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躺在毯子里,他竭力想知道是什么弄醒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不是因为那个梦,他在梦里教艾玲达游泳,在他的家乡,两河流域水林的一座池塘里。不是因为这个。这时它又来了,仿佛有某种微弱却又污秽不堪的气息正从门下渗进来。那并不真的是一种气味,而是另一种感觉,兰德说不出的感觉。恶臭,如同在臭水塘里泡了一个星期的死尸。它又退去了,但这次并不完全。
兰德掀开毯子,站起身,让阳极力包覆住自己。在虚空中,至上力盈满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寒冷中颤栗,但寒冷却好像完全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小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月光从走廊两端的拱形窗户里射进来,刚刚走出一片漆黑的房间,这里就像白天一样明亮。没有任何物体在移动,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靠近了,邪恶,就像是在他体内的至上力中咆哮的污染。
他将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那里有一个小雕像,形状是一个圆胖男人握着一把横放在膝头的剑。那是一件法器,兰德借助它可以导引超过自身极限的至上力。不过他认为其实没有这种必要。前来攻击他的那股力量并不知道它的目标已经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它不该让他醒过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那股来攻击他的力量并不在这里,它还在下面——枪姬众睡眠的地方。它现在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息,所以应该还没惊醒枪姬众,除非他现在冲下去与它作战。那时,醒来的枪姬众将不会袖手旁观。岚曾经告诉过他,如果有可能,就尽量由自己选择战场,迫使敌人攻过来。
微微笑了笑,他重重地踏着地板,向离他最近的一道弯曲楼梯跑去,那是向上的楼梯。他一直跑到了这幢建筑的最顶层。这里是一个完整的巨大房间,有着微微呈拱形的天花板和零散分布在四周的细长圆柱,柱子上都装饰着螺旋形的凹槽,周围没有玻璃的拱窗让月光倾泻到每一个角落。在地板上的灰尘和沙砾中,他上次来此时留下的足迹还依稀可见,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痕迹。很完美的战场。
他大步走到房间正中央,在一个十尺宽的镶嵌图案上站定,那是古代两仪师的标志,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在这个印记之下,是他征服的地方。”这是鲁迪恩预言中描述他的语句。他的双脚分别站在图案中间那个蜿蜒的界线两侧,一只脚踏在纯黑色的泪滴上,现世的人们称这颗泪滴为龙牙,视它为邪恶的象征;另一只脚踏在纯白色的泪滴上,它现在被称为塔瓦隆之焰,有些人认为它代表光明。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这真是个迎接攻击的理想位置。
恶臭的感觉愈来愈强,仿佛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燃烧后的气体。突然间,楼梯口似乎掠过了几团月影,它们沿着房间的外缘来回移动,逐渐变成了三条黑狗,每只都有马驹那么大,比夜色更黑。它们瞪着闪烁出银光的眼睛,警戒地以环形轨迹向兰德靠近。借助体内的至上力,兰德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心跳,如同一声声沉重的鼓鸣。但兰德听不到它们的呼吸,也许它们根本就不用呼吸。
兰德开始导引,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长剑,剑刃微微弯曲,上面的苍鹭徽记如同嵌在其中的火焰。他本以为会看见魔达奥,或是比无眼更可怕的生物,但如果只是对付几条狗,即使它们是暗影生物,这把剑也该足够了。派出它们的人并不了解现在的他,岚说过,他现在的水准已经非常接近剑技大师了。而且依照这名护法抑多扬少的作风,兰德怀疑自己可能已经超越剑技大师的水准了。
三条狗发出一阵如同咬碎骨骼的吼声,从三面冲向兰德,速度比奔马还快。
一直等到三条狗几乎要扑到自己身上,兰德才开始动作。他手中的长剑连续流过三道黑影,在眨眼间就从火旋风变为掠壁风,又转成铺扇式。巨大的黑色头颅飞离黑色的躯体,只有它们锋利的长牙依然闪烁着钢铁般明亮的光泽。兰德这时已经退出了那个镶嵌图案,在那里只留下一堆扭曲的、流血汩汩的尸体。
兰德笑了两声,退去手中的长剑,但他仍然紧握着阳极力,感受着至上力的咆哮,其中的甜美与秽恶。轻蔑从虚空边缘滑过。狗,虽然是暗影生物,但依旧只是……笑声戛然而止。
那些死掉的狗缓缓地融化了,成为几摊微微颤动的黑色液体,仿佛依旧还活者,它们溅在地板上的血也开始随之颤动。突然间,小一些的三滩黑液变成黏滞的流体滑过地板,融入大摊的黑液之中,它们开始从那幅图案上耸起,愈来愈高,又一次变成了三条黑色的巨犬,当它们腰以下的部分逐渐成形时,它们已经发出一阵阵嗥叫,从嘴里流出黏稠的唾液。
兰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惊讶,他只感觉到那种情绪正飘浮在虚空外面。狗,是的,但它们是暗影生物。派它们来的那个人并不像他所想象得那样掉以轻心,但那个人仍然对他不够了解。
他没有再导引出长剑,而是开始重复他记忆中很久以前做过的一次导引。那些大狗吼叫着跳起来,一道粗重而又异常明亮的白色光柱从他的手中射出,如同熔化的钢铁、液体的火焰。那道光柱扫过跃起的暗影生物,刹那间,它们变成三道诡异的影子,所有的颜色似乎都被反转了,它们所在的空间里只剩下一些闪烁的微尘,愈来愈小,直到最终彻底湮灭。
兰德散掉那道光柱,脸上露出一丝森然的微笑,视线里仍然存留着一道强光过后的紫色影子。
一段立柱的残片掉落在地板上。刚才那道光柱彻底抹去了几根柱子中间的一截,一道清晰的切口跨过了半个房间的墙壁。
“它们有没有咬到你,血有没有溅在你身上?”
