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火燎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伯特·乔丹 本章:第一章 星火燎原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它吹向西南,熔金般的骄阳彻底抽干了它的水分。这片土地已经有许多星期没有尝过雨水的味道了。夏末的炎热一日强过一日,一些树上出现了提早发黄的叶子,干涸的小溪里只剩下一块块焦热的岩石。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青草已经消失了踪影,只剩下瘦弱、枯萎的灌木还在用根系紧攥着土地。风吹起这片土地上的尘土,露出埋在下面的石块。这些石块历经长久的风雨磨蚀,人类的眼睛已经无法看出它们是一座大城的遗迹。这座大城现在只是一些渐渐被人们遗忘的故事而已。

    风吹到安多国境,掠过了几座零散的村庄,以及一些在干枯的犁沟间愁容满面忙碌的农夫。当风将自己携带的沙尘拋洒在一座村庄的长街上时,它起源的那座森林早已落在遥远的后方。这里只有一丛丛稀疏的灌木。村庄的名字是柯尔泉,这里的泉水在夏天的时候就开始变小了。几只狗趴在闷热的天气里不停地喘着气。两个没有穿衬衫的男孩一边跑,一边用棍子敲打一个塞满稻草的猪膀胱。除了他们的叫嚷声,村中只剩下客栈门板上的招牌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吱嘎声。被绑在客栈门前的上鞍马匹懒洋洋地甩动着尾巴。像这条街上其他的建筑物一样,这间客栈也是用红砖和茅草屋顶搭成的,但它有两层楼,是这座井然有序的小镇上最高大的建筑。在客栈的雕刻招牌上写着“英明女王的裁决”。

    在飞落的尘土中眨了眨眼,明仍然将一只眼睛贴在棚屋墙壁的裂缝上,向外窥望。她只能看见棚屋门口那名卫兵的肩膀,但她的注意力其实是集中在远处那间客栈上。她希望那间客栈的名字不会代表什么凶兆。他们的法官,也就是本地领主显然已经到了,但她一直没有看见他。毫无疑问,他正在听取那名农夫的控诉。亚墨·耐姆,还有他的兄弟、亲戚以及他们的老婆,所有人都似乎巴不得替领主的扈从动手,立刻对她们执行绞刑。明想知道这里的法律会如何处罚烧毁一座谷仓和里面的乳牛的罪行。当然,这次事故是无意的,但毕竟明一行人擅自闯入在先,这辩护也许不太站得住脚。

    洛根已经在混乱中拋下她们逃走了。真该烧死他!明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为他的逃脱而感到高兴。黎明时分,正是洛根在那些农夫发现他们时打倒了亚墨,让那名农夫手里的油灯掉到干草堆上,如果要找纵火元凶,那只能是他。但洛根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也许他最好还是离开。

    转身靠在墙上,明擦掉眉头的汗水,但新的汗水马上又渗了出来。棚屋里非常闷热,但两位同伴似乎没有注意到。史汪像男人一样四肢摊开,躺在她的与明式样大同小异的暗色羊毛骑装上。她盯着棚屋顶,懒懒地用一根稻草敲打着下巴。古铜色皮肤的莉安身材苗条,有着和男人一样的身高,她盘腿坐在地上,只穿着浅色衬衣,正在用针线缝补外衣。她们被允许保留鞍袋,当然,农夫们在此之前已经对鞍袋进行过详细的搜查,确认里面没有刀剑斧头之类可以帮助她们逃脱的物品。

    “在安多,烧掉一座谷仓的惩罚是什么?”明问。

    “如果我们走运,”史汪躺在那里回答,“会在村子的广场上被皮带抽一顿。如果不走运,就是一顿鞭子。”

    “光明啊!”明喘息着说,“你怎么能说这种事叫走运?”

    史汪侧翻过身,用臂肘支起身体。她是个身形矫健的女子,相貌不算艳丽,却堪称清秀,从外表看上去并不比明大几岁,但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一呼万应的威严。一个被关在穷乡僻壤之地的棚屋里等待审讯的少女绝不可能有这种眼神。有时候,史汪会像洛根一样忘记自己是谁,也许她忘得比洛根更严重。“等到被抽一顿之后,”她用干脆利落的语气说道,“这里的事情就告一段落,我们也可以继续赶路。这样浪费的时间比我能想到的其他惩罚都要少,当然比被绞死要少。根据我对安多法律的记忆,我不认为会有绞刑。”

    明喘息着笑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时间?从这一路行进的方式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我发誓,我们一定已经走过了从塔瓦隆到这里的所有村庄,却没有任何发现。没有只字片语,没有一点消息,我不认为真的有逃亡的两仪师在集结。而现在,我们只能徒步前进了。我刚才听他们说,洛根在逃跑的时候也带走了马匹。我们现在身无长物,被锁在一间棚屋里,等待着光明知道会是怎样的惩罚!”

    “不要说出名字,”史汪压低嗓子厉声说道,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瞥了一眼外面站着守卫的那道粗木门,“不加管束的舌头会把你扔进渔网里。”

    明扮了个鬼脸,一部分原因是她已经厌倦了史汪的提尔渔民俗话,另一部分原因是史汪的话是对的。到目前为止,她们仍然赶在那些对她们不利的讯息之前——也许说是对她们致命的讯息会更加合适。但有些讯息能够在一天时间内跨越上百里。史汪一路上都用玛莱作为自己的名字,莉安的名字是雅玛娜,洛根的名字则是代林,史汪费了一番力气才让他相信自称为桂尔是个愚蠢的选择。明不认为会有人认识自己的名字,但史汪坚持要她把名字改为赛芮拉。其实,就连洛根也不知道她们真正的名字。

    他们真正的麻烦是史汪并没有打算放弃。他们已经连续寻找了几个星期,却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史汪的脾气与日俱增,现在无论是谁提到前往提尔去找兰德,都会招来史汪狂暴的怒气。虽然他们都认为现在去提尔才是明智之举,但即使是洛根也不敢去招惹史汪的脾气。这并不表示从前的史汪脾气很温和。但明很明智地没有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莉安终于缝好衣服,将它从头顶套在身上,然后将胳膊弯到身后,扣好扣子。明不明白莉安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她自己痛恨任何一种针线活。现在那身裙装的领口开得更低了些,露出一小部分胸部,而且似乎也更贴身了一些。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来这个热烘烘的棚屋里邀她舞上一曲。

    莉安在明的鞍袋里翻找了一阵,拖出一只放着胭脂水粉之类东西的小木箱,那是她们出发时蕾拉丝强迫明带上的。明想把它丢掉,但她一直没工夫去做。在箱盖下面嵌着一面小镜子,莉安随后就在这面镜子前用兔毛刷妆点她的姿容。她以前从没在这方面显露出任何兴趣,而现在,她却为难地看着仅有的一把乌木发梳和一把小象牙梳。她甚至在嘟囔着没有办法加热那把烫发熨斗!自从她们开始史汪的搜寻以来,她的黑发已经长了许多,但仍然还不到肩膀。

    看了一会儿之后,明问:“你要做什么,莉……雅玛娜?”明没有去看史汪。她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无论是被囚禁在这个蒸笼里,还是不久之后接受审讯时。被吊死,或是被公开鞭刑,这是什么样的选择啊!“你是想卖弄风情吗?”这当然是个笑话,莉安脑子里只有死板的公务。明只是想活跃一下屋子里的气氛,但莉安的回答却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是的。”莉安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睁大眼睛望向镜子,仔细地修饰着她的睫毛,“如果我找对了男人撒娇,也许我们就不需要接受鞭打或是其他什么刑罚了,至少可以让判决轻一些。”

    明张大了嘴,想要抹汗的手停在半空。她觉得莉安的样子仿佛是一只猫头鹰在宣称自己要成为一只蜂雀。但史汪只是坐起身,不带表情地对莉安说:“你怎么会想到要这样做?”

    明怀疑如果史汪这时望向自己,她立刻就会低头忏悔。史汪的目光总是让被她注视的人产生向她行屈膝礼、并照吩咐去做的冲动。即使是洛根,在大多数时间里也会受到这种影响,只是他不会行屈膝礼。

    莉安平静地用一把小刷子轻扫自己的双颊,并在小镜子里观察化妆的效果。她瞥了史汪一眼,不管是否感受到对方的气势,她仍然用那种轻快的语气回答:“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一名商人,她的主业是贩卖皮草和木材。我曾经见过她如何迷惑一名沙戴亚领主,让他答应将他领地内一整年的木材以半价卖给她。我怀疑他要一直等到回家后才会想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许一直都没察觉。他后来又送给我母亲一副月长石的手镯。阿拉多曼女人轻佻放荡的名气并非完全属实,其中有许多是那些假正经的人们加油添醋的谣传,但我们也确实有我们的手段。母亲和姨妈也把这些手段传授给了我和我的姐妹、表姐妹们。”

    莉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摇摇头,轻叹一声,又开始装扮自己:“但恐怕在第十四个命名日时我就已经有现在这么高了,那时我还是个干瘦的姑娘,就像一匹长得太快的马驹。就在我刚刚能在房间里用平稳的步伐走路后不久,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将拥有另一种人生,不止是一名商人的人生。而现在,这样的人生没有了,我却正好有机会利用多年前被传授的技艺。我想不出还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和场合利用这些技艺了。”

