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紧紧抓住皮革面的门把,努力想在摇晃的马车上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尽量不去看对面奈妮薇那悻悻然的脸色。虽然不时会有尘土飘进来,但车窗的帘子还是全都被卷了起来,至少空气的流动可以带走一些下午的热气。草木丛生的山丘飞快地向她们身后掠去,形成连绵不绝的溪流,只是偶尔会被几块农田打断。在距离大路几里的地方,有一座阿玛迪西亚风格的领主庄园——在一座五十尺高的巨大石基上有一些结构精细的木制建筑、装饰华丽的阳台和红瓦屋顶。阿玛迪西亚领主们的住宅曾经全部是石砌的,但在许多岁月之后,贵族们已经不需要在阿玛迪西亚竖立堡垒了。国王的法律中也规定,他们的住宅必须是木制的,这样可以避免领主们以居所为据点反对他们的国王。当然,圣光之子不需要遵守这种法律,阿玛迪西亚的许多法律对他们都是无效的。伊兰在小时候曾经学习过一些其他国家的法律和习俗。
在远方的山丘上也点缀着一些没有草木的空地,如同一块绿布上的棕色补丁,在那上面工作的人们仿佛是一小群的蚂蚁。一切东西看上去都那么干燥,一道闪电就有可能点起绵延几里的野火,但闪电就意味着降雨,而天空高处那几丝云彩根本就不可能弄出半点雨水。伊兰无聊地猜想着自己是不是能弄出一场雨来。她学习过不少控制天气的知识,不过,如果连基本的条件都不具备,她也很难有所作为。
“女士是不是不高兴了?”奈妮薇刻薄地问,“看女士扬起下巴盯着外面的样子,我想女士一定是想走得更快一点。”她将手伸到脑后,推开一个挡板,喊道:“再快一点,汤姆,不要和我争辩!你也闭上嘴,捕贼人泽凌!我说了,再快一点!”
木头挡板被猛地撞了回去,但伊兰仍然能听到汤姆大声的嘟囔,很像是一些咒骂,奈妮薇整天都在向那两个男人大嚷大叫。过了一会儿,汤姆的鞭子响了一下,马车晃动得更厉害了,车里的两个女人全都从包着金色丝绸的座位上弹了起来。汤姆买下这辆车的时候,曾经仔细地打扫过这些绸子上的灰尘,但它们下面的坐垫都已经因为时间太久而变硬了,虽然在这样的座位上来回晃荡着,但奈妮薇紧咬的下巴说明她绝不会要汤姆再慢下来的。
“求求你,奈妮薇,”伊兰说,“我——”
对面的女人却打断了她的话:“女士是不是不舒服?我知道贵族们总是喜欢舒服的,这种事不是一个可怜的侍女能了解的了,但女士一定想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小镇吧?那样您的侍女就能服侍您吃晚餐,为您铺床了。”她的座位突然猛地把她抛起来,让她的牙齿撞在了一起。她闭上嘴,怒气冲冲地瞪着伊兰,仿佛这全都是那个女孩的错。
伊兰重重地叹了口气。奈妮薇在马戴辛的时候,本来是同意这种安排的。一位女士在旅行时一定要带着她的侍女,两位女士就需要两名侍女。除非她们让汤姆和泽凌穿上裙子,否则这就意味着她们其中一人得扮演侍女。伊兰很委婉地指出,自己对女士的举止有更多的了解,而奈妮薇也接受了。当对方言之有理时,奈妮薇通常都会接受,通常。然而,她们做决定时还身在麦克拉夫人的店铺内,就在给麦克拉夫人和璐希灌完那些可怕的茶汁以后。
离开马戴辛之后,他们一直拼命地赶路,在午夜时分找到了一座只有一家客栈的小村子。他们把那家客栈的老板从床上叫起来,要了两个只有单人床的小房间,昨天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已经又出发了。他们从距离阿玛多几里远的地方绕过了这座城市。至少表面上,他们只是一队规矩的旅者,但他们都极不愿意穿过这样一座充满白袍众的大型都市。白袍众的总部——圣光城堡就在阿玛多,伊兰听说过,阿玛多的元首是国王,但统治者是培卓·南奥。