兰德转过身,看见了沐瑞的身影。他刚才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战斗上,完全没发觉两仪师已经沿台阶走了上来。沐瑞的双手紧揪着裙摆,双眼盯着兰德。在朦胧的月影中,兰德看不清她的脸。她一定也像兰德一样在刚才感觉到了那股邪恶,而她一定是全速奔跑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枪姬众允许你通过?你已经变成一名法达瑞斯麦了吗,沐瑞?”
“她们给了我一些智者的特权。”沐瑞曼妙的声音中搀杂着一点急迫与烦躁,“我对守卫说,我必须立刻就见到你。现在,回答我!那些暗之猎犬有没有咬你,或者是把血溅到你身上?它们的口水有没有碰到你?”
“没有。”兰德缓缓地回答。暗之猎犬,在古老的故事里,有一点关于它们的记载。南方国家的人们会用它吓唬小孩子,一些成年人也相信它们的存在。“为什么你会那么担心我被咬?你可以治疗我的伤口。这意味着暗帝已经自由了吗?”现在他被虚空环绕,即使是恐惧也只能留在遥远的地方。
他听到的传说里描述着暗之猎犬在野猎中狂奔,那是暗帝本尊进行的狩猎。即使是在最松软的土地上也不会留下脚印,只有岩石上会留有它们的痕迹。摆脱它们的办法只有与它们正面作战,或者是将它们隔在流水的另一侧。十字路口是特别有可能遇到它们的地方,日落之后和日出之前则是它们最容易出现的时刻。他已经见到太多故事成真了,要他再相信一个也不难。
“不,不是的,兰德。”沐瑞似乎恢复了自制力,她的声音又如同敲击银铃般,平和而冷漠,“它们只是另一种暗影生物而已,一种永远都不该被制造出来的东西。被它们咬上一口是致命的,就好像被匕首插进心脏,我不认为我能在这样的伤口杀死你之前将它治愈。它们的血液,甚至是唾液都是有毒的。一滴这样的液体沾在皮肤上也会导致死亡,而且必然会经历一个缓慢、痛苦的过程。你很幸运,这里只有三条暗之猎犬。或者你在我赶到之前已经杀死了更多?根据暗影之战中遗存下来的文件残片,它们经常会以更大的群落行动,一般是十到十二条。”
更大的群落。弃光魔使在鲁迪恩的目标不止他一个……
“我们一定要谈谈你用来杀死它们的办法。”沐瑞说道。但兰德已经全速向楼梯口奔去。沐瑞叫喊着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但他没有回答。
飞奔下楼,穿过黑暗的走廊,睡在那里的枪姬众纷纷被他的脚步声惊醒,在透射进来的月光下惊愕地看着他。穿过青铜大门,岚正不安地站在那里,身旁还有两名枪姬众守卫。护法将变色斗篷披在肩头,让他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就像是融入了夜幕。
“沐瑞在哪里?”他向飞奔而去的兰德喊道。兰德仍然一言不发,只是两阶一步地沿着宽阔的台阶直奔下去。
在他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口如同一只将他抓紧的拳头,一阵阵疼痛干扰着虚空,但他还是迅速找到了他要寻找的建筑物。它立在鲁迪恩的最边缘,远离中心广场,尽量远离沐瑞和智者们居住的帐篷营地,又留在城市的范围内。这座建筑的上面几层已经坍塌,变成一堆堆散落在干土地面上的瓦砾,只有最下面的两层还是完整的。兰德强迫自己的身体不因伤痛而蜷缩起来,仍然在没命地跑着。
由石雕柱廊环绕的巨大前厅曾经非常高大,现在它更高了,夜幕的天空直接成了它的穹顶,铺着白色石板的地面上也都是零碎的石块。在柱廊投下的月影中,三只暗之猎犬后腿站起,用爪子和牙齿撞击着一道剧烈颤抖的青铜大门。燃烧硫磺的味道同样充斥着这里的空气。
兰德回想着刚才的战斗,冲向房间的一侧,开始导引。白色的液体火焰从门前横过,将暗影生物摧毁。这次他必须让光柱更细一些,让它不至于造成更大的破坏,然而他对面的厚墙上还是被他轰出了一个大窟窿。他觉得这次应该没有穿透整栋建筑,但在黑夜里,这点很难判断,也许对这种武器的控制还可以更精细一些。
那两扇门板上包覆着的青铜都已经被撕得破烂不堪,仿佛这些暗之猎犬的爪子和牙齿真的是钢铁锻制的。门板上被凿开的小孔里有灯光透出来,让兰德能看见留在石板地面上的爪印。但令他吃惊的是,爪印的数量相当少。兰德放开阳极力,在门板上找了个不会划破手掌的地方,开始拍门。突然,他肋侧伤口的疼痛变得极为真实,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不去想它。
“麦特?是我,兰德!开门,麦特!”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条缝,射出一片灯光,麦特犹疑地从里面窥了一眼,然后才一把推开门,软软地靠在门板上,仿佛他刚刚扛着一袋石头跑了十里路。他身上没穿任何衣服,只在脖子上挂着一枚白银狐狸头的徽章,狐狸的眼睛和那个古代两仪师的图案一模一样。想到麦特对于两仪师的态度,兰德很奇怪他为什么至今都没有把这东西卖掉。向屋里看去,一名高个子的金发女子正平静地用毯子裹住身体,脚边放着短矛和小圆盾。她应该是一名枪姬众。
兰德匆忙地移开目光,清了清喉咙:“我只是想确定你们没事。”
“我们没事。”麦特扫视着前厅,“我们现在没事了。你把那个杀了?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只要它们走了就好,有时当你的朋友可真是该死的不轻松。”