    史汪仍然用精光闪烁的眼神望着莉安:“这并不是原因,不是全部的原因,你还有话没说。”

    莉安将一支小刷子扔进化妆箱,眼里闪耀出愤怒的光芒:“全部的原因?我不知道什么全部的原因。我只知道我的生命需要一些东西来代替……那些已经失去的。你亲口告诉过我,这是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复仇并不足以支撑我活下去。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必要的,可能也是正确的,但光明助我,这对我来说并不够。我不能让我像你一样如此专注于你的志业,也许是因为我参与得太晚了。我会留在你身边,但这并不够。”

    莉安恢复平静之后,便开始逐一将瓶罐盖好,放回到箱子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用力,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我知道卖弄风情并不能填补那种空虚,但这至少能让我度过一段无聊的时光,也许我应该做我生来就要做的人,我不知道。这不是我刚刚有的念头,我一直都希望能像我母亲和姨妈们那样,长大之后有时还会在做白日梦的时候想到这些。”

    莉安的脸上露出戚然的表情,当她把最后一只瓶子放进箱子里时,动作已经轻柔了许多。“我觉得,也许我一直都在把自己装扮成别人,在脸上盖了一层面具,直到它变成我的第二张脸。我有重要的职责,比经商更加重要。等我意识到还有别的路可走时,面具却已经牢固到脱不下来了。嗯,现在该做的都做了,我的面具已经取下。一个星期之前,我甚至还考虑过从洛根那里开始练习,但我的技艺确实是生疏了,而且我觉得他是那种把无心的承诺看得太认真,并且会确认承诺都将实现的男人。”一个浅浅的微笑突然出现在她唇边:“我的母亲总是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就表示计算出现了严重失误。如果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你只能放弃一切尊严转头逃走,或者付出代价,并将此作为人生中的一课。”她的微笑忽然变成一阵坏笑,“我的蕾莎拉姨妈却说你要付出代价,并享受它。”

    明只能摇摇头。莉安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她竟然说要……即使是亲耳听到,明也无法相信。话说回来,莉安看起来真的不一样了,在经过那些小毛刷的整理之后,明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胭脂水粉的痕迹,但嘴唇变得更加丰满,面颊更加滋润,眼睛也更大了。莉安本来就是个明艳绝伦的女子,现在她的美丽仿佛被放大了十倍。

    但史汪并没有放弃对莉安的怀疑:“如果这名乡下领主是个像洛根一样的男人呢?”她轻声问,“那你该怎么办?”

    莉安跪起身,挺直背脊,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回答:“那你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两个人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寂静在屋中蔓延。

    明很想知道史汪会如何响应莉安的问题,但没等到史汪回答(如果她真能答得出),棚屋的门外就传来了铁链和锁的碰撞声。

    另外两名女子缓缓站起身,平静地收拾好她们的鞍袋。只有明一跃而起,一边在心里为她那把被搜走的匕首而生气。真是愚蠢,竟然在这时候想要那种东西,她心想,那只会给我添更多的麻烦,我又不是故事里那些该死的英雄,即使我冲向卫兵——

    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穿着衬衫和皮革长马甲的男人。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即使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也绝对打不过这种人,就算是一把斧头也没办法。他的身材只能用魁梧壮硕来形容,头上残存的几绺头发一半以上已经变白,但看上去仍旧像一棵老橡树桩一样壮实。“该是你们这些女孩去大人那里答话的时候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要我们像拖麻袋一样把你们拖过去?不管怎样,你们都得去,但我可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把你们扛过去。”

    明看见他的身后还等着两个男人,头发也都是灰白的,虽然不及他健壮,但看起来一样不好对付。

    “我们自己走过去。”史汪不动声色地对那个男人说。

    “很好,那就过来吧!加雷斯大人不喜欢等待。”

    虽然史汪说了她们会自己走,但三个男人还是分别紧抓住一名女子的手臂,把她们拖上满是尘灰的街道。明觉得那个秃头男人握住自己胳膊的手像镣铐一样坚硬。有必要如此防范我们逃跑吗?明苦涩地想。她很想踢一下这个男人的脚踝,看看他是不是会松手,但他的身材看上去是那么壮实,明怀疑自己这么做只会给脚趾带来一阵痛楚,并让她被拖着走完剩下的路。

    莉安仿佛正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一直在做着一些小手势,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是在默诵某些话语,但她又经常会摇摇头,重新开始那套演习。史汪也陷入深深的思考,紧皱起双眉,甚至还不停地咬着下唇,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史汪以前不曾有过如此不安的表现。这两个女人没有给明增添任何一丝信心。

    走进“英明女王的裁决”的大厅,看了一眼满是横梁的天花板,明只感觉到更沉重的压迫感。头发平直的亚墨·耐姆在眼睛周围有一圈肿胀的黄色瘀伤,站在领主面前的一侧,身边站着与他同样粗壮的兄弟堂亲和他们的妻子,他们全都穿着他们最好的外衣或围裙。这些农夫看着三名被带进来的囚犯,眼里搀杂着愤怒和满意的神色。明的心又沉了一下。农妇们瞪视的目光里迸射着更加纯粹的恨意。周围墙边站满了村民,身上还都穿着日常工作的衣服。铁匠身上套着皮围裙;一些女人高高地卷起袖子,手上沾满面粉;人群中还能看见不多的几位老者和几个小孩子。大厅里充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走进屋里的三个女人,目光中闪耀着像亚墨一样的狂热。明觉得柯尔泉一定不曾有过这样让人兴奋的好戏,她曾经在一次死刑上见过这样的人群。

    大厅里的桌椅都被挪到了一边,只有在砖砌的长壁炉前还留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面容豪放、身材健壮的灰发男人,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绿色丝绸外衣,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却仍保持苗条身材的女子站在桌边,穿着同样做工精良的灰色羊毛裙装,在领口的位置绣了一圈白花。明猜测这就是本地的领主和他的夫人,两位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比他们的庄客和佃农好不了多少的乡下贵族。

    押送她们过来的男人将她们带到领主的桌子前,就走进了人群。穿灰色羊毛衣裙的女人向前走了一步,人群中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

    “所有在这里的人都请注意,”那个女人高声说道,“加雷斯·布伦大人今天将会给予公正的裁决。囚犯们,你们被带来这里,是为了接受加雷斯大人的审判。”那就是说,她不是领主夫人,而是一位官员。加雷斯·布伦?在明的记忆里,他在凯姆林,是安多女王卫队的大将,难道这里的加雷斯·布伦会是同一个人吗?她瞥了史汪一眼,但史汪只是紧盯着脚前的地板。无论这个加雷斯是谁,他看起来显得很是疲倦。

    灰衣女子继续说道:“你们被指控在黑夜中擅闯这里,纵火并毁坏了一幢建筑物,以及里面所有的物品,杀死有价值的家畜,攻击亚墨·耐姆,并偷窃了一个据称装有金银的荷包。据我们所知,这些攻击和偷窃行为是你们的同伙干的,虽然他已经逃脱了,但在法律上,你们负有同等的罪责。”

    她停了一下,以便让囚犯们理解这段话的意思。明和莉安交换了一个沮丧的眼神。洛根还在这些麻烦里加上了偷盗的罪名,现在他也许已经在前往莫兰迪的路上,搞不好还跑得更远。

    过了一会儿,那名女子又说道:“指控你们的人将与你们对质。”她指着耐姆家的那一群人说:“亚墨·耐姆,说出你的证言。”

    粗壮汉子带着一种因为受到重视而感到得意洋洋的神情走出人群。他扯了扯被木头钮扣系住,紧绷在肚子上的外衣,用手拨了拨不停垂到脸上的发丝:“就像我说的那样,加雷斯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他还算明白地讲述了在干草棚里发现明一行人并命令他们出来的经过。他把洛根的身高加了一尺,而且洛根只是给了他一拳,在他口中却成了两人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战斗。油灯掉落在地上,干草被点着了,于是耐姆全家人都在将近黎明的时候跑了出来。他们抓住了这些囚犯,但谷仓已经被烧毁,然后他们又发现屋子里丢了一个钱袋。加雷斯大人的扈从恰巧从这里经过时,看见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正拿着绳子在树上寻找合适枝干的事被他轻轻地一语带过了。

    他不知不觉又开始说起了和洛根的那场“战斗”,而这一次似乎是他赢了。加雷斯打断了他的话:“够了,耐姆先生,你可以退下了。”

    这时又有一个圆脸的耐姆家妇人走到亚墨身边,看年纪是亚墨的老婆。明觉得她虽然面颊圆胖,却一点柔软的感觉都没有,反倒像是一口平底锅或一块河石。她一走上前,就怒气冲冲地说:“您应该好好抽这些婊子一顿鞭子,加雷斯大人,听见了吗?好好抽她们一顿,再把她们拴在横木上,拖到乔恩丘去!”

