,即使在皇宫里也不会有丝毫逊色。而与他铺展在身边的走唱人斗篷放在一起,这身华丽的衣服就显得相当古怪了。这是一件质料上乘的斗篷,只是上面被几百块小布片完全覆盖,每块布片的颜色几乎都不一样,特殊的缝制工艺让它们可以被任何一阵微风吹起。这件斗篷代表着一名乡村艺人,一名从一个村镇旅行到另一个村镇,靠戏法、杂技、音乐和说书维生的演员。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有丝绸衣服。这个男人有着他骄傲的一面,现在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了。
“在杰辛面前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兰德说,“毕竟,他是转生真龙的走唱人。”如果沐瑞要说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她会坚持要单独谈话,那时他就会将杰辛遣走。不过他不喜欢让这男人脱离他的视线。
艾雯重重地哼了一声,扯了扯肩上的披巾。“你的脑袋已经膨胀得像一颗熟透的烂瓜了,兰德·亚瑟。”她毫无表情地说,仿佛她正在陈述一个事实。
愤怒在虚空之外涌起阵阵泡沫,但不是因为艾雯所说的话。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养成了挖苦他的习惯,只是最近她似乎总是在和沐瑞合作,干扰他的心神,让这名两仪师有机会影响他的决断。当他们依然年幼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那时他和艾雯都真诚地认为他们终有一日会结婚。而现在,她却站在沐瑞那一边来反对他。
兰德的脸色变得严峻,他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凶狠声音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沐瑞,现在就告诉我,就在这里,否则就等我找出时间给你。我非常忙。”这是个明显的谎言。他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和岚练剑,和鲁拉克练习枪矛,或者是向他们两人学习徒手搏斗的技艺。但如果此时此刻她们打算欺压他,他会以牙还牙的。杰辛知道任何事都不要紧,几乎是任何事,只要兰德随时都知道他在哪里。
沐瑞和艾雯同时皱起了眉头,但真正的两仪师至少能看出兰德这一次是不会让步的。她瞥了杰辛一眼,抿紧了嘴唇——那名艺人似乎仍沉浸在他的音乐里——然后,沐瑞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丝绸的包裹。
打开包裹,她将里面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个有男人手掌那么大的碟子,一半漆黑,一半雪白,两种颜色在碟子中间交会,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界线,像是两滴紧邻彼此的泪珠。在世界崩毁以前,这曾经是两仪师的标志,但这个碟子还有更重要的意义。这样的碟子一共只制造过七个,它们是暗帝牢狱的封印。或者说,每个碟子都是一道封印的焦点。沐瑞从腰间的银鞘里抽出一把匕首,在碟子的边缘轻轻刮了一下,一小片黑色的碎屑掉落在桌上。
即使处在虚空的包覆中,兰德仍旧倒抽了一口气。虚空本身也发出一阵颤抖,有那么一瞬间,至上力几乎就要将他吞噬了。“这是不是一件复制品?一个冒牌货?”
“我在下面的广场找到它,”沐瑞说,“但它是真的,和我从提尔带来的那个完全一样。”她说这句话时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她希望午餐会是豌豆汤。艾雯却将披巾紧紧揪住,仿佛觉得房里非常冷。
兰德感觉到自己的恐惧正从虚空的表面一点点渗透进来。他强迫自己放开了阳极力,如果他无法集中精神,至上力就会立刻当场毁灭他,而他现在惟一关心的就是这个碟子。放开至上力的时候,虽然不会再感受到暗帝的污秽,但兰德还是感到了一阵失落。
那片落在桌上的碎屑应该是完全不可能的存在。制造这些碟子的材料是昆达雅石——心之石,昆达雅石是不可能受到损毁的,即使用至上力也不行,任何攻击它们的力量都只会让它们变得更强。制造心之石的方法已经在世界崩毁的时候失传了,但所有传说纪元的心之石物品都一直存留到现在,即使在世界崩毁时沉入海底,被埋进深山最脆弱的花瓶,它们也依然完整无缺。当然,七个碟子中已经有三个碎裂了,但一把小刀绝不可能伤到它们。
想到此,兰德不得不承认,他实际上并不清楚那三个碟子是怎样碎裂的。如果说,除了创世主之外没有力量能打破心之石,那么这只能是被……
“他是怎么做的?”兰德问,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像被虚空包围时一样稳定。
“我不知道,”沐瑞回答,她的声音和外表也同样冷静,“但你应该也看出问题的所在了吧?它即使只是掉在地上也会碎裂。如果其他的也是这样,只要四个手拿锤子的人就可以再次打开暗帝牢狱上的那个洞口了。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能说封印还能维持多久?”