不止是朋友,麦特还是另一个时轴,也许是在最后战争中取得胜利的钥匙之一。任何想杀死兰德的人也就有同样的理由杀死麦特,但麦特总是竭力否认这一点。“它们已经被解决了,麦特,那是暗之猎犬,一共有三条。”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知道,”麦特呻吟着,“现在是暗之猎犬了,不得不说,你身边确实不断有新的东西。除非我死了,否则留在你身边就永远都不会觉得无聊。如果那扇门被撞开时我不是恰好站起身要喝一杯酒……”麦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中夹杂着颤抖。他用手抓着右臂上一块发红的地方,眼睛则死死地盯着破烂的门板。“你知道,想想那时的情形,我的脑子还真是会戏弄我。当我拼命地将所有能挪动的东西堆到门口的时候,我发誓它们之中有一个已经咬穿了一个洞。我能清楚地看到它那颗该死的脑袋,还有它的尖牙。梅琳达的枪矛对它们一点用处都没有。”
沐瑞赶到这里的时候显得比刚才更加引人注目。她是跑进来的,裙子被她高高拉起,胸部因剧烈呼吸而起伏不停。岚紧跟在她身后,手中握着佩剑,岩石般的脸上如同积满了雷暴云。他身后的街道上挤满了法达瑞斯麦,其中一些枪姬众只穿着内衣,但所有人都拿着短矛,而且用束发巾包住了头脸,除了一双眼睛,整张面孔全部遮蔽在黑色的面纱后面,这是艾伊尔人要开始杀戮的象征。看到兰德正平静地和麦特交谈,至少沐瑞和岚放松了下来,只是两仪师的脸上仍然是一副要严厉呵斥兰德的神情。戴着面纱的艾伊尔人则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麦特惊叫了一声,冲回到房里,开始匆忙地把裤子拉到身上。他一边跳着,拉着裤子,还在不停地抓着手臂。那名金头发的枪姬众则面带笑容地望着他,而且看样子她其实很想大声笑出来。
“你的手臂怎么了?”兰德问。
“我告诉过你,我的脑子在戏弄我。”麦特说着,仍然在胡乱地抓着手、拉着裤子。“当我以为那东西就要冲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它把口水吐在了我的手臂上,现在这块该死的地方痒得就像有火在烧,就连看上去也像是被烧过的样子。”
兰德张开嘴,但沐瑞已经将他推到了一边。麦特盯着沐瑞,一边猛拉着裤子,一边就摔倒在地上。沐瑞立刻跪到他身边,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对,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头颅。兰德以前被沐瑞治疗过,但和他预料的不同,麦特只是哆嗦了一下,就拿起了系住那枚徽章的皮绳,让它在自己的手掌下来回摇摆。
“真该死,这东西突然变得比冰还要冷。”他低声地嘟囔着,“你在干什么,沐瑞?如果你想做些什么,就治疗这只手臂好了,现在我的整只手臂都开始痒了。”他的右臂现在从手腕到肩膀都变成了红色,而且开始肿了起来。
沐瑞紧盯着麦特,兰德从没见过她有如此惊讶的表情。“我会的,”她缓缓地说,“如果觉得这枚徽章冷,就把它拿下来吧!”
麦特朝两仪师皱起眉,但他还是将徽章揪下来,放在身旁。沐瑞重新捧住他的头,麦特高喊了一声,仿佛一头冲进了冰堆里。他的双腿变得僵直,背部向后躬起,双眼茫然地瞪着前方,眼睑睁开到几乎要撕裂的程度。当沐瑞挪开双手时,他颓然倒在地上,大口吸着气,但他手臂上的红肿已经消失了。麦特努力了三次才发出声音:“血与灰啊!每次火烧的治疗都要搞得这么火烧的夸张吗?不过就是有点痒而已!”
“跟我说话时,小心你的舌头,”沐瑞边说边站起身,“否则我就找奈妮薇来管你。”但她的心思并不在此。如果她愿意,即使是在她睡觉时也能像正常人一样和别人交谈。她正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个正被麦特戴回到脖子上的狐狸头。“你需要休息,”她心不在焉地说,“如果觉得累,明天就一直睡在床上吧!”
那名被麦特称作梅琳达的枪姬众跪到麦特背后,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抬头望向沐瑞:“我会让他照你的吩咐去做,两仪师。”她忽然笑着抓了抓麦特的头发。“现在,他是我的小淘气鬼了。”从麦特惊慌的脸上能看出来,他正努力蓄积力气想逃跑。
兰德听到身后传来揶揄的轻笑声。枪姬众们现在已经把束发巾和面纱放回肩膀上,开始挤成一团,向屋里望过来。
“教他唱歌吧,枪之姐妹。”亚得凌说道,其他的枪姬众开始哄笑起来。
兰德一脸严肃地转身望着她们:“让这个男人休息吧!你们之中一些人难道不需要穿上衣服吗?”她们只好不情愿地散开了。直到沐瑞出来的时候,还有许多枪姬众想要偷偷往房里看上一眼。
“能不能请你们先离开?”两仪师说话的时候,破烂的青铜门在她背后猛然关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沐瑞回头瞥了一眼,有些气恼地抿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道:“我必须和兰德·亚瑟单独谈谈。”艾伊尔女子们点着头,朝前厅的出口走去。其中一些人仍然在打趣地谈论着梅琳达会不会教麦特唱歌。
兰德不知道这代表什么特别意思。梅琳达应该是名沙度艾伊尔,他猜想麦特是否知道这一点。
兰德停在亚得凌面前,伸手握住了她赤裸的手臂,其他注意到他的举动的人也停了下来。他对她们所有人说道:“如果在我要求你们离开的时候,你们拒绝了我,我又怎能在战场上指挥你们?”如果情况允许,他绝不会让她们上战场。他知道她们是勇猛的战士,但养育他的人们全都相信,如果必要,男人应该为了保护女人而死。从逻辑上来讲,这种想法可能很愚蠢,特别是对于他面前这些女子,但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然而他也够聪明,知道不能把这样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你们会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或是决定等你们高兴时再离开吗?”