    “没有人让你说话,麦甘,”灰衣女子厉声说道,“这是审讯,不是请愿会。你和亚墨退下,立刻退下。”他们听命退了下去,亚墨的动作比他老婆更快一点。灰衣女子转向明和她的同伴:“如果你们想要为自己辩护,就现在说吧!”声音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其他的情绪。

    明认为史汪会说话,她在一路上一直都处于领导位置,但史汪连眼睛都没抬。走到桌子前面的反而是莉安,眼睛一直望着桌后的那个男人。

    她的上半身仍然像以前一样挺直,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大步向前迈进,而是碎步向前款款而行,腰肢也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扭摆,臀部和胸部看上去比原来突显许多。莉安的动作并不招摇,却让人们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她。“领主大人,我们只是三个无助的女子,因为无情的战乱而不得不逃离家乡的人。”她平时脆亮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天鹅绒一般柔软的口吻,黑眸里闪烁着一种光芒,一种暧昧的挑逗。“我们现在一贫如洗,又迷了路,本想在耐姆先生的谷仓里暂避一夜。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们很害怕黑夜。”她半举起双手,让手腕内侧朝向加雷斯,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过这个姿势她只摆了一会儿,就收了回去。“我们实际上并不认识那个自称为代林的家伙,他只是愿意为我们提供保护。在现在这种日子里,孤身女人们一定需要保护者的,领主大人,但恐怕我们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她稍稍睁大双眼,拋出一个乞求的眼神,向加雷斯暗示他可以是个更好的保护者人选。“只有他攻击了耐姆先生,领主大人,我们本来打算逃走,或者是用工作抵偿这一夜的宿费。”她绕过桌子,优雅地跪在加雷斯身边,轻柔地用纤指握住他的手腕,专注地凝视着他,声音有一丝颤抖,迷人的微笑可以让任何男人心跳加速,态度让人充满遐思。“领主大人,我们为我们的轻微过失而心怀愧疚,但我们确实没有犯下指控中所说的那些严重罪行。我们只能仰仗您的宽容与怜悯,我乞求您,领主大人,可怜我们,并保护我们。”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加雷斯只是盯着莉安的眼睛。然后,他粗声地清了清喉咙,离开椅子,从桌子与莉安相对的一端绕了过去。村民中发生了一阵骚动,男人们像他们的领主一样清着喉咙,女人们压低了声音彼此交谈。加雷斯停在明的面前:“你的名字,女孩?”

    “明,大人。”她听到史汪发出一声抑郁的哀鸣,急忙又补充说,“赛芮拉·明,大家都叫我赛芮拉,大人。”

    “你的母亲一定很有先见之明,”他微笑着低声道,他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名字产生兴趣的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赛芮拉?”

    “我感到非常抱歉,大人,但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错。这些全都是代林干的。我请求您的怜悯,大人。”这与莉安的申诉显得并不太协调。与莉安的表演相比,任何乞求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明只能做到这样。她的嘴像外面的街道一样干燥。如果他决定吊死她们该怎么办?

    加雷斯点点头,走到史汪面前。史汪仍然紧盯着地板,加雷斯用一只手捧住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睛望着自己。“那么你的名字呢,女孩?”

    史汪一甩头,挣脱了加雷斯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玛莱,大人。”她低声说道,“玛莱·托曼斯。”

    明低低呻吟了一声。史汪明显是受到惊吓了,但仍然带着挑战的神情盯着那个男人。明几乎要以为她会命令加雷斯立刻让她们离开的。但在加雷斯问她是否要进行申诉的时候,她只是不安地轻轻应了一声表示拒绝,而看他的眼神好像她才是发号施令的人。她也许能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加雷斯转身坐回到椅子里,对莉安说:“和你的朋友们站在一起,女孩。”莉安带着挫败的神情走到两名女伴身旁。明觉得她还有一点怒气冲冲。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加雷斯高声对屋里所有的人说,“这是一桩重罪,而我听到的一切都不会更改这个事实。如果三个人潜入一幢民宅,偷走了那里的烛台,而且其中一人攻击了民宅的主人,这三个人就犯下了同等的罪行。这些损失要得到报偿,耐姆先生,我会给你重建谷仓的经费,还有六只乳牛的身价。”那名粗壮农夫的双眼立刻变亮了,但加雷斯又说道:“卡拉琳在计算过具体的损失之后,会将所需的钱支付给你们。我听说,你们的一些乳牛已经不能产奶了。”纤瘦的灰衣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你额头上的那个肿块,我给你一枚银币作为补偿,不要抱怨。”亚墨刚张开嘴,他就坚定地说:“你喝醉的时候,麦甘打得比这个还要狠呢!”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的声音。亚墨困窘地向人群中瞪了几眼,丝毫没有让笑声减弱一点,反而是麦甘咬着牙瞪向丈夫的一眼让笑声更大了。“我也会补偿那个被窃的钱包,只要卡拉琳确认了那个钱包里的钱数。”亚墨和他的妻子都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但他们保持了沉默,显然加雷斯算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明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希望。

    加雷斯将臂肘支在桌子上,目光转回到三名女犯身上,缓慢的话语渐渐将明的肠子打成了一个结。“你们三个要为我工作,无论要完成什么样的任务,你们都会拿到正常的工资,直到我支付的钱款得到偿付。不要以为我是个仁慈的人,如果你们向我立下的誓言可以让我相信不必派人看管你们,你们就可以在我的宅邸里帮佣,如果不行,你们就要去田里干活。在那里,每分钟都会有人盯着你们。干农活的报酬要更低一些,但这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

    明疯狂地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能让他满意,却又不会让自己有太大损失的誓言。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喜欢言而无信,但她一有机会就要尽快离开这里,她不想因为太严重的背誓行为让自己的良心痛苦。

    莉安似乎也在寻找这样的誓言。史汪犹豫了一下,就跪倒在加雷斯面前,将双手交叠在心脏的位置。她的眼睛紧盯着加雷斯的眼睛,那种挑战的眼神丝毫没有消退:“以光明和我救赎与转生的希望为证,我发誓会完成你的一切要求,直到你满意为止,否则就让创世主永远背弃我,让黑暗吞噬我的灵魂。”她以细弱的低语说完了这段话,屋中却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誓言比这个更严重了,除了女人在成为两仪师时所立下的誓言,誓言之杖会将那段誓言紧紧束缚在两仪师身上,如同她血肉的一部分。

    莉安瞪着史汪,然后也跪下来:“以光明和我救赎与转生的希望……”

    明绝望地挣扎着,想找一个解决的办法。立下一个比她们较弱的誓言肯定意味着要去田里做工,会有人全天盯着她,但这个誓言……依照她所受的教育,打破这条誓言几乎像谋杀一样严重。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立下这条誓言,或是长年累月地在农田里劳作,在夜里被锁起来,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停止。跪倒在另外两名女子身边,她低声说出了誓言,同时又在心里大声嚎叫。史汪,你这个彻底的蠢货!现在你让我陷入了多可怕的泥沼?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去找兰德!哦,光明啊,帮帮我!

    “嗯,”等到明说完之后,加雷斯吐了口气,“我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做,不过这样确实是足够了。卡拉琳,你是不是要和亚墨先生一起去统计一下他的损失?也让除了她们三个之外的所有人离开这里,然后再安排一下她们去庄园的事情。现在我相信不需要卫兵来看守她们了。”

    身材苗条的灰衣女子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但她只用了几句话就让村民们鱼贯走出了房间。亚墨·耐姆和他的男性亲属们都凑到她身边,亚墨的脸上更是露出了贪婪的神情。亚墨家的女人眼神中的贪婪一点也不逊于亚墨,但她们仍然会不时狠狠地瞪着明和另外两名女犯一眼。当房间空旷下来的时候,她们三个仍然跪在地板上。反正明也不认为自己有力气站起来,同样的喊声在她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哦,史汪,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

    “我们这里来过一些难民,”等到最后一位村民从屋里走出去之后,加雷斯说道,他靠回到椅子里,端详着她们,“但从没有像你们三个这样奇怪的。一个阿拉多曼人,一个提尔人?”史汪唐突地点点头。她和莉安站起身,身材苗条、古铜色皮肤的阿拉多曼女子优雅地掸了掸膝盖,而史汪站起来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动作。明颤抖着双腿也站了起来。“还有你,赛芮拉。”他又一次对这个名字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应该来自安多西部的某个地方,除非我听错你的口音。”

    “巴尔伦。”明喃喃地说道。当她咬住舌头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这里也许会有人知道明是来自巴尔伦的。

    “我没有从西方听到任何会导致难民出现的传闻。”他带着疑问的语气说,看到明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逼问。“等你们还清债务之后,我会欢迎你们继续留下来为我服务。对于那些失去了家园的人来说,生活是非常艰难的,即使是一张女仆的帆布床,也比睡在灌木丛里更好。”

    “谢谢您,领主大人。”莉安妩媚地说着,用优美的姿势行了个屈膝礼,即使是只穿着一身粗重的骑马装,看上去仍然像是在翩翩起舞。明的响应要沉重得多,她不相信自己的膝盖还能行真正的屈膝礼。史汪仍然只是站在原地,盯着加雷斯,什么话都没有说。

    “很可惜,你们的同伴牵走了你们的马,四匹马可以让你们的债务减轻许多。”

    “我们不认识他,他是个无赖。”莉安对他说,嗓音显示出一些过分的亲昵,“我很高兴能由您,而不是他来保护我们,领主大人。”

    加雷斯看了她一眼,明觉得他的眼神里带有些欣赏的成分,但他只是说:“至少在我的庄园里,你们不会受到亚墨家的骚扰。”

    加雷斯没有得到任何响应。明觉得在加雷斯的庄园里擦地板和在亚墨的农舍里擦地板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我要如何才能离开这个漩涡?光明啊,我该怎么办?