麻烦是在昨晚出现的,在距离阿玛多二十里左右、一条叫作盖埃安河的泥泞溪流旁边(虽然称它为“河”有些夸张),一个被称作拜隆的地方。那里的拜隆渡口客栈比他们前一天投宿的客栈要大,客栈老板爱法拉夫人为这一行人中的摩瑞琳女士提供了一间私人餐厅,伊兰自然不好拒绝她。爱法拉夫人还相信只有摩瑞琳的贴身侍女奈娜清楚该如何服侍她。那个女人说,女士们总是这样要求的,而她们是对的,因为店里的女孩们都没办法让女士们感到合意。只有奈娜才知道该如何为摩瑞琳女士铺床,如何为她在一天燥热的旅行后准备洗澡水,以及一连串只有奈娜才知道该怎样去做的家务。
伊兰不知道这些是阿玛迪西亚贵族们的习惯,还是爱法拉夫人想省去为她们服务的人工。伊兰本来想尽量省去奈妮薇的劳动,但奈妮薇就像那个客栈老板一样,满嘴的“如您所愿”、“女士是最重要的”。如果伊兰表示拒绝,那么她就有点像是傻瓜了,或者至少会显得很奇怪。她们要尽量避免别人的注意。
在拜隆的时候,奈妮薇在公众面前完美地充当了贵族侍女的角色,但私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伊兰希望奈妮薇只要回复到原先那种样子就好了,而不要像对待妖境的妖怪那样对她敬而远之。她的道歉只能得到一句“女士真是太和气了”,或者完全得不到任何响应。我不会再道歉了,她第五十遍这样想,这又不是我的错。
“我一直在想,奈妮薇。”伊兰抓住一根从车顶上垂下来的皮带,觉得自己就像是小时候在安多玩的一种叫作“蹦蹦弹”游戏里的球。在那个游戏里,人们要尽量让一颗彩色的木球不断地在一个球拍上蹦跳。但她不会要马车慢下来,只要奈妮薇能忍受,她就能忍受。那个女人真是太顽固了!“我想去塔瓦隆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
“女士一直在想事情?女士一定在因为这个而感到头痛了。我会为女士准备一份羊蕨根和红雏菊茶,只要——”
“安静,奈娜。”伊兰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她的母亲。奈妮薇的下巴立刻掉了下来。“如果你再对着我揪辫子,你就骑到车顶的箱子上去。”奈妮薇发出一个像是要被勒死的声音,努力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话来,伊兰对此很感满意。“有时候,你似乎认为我仍然还只是个孩子,但你现在却表现得像是个孩子。我没有要求你给我擦背,但我却要和你来一场角力才能阻止你。记住,我当时也说要为你擦背作为回报的。我也说要去睡那张矮床,但你当时爬上去就一动不动了。不要再沉着脸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到下一家客栈的时候就由我来当侍女。”这番交换很可能会换来一场灾难,奈妮薇可能会公开向汤姆大喊大叫,或者是打某个人的耳光。伊兰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只想得到一点和平。“我们可以现在就停下,在树丛中把衣服换过来。”
“我们选的礼服只适合你的身材。”过了一会儿,对面的女人嘟囔了一句,转身推开挡板喊道:“慢一些!你想杀死我们吗?蠢男人!”