她们惊愕地看着兰德,仿佛兰德完全不明白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在枪矛之舞中,”亚得凌对他说,“我们会依照你的命令前进,但这不是枪矛之舞。而且,你也没告诉我们要离开。”
“即使是卡亚肯也不等同于湿地人的国王。”一名灰发的枪姬众说道。她只穿了一件短衬衣和束发巾,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仍然强壮精悍。而兰德早已听腻了这样的说法。
枪姬众们恢复了刚才的说笑,不过她们还是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下兰德、沐瑞,还有岚。护法也终于收回了他的剑,又像往常那样安闲自在。只是在月光中,他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安逸的神情下隐藏着随时可以突然爆发的力量,即使是艾伊尔人也不具备的强大力量。一条编织皮绳束住了岚的头发,鬓角已经出现了几许灰星,但他的蓝色眼睛如同鹰眼那样犀利、清澈。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沐瑞开口道。
“我们可以明天再谈。”兰德打断了她的话。岚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了。在护法的心中,两仪师永远都比他们自己更重要,不论是人身安全还是地位尊严。兰德没有理会岚,肋侧的伤口仍然在强迫他跪伏在地上,但他依旧挺直了身体,他不打算向沐瑞显露出任何软弱。“如果你以为我会帮你从麦特那里拿走那个银狐头,你就需要另打主意了。”那个徽章似乎阻止了沐瑞的导引,或者至少阻止了沐瑞的导引在麦特体内产生作用。“他为那个东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沐瑞,那是他的。”想到她上次是如何用至上力敲打他的后背,兰德又冷冷地说道:“也许我会问问他愿不愿意把它借给别人。”说完,他就转过身不再看沐瑞。他还要去查看一个地方,不过最急迫的时刻应该是过去了。暗之猎犬如果在那里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任务。
“拜托你,兰德。”沐瑞说。她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恳求,让兰德停住了脚步,兰德以前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
两仪师这种语气似乎激怒了岚。“我以为你已经是个男人了,”护法严厉地说,“这是个男人应有的行为吗?你就像是个傲慢的男孩。”岚是兰德的剑术教师,兰德也觉得岚很喜欢他,但只要沐瑞说一句话,这名护法一定会竭尽全力杀死他。
“我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沐瑞急迫地说,双手紧握着裙子,正在不住地颤抖,“我也许会在下一次攻击中死掉。我可能会跌下马背,摔断脖子,或是被暗黑之友的冷箭射穿心脏;而死亡是无法治疗的。我用尽了一生的时间寻找你,并尽力帮助你,你仍然不了解你的力量,你对自己能做些什么连一半都不知道。我……为我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给予最谦卑的道歉。”兰德从没想过沐瑞会说出这些话,它们像是沐瑞从嘴里硬拖出来的,但它们毕竟是被说出来了,而且沐瑞不能说谎。“让我竭尽所能地帮助你,在我还可以的时候,求求你。”
“信任你是很难的,沐瑞。”兰德依旧没去理会已经在月光中有所动作的岚,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沐瑞身上。“你对待我就像是对待一个木偶,让我依照你的设计去跳舞,从我们相逢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了。只有当你远离我,或是我完全忽视你的存在时,我才是自由的,而你甚至让这样的时刻也很难出现。”
沐瑞的笑声如同银色的月光一样优美,但其中却搀杂着苦涩。“与其说是拉动木偶的丝线,不如说是与一头熊摔跤更合适。你想要一个保证我绝不会操纵你的誓言?那我给你。”她的声音变得如同水晶一样坚硬,“我甚至可以发誓会像一名枪姬众那样遵从你,或像奉义徒一样,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但你必须——”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更轻柔的声音说道,“我谦卑地请求你,允许我帮助你。”
岚紧紧地盯着沐瑞,而兰德觉得自己的眼珠一定已经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他缓缓地说,“对于我所有的粗鲁行径,我也向你道歉。”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仍然在被操纵着,他的那些粗鲁都是有原因的。但她毕竟不能说谎。
很明显的,紧张的情绪从沐瑞的表情中消失了。她走进一步,抬头看着兰德:“你用来杀死那些暗之猎犬的手段被称作烈火,我在这里仍然能感觉到它残存的痕迹。”兰德自己也能感觉到。就像是一个馅饼被拿出房间之后,房里仍然会残存着它的气味;或者是刚刚离开视野的某样东西留在他脑中的记忆。“在世界崩毁之前,烈火已经被禁止使用了,白塔甚至禁止我们学习这项技能。在至上力之战里,弃光魔使和那些效忠暗影的奴仆,也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会使用它。”
“被禁止?”兰德皱起了眉头,“我看见你用过它。”在黯淡的月光中他没法看清楚,但他觉得沐瑞的双颊泛起了一片酡红。这次也许在精神上被打败的是她。
“有时候,去做被禁止的事也是有必要的。”不管她是否真的脸红,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困窘之情,“任何被烈火毁灭的东西,它在因缘中毁灭时刻之前的存在也会被抹去,就像是火焰沿着丝线一路燃烧。注入烈火的至上力愈多,被抹掉的时间轨迹就愈长。我最多只能抹去因缘里几秒钟的轨迹。你比我强大许多,非常强大。”