    寂静仍然在持续,屋子里只剩下加雷斯用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换成是别人,明可能会觉得他是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但她不相信眼前这男人会有仓皇失措的时候,他八成是很生气只有莉安对他的善意表示感激。明认为,依照这个男人的观念,她们的判决原本应该严厉得多。也许莉安刚才热切的眼神和双手确实起了作用,但明宁愿这个女人还是原来的样子,即使这样她会被拴住手腕吊在村子的广场上,也比现在这种状况要好。

    最后,卡拉琳回来了,灰衣女子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嘀咕着什么。向加雷斯禀报的时候,声音显得很尖刻:“需要用几天时间才能从亚墨家的人嘴里挖出真实的答案,加雷斯大人。如果我任由他们喊价,亚墨会再盖五座谷仓,买五十头乳牛。虽然我相信他们确实丢了一个钱包,但那里头到底有多少钱币……”她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我早晚会查清楚的。乔尼已经准备好带这些女孩去庄园了,如果您已经结束审问的话。”

    “带她们走吧,卡拉琳。”加雷斯说着站起了身,“等你把她们送走之后,去砖场找我。”他的声音里又透出疲倦的感觉:“赛德·哈伦说,如果要保持砖块的生产,他就需要更多的水,只有光明知道我能去哪里找水给他。”他大步走出客栈的大厅,仿佛已经忘记刚刚发誓要服侍他的三个女人。

    乔尼就是那个去棚屋里领她们出来的魁梧秃头男人,正等在客栈前面。他身边停了一辆有帆布篷的高轮马车,车辕上拴着一匹瘦削的棕马。她们离开的时候,还有几位村民待在那里看她们,但大多数人似乎都已经回家和田里去了。加雷斯·布伦也已经沿着村中的泥土路走出去很远了。

    “乔尼会把你们平安护送到庄园。”卡拉琳说,“照吩咐去做,你们会发现那里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她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黑色的眼睛射出几乎像史汪一样锐利的光芒。然后她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是满意于她们的表现,随后她就朝加雷斯离开的方向跑去了。

    乔尼为她们拉起车篷后面的帘子,让她们自己爬上马车,在车篷里坐好。连垫车篷的干草都没有一把,厚重的帆布又把炎热封死在篷里。乔尼始终都没说一个字,当他爬上驭手座时,马车摇晃了一阵。因为帆布的阻挡,明看不见乔尼,只能听见他发出的吆喝声,马车顿了一下,车轮发出轻微的吱嘎声,马车开始随着路面的坑洼颠簸起来。

    明从车篷后面的缝隙里看着村子落在后面,渐渐消失,景象变成了沿路生长的灌木丛和用栏杆围住的农田。她震惊得说不出话。史汪宏大的计划最后竟变成了刷洗盘碗和地板。她原本就不该帮助这个女人,不该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她应该一开始就直接催马向提尔飞驰。

    “嗯,”莉安突然说道,“最后的结果毕竟还不算坏。”声音又恢复成惯有的清亮爽朗,但脸上仍然留着两团兴奋的红晕——她竟然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兴奋!“也许事情的发展还可以更好一些,但多加练习总是不错的。”她咯咯地轻笑起来,“我从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这么好玩,当我确实感觉到他的脉搏在加速的时候……”她伸出手,做出扣住加雷斯手腕的动作,“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活力,这样的感觉。蕾莎拉姨妈经常说,猎男人是比猎鹰更加刺激的运动,但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

    在摇晃的车篷中稳住身体,明睁大眼睛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一定是疯了。我们要为这个誓言在这里耽误多少年?两年?五年?我想,你大概是希望加雷斯·布伦会用这些时间让你坐在他的膝头,好好地逗弄你!好吧,我希望他每天都会这么做!”莉安脸上惊讶的神色并没有缓和明的火气,难道她真的以为明会像她那样平静地接受这种结果?但真正让明感到愤怒的并不是莉安。明转过身瞪着史汪:“还有你!当你决定放弃的时候,不能尽量挽回一些东西吗?你投降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趴在屠夫刀下的羔羊。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誓言?光明啊,为什么?”

    “因为,”史汪回答,“只有这个誓言能让我有信心打消他派人日夜监视我们的念头,不管是在庄园还是田野。”半躺在粗糙的车板上,史汪把这件事说得仿佛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莉安也露出同意的表情。

    “你打算要背誓。”沉默了一段时间,明才说道,她低弱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虽然说话声已经接近于耳语,明还是担忧地看了一眼挡住乔尼身体的帆布。她不认为他能听见她们的谈话。

    “我只是要做我必须做的。”史汪用同样低微的声音坚定地说,“只要两三天的时间,等我确定他们确实没有在监视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离开。恐怕我们还必须偷走几匹马,因为我们自己的马已经没了,加雷斯一定有不错的马厩。当然,我会为此而感到抱歉的。”莉安坐在那里,就像一只胡须上粘着奶油的猫咪。她一定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发誓时并没有怎么犹豫。

    “你会为偷马而感到抱歉?”明的声音变得粗重,“你要背弃一个除了暗黑之友以外所有人都会坚守的誓言,而你却在为偷马感到抱歉?你们两个我都不相信,我都不了解。”

    “你真的要留在那里刷盘子?”莉安问,声音和她们的一样低,“不顾你早已倾心相许的兰德在外奔波?”

    明紧闭双唇,对她们怒目而视,她只希望她们都不知道她爱兰德·亚瑟。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一个几乎不曾在意过她的男子,从不多看她一眼的男子,对明而言,他的真正身份似乎已经不如他对她的感情重要,但这两者其实密不可分。她想说她会遵守誓言,忘记兰德,直到还清债务。但她开不了口。烧了他吧!如果我从没有遇到过他,我就不会陷在这滩泥沼里了!

    寂静重新占领了车篷中的空间,一直持续到明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她能听到的只有车轮有节奏的吱嘎声和马蹄轻敲土路的声音。这时,史汪说道:“我会遵守我的誓言,但要等到我完成必须完成的职责以后。我没有发誓立刻为他服务,我很小心地没有让誓言中搀杂任何一点这样的意思。我知道这么做很狡猾,而且加雷斯·布伦应该不会对此感到高兴,但这是完全诚实的。”

    明带着惊愕的神情颓然坐倒在车板上:“你要先逃走,然后在几年之后再回来,把自己交给加雷斯?他会把你的皮卖到鞣革厂去,我们的皮。”明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史汪的计划。逃跑,再回来,然后……我不能!我爱兰德,但如果我在加雷斯·布伦的厨房里度过余生,他永远也无法知道我的心意的!

    “我同意,他不是个好说话的男人,”史汪叹了口气,“我以前和他打过交道。今天,我很害怕他会认出我的声音。面孔也许会改变,但声音不会。”她带着好奇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有时会不自觉地这样做。“面孔真的会改变。”她喃喃地说道,然后,声音又变得坚定,“我已经为我必须做的事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也会付出这个。如果你一定要在被淹死和骑上一条狮鱼中做出选择,你就要骑上去,并希望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就是这样,赛芮拉。”

    “成为一名仆人和我所愿意的选择相去甚远,”莉安说,“但这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有谁知道在那以前还会发生什么?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未来时的心情。”一个浅浅的微笑出现在她的唇边,她的眼睛梦幻般半闭着,声音变得像天鹅绒一般柔软。“而且,我根本不认为他会卖掉我们的皮。给我几年的时间练习,到时候只需要几分钟,我就能让加雷斯·布伦大人向我们张开双臂,并安排我们住进他最好的房间。他会用丝绸给我们做衣服,并让我们坐上他的马车,随便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明任由她继续幻想着,有时她觉得自己的这两名同伴都只生活在梦幻的世界里。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一件小事,却也让她有着相当的困扰。“啊,玛莱,有件事我要问你,我注意到有些人在你叫我赛芮拉的时候会露出笑容。加雷斯就是这样,他还说什么我的母亲有先见之明,为什么?”

    “在古语里,”史汪回答,“它的意思是‘顽固的女儿’。当我们第一次相逢的时候,你身上确实有着很深的顽固痕迹,一条一里宽、一里深的痕迹。”史汪竟然这样说!史汪,这个世界上最顽固的女人!她的脸上现在满是笑容。“当然,你现在已经好多了,等到了下一个村子,你可以把名字改成卡琳达,它的意思是‘甜美的女孩’,或者也可以改成——”

    马车突然异常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开始加速向前猛冲,似乎是拉车的马开始全速疾驰。三名女子如同筛子中的谷粒一样来回晃荡。她们惊讶地彼此对望着,然后史汪撑起身体,掀起挡住马车夫的帆布帘,乔尼已经不见了。史汪一跃跳上驭手座位,抓住马缰,猛地用力拉住。明打开后面的布帘,向外张望。

    道路不停地向后飞退,马车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橡树、榆树、松树和羽叶木的小树林。尘土不停地在马车后溅起,其中一些落在了乔尼身上。他正四肢摊开地躺在坚硬的泥土路面上,距离马车大约有六十步。

    明不假思索地跳下马车,跑到那个大汉身边,跪下身去。他还有呼吸,但眼睛紧闭着,头侧的一道血口正膨胀成一个紫色的肿块。

    莉安将她推到一边,用稳定的手指摸触乔尼的头颅。“他会活下来的。”她用清晰的声音说,“头骨没有碎,但他在醒来后会头痛上好几天。”她跪坐起身,双手交叠,用悲伤的声音说:“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烧了我吧,我向自己承诺过再不会为这件事而哭泣了。”