兰德明白,我还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朝一日能做好准备,但他确定现在他还没有。艾雯的神情仿佛是她正盯着自己的坟墓。
重新包好那个碟子,沐瑞将它放回口袋里:“也许我在将它带往塔瓦隆之前会找出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如果我们知道原因,也许我们就能对此有所作为。”
兰德想象着暗帝的力量再次从煞妖谷中蔓延出来的景象。这一次,也许暗帝会彻底脱离他的牢狱,火焰和黑暗将覆盖世界,无光的火舌会将一切吞噬,只剩下岩石般坚硬的黑暗占据了全部空间。在这种景象的震撼中,兰德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沐瑞正在对他说话。“你是说,你要自己单独离开?”他本以为她会像苔藓黏附岩石般紧紧地跟着他。这不正是你希望出现的情况吗?
“迟早要的,”沐瑞平静地回答,“毕竟,我迟早……要离开你,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兰德觉得她颤抖了一下,但那一瞬间过去得太快了,以至于兰德怀疑那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下一个瞬间,沐瑞又恢复了沉着镇定的仪态。“你必须做好准备。”这让兰德又不悦地想起了他刚刚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的计划。你不能继续枯坐在这里了,即使弃光魔使没有计划来追踪你,他们也正在别处扩展他们的力量。如果世界之脊另一侧的一切都已经被他们掌握在手里,你在这里召集艾伊尔人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兰德笑了一声,靠在桌子上。原来这就是沐瑞的另一种策略:如果他会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担忧,也许他会更愿意听取她的意见,顺从她的指导。当然,她不能说谎,至少不能直接说出谎言。在两仪师所吹嘘的三誓中有这么一条:绝不说虚妄之言。不过兰德知道,这与诚实之间的模糊暧昧地带还宽广得很。她迟早会离开他,在他死了以后,这点毫无疑问。
“你想讨论我的计划。”他冷漠地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皮烟袋,掏出里面的短烟斗,塞满烟草,碰了一下阳极力,让一朵火苗跳到烟草上。“为什么?那是我的计划。”他从容不迫地吸着烟,等待着,完全不去注意艾雯愤怒的目光。
两仪师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她黑色的大眼睛似乎正在燃烧。“当你拒绝我的指导时,你都做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又像是一根根抽向兰德的鞭子,“无论你去哪里,在你身后留下的只有死亡、毁灭和战争。”
“在提尔没有。”他飞快地说道,太快,防卫性也太强了。他要保护自己,不能让她攻占他的心神。他刻意地闭上了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浓烟。
“是的,”沐瑞表示同意,“在提尔没有。你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作为后盾,但你干了什么好事?为提尔带来公正是值得表扬的,在凯瑞安建立秩序、救济饥民是值得赞美的。如果换成别的时候,我会为此而歌颂你。”沐瑞本身就是凯瑞安人。“但这对最后战争毫无用处。”这个女人的思想里只有一件事,对待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即使是她的祖国,她也是冷若冰霜。但是,他的目标难道比她不狭隘吗?
“你要我怎么做?逐一去追杀弃光魔使?”他再次强迫自己放缓吸烟的速度,“难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哦,沙马奥在伊利安,这个你是知道的,但其他的呢?如果我听你的话去追杀沙马奥,却发现他那里有两个、三个、四个,甚至九个弃光魔使全在那里,那时我该怎么办?”