“但如果它在因缘中毁灭时刻之前的存在也会被抹去……”兰德困惑地撩了一下头发。
“你开始看到其中的问题和危险了?麦特记得一只暗之猎犬咬穿了门板,但现在那扇门上并没有那么大的洞。如果暗之猎犬真的像麦特记忆中那样把口水吐到他的手臂上,他在我赶到之前就应该已经死了。你将暗之猎犬在因缘中的那段轨迹抹去了,使它从未曾发生过,只有记忆被留了下来。存留下来的只有在那以前发生的事情,门上的几个齿洞,溅到麦特手臂上的一滴唾液。”
“听上去是好事,”兰德说,“麦特因此而活了下来。”
“这很可怕,兰德。”沐瑞的声音再次变得焦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就连弃光魔使都不愿意使用它?因缘中一个单一的人被抹去了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而他是编织成因缘的一条线,这样做就如同挑去布中的一根丝线一样。从至上力之战中遗留下来的手稿残片中记载着,当作战的双方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时,已经有数座城市被烈火彻底毁灭了。几十万根因缘的丝线被抹去了几天的长度,那些人在那段时间里所做的一切都被还原为无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发生的所有事也随之消失,只有记忆存留了下来。这种波动的影响是无法计算的,因缘本身几乎被拆散。一切的一切:世界、时间,就连创世本身也会因此而化为虚无。”
兰德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侵入他衣服的寒冷。“我不能承诺不会再使用它,沐瑞。你自己也说过,有时去做被禁止的事也是必须的。”
“我不奢求你做出这样的承诺。”沐瑞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她已经不再激动,失衡的情绪也重新得到了稳定,“但你一定要小心。”现在,她又开始对兰德下命令了。“借助凯兰铎那样的超法器,你一个人就能用烈火毁灭一座城市,因缘也将在随后的几年中分崩离析。当因缘重新稳定下来的时候,有谁能知道它是否还会将你当成是编织的中心?身为如此强大的时轴,也许会是你胜利的契机,即使在最后战争中也可能如此。”
“也许会是这样。”兰德阴郁地说道。在英雄的传说里,英雄们总是宣称他们或者会胜利,或者会死亡,而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也许只是同时得到胜利和死亡。“我必须再去看看某个人,”他低声说道,“明天早晨我再去见你。”让至上力注入自己体内,在生命与死亡的漩涡中,他制造出一个比自己高一些的孔穴,与那里面的黑暗相比,月光下的夜色也仿佛白天一般明亮。信道——亚斯莫丁总是这样称呼它。
“那是什么?”沐瑞轻呼一声。
“凡是我听过的话,我就不会忘记,至少多数时候如此。”这不算是个回答,这是一次对沐瑞誓言的测试。她不能说谎,但两仪师即使在石头上也能找到缝隙。“你今晚不得再去找麦特,而且你不能试图从他那里拿走那枚徽章。”
“它应该送到白塔去进行研究,兰德,那一定是一件特法器,以前从没发现过那样的——”
“无论那是什么,”兰德坚定地说,“那是他的,你不能去碰它。”
片刻之间,沐瑞的内心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然后,她僵硬地抬起头,盯着兰德,她无法去适应除了史汪·桑辰之外的人对她发号施令。而且兰德很愿意打赌,即使是史汪·桑辰的命令,她也不会甘心情愿地接受。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行了个屈膝礼。“如你吩咐,兰德,那是他的。但也请你小心一点,兰德,自己探索像烈火这样的技能几乎就等同于自杀,而死亡是无法治疗的。”这次,沐瑞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嘲笑的成分。“明早再见。”岚跟在她身后离开了。护法临走时带着不解的表情看了兰德一眼,但这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高兴的。
兰德走进那个信道,它立刻就消失了。
他站在一个圆盘上,这是一个六尺宽的古代两仪师标志。与他周围无尽的黑暗相比,即使是它黑色的半边似乎也明亮了许多。兰德确信,如果他现在跌倒,他就将永远坠落下去。亚斯莫丁说,借助信道,有一种更快速的移动方法,叫做“神行术”。但他没办法教兰德,一部分是因为在兰飞儿束缚他的屏障中,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制造一个信道。他只是告诉兰德,神行术需要对出发点有着非常详尽的了解。从逻辑上来讲,对于目的地的了解应该也是必须的,但亚斯莫丁似乎认为,提出这种问题就像询问“为什么空气不是水”一样。亚斯莫丁把许多事情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完全不需要解释。不管怎样,“浮行术”现在对兰德已经够迅速了。
他的双脚在圆碟上刚一踏稳,碟子就向下沉了一尺,然后才重新稳定住。另一个信道出现在他前方,毕竟他的目的地就在不远处。当兰德走出信道时,他正在亚斯莫丁房间外的走廊里。
走廊两端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是这里惟一的光源,亚斯莫丁房间里的油灯已经熄了。他留在这个房间周围的至上力编织纹丝未动,但空气中还是有一股微弱的烧硫磺味。
兰德向那道珠帘移过去,一边小心地窥探着房里的情形。房里充满了被月光映出的阴影,其中一个是亚斯莫丁的,他正在毯子里不停地辗转反侧。在虚空中,兰德能听见他的心跳,闻到他在噩梦中的汗味。兰德弯下腰,仔细检查着淡蓝色的地板,上面清晰地留着狗的爪印。