挡板后面好像死一般寂静,马车减慢到了更合理的速度,不过伊兰敢打赌,那两个男人一定在谈论着什么。她尽量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理直自己的头发,看见垂在脸上的黑亮发绺,她仍然会有些吃惊。这身绿绸袍也需要彻底刷洗一次了。
“你刚才说你一直在想什么,伊兰?”奈妮薇问,双颊变成了一片殷红。至少,她知道伊兰是对的,像现在这样的表达,对她来说已经和道歉是一样了。
“我们正在赶回塔瓦隆,但我们真的知道有什么在那里等着我们吗?如果玉座真的发出那些命令……实际上,我并不这么想,而我也一头雾水,但我一定要在弄明白之后才会走进白塔。‘傻瓜才会闭着眼把手塞进树洞里’。”
“莉妮真是个睿智的女人,”奈妮薇说,“如果我们再看到一束黄花被倒挂在门前,也许我们就能知道得更多一些。但在那之前,我们最好当成白塔已经被黑宗控制了。”
“麦克拉夫人现在应该已经向娜瑞文送出另一只鸽子,详细地报告了这辆车的外观和我们的穿着,很可能她也说了汤姆和泽凌。”
“说这个也没用,如果我们没有穿过塔拉朋就好了,我们原本应该乘船出发的。”奈妮薇责难的语气让伊兰很是惊讶。看到伊兰的表情,奈妮薇的脸又红了:“嗯,反正已经覆水难收了,沐瑞熟悉史汪·桑辰,也许艾雯能问问她——”
马车突然猛地停了下来,伊兰一下子扑到了奈妮薇怀里,她在拼命的挣扎中听见前面传来马匹的嘶叫和鞭打声。
伊兰拥抱住阴极力,将头伸到车窗外面,然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将阴极力放开。车外的情景她在凯姆林见过不止一次,一个巡回马戏团正在接近黄昏的日光中在路边的一片大空地上宿营。一头巨大的黑鬃狮子半睡半醒地躺在一个笼子里,几乎占据了一整辆马车,它的两头配偶正在另一辆马车的笼子里踱步。第三辆马车上的笼子是开着的,马车后面,一个女人正在训练两头白脸黑熊在红色的大圆球上掌握平衡。另一个笼子里似乎是装着一头满身毛发的大野猪,只是它的嘴有些太尖了,四足的末端也不是蹄子,而是带爪的脚趾。伊兰知道,那种野兽来自艾伊尔荒漠,被称为卡帕。另外还有许多笼子里关着其他动物,或者是毛色鲜艳的鸟雀。但与伊兰以前见过的马戏团不一样的是,这个马戏团里有人类演员:有两个男人正在互相抛投有缎带缠裹的圈环,四名杂技演员在练习一个叠一个地立成一根高高的人柱,一个女人一边喂着十二条狗一边训练它们用后腿走路和腾空后滚翻。在这些人后面,还有一些人正将两根高杆竖起来,伊兰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拉车的马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受到惊吓,让汤姆拼了老命才把马车稳住。伊兰自己也能闻到狮子的气味,但马匹们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的是三头满身皱纹的灰色兽类。其中两头足有他们的马车那么高,长着很大的耳朵和一根长到可以垂至地面的鼻子,鼻子两边还突出两根弯曲的巨型獠牙。第三头比马匹矮,但却一样沉重,它没有獠牙。伊兰猜想那是一头幼兽。一名淡黄色头发的女子拿着一根粗重的钩形棍棒,正在替那头幼兽搔耳朵。伊兰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生物,只是她从没想过还能见到它们。
一名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从帐篷里走出来,虽然天气炎热,他还是炫耀似的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外衣。他以漂亮的动作向伊兰和奈妮薇的马车鞠了个躬。他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有一双线条优美的腿,他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两项优点。“请原谅,女士,希望这些巨型马猪没有吓坏您的马。”他直起身,抬手招呼两名手下帮汤姆稳住受惊的马匹。但他突然将手停在半空,眼睛直盯着伊兰,喃喃地说道:“我的心跳真激烈。”伊兰刚好能够听到他的话音,所以能确定这个男人是说给她听的。“女士,我是瓦蓝·卢卡,非凡的马戏团老板,你已经将我征服了。”他又鞠了个躬,姿势甚至比第一个更加漂亮。