    “问题是……”明吞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道,“问题是,我们是应该把他放到马车上,送他去庄园,还是……这样离开?”光明啊,我丝毫也不比史汪好!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下一个农家去。”莉安缓缓地说。

    史汪走到她们身边,手里牵着那匹拉车马的缰绳,却仿佛又害怕那匹温顺的牲口会咬她似的。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皱起眉:“他不该跌下马车的,我没有看见任何树根或石块。”她开始仔细审视周围的树丛。这时,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黑色的公马冲出树林,身后还跟着三匹母马,其中一匹有着蓬松的毛发,比另外两匹的个头要矮上两手。

    他是个穿着蓝色丝绸外衣的高大男子,身侧佩着一把剑,卷曲的头发一直垂到肩上。他的面孔黝黑、英俊,却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酷,仿佛巨大的苦难已经在他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伤痕。他是明现在最没想到会看见的人。

    “是你干的?”史汪问他。

    洛根微笑着策马停在马车旁边,微笑中并没有什么愉快的成分。“一根投石索是一件非常有用的武器,玛莱。我在这里是你们的幸运,我以为你们还要在那个村子里再停留几个小时,而且也没想到你们还能走路。看来,这个地方的领主还真是宽容。”他的脸突然变得比刚才更加冷硬,声音也仿佛是一块粗糙的岩石。“你们以为我会丢下你们,让你们独自去面对命运的处置?也许我真应该这么做。你对我做出过承诺,玛莱,而我想得到你承诺给我的复仇。从白塔到风暴海,我已经跟随你们走了一半的路程,虽然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从没有问过你会怎样兑现许给我的诺言。但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快点结束你们的搜索,履行你的诺言,否则我就要离开你们,去找我自己的路。你们很快就会发现,大多数村庄都不会给身无分文的陌生人任何怜悯。三个漂亮的孤身女人?这个东西,”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保护了你们的次数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快点找到你们要找的东西,玛莱。”

    他在旅途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傲慢,那时,他曾经很谦恭地感谢她们的帮助,当然,那只限于像洛根这样的男人能做到的谦恭。看来,这段时间里毫无结果的搜寻已经磨蚀掉了他的感激之心。

    史汪并没有在洛根凶狠的目光前退缩。“我希望如此,”她沉稳地说,“但如果你想走,那就留下我们的马,现在就离开!如果你不想划船,尽可以跳下船去,自己游泳!看看你带着你的复仇能游多远吧!”

    洛根的大手紧抓着他的缰绳,明听见他的手骨节在咯咯作响,他的全身都因激动的情绪而不住颤抖。“我会再留下一段时间,玛莱,”他最后说,“很短的一段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在明的眼里,一轮光晕闪现在洛根头顶,仿佛是一顶光芒四射的金蓝色王冠。史汪和莉安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她们知道明的能力。有时候,明能够看见一些人身边闪现的光晕或影像,她称之为幻象,有时候她甚至知道那些幻象的意思。某个女人要结婚了,某个男人要死了。小事情或大事件,快乐的或凄凉的。这些幻象出现的人、时、地没有任何逻辑或原因。两仪师和护法身边一直都伴随着幻象,其他大多数人身上则完全没有。实际上,知道这些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明以前看见过洛根头顶上的光晕,她也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无上的荣耀将属于他,但他,也许还有其他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的马、剑和外衣都是掷骰子赢来的,而且明不确定赌博是否公平,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除了史汪给他的承诺,他的前途也是一片迷茫,而史汪又怎么能保证那些承诺会实现?他的名字就等于死刑的宣判。明看到的幻象完全不合理。

    洛根突然又恢复了幽默感。他从腰带上掏出一个编织粗糙的肥大钱包,朝她们晃了晃:“我还顺手拿了些钱,现在我们不用睡在另一座谷仓里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史汪无动于衷地说,“我想我不该期望你会做出更好的事情。”

    史汪向他伸出手,但洛根又将那个袋子绑回腰间,并用稍带些嘲笑的口气说:“就把这个当成对你们的搜寻做出的一点贡献吧!不过我可不想让偷来的钱币弄脏你的手,玛莱。而且,这样我也许就能确信你们不会丢下我逃走了。”史汪的表情仿佛是能够咬断一根铁钉,但她什么都没说。洛根站在马镫上,朝柯尔泉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群绵羊正向这里过来,还有两个男孩。现在该是我们上马的时候了,他们会跑回去告诉那些人我们逃走了。”坐回马鞍里,他瞥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乔尼。“他们会找人帮助这家伙的,我不认为我给他的那一下子会把他伤得很重。”

    明摇了摇头。这个男人一直在让她吃惊,她没想到洛根还会顾及这个刚刚被他打倒在地的男人。

    史汪和莉安立刻就爬上了高鞍尾的马鞍。莉安管她的灰母马叫月花,史汪则骑上了名叫贝拉的蓬毛矮母马,但这对她来说仍然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她并不是个擅长骑马的女人。虽然已经在马背上度过了几个星期,但她在骑着温顺的贝拉时仍然像是在对付一匹性子暴烈的战马。莉安骑在月花背上则显得驾轻就熟。明骑在枣红色的野玫瑰背上,姿势比史汪要优雅许多,不过比莉安还要差一些。

    “你觉得他会追过来吗?”当她们开始朝南方快步前进时,明仍然不时瞥向柯尔泉,并这样问着。她是在问史汪,不过回答她的是洛根。

    “那个乡下领主?我怀疑他是否会认为你们有这么重要。当然,他也许会派个人追踪我们,而且他绝对会将你们的相貌通知给其他地方。我们必须尽力赶路,明天也是一样。”看上去,这支队伍的领导权似乎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

    “我们现在没那么重要。”史汪一边说着,一边在马鞍上笨拙地摇晃着。贝拉也许耗费了她许多心神,但她紧盯着洛根背后的双眼,说明洛根对她权威的挑战不会持续太久。

    而明现在只希望加雷斯真的会认为她们没有那么重要。他也许会那样想,只要他不知道她们真实的名字。洛根加快了坐骑的步伐。明急忙催赶野玫瑰跟了上去,不再挂念过去的事,开始担心未来。

    将皮手套别在剑带后面,加雷斯·布伦从写字台上拿起卷边天鹅绒帽子,帽子是凯姆林最时髦的款式。这都是卡拉琳的主意,他自己并不在意衣着的款式。但卡拉琳认为他的穿着应该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每天早晨她都会为他准备好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

    把高顶帽戴在头上的时候,他看见从书房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是那样稀薄,那样摇摆不定。尽管他已经尽量眯起眼睛,但他的灰色帽子、灰丝外衣上在领口和袖子的位置绣着银色的卷花,看上去还是与他习惯的头盔和钢甲完全不同。那些都已经结束了,而这个……这只是用来填充空虚时光的东西,仅此而已。

    “您确定您想这么做?加雷斯大人?”

    他从窗口转过身,看见卡拉琳站在她自己的写字台旁,正在房间的另一边看着他。她的桌子上堆满了关于加雷斯·布伦资产的账簿。在他驻守凯姆林的这些年,卡拉琳一直在管理他的领地,毫无疑问,她对这个工作要比他胜任得多。

    “如果按照法律,你本来应该安排她们为亚墨·耐姆工作,”她继续说道,“这样你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但我没有,”他对她说,“而且如果让我再次处理这件事,我还是不会放手。你和我一样清楚,亚墨和他的男性亲属会没日没夜地折腾这些女孩,麦甘和其他那些女人会让她们仿佛生活在末日深渊里。而最后你无法保证那三个女孩会不慎落进井中淹死。”

    “即使是麦甘不会用到一口井,”卡拉琳干巴巴地说,“毕竟现在的天气可能不允许这样。我明白你的意思,加雷斯大人,但她们已经逃亡了将近一天一夜,她们可能逃往任何方向。您只要发出消息就可以确定她们的所在了,如果她们还能被找到的话。”

    “赛德可以找到她们。”赛德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他仍然能在月色中跑过坚硬的岩石,追踪昨天刮过的风,而且他很高兴能将砖场交给他的儿子管理。

    “您说能就能,加雷斯大人。”她和赛德的关系并不好,“那么,等您带她们回来的时候,我肯定还可以在房子里为她们找到差事。”

    虽然她露出一副不经意的态度,但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特殊的含意。这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点满意的感觉,从他回到封地的第一天开始,卡拉琳就带一连串的漂亮少女到领主府邸,她们全都愿意并迫不及待地想帮助领主大人忘记悲伤。“她们是背誓者,卡拉琳,恐怕她们只能去田地里干活。”

    一个被激怒后紧咬双唇的动作让他确认了自己的怀疑,但她仍然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冷漠的语调:“也许让另外两个女孩去田里干活没什么,加雷斯大人,但那个阿拉多曼女孩的美丽如果放在农田里就完全是浪费了,她很适合当一名侍女,真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不过,这当然要由您来决定。”

    就是说,卡拉琳挑中了她。她确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子,虽然她和自己以前见过的阿拉多曼女子有些奇怪的不同。她在某些方面显得稍有些犹豫,在另一些方面又显得稍有些急躁,就仿佛她刚刚才开始尝试施展她的魅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阿拉多曼女人几乎是当女儿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传授她们如何指使身边男人的技巧。而且他承认,她的努力很有效果。如果卡拉琳真的从那些乡下女孩中为他挑中了她……确实是很漂亮。