还是个孩子时,兰德就学过跟踪术,所以解读这些脚印的信息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困难。这里曾经出现过三或四只暗之猎犬,看起来,它们曾经一只接一只地走到门前,每一步几乎都踏在前者的脚印上。难道是围绕这个房间的编织阻止了它们?或者它们只是被派来观察情况,然后回去报告?想到暗影生物中就连狗都有这么高的智力,兰德感到一阵寒意。话说回来,魔达奥也会使用乌鸦、老鼠,以及其他与死尸有着密切关系的动物作为眼线。“暗眼”,这是艾伊尔对它们的称呼。
兰德导引出细微的地之力,将地板上被踩出的凹坑慢慢填平。他这样一个一个地消除脚印,一直走到夜幕低垂的空旷街道上,距离那幢建筑一百步的地方。到了早晨,人们都会看到暗之猎犬的足迹结束在这里,没有人会想到暗之猎犬走到过亚斯莫丁的身边。一名叫作杰辛·奈塔的走唱人本来就不该引起暗之猎犬的注意。
现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名枪姬众应该都已经醒来了,只要他走进她们的住所,一定会惹来一大堆询问。所以兰德又做出另一个信道,在比夜色还要深的黑暗中,他让“浮碟”直接将他带进了房间。他很奇怪自己这次为什么会有意无意地选择这个古代的标志,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选择楼梯或一片地板。暗之猎犬在流出这个标记之后才重新变回狗的形状,在这个印记之下,是他征服的地方。
站在一片黑暗的房里,他导引至上力点亮了油灯。这之后,他并没有放开阳极力,他再次开始导引,同时小心地不去触发所有他设下的陷阱。一片墙壁消失了,露出他自己凿刻出来的一个小空间。
在这个小壁龛里,立着两尊一尺高的雕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雕像身上被刻出流水般的长袍纹路,表情则显得异常宁静。每尊雕像都高举着一颗水晶球。关于这两尊雕像,兰德向亚斯莫丁说了谎。
兰德口袋中那个圆胖的男性小雕像被称作法器,而凯兰铎那样的物品被称作超法器。它们的作用都是帮助使用者导引超过其身体极限的至上力,超法器的作用比法器强一倍以上。这两种物品非常稀少,被两仪师视为珍贵的宝物,不过现在的女性两仪师只能辨识出那些与阴极力相调和的。这两尊雕像则属于另外一种物品,它们不算非常稀少,但同样有着很高的价值。它们是特法器。特法器的用途不是扩充导引至上力的极限,而是借助至上力实现特殊的目的。白塔收藏的大多数特法器真正的用途已经不再为现世的两仪师们所知。正在被她们使用的特法器里,有一些她们也不知道是否发挥了它原本应有的功用。而兰德知道眼前这两个特法器的用途。
男性的雕像可以让兰德与另一尊和它形状相同,却极为巨大的雕像相连,那是世界上曾有过的最强大的男性超法器,即使兰德身在爱瑞斯洋的另一边,这样的联系也可以建立。它是在暗帝的牢狱被打破之后才完成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为了不让疯狂的男性两仪师找到它,它被藏了起来。那尊女性的雕像可以对一名女性导引者产生同样的作用,让她和另一尊巨大的女性雕像相连,兰德不知道那件女性超法器在何处,但他希望与那件女性超法器相配的男性超法器仍然被完全地安然掩埋在凯瑞安。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沐瑞说过,死亡是无法挽回的。
不经意间,他最后一次握住凯兰铎的回忆闯进了脑海,影像在虚空之外连续不断地飘浮着。
那个黑发少女的身体瘫软在地上,睁大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她还只是个孩子,兽魔人把她扔在这里,血染黑了她胸前的衣服。
至上力在兰德体内咆哮,凯兰铎如烈日般耀眼,他就是至上力本身。他不停地导引,将能流注入那个孩子的身体,搜寻、尝试、摸索。她颓然地站了起来,手和脚不自然地僵直、扭曲。
“兰德,你不能这样做,”沐瑞喊道,“不能这样!”
呼吸,她必须呼吸。那个女孩的胸口开始一起一伏。心跳,一定要有心跳。已经黏稠变黑的血液从她胸前的伤口中流出来。活过来啊,烧了你!他的意识拼命地嚎叫着。我不是有意延迟的!她的眼睛盯着他,没有一丝神采,那样强大的至上力,却没有在那里显露出任何一丝迹象。没有生命了。泪水不知不觉划过了他的面颊。
他强迫自己赶走那些回忆,即使还处在虚空的包覆之中,他同样会感到痛苦。拥有了那么多的至上力……拥有了那么多的至上力,他还是不能被信任。“你不是造物主。”沐瑞对站在那个孩子身边的他说出这句话。但如果有了这尊男性雕像,他曾经只用到它一半的力量就移动过山脉。当他握着凯兰铎时,拥有的力量要小得多,但他在那时仍然相信自己可以逆转时光之轮,让死去的孩子重新活过来。这样的权能就如同至上力本身一样诱人。他应该毁掉这两个雕像,但他没有,他只是重新进行编织,将陷阱恢复原状。
“你在那里干什么?”当壁龛外面再次变为墙壁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匆忙放开编织(编织的结将给侵犯它的人带来致命的惊奇),兰德重新向体内引入至上力,然后转过身。
兰飞儿站在他面前,身上只有雪白和银白两种颜色。和她相比,伊兰、明和艾玲达几乎都变成了相貌平平的一般人,她的黑眸几乎能让男人将灵魂双手奉上。一看到她,兰德的胃立刻开始剧烈地抽动,让他有着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他曾经封闭了艾雯和伊兰与真源的联系,但现在他记不起是如何做到的了。只要兰飞儿能碰触到真源,他抓住她的机会就不是很大,就像用双手去抓住空气一样徒劳。突然喷出烈火,然后……他不能这样做。她是一名弃光魔使,但一个女人的头颅在地上滚过的回忆阻止了他采取行动。
“两个都被你找到了,”兰飞儿说道,“我想我瞥见了……一个是女性的,对不对?”她的微笑可以让男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并且感激她对他这样做。“你开始考虑我的计划了,对不对?有它们两个,其他弃光魔使会跪倒在我们脚下。我们能替代暗主本尊,向造物主挑战,我们——”
“你总是这么野心勃勃,米尔琳。”他的声音磨擦着自己的耳朵,“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不管你喜欢怎么想,但这其实不是因为伊琳娜。在我遇到她之前,你就早不在我心中了。你在乎的只有野心,想得到的只有权势,你让我感到厌恶!”