“你有能力同时对付三四名弃光魔使而性命无虞,也许九名也可以,”她冷冷地说,“如果你没有把凯兰铎留在提尔,你就有这样的能力。现在的事实是,你正在逃避,你并没有真正地做出计划,你没有为最后战争做准备。你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希望所有的事情能自动变好。你只是在希望,因为你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如果你能听取我的建议,至少你——”他猛地一挥手中的烟斗,打断了她的话,完全无视于两个女人狠狠瞪向他的眼睛。
“我确实有一个计划。”如果她们想知道,那就让她们知道吧!而如果她们想把这个计划改一个字,那就先烧死他好了。“首先,我要结束那些战争和杀戮,无论那些是不是我引起的。如果人类必须杀戮,那就让他们去杀兽魔人吧,不要自相残杀。在艾伊尔战争中,四个部族越过了龙墙,在超过两年的时间里横行无阻。他们劫掠并烧毁了凯瑞安,击败所有作对的军队。他们本来可以占领塔瓦隆,如果他们想那样做的话。甚至就连白塔也不能阻止他们,因为你们的三誓。”除非与暗影生物和暗黑之友作战,或者是保卫自己的生命,否则不得将至上力作为武器,这是三誓中的另一条,而当时艾伊尔人始终没有真正威胁到白塔本身。现在兰德的心里充满了愤怒,逃跑并怀着空洞的希望,这就是他?“四个部族就做到了这些,当我率领十一个部族跨越龙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只能是十一个部族,沙度会追随他的希望实在很渺茫。“等那些国家想到要联合起来的时候,一切对它们来说都已经太迟了。他们会接受我的和平,否则就让我被埋进坎布雷特里面好了。”一阵不和谐的杂音从竖琴中传出,杰辛弯腰端详着他的乐器,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悠扬的乐曲再次响起。
“烂掉的瓜也不会有你的脑袋那么大,”艾雯嘟囔着,将双臂交叠在起伏不停的胸前,“石头也没有你的脑袋那么硬!沐瑞只是想要帮助你,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出来?”
两仪师抚了抚她的蓝丝裙,虽然这种举动并不必要。“将艾伊尔带过龙墙也许是你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她的声音似乎已经到了愤怒或挫败的极限,至少,兰德让她明白了他并不是她的木偶。“这一次,玉座将会与所有国家的统治者进行沟通,如果那些国家还有统治者的话。她会向他们证明,你是转生真龙,他们知道预言,知道你的使命。一旦他们相信了你的身份,他们就会接受你,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最后战争即将到来,而你是他们的希望,人类惟一的希望。”
兰德大声笑了起来,那是一阵苦涩的笑。他将烟斗咬在齿间,跷腿坐到了桌子上,紧盯着她们。“那就是说,你和史汪·桑辰仍然认为你们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愿光明保佑她们并不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其中有一些,愿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们这两个傻瓜。”
“注意你的态度!”艾雯厉声喝道,但兰德根本没理她。
“提尔大君们也知道预言,他们同样看见了禁忌之剑被我握在手中。他们之中有一半期望我会为他们带来权力和荣耀,另一半恨不得立刻将一把匕首插入我的后背,然后永远忘掉转生真龙去过提尔,这就是那些国家对转生真龙的问候。除非我先用武力镇压他们,就像在提尔那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凯兰铎留在提尔?我要时刻提醒他们我的存在。每一天,他们都知道它在那里,就插在石之心大厅的正中央。他们知道我会回去,所以他们只能效忠我。”这是他留下禁忌之剑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他甚至不愿去想。
“一定要非常小心。”过了一会儿,沐瑞说道。在寒冰般平静的声音里,兰德听到无声的警告。他曾经听过这样的语气,那时沐瑞说即使要亲手杀死他,也绝不会让他堕入暗影。她真是个严酷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沐瑞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一双眼睛如同要将他吞没的黑色深潭。然后,她行了个完美的屈膝礼:“请您恩准我离开,真龙大人,我要去确认哈当知道他明天的工作。”
没有人能在她的言谈举止中找到任何一点讥讽的成分,但兰德能感觉到。只要能让他心神失守,只要能让他顺从,无论是负罪感、羞愧、疑虑,还是其他什么手段,她都会尝试。兰德紧盯着她,直到门口的珠帘在她背后闭合,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
