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艾伊尔人倒卧在兰德脚边,他们身边还趴伏着三个穿着极为普通的衣裤的极为普通的人。与触目惊心的六名艾伊尔死者相比,他们仍然是那样容易让人忽略。被杀死的艾伊尔卫兵,显然在死去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个普通到毫无特点的死人身上,至少都插着两根艾伊尔矛枪。
这远远不是当前危局的全部,兰德在推开门的同时,一声战吼正撞在他的耳膜上:喊叫、呼嚎、钢铁在红石柱间相互砸击。镀金油灯的光线中,前厅的岩之守卫者们正在为他们的生命而战。攻打他们的是一些穿着黑色盔甲的巨大形体,那些形体的肩膀要比守卫者们的头顶还高,它们像是一些巨大的男人,头脸上却生出丑恶的尖角和羽毛,突出的兽口和鸟喙盖住了应该是嘴鼻所在的地方。它们的双足末端有的套着靴子,也有的只长着一双爪子或硬蹄——兽魔人。它们挥舞着形状诡异的长钉战斧、钩形长枪和镰刀形的弯剑劈砍人们的身躯。在它们中间还有一名魔达奥,也披着黑色的甲胄,皮肤却像蛆一样惨白,就像用无血的尸肉做成的亡灵,在地面上来回游移滑动。
在城堡的某个地方,警报骤然响起,又如猝死一般沉寂。随之又有其他不止一处的警报响起,鸣响警报的是黄铜做的大钟。
岩之守卫者们仍在作战,他们的数量要多于兽魔人,但地上的尸体中,人类的数量更要远超过兽魔人。就在兰德看到战局的时候,魔达奥刚刚用一只手撕去一名提尔队长的半张脸,用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黑死刃刺穿了一名守卫者的喉咙,同时,它的身体像蛇一样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躲开了守卫者刺来的长矛。守卫者们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旅人传说,现在它们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他们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有人丢了宽边头盔,扔掉长矛,想要逃跑,却被一个兽魔人用重斧将头颅砸个碎烂。另一个人盯住魔达奥,突然尖叫着转身奔逃。魔达奥迈出蛇一般的步子,挡在他的面前。再过不了多久,战场上的所有人类都会逃走的。
“隐妖!”兰德喊道,“到我这里来,隐妖!”魔达奥立定脚步,仿佛它从未曾移动过。它苍白、无眼的面孔转向兰德,恐惧跟随着它的凝视,如同空气中的涟漪,漫过兰德四周,却被兰德因为阳极力而获得的冰冷镇静挡在了他的体外。边境国有一句俗话:“无眼者的凝视就是恐惧。”兰德曾经相信隐妖会像骑马一样骑乘阴影,侧过身的时候就会消失,这些古老的迷信其实没有很大的错误。
魔达奥向他移来,兰德跳过门口的死尸,在他落地时,他的靴子在积了一层鲜血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滑了一下。“岩之力量!”他在跳跃中就已经高声呼喊,“岩之屹立!”这些战号还是他在提尔之岩不再屹立的那一晚听到的。
他觉得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一个焦急的喊声:“傻瓜!”但他没时间去注意兰飞儿,或是关心她会做些什么。落地时脚步的踉跄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手中的金红色焰剑在他挣扎着保持平衡的同时刚好挡开魔达奥的黑刃。“岩之力量!岩之屹立!”他必须将守卫者召集起来,否则,他就只能单独面对魔达奥和二十名兽魔人。“岩之屹立!”
“岩之屹立!”他听到有人在响应他,随后又是一个喊声,“岩之屹立!”