兰飞儿望着他,双手紧紧按在胸前,黑瞳比平时更大了。“古兰黛说……”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又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路斯·瑟林?我爱你,路斯·瑟林,我一直都爱着你,以后我也会永远爱你。你知道这一点,你一定要知道!”
兰德的脸如同岩石一般坚硬,他希望这样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他不知道刚才自己这段话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仿佛还记得她,那是个久远而模糊的记忆。我不是路斯·瑟林·特拉蒙!“我是兰德·亚瑟!”他狠狠地说道。
“你当然是。”兰飞儿审视着他,缓缓地点点头,又恢复了沉静自若的神情。“当然,亚斯莫丁告诉了你很多事,关于至上力之战,还有我。他说了谎。你确实是爱我的,直到那个黄发婊子伊琳娜偷走你之前。”刹那间,恼恨让她的面孔变得如同一张扭曲的面具,兰德不认为她察觉到了这一点。“你知不知道?亚斯莫丁隔绝了他的亲生母亲,现在她们管那个叫静断了。他将她隔绝,然后又让魔达奥拖走仍然在不断尖叫的她。你能信任这样的人?”
兰德大笑起来:“在我捉到他之后,你帮我将他束缚住,好让他教导我。而现在你又说我不能信任他?”
“仅限于教导,”兰飞儿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命运和你连在一起。即使他能够让其他人相信他只是一名囚犯,他们仍然会将他撕成碎片,他很清楚这一点。一群狗中最弱的一条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而且,我偶尔会去看看他的梦。他总是梦到你战胜至尊暗主,让他登上了仅次于你的高位,有时候他还会梦到我。”兰飞儿的微笑说明这些梦让她感到很愉快,但亚斯莫丁却很可能恰恰相反。“但他会竭尽全力让你反对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兰德问。反对她?毫无疑问,现在她的身体里肯定充满了至上力,只要怀疑兰德有所异动,她立刻就会将他屏障。她以前这样做过,而且让他感到羞耻的是,她做得很轻松。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骄傲而自信,充满了力量。”
兰飞儿也曾经说过喜欢他那种没信心的样子,路斯·瑟林总是太傲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雷威辛今晚派了暗之猎犬来杀你,”她平静地说着,将双手抱在腰上,“我应该再快一些过来帮助你,但我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站在他这边,一名弃光魔使爱他,或者是爱三千年前的那个他。而她的目的是要让他将灵魂献给暗影,和她一同统治这个世界。或者,至少是成为她之下的第二人。然后,他们要取代暗帝和造物主的位置。她是不是彻底疯了?或者那两座雕像真的有她所说的那么强大?兰德不想去考虑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雷威辛会选择这个时候来攻击我?亚斯莫丁说他只凭自己的兴趣行事。如果他能做到,即使到了最后战争的时候,他也会袖手旁观,等着暗帝将我摧毁。为什么不是沙马奥,或者是狄芒德?亚斯莫丁说他们恨我。”不是我,他们恨的是路斯·瑟林。只是,对于弃光魔使来说,这其中并没有差别。拜托,光明啊,我是兰德·亚瑟。他将一段突如其来的回忆推出脑海,在那段回忆中,面前这个女人正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们还很年轻,刚刚学会运用至上力。我是兰德·亚瑟!“为什么不是色墨海格?魔格丁?或者是古兰——?”
“因为你现在让他感兴趣了。”兰飞儿笑着说,“难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安多,就在凯姆林,他已经成了那里实际上的统治者。摩格丝在为他傻笑,为他舞蹈,她和其他几个女人都成了他的玩物。”兰飞儿嫌恶地撇了撇嘴,“他让手下们搜遍了城市和乡野,为他寻找新的玩物。”
兰德感到一阵惊骇。伊兰的母亲落在一名弃光魔使的手里,但他不敢显露出关切的神情。兰飞儿不止一次地表现过她的嫉妒,如果她怀疑兰德对伊兰有感情的话,她可以轻易地找到伊兰并杀死她。我对伊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除此之外,另一个严酷的事实也出现在虚空边缘,让他感到冰冷和残酷。即使兰飞儿说的是实话,他现在也没办法去攻击雷威辛。原谅我,伊兰,但我还不能。兰飞儿很可能是在说谎,除她之外的任何弃光魔使如果被兰德杀死,都不会让她掉一滴泪,他们全都是她计划中的绊脚石。但不管怎样,他不能轻易对弃光魔使的行动有所反应,他们会根据他的反应察觉他的意图。让他们去对他的行动做出反应吧!到时候他们就会像不久之前的兰飞儿和亚斯莫丁那样大吃一惊了。
“雷威辛认为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保卫摩格丝?”他问,“我曾经见过她一次。两河在地图上是安多的一部分,但我在家乡从没见过半个女王的卫兵,那里处于独立状态已经有许多世代了。如果告诉一个两河人摩格丝是他的女王,他也许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我怀疑雷威辛并不相信你会赶去保卫你的家乡,”兰飞儿冷漠地说,“但他认为你会保卫你的野心。他还打算要让摩格丝坐上太阳王座,在能够公开现世以前继续将她当成傀儡。每天都有更多的安多士兵进入凯瑞安。而你则派遣提尔士兵向北进军,以确保你自己的根据地,难怪他一发现你的踪迹就派出攻击。”
兰德摇了摇头。派遣提尔士兵的目的根本与野心无关,但他不认为兰飞儿会明白,或者是相信他的解释。“谢谢你的警告。”竟然对弃光魔使表现礼貌!当然,除了希望兰飞儿所说的话中包含着一些真实,他也无能为力。这是个不能杀她的好理由,她透露给你的信息会比她以为透露给你的多,只要你仔细去听。他希望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寒冷和讽刺。
“你用结界把我挡在你的梦外。”
“我挡住所有人。”这是个简单的事实,不过兰飞儿也和那些智者一样,是他主要防范的对象之一。