伊兰和奈妮薇对望了一眼,在奈妮薇脸上看见了和自己同样的微笑。看来,这个瓦蓝·卢卡是个很懂得自我欣赏的男人。他的手下的确很懂得安抚马匹,现在那些马虽然还在喷着鼻息,跺着地面,但眼睛已经不再像刚才睁得那么大了。汤姆和泽凌现在则像刚才那些马一样死死地瞪着那些奇怪的巨兽。
“马猪,瓦蓝先生?”伊兰说,“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应该说是巨型马猪,女士,”那个男人立刻就答道,“来自传说中的沙塔。我亲自率领一支探险队,进入那片充满了奇异住民和更加奇异的景观的荒野,捉住了它们。我真想和你说说那个地方,那里有着比巨森灵更大一倍的巨人。”他上下挥舞着双手,以表明那些巨人有多么大。“还有无头的人,能够背起一头成年公牛的大鸟,能够吞下一个人的大蛇,还有用黄金铸成的城市。下车来吧,女士,让我一一向你叙述。”
伊兰相信这个瓦蓝已经陶醉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了,但她却很怀疑这些野兽会来自沙塔。一来,就连海民对沙塔的印象也只限于被高墙围起来的海港,所有走到高墙另一侧的人都永远地消失了,只有艾伊尔人对那里知道得多一点;二来,她和奈妮薇都在法美镇被霄辰人占领的时候见过这样的生物,霄辰人用这些巨兽进行日常的工作和战争。
“我想还是不用了,瓦蓝先生。”伊兰对他说。
“那就让我们为你做一次表演吧!”他又飞快地接口道,“就像你看见的那样,这可不是一般的巡回马戏团,而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可以为你做一次私人演出,有杂技、戏法、动物马戏,你还能看到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甚至还有烟火,我们团里有一名照明者。我们正要去海丹,明天我们就会随风而去了,但只要你稍微给一点酬劳——”
“我的主人不会愿意的,”奈妮薇说道,“她有许多更好的途径可以把钱花掉,而不是看看动物。”实际上紧紧握住钱袋的正是奈妮薇自己。即使是需要花钱的时候,她也只是不情愿地一枚枚向外掏着硬币,似乎每次她都是在用两河流域的标准衡量着各地物价。
“为什么你会想去海丹,瓦蓝先生?”伊兰问,她的同伴显然是说了一些得罪人的话,现在要由她来缓和一下气氛了。“我听说那里现在很乱,军队已经无法镇压那个被称为‘先知’的人发动的叛乱了。那个人在海丹四处布道,宣称转生真龙已经到来,你肯定不想去那种混乱的地方。”
“言过其实了,女士,非常的言过其实,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对娱乐的需要;只要人们需要娱乐,人们就会欢迎我。”瓦蓝犹豫一下,然后向马车靠近了一步,他望着伊兰的眼睛,脸上显出困窘的表情。“女士,实际上,你可以帮我一个大忙,只要我们能为你表演一场。我们的一头马猪在前一座城镇弄出了一点麻烦,那只是个意外,”他急忙说道,“我向你保证,它们是温和的动物,完全没有危险,但西恩达人不仅不让我演出,甚至连经过那里都……嗯,为了赔偿损失和付罚金,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哆嗦了一下。“尤其那罚金可真多。如果你能允许我为你表演一下,只需要稍微给一点钱,我会将你当作我们的赞助人,在全世界传播你善良慷慨的名声。女士……”
“摩瑞琳,”伊兰说,“沙玛瑞德家族的摩瑞琳女士。”因为这一头黑发,她现在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凯瑞安人。她没时间看演出,虽然她很想在有时间的时候好好地看上一次。她这样告诉了瓦蓝,然后又说道:“但如果你真的很困窘的话,我会给你一点帮助。把钱给他一些,奈娜,让他能够继续前往海丹的行程。”她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到处传播她的名声”,但只要能力所及,帮助贫穷和困苦的人是她应尽的责任,即使是在异国的土地上。
奈妮薇一边不高兴地嘟囔着,一边从腰带上掏出荷包,把手伸了进去。她将身子探到马车外面,把手里的东西塞在瓦蓝的手里,一边说道:“如果你从事一项正当的行业,你就不会乞讨了。汤姆,出发!”
汤姆的鞭子响了一下,伊兰被抛回座位里。“你不必那么粗鲁,也不要那么唐突,你给了他多少?”