“你不需要摆出这么难看的脸色,兰德·亚瑟。”艾雯把声音压得很低,眼里散发着怒火,双手紧紧揪住披肩,仿佛想用它勒死他。“还真是了不起的真龙大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都太粗鲁了,你是个没有礼貌的笨蛋。你得到的教训太轻微了,说话文雅一些不会要你的命。”
“所以刚刚打人的是你。”他破口大骂,但艾雯不假思索地摇头让他一愣。原来,是沐瑞干的,只是如果两仪师有这么激动的表现,那她一定是被逼得太紧了。罪魁祸首无疑是他,也许他确实应该道歉,也许文雅点也没什么,虽然他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应该对一名要用缰绳拴住自己的两仪师彬彬有礼。
也许他正在考虑要礼貌些,但艾雯却没有,她黑褐色的双眼像两块正在燃烧的煤。“你是个羊毛脑袋的傻瓜,兰德·亚瑟,我永远也不该告诉伊兰你配得上她,你连一只黄鼠狼都配不上!少趾高气扬了。我还记得你满头大汗,拼命地为麦特把你拖下水的麻烦辩解的狼狈相。我记得奈妮薇用鞭子抽你时你大声哭叫的丑态。你挨完鞭子后,一整天都要有软垫才能坐下,那些事并没有过去许多年。我应该让伊兰忘掉你,如果你变坏的程度有一半让她知道了……”
艾雯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怒火,滔滔不绝地咒骂,兰德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刚刚艾雯不假思索地微微摇头,让他知道用至上力打了他的人是沐瑞,虽然艾雯是无意泄漏此事的。艾雯正非常用心地因时制宜、入境随俗,因为现在她正师从于艾伊尔智者,所以她穿上了艾伊尔服装。照兰德对她的了解,她甚至有可能会接受艾伊尔的习俗,她的个性就是这样。但她一直都在尽心尽力要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两仪师,即使她现在实际上只是一名见习生。两仪师总是会控制住她们的情绪,只要是她们想隐瞒的东西,她们就绝不会有分毫地流露。
伊琳娜就从不会把怒气宣泄在我身上。即使她有时会对我说些刻薄话,那也只是因为……兰德的思绪在这一刻僵住了。他一生中从没遇过一个叫伊琳娜的女孩,但他却能因这个名字而回想起一张脸,一张模糊的美丽面孔,肤若凝脂,和伊兰一模一样的金黄色发丝。他一定是疯了,所以他才会记得一个想象中的女人。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和并不存在的人交谈。
艾雯突然停止了她慷慨激昂的演说,眼里出现了关切的神情:“你还好吗,兰德?”愤怒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仿佛从没出现过,“出了什么问题?我是不是应该把沐瑞找回来——”
“不!”兰德喊道,他立刻就放柔了语调,“她没办法治疗……”即使是一位两仪师也无法治疗疯狂,她们对他所受的折磨毫无办法。“伊兰还好吗?”
“她还好。”尽管刚刚才对他发怒,但艾雯此时的声音里却夹杂着一丝同情。兰德知道,这就是他所能期望的一切了。伊兰离开提尔之后,他就没了她的讯息。伊兰的行踪是两仪师的门户之事,与他无关,艾雯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沐瑞也附和她。那三位教导艾雯如何进入梦境的智者虽然会梦行,但她们告诉他的信息更少。她们自然有不喜欢他的理由。
“我还是离开好了,”艾雯将披巾覆在手臂上。“你累了。”微微皱皱眉,她说,“兰德,被埋进坎布雷特是什么意思?”
兰德想问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他马上想起那是他自己说的。“只是以前曾经听到过的一种说法。”兰德撒了谎,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休息吧,兰德,”艾雯的口气像是她比兰德大上二十岁,而不是小两岁。“答应我你会休息,你需要休息。”兰德点点头。艾雯端详着他的脸,仿佛是想从那里找到真实,然后,她向门口走去。
兰德的银高脚杯从地毯上飞起,向他飘去。艾雯回头向他望过来,他急忙一把抓住那只杯子。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艾雯说,“伊兰也没有要我告诉你,但……她说她爱你。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但如果你不知道,你应该好好思考这件事。”说完这些,她就走了,珠帘在她的身后落回原位,窸窣轻响。
从桌上跳下来,兰德将高脚杯用力扔到一边。他则踩着溅到地板上的葡萄酒,一脸盛怒地向杰辛·奈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