    那为什么占据他脑海的不是她的面容?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回忆一对蓝色的眼眸?那对眼眸一直向他射出挑战的光芒,仿佛在显示着它们的主人希望在手中握着一把剑的心情,显示着它们的主人拒绝向恐惧屈服的心情。玛莱·托曼斯,他曾经确信她是那种会遵守诺言的人,即使只是一般的诺言也不会违背。“我会带她回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会知道,为什么她要违背誓言。”

    “如您所言,大人,”卡拉琳说,“我想她也许可以当您的侍寝女仆。再让老赛勒在楼梯上跑来跑去为您收拾寝室已经不太合适了。”

    加雷斯向她眨了眨眼。什么?哦,那个阿拉多曼女子。他为卡拉琳的愚蠢而摇了摇头,但他是否比卡拉琳更聪明一些?他是这里的领主,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他的人民。但他已经离开这么多年,卡拉琳在这段时间里做得比他要好得多。他只熟悉军营、士兵和战争,也许还有一点关于宫廷诡计的招数。她是对的,他应该放下他的剑和这顶愚蠢的帽子,让卡拉琳写下对这三名女子的相貌描述,并且……

    但他却说道:“盯紧亚墨和他的亲戚,他们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如您所言,大人。”这句话体现出完美的恭敬,其中的语气在暗示他与其对她做这样的提醒,还不如去教教他的祖父该如何剪羊毛。暗自笑了笑,他走出了屋子。

    这座领主府邸其实并不比一座富裕的农舍大多少。一座用石板铺顶的二层砖石建筑,在居住过一代又一代加雷斯家的人之后,已经被杂乱无章的加盖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自从一千年以前,安多从亚图·鹰翼帝国的废墟中出现到今天,加雷斯家族一直拥有这片土地,或者说,这片土地一直拥有他们。而这个家族也一直在将它的儿子派往为安多战斗的最前线。他不会再参与更多的战争,但加雷斯家族也到了迟暮的时候,它经历了太多战争,太多厮杀。他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个血脉,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女儿,这个家族已经走到了终点。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一切都将终止。

    府邸前面,石板铺地的院子里,二十个人正牵着备好鞍的马匹在等他,其中大部分人头上的白发甚至比他还要多,如果他们还有头发的话。他们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曾经是步兵队官、骑兵队官、战旗手,曾经在他一生中不同的时候和他并肩作战。乔尼·沙戈林,女王卫兵的前高阶旗手,他站在队伍最前沿,额角还包着一条绷带。加雷斯知道,乔尼的女儿们曾经叮嘱她们的孩子一定要把他留在床上。他是他们之中少数拥有家人的人之一,而且这些家人大多不在这里。他们全都选择继续效忠加雷斯·布伦,而不是在酒杯里花掉他们的养老金,彼此无聊地重复着只有老兵才愿意听的旧日光荣。

    他们全都腰悬佩剑,其中一些还拿着有钢尖的长骑枪。这些武器在今天早晨以前已经在房间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年。每个马鞍后面都有一卷臌胀的毛毯,一个鼓起的鞍袋和一口锅罐,再加上灌满的水囊。一切都仿佛他们正要开始一次艰苦的行军,而不是为了追捕三个纵火焚仓的女孩所进行的不到一星期的短途旅行。这是他们重现旧日光彩的机会,即使实际情况也许不是这样。

    加雷斯·布伦暗自寻思,他是否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才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已经太老了,肯定不会不要命地骑马去追一对漂亮的眼眸,那对眼眸的主人年轻得完全可以当他的女儿,也许是他的孙女。我不是那么蠢的人,他坚定地对自己说。没有他插手,卡拉琳可以把这里管理得更好。

    一匹枯瘦的枣红阉马从通向这条大道的林阴小路上狂奔而来,没等它停稳,骑手已经跳下了马鞍。那个男人脚步踉跄,却仍然将拳头放在心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巴瑞姆·海勒,许多年前就是他麾下的一名高阶步兵队官,有一身钢丝般结实的肌肉,一个蛋壳般光秃的头顶。也许是为了补偿其他地方毛发的缺乏,他的一双白眉毛显得特别浓密。“凯姆林要召唤您回去吗?我的元帅?”他气喘吁吁地问。

    “不。”加雷斯说,声音显得有些过于严厉,“你为什么要这副样子跑过来,仿佛凯瑞安骑兵正追在你的屁股后面?”受到那匹枣红马的影响,其他一些马匹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除非是我们在追杀他们,否则我绝不会跑得这么狠,大人。”巴瑞姆咧开了嘴,但是当他看见加雷斯根本没有笑,他的笑容也立刻消失了。“嗯,大人,我在远处就看见了那些马,而照我的估计——”这个男人又看了一眼加雷斯的表情,闭了一下嘴。“嗯,实际上,我得到了一些讯息。我去新布雷姆看我的妹妹,但我听到了许多讯息。”

    新布雷姆是一个搜集讯息的好地方,它比安多还要老(“老”布雷姆在兽魔人战争时已经被毁掉了,那还是在一千年前亚图·鹰翼未曾得势的时候)。它是东边一座中型城镇,坐落在从凯姆林前往塔瓦隆的大路上,距离加雷斯的府邸有很长一段距离。即使摩格丝现在对塔瓦隆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商人们仍然充塞在这条大道上。

    “嗯,少说废话,老兄,你听到了什么样的讯息?”

    “唔,我只是想思考一下该从何说起,大人,”巴瑞姆不自觉地挺直了腰,仿佛正在进行军务报告,“照我的估计,最重要的讯息是提尔已经陷落了,艾伊尔人占领了提尔之岩,禁忌之剑被取下。他们说,有人拿下了它。”

    “一个艾伊尔人拿下了禁忌之剑?”加雷斯难以置信地说。艾伊尔人宁愿死也不会去碰一把剑,在艾伊尔战争中,加雷斯见过这样的事情。但据说凯兰铎并不是一把真正的剑,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说法真正的意思。

    “他们并没有说那个人是艾伊尔人,大人,我听到了他的名字,好像是兰什么的。但他们把这件事说成像真的一样,而不是普通的谣传,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加雷斯双眉紧皱,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普通的麻烦了。如果凯兰铎已经被人拿在手里,那就代表真龙已经转生。根据预言记载,这意味着最后战争将要来临,暗帝正在挣脱他的封印。预言中说,转生真龙将要拯救世界,并毁灭它。光这一条讯息就足够让巴瑞姆飞驰而来了,如果他有思考能力的话。

    但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并没有停止报告:“从塔瓦隆传来的一个讯息和这一条也差不多惊人,大人,他们说,白塔有了一位新的玉座,是爱莉达,大人,女王以前的顾问。”巴瑞姆突然眨了眨眼,急急忙忙说了下去。摩格丝在这个地方是禁止被提起的,府邸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虽然加雷斯从没有这样说过。“他们说,那位原来的玉座——史汪·桑辰已经被静断,并遭到了处决,洛根也死了,就是她们在去年抓到并进行驯御的伪龙。他们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把它说得和真的一样,大人,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声称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们就在塔瓦隆。”

    洛根并不是重要的消息,即使他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并在海丹挑起了一场战争。过去一两年里,世界上出现了几名伪龙,但洛根能够导引,这是事实。直到后来两仪师对他进行了驯御,切断了他与至上力之间的联系,让他无法再导引。嗯,但他并不是第一个被两仪师捉住并进行驯御的男人。人们说,这样的男人,无论是伪龙,还是红宗两仪师抓住的可怜的傻瓜,都不会活太久。据说他们在被驯御的时候就都放弃了活下去的欲望。

    但那条关于史汪·桑辰的讯息就非同一般了。他曾经见过那位玉座,那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是一个要求别人无条件地服从她的女人,像一只老皮靴那样强韧,有一条锉刀般的舌头,脾气坏得像长了蛀牙的熊。他本以为她会空手撕裂任何敢与她争权夺利的人。静断对于女人,如同驯御对于男人,但执行静断的次数要远少于驯御,特别是对于一位玉座。在三千年的时间里,只有两位玉座受到了这样的刑罚,至少,在白塔承认的历史内是如此。当然,加雷斯·布伦不否认她们有可能隐藏了另外几十宗同样的事件,白塔非常善于抹煞任何她们想隐瞒的事实。不过,在静断之后又执行死刑似乎并没有必要,据说,受到静断的女人并不比受到驯御的男人更愿意活下来。

    所有这些事都散发着令人烦恼的臭气,每个人都知道,白塔拥有秘密的盟友,从那里伸展出来的丝线系住了许多王座和有权势的贵族。而这次新玉座的异常产生方式,必定会引发一些人想要确认那些两仪师是否还能像以往那样牢牢控制住局势。而那个在提尔崛起的家伙一旦镇压了他的反对者——如果他真的控制了提尔之岩,那么这样的反对者将不会太多——他就会挥师境外,矛头直指伊利安或凯瑞安。现在的问题是,他的速度能有多快?各国的军队能否汇聚在一起对抗他,还是会逐一归顺他?他一定是真正的转生真龙,但贵族们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平民也是一样。而如果原来那些琐碎的争端在这时候因为白塔而爆发——

    “老傻瓜,”他喃喃地说。看见巴瑞姆愣了一下,他又说道:“不是说你,我是在说另一个老傻瓜。”现在,这些事全都已经和他无关了,他只能在需要的时候决定加雷斯家族的方向。而其他家族将不会关心这件事,他们只需要知道是否要攻击他。加雷斯家从来也不是一个有权势或者庞大的家族。

    “唔,大人?”巴瑞姆瞥了一眼牵马等在一旁的人们,“您是否认为您需要我,大人?”