“梦是我的,你和你的梦更是我的。”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声音正逐渐变得严厉,“我可以打破你的结界。你不会喜欢这样的。”
为了表明自己对这件事的漠不关心,兰德盘腿坐到床铺的一角,将双手放在膝头。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像她一样平静,至上力在他体内不断地膨胀,他准备好了绑缚她的风之力,还有魂之力。魂之力将被编织成阻隔真源的屏障。自己为什么能这样做?在脑海中遥远的地方,他依然在为这个问题感到茫然,并因此而痛苦。如果这魂之力缺了一种,那风之力也将不会产生作用。虽然兰飞儿看不见他的编织,但她可以拆散、切断他所有的编织。亚斯莫丁曾经想要教导他这样的技巧,但因为没有一名女子进行编织让他练习,所以这样的教导也难以进行。
没有得到兰德的响应,兰飞儿困惑地看着他。她微微蹙起眉,即使这样,也只是为她的美丽平添了另一种风韵。“我已经查看了那些艾伊尔女人的梦,就是那些所谓的智者。她们对于该如何保护自己的梦知道的并不多。我可以恐吓她们,直到她们再也不敢做梦,再也不敢有侵入你的念头。”
“我以为你不会公开帮助我。”兰德不敢叫她不要去碰智者们。兰飞儿也许会做一些与他的意愿完全相违逆的事,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这一点,即使她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在两人的合作关系中,她要居于主导地位。“如果我不做防护,难道别的弃光魔使不会找到我?你并不是惟一知道该怎样进入别人梦境的人。”
“应该说使徒。”她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她不自觉地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我也看了那个女孩的梦,那个叫艾雯的,我曾经以为你对她是有感情的。你知道她梦到的是谁?摩格丝的亲生儿子和她的继子,更多的时候还是那个叫盖温的亲生儿子。”她的嘴角浮起一丝讶异的嘲笑,“真让人难以相信,一个乡下女孩竟然会做这样的梦。”
兰德意识到,兰飞儿正在测试他的嫉妒心,她真的以为他防护自己的梦是为了隐瞒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枪姬众严密地守护着我,”他冷冷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有多么严密,去看看伊馨德的梦就知道了。”
她的脸颊上显出两朵红云。当然,他应该对兰飞儿的反应保持冷漠,但她的表现还是让他在虚空的边缘泛起了疑惑。莫非她以为……伊馨德?兰飞儿知道伊馨德是名暗黑之友。一开始就是兰飞儿带哈当和那个女人进入荒漠的,而后来伊馨德被指控偷窃的大部分珠宝也都是兰飞儿拿的。即使只是因为很小的事情,兰飞儿也会表现出残忍的恶意。不过,如果兰飞儿以为他会爱上伊馨德,那么作为暗黑之友的伊馨德也许不算是她眼里的障碍。
“我应该让枪姬众们把伊馨德赶到龙墙去的。”兰德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但谁知道她为了救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我必须在某种范围内保护她和哈当,这样才能保护亚斯莫丁。”
兰飞儿脸上的红晕退去了,但当她再次开口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兰德立刻跳起身。没有人认识兰飞儿,但如果一名不属于枪姬众的陌生女子被发现待在他的房里,而这幢建筑中所有的枪姬众都没看见她进来,那么随之而来的肯定是一番诘问,但他却没办法给出任何答案。
然而兰飞儿立刻打开了一个信道,信道的另一边是一个充满了白色丝绸壁挂和银饰的房间。“记住,我是你活下来的惟一希望,我的爱。”虽然称谓亲昵,但语调却非常冰冷,“有我在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身边,你就能统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微微拉起雪白的裙子,她迈步走进信道,信道立刻消失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兰德急忙放开阳极力,跑过去打开了门。
安奈拉绕过他向房里怀疑地望去,嘴里一边嘀咕着:“我以为也许是伊馨德……”她责备地看了兰德一眼,“枪之姐妹们到处找你,没人看见你回来了。”随后她摇了摇头,站直身体,她一直都尽量让自己显得更高一些。“部族首领们来和卡亚肯商议,”她严肃地说,“他们正等在下面。”
在柱廊那里等待兰德的是一群男人。天空依旧黑暗,但东方的山顶上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曙光。不管这些男人是否对那两名枪姬众守卫感到不耐烦,他们仍旧被阴影覆盖的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沙度开始行动了。”汉一看到兰德,立刻就喊道,“还有雷恩、米雅各马、锡安德……所有部族都在行动!”
“是加入库莱丁,还是我?”兰德问。
“沙度正向章嘉隘口移动,”鲁拉克说,“其他部族的动向现在还无法确定。但他们在留下最基本的卫戍部队保护聚居地和牲口之后,都调集了所有枪矛。”
兰德只是点点头。他费了一番努力不让任何其他人指点他应该怎样做,但现在却得到这种下场。无论其他部族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库莱丁一定会计划进入凯瑞安。当他还待在鲁迪恩,等着其他部族加入的时候,沙度艾伊尔将开始对凯瑞安进行大肆破坏。这无疑是对兰德壮大的和平计划最有力的攻击。
“那么我们也向章嘉移动。”他最后说道。
“我们不能因为他要跨过龙墙而逮捕他。”鄂瑞的语气更像是警告。汉也悻悻然地说道:“如果有另一个部族加入他,他们就有能力把我们抓起来吊死,就像被扔在太阳底下的无足蛇蜥。”
“我要去查清情况,”兰德说,“如果我不能抓住库莱丁,我就要跟着他进入凯瑞安。举起枪矛,我们要在天亮时出发。”
部族首领们向前迈出一只脚,单手前伸,向他鞠了个躬,这是最正式的场合里才会用到的艾伊尔礼节。随后他们就离开了,只有汉说了一句:“直捣煞妖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