“一个银角子,”奈妮薇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把钱包放回到腰间,“他不该得到这么多的。”
“奈妮薇,”伊兰几乎是在哀鸣了,“那个男人也许会认为我们是在耍他。”
奈妮薇哼了一声:“有那么一副健壮的肩膀,做上一天工不会杀死他的。”
伊兰没有说话,虽然她并不完全同意奈妮薇的看法。劳动对那个男人来说确实是没什么坏处,但她不认为现在会有什么工作机会。我也认为,若是一项工作不允许瓦蓝先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他就不会接受的。但如果她要讨论这个话题,奈妮薇也许会和她吵架,每次她温和地指出奈妮薇所不知道的事情时,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责备她的态度或言辞太傲慢。她们刚刚吵过一次,不值得为了瓦蓝立刻再启战端。
当他们到达西恩达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已经很长了。这是个相当有规模的村子,村舍用石头和茅草盖成,村里有两家客栈。第一家的名字是“国王的枪骑兵”,在它应该是前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大窟窿,一群人正在那里看着工匠们进行修补。也许是瓦蓝先生的“马猪”不喜欢这家店的招牌,现在那块招牌正靠在那个窟窿的旁边,上面画着一名放低长枪、正在冲锋的骑兵,看上去,它像是被硬扯下来的。
令人惊讶的是,在泥土街道上的人群中有许多白袍众,比马戴辛要多得多。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士兵,同样穿戴着铠甲和圆锥形的钢盔,只是他们披着蓝色的罩袍,上面画着代表阿玛迪西亚的星星和蓟草图案,在这附近一定也有卫戍部队。国王的士兵和白袍众似乎都非常讨厌对方,他们或者对穿另一种颜色罩袍的人完全视而不见,或者彼此怒目相向,几乎立刻就要拔剑出来拼杀一场。一些白袍众在罩袍上阳光普照的图案后面还绣着红色的牧羊人钩形拐杖,他们自称为“圣光之手”——寻找真相之手,但其他人都叫他们裁判者,即使是其他白袍众也会对他们敬而远之。
这一切都让伊兰的心里觉得发冷,但太阳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下山了,即使他们在黑夜里继续赶路,也不能保证可以找到另一家客栈,连夜赶路也会招致不必要的注意,而且他们今天还有必须早宿的原因。
她和奈妮薇交换了个眼神,过了一会儿,她的同伴点点头说:“我们只能停下来了。”
马车在名叫“真实光明”的客栈门口停下,泽凌跳下车,拉开了车门。奈妮薇带着一脸恭顺的表情等待着泽凌先把伊兰扶下马车,但也偷偷给了伊兰一个微笑,她不会再摆出那种阴沉的脸色了。背在她肩头的那个皮囊显得有些不协调,不过还不算太惹眼,至少,伊兰是这么希望的。那里面装的是奈妮薇从麦克拉女士那里拿到的一些草药和药膏,她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们。
伊兰第一眼看见这家客栈的招牌——一个放射出许多光芒的金色太阳,就像那些圣光之子绣在罩袍上的图案一样——她就希望那只“马猪”毁掉的是这家客栈的大门。至少,这个太阳后面没有牧羊人的钩形拐杖。大厅里半数客人都穿着雪白的罩袍,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也都放着头盔。伊兰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不会立刻就转身从这里跑出去。
除了这些士兵之外,这确实是一家不错的客栈,大厅又高又宽敞,墙壁上铺着抛光的乌木嵌板,两座没有生火的大壁炉上装饰着绿色的插枝,诱人的烹调香气正从厨房里飘出来。穿着白围裙的女侍们捧着装有葡萄酒、淡啤酒和食物的托盘在桌子间来回穿行,显得很是愉快。
一位女贵族的到来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毕竟这里距离首都不远,或者人们会以为他们是来自于路上的那幢领主庄园。有几个男人抬头看了伊兰一眼,不过他们似乎对她的“侍女”更感兴趣。当意识到那些男人在看着她时,奈妮薇立刻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容,那些人马上又低头去喝他们的酒了。奈妮薇似乎认为男人看她一眼也算犯罪,即使那个男人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轻薄的举动。所以伊兰有时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奈妮薇又会对衣服那么讲究,为了让那身朴素的灰色衣裙符合奈妮薇的要求,她曾经费了一番力气进行缝纫。一碰到要做针线细活的时候,奈妮薇就无能为力了。
这家客栈的老板贾芮恩夫人是名体态丰满的女子,有一头长长的灰色卷发、一脸温暖的笑容和一双锐利的黑眼睛,伊兰怀疑她能在三十尺以外的地方看见衣襟上的一点磨损,或是地上的一个钱包。而他们显然已经通过了她的审查,所以她展开自己的灰裙子,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向他们表示热忱的欢迎,同时她又问了一下这位女士是要前往阿玛多,还是刚从阿玛多来。