    巴瑞姆甚至没有问一句他们要去哪里,为什么会出动,他绝不是惟一早已厌倦乡下生活的人。“如果你整理好了随身行装,就跟上我们吧!我们第一个目标是南方的四王大道。”巴瑞姆行了一个军礼,就急忙牵着自己的马跟到了加雷斯身后。

    爬上马鞍,加雷斯一言不发地向前一挥手,老兵们组成了一支两列的纵队跟在他身后,开始朝那条两侧栽植着橡树的林阴道前进。他要得到答案,即使要抓住玛莱的脖子把答案晃出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当安多王宫的大门打开的时候,亚黛玛女大君的精神才放松下来,马车立刻驶了进去。她并不确定这扇门是否会打开。被送进去的讯息肯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到达王宫,而她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回复。她的贴身女仆是一名在凯姆林找到的女孩,现在那个女孩正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挺直身子,瞪大双眼,因为能够进入这座王宫而兴奋不已。

    亚黛玛拨开她的蕾丝折扇,想要给自己扇扇风。现在时间离正午还早,温度只会愈来愈高,她本来一直都以为安多是个凉爽的地方。现在她还可以在匆忙中最后复习一遍她要说的话。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而且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让许多人都误以为她是纯洁而无害的。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特征,不过很喜欢别人会有这样的误解。特别是在这里,在今天这个时候。为了购买这辆马车,她几乎已经耗尽最后一批她在离开提尔前来得及搜罗的黄金。如果她要重新得到往日的荣华富贵,她就需要有权势的朋友,而整个安多没有任何人比她今天要见的女人更有权势。

    马车停在一座喷泉旁边,这里是一座被圆柱环绕的院子。一名穿着红白色制服的仆人跑过来打开了车门。亚黛玛没有看一眼院子和仆人,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会面上。她戴着一顶珍珠串成的小帽,漆黑的头发从珍珠帽下一直披散到后背中间的地方,更多的珍珠被连缀在身上的水绿色高领丝裙的小皱褶里。她曾经与摩格丝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五年前的一次元首访问中。摩格丝是个全身都散发着权力光芒的女人,有着女王所应有的含蓄与堂皇,完美地谨守安多人固有的端庄保守。现在这座城中有谣言说她有一个爱人,且似乎是一个不受众人喜爱的男人,当然,这样的谣言并不符合她对摩格丝的印象。不过在亚黛玛的记忆里,这种正式的高领长裙应该会得到摩格丝的好感。

    亚黛玛的软鞋在石板地面上刚一踏稳,那个名叫卡拉的女仆已经跳下了马车,开始匆忙地整理亚黛玛裙子上的那些皱褶。亚黛玛用力合上扇子,用扇骨将女孩的手腕拍开,在庭院里不该做这种事。卡拉(这真是个愚蠢的名字)握住手腕,向后缩去,眼里闪动着泪光,流露出受伤的眼神。

    亚黛玛恼怒地抿紧嘴唇。这个女孩甚至不明白该怎样对责备逆来顺受。这只能怪亚黛玛自己愚蠢,这个女孩不合格,她明显没有接受过训练。但一名贵族女子必须有贴身女仆,特别是当她要显示自己有别于其他流入安多的大批难民时。她看见男男女女在烈日的暴晒下辛苦劳作,甚至在街头乞讨,身上还穿着破烂的凯瑞安贵族服饰。她觉得那些人之中还有一两个曾经与自己相识。也许她应该雇那种人当仆从,有谁能比一名贵族更清楚贵族的女仆应该做些什么?而如果他们已经不顾身份地愿意使用自己的双手,那他们应该会来争抢这个工作机会的。而且,找一位原先的“朋友”当自己的仆人也许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不过今天已经来不及了。一名未经训练的贴身女仆,一个本地的女孩,这只能说明亚黛玛已经到了垮台边缘,和那些乞丐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亚黛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温和而关切,“我有没有伤到你,卡拉?”她用甜美的嗓音说,“留在马车里,先让手腕缓一缓,我相信会有人给你送来清凉的饮水。”女孩脸上绽放出的谢意蠢笨得让人惊讶。

    那名身穿制服、接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人站在她们身旁,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依照亚黛玛对仆人的了解,她温和的名誉还是会由此而传播出去。

    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穿着白领红外衣,外面套着闪亮的女王卫队胸甲,出现在她面前。他单手扶剑,向亚黛玛一鞠躬:“我是卫兵副官塔兰沃,女大君。请随我来,我会护卫您去见摩格丝女王。”他伸出一只手臂,让亚黛玛挽住。除此之外,这个男人没有引起她丝毫注意。对于除了将军和领主以外的军人,她没有任何兴趣。

    塔兰沃带领她走过宽阔的走廊。他们身边似乎总是有穿着制服的男人和女人来回奔忙,当然,他们很小心地让自己不要挡了她的路。她用精明的眼光打量着精美的壁毯、象牙镶嵌的橱柜、错金银的花瓶和盘盏,还有细致的海民瓷器。安多的王宫并没有展示出提尔之岩里那样耀眼的财富,但安多仍然是一个富庶的国家,也许像提尔一样富庶。一名仍然年轻的美女可以轻松地控制住一位元老领主,他也许会有些衰老软弱,但只要拥有大量的财产就行。这将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她只要从这里找出隐藏在安多的权力丝线就行了。数年前与摩格丝的几句谈话不会成为很好的晋见理由,但她拥有一位权高位重的女王所需要的东西——信息。

    塔兰沃最后带领她走进了一个宽敞的起居室。在这里,高高的天花板上描绘着鸟雀、云朵和晴朗的天空,在一座拋光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前放着几把雕刻华丽的镀金椅子,一张大幅的金红色提尔地毯引起了亚黛玛的一些兴趣。那个年轻男子单膝跪下,“女王,”他用突然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依照您的命令,我引领提尔的亚黛玛女大君来见您。”

    摩格丝挥手示意他退下:“欢迎你,亚黛玛,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请坐,让我们来谈一谈。”

    亚黛玛行了个屈膝礼,低声向女王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然后才坐到一把椅子里。嫉妒的情绪在她的心中郁结。她依稀记得摩格丝是个漂亮的女人,但那一头金色的秀发确实地在告诉她,她的记忆有多么苍白。摩格丝是一朵盛放的玫瑰,无论何时都能艳冠群芳。亚黛玛没有责备那名年轻士兵起身时踉跄的动作,她很高兴他的离开,那样她就不必去在意一个男人看着她们两个时眼光的差异了。

    但和几年以前相比,摩格丝还是有了变化,巨大的变化。摩格丝,光所恩赐,安多女王,王国的守卫者,人众的保护者,传坎家族的领导者,含蓄、堂皇、端庄的女人。现在她穿着一件幽亮的白丝外衣,从领口露出的胸部足以吓坏贸勒区的一个酒吧女侍,收紧的裙摆让臀部和大腿曲线毕露,就像是一名塔拉朋荡妇。那个谣言显然是真的——摩格丝有一个爱人。她的这种变化只能说明她正在竭力取悦那个加贝瑞,而不是让他取悦自己。摩格丝的身上仍然散发着权力的光芒,主宰着这个厅堂,但这身衣服确实削弱了她的威势。

    亚黛玛加倍为自己的高领正装感到高兴,一个沉溺于男人感情的女人会因为最微小、最莫须有的挑衅而嫉妒到狂性大发。如果遇到加贝瑞,她一定要尽量保持冷漠,即使只是被怀疑有心偷走摩格丝的爱人,她也将被赐予一条绞索,而不是一个富有而年老的丈夫。她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一名穿着红白色制服的女仆捧着葡萄酒走了进来,是上好的莫兰迪葡萄酒,盛酒的水晶高脚杯上镌刻着安多的跃狮徽记。当摩格丝拿起高脚杯的时候,亚黛玛注意到她的戒指,一条黄金巨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一些曾在白塔中受训的人虽然不会成为两仪师,但仍然可以像两仪师一样戴上这样的戒指,摩格丝就是其中一个。安多的女王前往白塔接受训练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历史,但现在每张嘴都在传说着摩格丝和塔瓦隆决裂的谣言。而只要摩格丝愿意,充斥在街巷中的反两仪师情绪应该可以很快就平息下去的。为什么她仍然戴着这枚戒指?亚黛玛决定在知道答案之前要小心选择自己的言辞。

    奉酒的制服女仆退到了房间远端以避免听到她们交谈,但同时又能看到何时要为她们添酒。

    摩格丝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你的丈夫还好吗?他是否和你一同来了凯姆林?”