隐妖如同毒蛇一般游移向前,交叠在它胸前的甲叶如同一层蛇的鳞片,它的进攻甚至比闪电更加迅猛。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兰德只能勉强挡住魔达奥的一次次斩击。这种黑色的金属在煞妖谷山麓之下的萨坎鞑铸就,如果碰到他没有护甲的皮肉,会造成不停溃烂的伤口,几乎像他肋下的伤口一样难以医治。每一次黑色的毒剑与金红色的至上力之刃相撞,都会在房里激起一片灼目的蓝白色光华。“这次你死定了,”魔达奥的话语锉磨着兰德的耳膜,如同枯死的树叶被揉碎的声音,“我会将你的血肉丢给兽魔人,再亲自带走你的女人。”
兰德以最大的冷静和努力战斗着。这名隐妖知道该如何使用一把剑,但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一剑垂直斩在黑剑的剑身上。随着一阵如同冰块落进熔铁的嘶嘶声,金红色的焰剑切过了黑色的钢刃。兰德的下一击让无眼者的头颅飞离了它的肩膀,砍断骨骼的震动摇晃着他的胳膊,漆黑的血液从它断开的脖子里喷涌而出。但这怪物并没有摔倒,仍然在用手中的断剑盲目地戳刺着,无头的躯体踉跄前行,漫无目的地打击着空气。
随着隐妖的头颅滚落在地板上,仍然在战斗的兽魔人相继栽倒。它们尖叫,踢蹬,用生满长毛的双手撕扯着脑袋。这是魔达奥和兽魔人的弱点,魔达奥并不信任兽魔人,它经常用一种兰德并不明白的方法与兽魔人建立连结,这种连结显然保证了兽魔人的忠诚,但也让它们无法在魔达奥主人丧命之后继续生存下去。
仍然站立的守卫者们已经不超过两打,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三三两两地用长矛不停地猛刺面前的兽魔人,直到它们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有些人击倒了无头的魔达奥,但无论他们如何攻击这只妖怪,它一直在疯狂地向四周挥砍着黑剑。随着兽魔人陷入彻底的死寂,人们才能听到不多几个受伤的人类发出阵阵呻吟和抽泣。倒在地板上的人类比暗影生物要多许多,血液覆盖了地面,人们几乎无法看到铺地的黑色大理石。
“别管它,”兰德对那些仍然在攻击魔达奥的守卫者们说,“它已经死了,隐妖总是不想承认它们的死亡。”岚曾经和他说过这件事,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来到提尔之岩以前,他也见过不停垂死挣扎的隐妖。“去照顾那些伤者吧!”
人们盯着这具表面已经布满了伤口、却还在不停挥剑的无头躯体,颤抖着向后退去,嘴里叨念着“潜伏者”——这是提尔人对隐妖的称呼,而他们以前只是用这个称呼吓唬吓唬小孩子。一些人开始在地上的尸堆中寻找还活着的人,将不能站立的幸存者拖到一边,帮助受伤较轻的人站起来。被留在原地的人类躯体占了倒下的人的绝大多数。从伤者自己染血的衬衫上撕下布条作绷带匆忙地包扎,就是现在惟一的救治手段。
这些提尔人不再像他们先前看上去那样漂亮了。他们的胸甲不再放光,甲冑上满是凹口和磨痕,鲜血浸染的伤口污损了曾经华丽的金黑色外衣和马裤。有些人丢了头盔,不止一个人靠在长矛上,仿佛那是惟一支撑他们不会倒下的东西,也许那真的是。他们喘着粗气,脸上显出狂野的表情,那是一种战场上的男人特有的痛苦,混杂了赤裸裸的恐怖和盲目的麻痹。他们目光游移地望着兰德,眼神中包含着畏惧和逃亡的欲望,仿佛这些怪物都是兰德从妖境中召唤出来的。
“擦干净这些矛锋,”兰德对他们说,“隐妖的血如果在金属上存留太长时间,就会像酸一样将金属烧坏。”大多数人都慢吞吞地遵从了他的指示,他们为寻找揩血的材料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纷纷撕下死去同胞的外衣。
又是一阵打斗声从走廊远处传来,喊声和金属的碰撞声都很模糊。这些守卫者已经服从了他的两个命令,现在是确认他们是否会有更多行动的时候了。兰德转身背对着他们,目光穿过前厅,向战斗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跟着我,”他命令身后的人们,并举起手中的火焰剑,提醒他们他是什么人,同时心中希望这样的提醒不会让一根长矛刺入自己的后背。他要冒这个险。“岩之屹立!为了提尔之岩!”