“从那里过来,”伊兰带着一种慵懒而傲慢的神情回答,“那座城市的舞会很有趣,埃尔隆国王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英俊,相貌如此英俊的国王确实不多,但我必须返回我的庄园了。给我和奈娜一个房间,也安排一下我的仆人和车夫。”想到奈妮薇和那张矮床,她又说道:“我的房间里要有两张床,我需要奈娜睡在我旁边。但如果她睡在小床上,她的鼾声会吵醒我的。”奈妮薇恭敬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幸好只是一瞬间而已,不过伊兰说的是实话,她的鼾声实在是太厉害了。
“当然,女士,”身材丰腴的客栈老板答道,“这些我都有,不过您的仆人们就只能睡在马厩的干草棚里了。您看,现在我这里有很多客人。一群流浪汉昨天带着一些可怕的大牲口进了村,那些大家伙中有一个毁了‘国王的枪骑兵’,可怜的西姆失去了一大半客人,现在他们都到这里来了。”贾芮恩夫人的微笑里满意的情绪显然要多过同情。“不过,我确实还有一个房间。”
“我相信你会做好的,为我们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和洗浴的热水,我想我应该早点休息了。”窗外还能看见阳光,但伊兰动作优雅地用手把嘴遮住,仿佛是要掩饰一个小小的哈欠。
“当然,女士,如您所愿,请跟我来。”
贾芮恩夫人带领伊兰上楼的时候,似乎是认为应该和这位女士聊些什么才能让她高兴。于是她滔滔不绝地向伊兰说着现在店里有多么拥挤,她能留下一个房间是怎样的奇迹,那群带着动物的游民都是怎样的一些家伙,把这些废物赶出村去实在是多么应该,还有这些年里所有她招待过的贵族们,就连圣光之子的最高领袖指挥官也曾来过她的客栈。嘿,就在昨天,刚刚有一位号角狩猎者经过这里,他要赶去提尔,他说提尔之岩已经落入某个伪龙手里,男人们真是无恶不作,对不对?“我希望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它。”客栈老板灰色的卷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
“瓦力尔号角?”伊兰说,“为什么?”
“为什么,女士,如果他们找到了它,那就意味着最后战争要来了,暗帝打破了牢狱。”贾芮恩夫人哆嗦了一下,“光明保佑,愿那只号角永远也不要被找到吧!那样的话,最后战争就不会爆发,不是吗?”伊兰觉得自己对这个奇怪的逻辑没法给出什么好答案。
这间卧室有些狭窄,虽然还不至于让人完全动弹不得。房间的墙壁用石膏粉刷成白色,两张单人床靠墙放着,上面铺着有条纹的被褥。两张床中间有一扇可以看见街景的窗户,床和床与白墙之间各有一块不大的空间。窗前有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油灯和火绒匣。另外房里还有一个附镜子的盥洗架,盥洗架下铺着一条小花地毯,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至少,所有的地方都很干净,器具也打磨得光滑明亮。
客栈老板又将枕头拍松了些,整了整被单。她说这两张床的床垫全都是用最好的鹅绒做的,女士的仆人可以从后面的楼梯把她的箱子抬上来,一切都会非常舒适。如果在晚上打开窗户,并且留一道门缝,就能有凉风吹进来,就好像伊兰面对走廊敞着房门睡觉也不会有事一样。当伊兰终于让贾芮恩夫人离开房间的时候,两名穿围裙的女孩送进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蓝色大水壶,和一面盖着白布的涂漆大托盘,在托盘的一侧,能看见酒瓶和两只杯子的轮廓。
伊兰把房门牢牢关上,一边看着房里的情形,一边说道:“我想她相信我们也许会去‘国王的枪骑兵’,虽然那里还有个大洞。”她皱了皱眉,这里再放上他们的箱子就没什么空间了。“也许我们真应该搬过去。”
“我才不会打鼾。”奈妮薇生硬地说。
“你当然不会打鼾,但我必须找些理由。”
奈妮薇重重地喷了一下鼻息,但她只是说:“我很高兴现在我很疲倦,可以顺利入睡。在麦克拉那女人那里,除了叉根茶之外,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助于睡眠的药物。”
汤姆和泽凌上下了三次才把那些带铁框的木箱子都搬上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直不停地抱怨着客栈后面的楼梯有多么窄,箱子有多么重,反正男人全都是这副德性。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口箱子上有树叶形的铰链,那里面装着钱币和各种重要的物品,包括从黑宗两仪师那里缴获来的特法器。那时这两个男人还在抱怨只能睡在马厩里,但看到了房里的情形之后,他们就闭嘴了。至少,他们再没有抱怨睡觉的地方了。
“我们去看看能在大厅里找到些什么讯息。”搬进最后一口箱子时,汤姆这样说道。现在房里的空间只够两个女孩走到盥洗架前面了。
“也许还能在村里走走。”泽凌说,“我在街上看见不少心情很糟糕的男人,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的。”
“这样很好,”伊兰说。他们想这样做,也是因为他们希望证明自己并不止是负责搬箱子的工人,他们在坦其克和马戴辛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许以后还有用武之处,但在这个地方,他们应该做不了什么。“但一定要小心,不要惹上白袍众。”两个男人露出一副“真是受够了”的表情,仿佛伊兰从没看见过他们为了打听消息而换来的满身伤痕。但伊兰原谅了他们,她微笑着对汤姆说:“我已经等不及想知道你能找出什么样的情报呢!”