    亚黛玛匆忙地思索着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她没想到摩格丝知道她有个丈夫,但她向来都是富于急智的。“泰德山在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还好。”愿光明保佑他快些死掉吧,让她接受这一点绝不会有困难。“他在侍奉兰德·亚瑟的时候出了些问题,骑墙的行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危险的深渊。贵族们轻易就被吊死,就好像他们只是普通的罪犯一样。”

    “兰德·亚瑟,”摩格丝低声沉吟道,“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只是一个被吓坏的牧羊男孩,同时又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畏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一直想要……逃避什么。”她的蓝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爱莉达警告我要小心他。”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最后这些话。

    “那时爱莉达还是您的顾问?”亚黛玛小心地问。她知道当时的状况,所以就更加难以相信摩格丝真的会和白塔决裂,她必须弄清事实。“您将她替换掉了,现在她已经成为了玉座?”

    摩格丝的眼睛猛地恢复了清澈。“我没有!”在下一个瞬间,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柔和,“我的女儿伊兰正在白塔接受训练,她现在已经晋升为见习生了。”

    亚黛玛摆了摆手中的扇子,希望汗水不会从额头上流下来。如果连摩格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于白塔的态度,她就没办法安全地说话,她的计划立刻变得岌岌可危了。

    不过摩格丝及时替她解了围:“你说你的丈夫对兰德·亚瑟怀有贰心,那你自己呢?”

    亚黛玛几乎因为放心而叹息了一声。摩格丝在那个叫加贝瑞的男人怀里也许会变成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下女孩,但只要涉及到权力和王国的安全,她就会回复清晰的神志。“当然,我在提尔之岩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兰德·亚瑟,”现在她要种下种子了,如果这颗种子需要她来种的话,“他能够导引,而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总是可怕的,但他是转生真龙,这点毫无疑问。提尔之岩陷落了,凯兰铎在那时落入了他的手中。预言……恐怕我只能让那些比我更睿智的人去决定该如何对待转生真龙。我只知道,我害怕留在他统治的地方,即使是一名提尔女大君的勇气也无法与安多女王相比。”

    金红色头发的女人用精光四射的眼睛看了亚黛玛一眼,亚黛玛害怕自己的这句奉承有些过分了,有些人不喜欢听到太赤裸的阿谀。不过摩格丝只是靠回椅子里,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和我说说他,这个应该拯救我们、又要毁掉我们的男人。”

    成功。或者,至少是有了个成功的开端。“即使拋开至上力不谈,他也是个危险的男人。一只狮子会在平时表现得慵懒、困倦,只有当它出击时才会展现恐怖的速度和力量。兰德·亚瑟与狮子不同只在于他平时的表现是纯朴、天真,而非慵懒、困倦,但当他出击时……他完全不懂得尊重别人和阶级秩序,我说他吊死贵族没有任何夸张。他是混乱的制造者,按照他的新法,即使是一位提尔大君也会被叫到地方官员面前,被处以罚金,甚至是更可怕的刑罚,而提出指控的人很可能只是一个最卑微的贱农或是渔民,他……”

    她严格地只陈述她所见到的事实,在必要的时候,她说真话就像说谎一样轻松。摩格丝一口口抿着杯中的酒,一边倾听她的讲述。亚黛玛觉得她像是在无聊地发呆,但她的眼睛表明女王没有漏掉亚黛玛所说的任何一个字。“您必须明白,”亚黛玛最后说道,“我只是说了一些皮毛,我要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把兰德·亚瑟和他在提尔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您。”

    “你会得到这个时间。”摩格丝说。亚黛玛内心窃笑,成功了。“真是那样?”女王问,“他把艾伊尔人带到提尔之岩里?”

    “哦,是的,那些野蛮人的脸多半是完全藏起来的,即使是他们之中的女人也时刻准备杀人。他们像狗一样跟着他,恐吓每一个人,然后又从提尔之岩里拿走他们想要的一切。”

    “我本以为这是最不可相信的谣言。”摩格丝响应道,“一年以来,这里出现了许多谣言。但自从艾伊尔战争以来,他们已经有二十年时间没走出荒漠了。这个世界确实不需要兰德·亚瑟带着艾伊尔人再来制造混乱。”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刚才说‘跟着’,意思是他们已经走了?”

    亚黛玛点点头:“就在我离开提尔之岩以前,他带着他们走了。”

    “带着他们!”摩格丝喊道,“恐怕这时候他已经在凯瑞安了——”

    “你有客人,摩格丝?你应该告诉我,好让我向她致以问候。”

    一个魁梧的男人走进房间,他的身材高大,壮硕的肩膀和胸膛撑起了绣金红丝外衣。亚黛玛不需要看见摩格丝容光焕发的脸庞就知道,进来的是加贝瑞大人。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打断女王的话。他抬起一根手指,奉酒的女仆行了个屈膝礼,快步离开了。他同样没有征求摩格丝的允许就遣走了她的仆人。他黝黑的面孔英俊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额角已经有了两抹飞霜。

    亚黛玛竭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向那个男人微微一笑以表示欢迎,就好像进来的人只是个没有权势、财富和影响力的老头子。他的相貌是很吸引人,但即使他不属于摩格丝,亚黛玛也不愿意缠上这种男人,除非她绝对有必要那么做。与摩格丝相比,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更浓烈力量的气氛。

    加贝瑞停在摩格丝身边,自然地将手放在她赤裸的肩上,而摩格丝则已经快把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了。但加贝瑞的眼睛却盯着亚黛玛,亚黛玛已经习惯了被男人注视,但这双眼睛却让她感到一阵不安。它们太敏锐,看得见太多事情。

    “你从提尔来?”他浑厚的嗓音让她从皮到骨产生了一阵刺麻感,仿佛整个人被浸在了冰水里。但奇怪的是,她刚才的担忧突然就消失了。

    答话的是摩格丝,亚黛玛在那双目光的笼罩下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舌头。“这位是亚黛玛女大君,加贝瑞,她正在告诉我关于转生真龙的事情。当提尔之岩陷落的时候,她正在那里。加贝瑞,那里真的有艾伊尔——”男人手掌一沉,打断了她的回答。愤怒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换成对他甜蜜的微笑。

    加贝瑞的眼睛仍然盯着亚黛玛,这让亚黛玛又哆嗦了一阵。这次,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喘了一口气。“谈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摩格丝,”加贝瑞一边说着,目光仍然没有移动,“你辛苦了,去卧室睡一会儿吧!现在就去。等你休息够了的时候,我会去叫醒你的。”

    摩格丝立刻站起身,同时仍然用带着笑意的诚挚双眼望向加贝瑞。她的眼睛似乎有一点失神:“是的,我累了,我现在要去睡一觉,加贝瑞。”

    她轻快地走出了房间,没有再看亚黛玛一眼。而亚黛玛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加贝瑞身上。她的心跳变得更快,呼吸更急促。他肯定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最强壮,最有权势……颂扬的感受如同洪水般涌过她的心灵。

    加贝瑞和她一样,没有再去注意离开的摩格丝。他坐进了女王刚才坐过椅子,靠在椅背上,将腿在身前伸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凯姆林,亚黛玛。”那种寒意又一次涌过她的身体。“要绝对的实话,但要简洁,如果我想听细节,你可以随后再告诉我。”

    亚黛玛急忙说:“我本想毒死我的丈夫,后来不得不逃走,否则泰德山和爱丝坦达那婊子肯定会杀了我。兰德·亚瑟打算任由他们下毒手,他要杀一儆百。”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畏缩的神情,不是因为说出了长久隐瞒的事实,而是因为她想取悦这个男人,现在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做的事。她害怕他会因为事实而赶走她,但他想要事实。“我选择了凯姆林,是因为我无法忍受伊利安,虽然安多也好不了多少,凯瑞安差不多已经是废墟了。在凯姆林,我能找到拥有财富的丈夫,或者是愿意保护我的人,我可以利用他们的权势——”

    他摇摇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同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一只恶毒的小猫,不过很漂亮,也许漂亮到值得在拔除你的牙齿和爪子之后留你下来。”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专注的表情,“告诉我所知道的兰德·亚瑟的一切,特别是他的朋友,如果他有朋友的话。还有他的同伙,他的盟友。”

    亚黛玛告诉了他。她一直不停地述说,直到嘴和喉咙变得干燥沙哑,声音变得刺耳难听。她一直都没有举起过杯子,直到他让她喝一口酒,她立刻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接着说了下去。她能够让他高兴,她能用摩格丝想也想不到的方法让他高兴。

    在摩格丝卧室中打扫的女仆匆忙地行着屈膝礼,一边因为在上午就看到女王回来而感到惊讶。摩格丝挥手示意她们离开,穿着外衣就躺倒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愣愣地盯着床柱上的镀金雕刻。不是安多的狮子,而是玫瑰,它们代表了安多的玫瑰王冠,玫瑰比狮子更适合她。

    不要再固执了,她这样斥责自己,然后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她告诉加贝瑞,她累了,然后……还是他告诉她的?不可能。她才是安多的女王,没有人能命令她。加雷斯。现在为什么她会想到加雷斯·布伦?他肯定从没命令她做过任何事。女王卫队的大将会服从女王,而不是女王服从他。但他太固执了,总是坚守自己的立场,直到她向他妥协。为什么我会想到他?我希望他在这里。这太荒谬了。他已经因为反对她而遭到贬黜,她记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并不重要。他反对她,她只能朦胧地记得对他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离开了许多年。肯定没有那么长时间吧?不要再固执了!

    她闭上眼睛,几乎立刻就陷入沉眠,但从看不见的地方袭来的梦魇一直让她无法睡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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