片刻之间,他自己空洞的脚步成为圆柱厅堂间惟一的声音,随后,他的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为了提尔之岩!”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为了提尔之岩和真龙大人!”更多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口号:“为了提尔之岩和真龙大人!”兰德加快脚步,小跑着率领由23名血迹斑斑的战士组成的军队,冲向了提尔之岩的深处。
兰飞儿在哪里,她在这场冲突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兰德没时间去思考这些。死人散布在城堡的走廊里,躺倒在血泊中,有守卫者、仆人,还有艾伊尔人,也有女人。穿着亚麻轻衣的贵族和羊毛外套的仆人以相似的姿势扑倒在地面上,显然是在逃跑时被杀死的。兽魔人并不在乎它们杀死的是谁,杀戮是它们的乐趣。魔达奥更加可怕,半人总是将死亡与痛苦当成它们的荣誉。
再往前走,提尔之岩彻底陷入了沸腾。一群群兽魔人狂暴地冲过走廊,有时候有魔达奥统率着它们,有时候只是兽魔人。它们与艾伊尔人和守卫者作战,砍倒没有武装的人,然后又开始追猎其他人。兰德带领着他的小部队,冲向每一只他们看到的暗影生物。他的焰剑轻易就切穿皮肉和黑色的铠甲。在隐妖面前,不会退缩的只有艾伊尔人,兰德总是越过兽魔人,直接冲向隐妖。有时候,一名死掉的魔达奥也会让十几、二十几只兽魔人一同丧命,有时候魔达奥也会单独地死去。
追随兰德的守卫者中有一些倒下了,再没有起来,但不断有艾伊尔人加入他们,他们的人数很快就增加了将近一倍。一群群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冲散的人们喊叫着四下奔逃,有些人甚至发出了疯痴的笑声。跟在兰德身后的人也不断地被战团冲散,又会有新的人加进来,直到开始跟随他的23个人一个都不剩。有时候,兰德只是孤身作战,或者是跑进一段除了他之外只有死尸的走廊,向远处传来战斗声音的地方冲去。
他跑进一段柱廊中,身后跟着两名守卫者。在他前方,是一段两边有许多门户的长廊。他在那里看见了沐瑞和岚,他们的身边围满了兽魔人。两仪师高昂着头,如同传说中战争的女王,怪兽的躯体在她四周爆成一团团火焰,露出的空隙却立刻被更多的怪兽填满。它们六到八只为一群,不停地从两边的门户里冲出来。岚的剑如疾风般劈向那些躲过了沐瑞的火焰的兽魔人。护法的两颊都浸染了鲜血,但还是冷静地使出一个个招式,仿佛是在一面镜子前操演武艺。这时,一只狼嘴兽魔人拿着一根提尔长矛向沐瑞的后背刺去,岚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一旋身,斩断了那只兽魔人的膝盖。兽魔人跌倒在地,嚎叫着,却还是将矛尖刺入了岚的身体;而另一只兽魔人同时笨拙地用斧背砸在护法身上,让他弯下了双腿。
兰德什么也做不了,已经有五只兽魔人冲到他和他的两名追随者面前,它们全都长着猪嘴、獠牙和公羊角。它们要用纯粹的体重将其他人类撞出这段柱廊。五只兽魔人可以毫无困难地杀死三个人类,除非这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兰德。它们的铠甲在兰德的焰剑下与普通的布衣并没有区别。一名守卫者死了,另一名为了追击受伤的兽魔人而离开了兰德,那是五只兽魔人中惟一还活着的。当兰德赶回柱廊时,前面的走廊里只剩下浓重的焦肉气味和大堆烧焦的尸体,沐瑞和岚都不见了。
这是一场争夺提尔之岩的竞赛,或者是争夺兰德生命的竞赛。战斗在各处爆发,并迅速向外扩散,当一方势力被消灭的时候,才会停止。人类不仅要与兽魔人和魔达奥作战,人类还要和人类作战,暗影生物的身边还跟着暗黑之友。那是些衣着粗陋的家伙,看上去就像是逃兵和酒馆里的混混,他们像害怕提尔人一样害怕着兽魔人,同时又在不分彼此地攻杀着。还有两次,兰德看见兽魔人在与兽魔人作战,他只能假设这是因为魔达奥已经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现在这些兽魔人已经完全变成了嗜血的猛兽。对于这些互相残杀的怪物,兰德总是匆匆将它们抛在身后。
又变成孤身一人的兰德跑过一个转角,冲进三名兽魔人中间,每个兽魔人都有他的两倍宽、一倍半高。其中一个在人脸上突起着钩状鹰喙的兽魔人,正从一具提尔女贵族的尸体上砍下一只胳膊,另外两个兽魔人在一旁急切地看着,舔着它们的兽嘴。只要是肉,就是兽魔人的食物。兰德不知道这场突然的遭遇让哪一方更吃惊,是他还是兽魔人,但先恢复过来的是他。
鹰喙兽魔人第一个倒下,它的盔甲和肚子同样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招万棘蜥蛇本该解决掉另外两个,但刚刚倒下的那只兽魔人仍然在拼命挣扎着,一脚蹬在兰德腿上,让他踉跄了一下,手中的焰剑只削去了一片兽魔人的铁甲,随后刺入另一只兽魔人体内。那只兽魔人狠命空咬了一下它的狼吻,扑倒在兰德身上,巨大的身躯将兰德压在石板地上,同时也压住了兰德的右臂,让他无法挥出焰剑。仍然站立的兽魔人举起它的长钉战斧,带着笑容靠近兰德,仿佛迫不及待地要让它的野猪嘴和獠牙尝到兰德的血肉。而兰德还在挣扎着移动身体,想要吸进一点空气。