“等到早晨吧!”奈妮薇用力地说。她看着伊兰的目光非常严厉,几乎可以说是怒目而视了。“如果在那之前,你们用除了出现兽魔人之外的其他理由打扰我们,我就给你们一个可以让你们记一辈子的教训。”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目光,奈妮薇凶狠地扬起了一侧的眉弓,但一等她不情愿地将几枚硬币递给他们之后,他们就承诺绝不打扰两个女人睡觉,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如果我连和汤姆说句话都不行——”伊兰刚一开口,就被奈妮薇打断了。
“我不打算在衣衫不整地睡觉时让那两个男人走进来。”她笨拙地逐一解开裙子背后的钮扣。伊兰走过去帮她的忙,她说道:“我能自己解,你帮我把戒指拿出来。”
伊兰哼了一声,掀起裙子,摸出她缝在裙子底下的小口袋。如果奈妮薇想要费力气,那就随她去吧!现在即使奈妮薇要她过去帮忙,她也不过去了。在裙底的口袋里有两枚戒指,她没有动那枚在成为见习生时得到的黄金巨蛇戒,掏出了另外一枚石头戒指。
这枚戒指上遍布着红色、蓝色和褐色的斑点与条纹,它很大,并不适合戴在手指上。它的外观很古怪,扭曲的边缘让它看上去只有一道边,用指尖沿着这道边滑动,会在经过戒指里面和外面之后回到原点。这是一件特法器,它的作用是可以让持有者进入特·雅兰·瑞奥德,即使不是像艾雯和艾伊尔梦行者那样自身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也可以使用这枚戒指,使用它的人只需要在它接触皮肤的情况下入睡就可以了。而她们从黑宗两仪师那里夺回的两件特法器虽然有同样的作用,却需要使用者对其进行导引。就伊兰所知,即使是男人可能也可以使用这枚戒指。
奈妮薇只穿着亚麻衬衣,将石戒指穿进她胸前的皮绳上,与岚的玺戒和她自己的巨蛇戒放在一起,然后就躺到了床上。她小心地让那枚戒指与自己的皮肤贴在一起,在枕头上稳稳躺好。
“在艾雯和智者们到达之前还有时间吗?”伊兰问,“我从来都没法算清楚荒漠的时间。”
“还有一些时间,除非她早到,但她不会早到的,智者们把她看得很严。长远来看,这对她的将来有好处,她总是太顽固。”奈妮薇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伊兰,仿佛这个评价对伊兰也同样合适!
“记得告诉艾雯,让兰德知道我在想他。”伊兰不打算让奈妮薇有机会教训她,“一定要艾雯……告诉他,我爱他,只爱他一个。”她终于把这话说出来了。
奈妮薇翻了翻白眼,让伊兰感到侮辱。“如果你要我去做的话。”她淡淡地说完这句,就窝到枕头里去了。
当奈妮薇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时,伊兰将一口箱子推到门边,坐在上面,等待奈妮薇醒来。她一直都痛恨等待,如果她去大厅里,奈妮薇应该也不会有事,汤姆也许还在那里,然后……然后就没有了。他现在的身份只是她的马车夫而已。伊兰怀疑奈妮薇是不是在同意扮侍女之前考虑过这一点。叹息了一声,她重重地靠在门板上。她真的很痛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