一把镰刀形的弯剑将那野猪嘴一劈两半,切口一直贯穿到脖子。
那把剑被从野猪的头颅中拉出来,第四只兽魔人向兰德高声嚎叫,露出两排山羊齿,两只耳朵在羊角边不住地抽搐。然后,它转身就跑,坚硬的蹄子敲在石板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兰德有些晕眩地从兽魔人的尸体下面爬出来。一只兽魔人救了我,兽魔人?兽魔人黏稠乌黑的鲜血流满了他的脸颊。在走廊远端,与羊角兽魔人逃跑方向相反的地方,一片蓝白色的闪光中,两只魔达奥出现在兰德眼前。它们彼此争斗着,用仿佛没有骨骼的柔软身躯发出一连串闪电般的攻击。其中一只魔达奥将另一只逼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那片闪光就消失了。我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这样。我疯了,这一切都只是疯狂的梦。
“你不顾一切危险,盲目地奔跑,狂乱地挥舞着那把……那把剑。”
兰德转过身,看见了兰飞儿。她已经让自己的面容又恢复成女孩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比他年纪大,也许还更加年轻。她提起自己的白色裙子,走过那具提尔女贵族残破的身体,那样子就像是跨过一根倒在地上的圆木。
“你搭建了一个小茅屋,”她继续说道,“而你弹指就能拥有许多大理石宫殿。你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那些兽魔人的生命和灵魂,而你却几乎被它们杀死。你一定要学习,加入我吧!”
“这是你干的?”兰德问,“那只兽魔人,救了我的那只?那些魔达奥?都是你干的?”
她盯着兰德,过了许久,才带着遗憾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如果你还以为会有这样的好运,那你就死定了。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立场,我喜欢这种方式,你不要以为我会公开帮助你。”
“你的帮助?”兰德吼道,“你想让我转向暗影,只凭这样的花言巧语,你没办法让我忘记你是谁。”他开始导引。兰飞儿撞在一堵墙上,沉重的压力让她发出一阵呻吟。兰德维持着这股压力,让她四肢摊开地悬在一副狩猎织锦上,雪白色的长裙也完全平贴在墙上。他是如何屏障艾雯和伊兰的?他必须想起来。
突然,兰德飞过走廊,撞进了兰飞儿对面的一堵墙里,像一只虫子般被死死地压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
兰飞儿并没有呼吸困难的样子:“无论你能做什么,路斯·瑟林,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虽然仍旧紧贴在墙上,她却显得泰然自若。不远处传来战斗的喧嚣,又随着战场的移走而渐渐消失。“你生疏地使用着你能力里最小的一块残片,一步步远离可以让你碾碎所有敌人的地位。凯兰铎在哪里,路斯·瑟林?依旧像一件没用的装饰品,被摆放在你的卧室里吗?你真的以为只有你的双手能持有它?现在你已经解除了它的封印,如果沙马奥在这里,他就会拿起它,用它来攻击你。即使是魔格丁也会拿走它,让你无法使用它,她能用它从任何一位男性使徒那里换取无数的好处。”
兰德努力对抗压住他的力量,但除了能左右摆摆头之外,他什么动作也做不了。凯兰铎落进男性弃光魔使之手,这个想法所带来的恐惧和颓丧几乎将他逼疯。他不停地导引,想探察压住他的是什么样的力量,但伸展出去的至上力却察觉不到任何东西。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那股力量在瞬间消失,他从墙上跌落在地,仍然奋力挣扎了几下,才发觉自己已经自由了,而这一切似乎与他的努力毫无关系。
他望向兰飞儿。兰飞儿依然悬在那里,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仿佛正在河边散步。她正在哄骗他,要将他引入她的怀抱。兰德犹豫着是否要放开她,如果他将能流固定在那里,就这样离开,她也许会为了获得自由而撕碎半个提尔之岩,也可能会有一只经过的兽魔人将她当成是提尔之岩里的普通人而杀死她。一名弃光魔使的死并不会让兰德难过,但想到就这样留下一个女子,或者是其他任何人,让她无助地等待着被兽魔人虐杀,兰德无法让自己下这样的决心。瞥了一眼她平静如水的表情,兰德排除了自己的犹豫。只要她还能导引,提尔之岩中就没有任何人与物可以伤害她,如果他能找到沐瑞屏障她……
再一次,兰飞儿夺走了他做决定的机会,剧烈的能流冲击几乎将兰德推倒,她轻巧地跳落在地上。兰德愣愣地盯着她从那堵墙壁上出现的缺口离开,一边还不疾不徐地掸扫着她的裙子。“这不可能,你做不到。”兰德愚蠢地喘着大气,而她只是向他轻轻一笑。
“如果要拆散一股能流,我不必看到它。我只要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就可以了。你看,你有许多需要学习,希望你能喜欢这样。你总是这么顽固又自大,让人感到不舒服。当你对自己的状况不是那么有信心的时候,就感觉好一些。那么,你忘记凯兰铎了?”
他仍然在犹豫。弃光魔使之一就在他面前。他却完全无能为力。转过身,他奔向凯兰铎。她的笑声似乎一直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兰德没有去攻击兽魔人和魔达奥,除非它们挡了他的路,否则,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在城堡的台阶上全力奔跑,他的火焰剑为他劈开了一条血路。他看见了佩林和菲儿。佩林抡动战斧,菲儿擎着匕首护卫他的后背。兽魔人像是害怕他的战斧一样害怕他黄色眼睛的瞪视。兰德将他们甩在身后,没有再看第二眼。如果有弃光魔使得到凯兰铎,他们都无法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圆柱前厅,跳过仍然躺在那里的守卫者和兽魔人,向凯兰铎冲去。他撞开双扇房门,非剑之剑正躺在它的金玉座架上,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光华璀璨,等待着他。
现在,它就在他的眼前,安然无恙,他却不愿意去碰它。他曾经使用过一次凯兰铎,真正意义上的使用,但只有一次。他知道拿起它会发生什么事,它从真源中牵引的力量要远远超过任何人类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能掌握的。他不情愿地消去手中的金红色焰剑,当剑刃消失时,他几乎再次将它召唤回来。
拖着脚步,他绕过那具灰人的尸体,缓缓地将双手放在凯兰铎的剑柄上。它很冷,如同长夜中的水晶,但它并不像水晶那样光滑到会从掌中滑脱。
一阵寒意让他抬起头。一只隐妖站在门口,犹豫着,它惨白色的面孔,无眼的凝视,正对准了凯兰铎。
兰德经由凯兰铎将自己拉进了阳极力,非剑之剑在他的手中绚烂夺目,仿佛他正握着正午的晴天。至上力将他盈满,如同固形的雷电劈入他的身体,污染也如同黑色的洪流,要将他淹没。白热的熔岩在他的血管中脉动,在他体内的冰冷可以冻结太阳。他必须承受这一切,否则他就会像一枚烂熟的瓜一样爆开。
魔达奥转身逃走,却在眨眼间变成了瘫在地上的一堆黑色的布块和甲片,一股油腻的微尘飘起在空中。
直到导引结束,兰德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虽然他刚刚的举动可能救了他一命,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当他握住凯兰铎的时候,没有任何事情能威胁到他的生命,在他体内脉动的至上力如同这个世界的心跳。有凯兰铎在手中,他无所不能。至上力在撞击他,那是撞碎山脉的重锤。一条导引的细线将魔达奥化成浮尘的残体,和它的衣服甲胄一同扫进了前厅,另外一滴至上力将它们烧成了灰烬。他走出房间,去猎杀那股前来猎杀他的力量。
又有一些怪物来到了前厅。另一只隐妖和一群瑟缩的兽魔人站在厅柱的另一边,死死地盯着飘在空气中的飞灰,那是一只魔达奥最后的残渣。看到兰德和他手中闪耀的凯兰铎,兽魔人纷纷发出兽类的嚎叫,隐妖仿佛已经因为惊骇而陷入了麻痹。兰德没有给它们逃走的机会,他以稳定的步伐迈向它们,一股股导引着至上力,火焰从暗影生物脚下的黑色大理石中咆哮而出,猛烈的高温让兰德自己也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当他走到它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时,火焰已经消失,除了大理石上一个灰暗的圆痕,什么都没剩下。
他走回提尔之岩内部,每一只被他看见的兽魔人和魔达奥都在盘旋的火焰中化成了灰烬。它们在与艾伊尔人和守卫者们作战时被他烧死,在杀戮拼命用捡来的矛剑保护自己的仆人时被他烧死,在寻找更多猎物时被他烧死,在逃跑时被他烧死。他开始加快脚步,小跑变成飞奔。他跑过无助地躺在地上的受伤者,跑过已经僵硬的死者。这还不够,他的速度还不够快,虽然他已经杀死了几十个兽魔人,但它们仍然在这里不停地杀人。
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他的身边躺满了尸体。他必须再做些什么他还没有想到的事。至上力在他的骨骼间游走,那是纯粹的火的精髓。他没想到的……至上力冻住了他的骨髓。一个能杀死所有这些妖物的办法,在同一时刻杀死所有这些妖物的方法。阳极力上的污染在他体内滚动,山一般的秽烂时刻要将他的灵魂淹没。举起凯兰铎,他开始从真源吸取力量,直到他忍受不住,要在迸射的火焰中大声嘶吼。他必须把它们全都杀死。
就在天花板下方,他的头顶上,空气开始缓缓地形成漩涡,愈转愈快,形成一道道红色、黑色和银色的螺旋形条纹。旋涡猛烈地搅动着,不停地向内部塌陷,更加剧烈地沸腾,随着转动,愈来愈小。
汗水从兰德的脸上滚落。他仰头望向那个漩涡,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数不清他和这一团乱流之间连接着多少道能量的丝线。乱流在向内塌陷的同时,却变得愈来愈重。凯兰铎的光芒也变得愈加强烈,让人无法直视。兰德闭上眼睛,光芒似乎穿过他的眼睑,仍旧在灼烧着他的瞳仁。至上力在他身体中奔涌而过,狂怒的洪流要将他的一切都冲入那个漩涡。他必须放开那个漩涡,没有别的选择。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全世界的雷暴被压缩成兽魔人头颅大小的一团。他必须……必须……必须……
就是现在。这个想法如同一阵轻快的微笑,飘过他知觉的边缘。他切断了不停从体内冲出的能流,只留下那个仍在旋转的东西。它的旋转却像是一个钻头,正在钻穿他的骨骼。就是现在。
闪电随之出现,如同银色的溪流,向天花板左右两侧延展开去。一只魔达奥从一条侧廊中走出来,没有容它走出第二步,六条闪电猛地击中它,将它炸成了碎片。其他的电流继续向外飞窜,伸进了每一条走廊,每一秒钟,那团漩涡里还会爆出更多的闪电。兰德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他只能站在原地,因为充盈在体内的至上力而颤抖,这股至上力仍然在通过螺旋向他头顶提供着能量,也时刻要将他彻底摧毁。他能感觉到兽魔人和魔达奥的死亡,感觉到闪电击中它们,烧尽它们的生命。他能杀死任何地方的这些妖物,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他知道。有凯兰铎在,他无所不能。而他也知道,这样的尝试一定也会杀死他自己。
闪电随着最后一只暗影生物的死亡而消失,漩涡向内爆成一股强风,但凯兰铎依旧闪耀如同烈日,兰德依旧在至上力中颤栗。
沐瑞出现在他面前,距离他有十几步远,双目直视着他。她的衣衫洁净如新,蓝色丝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恰到好处,不过她的几束头发终究还是显出了一些凌乱。她看起来很疲倦,也非常惊骇:“你怎么……你做了什么?我没办法相信。”岚出现在她背后,快步向他们走来。他的手中还拿着剑,脸上染着血渍,外衣破损得相当严重。沐瑞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兰德,但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正要走过来的岚,仿佛兰德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连岚也不能靠近。“你……还好吗,兰德?”
兰德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望向一具黑发女孩的躯体。她几乎还是个小孩子,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睁大的眼睛正对着天花板,凝结的血块让她胸口上的衣服变成了黑色。他伤心地弯下腰,拨开覆在女孩脸上的发丝。光明啊,她还只是个孩子。我太迟了,为什么我不早点这样做?一个孩子啊!
“我会找人照顾她的,兰德,”沐瑞柔声说道,“现在你没办法帮她了。”
他的手掌在凯兰铎的剑柄上剧烈地抖动,让他几乎无法握住非剑之剑。“有了它,我能做任何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任何事!”
“兰德!”沐瑞急迫地呼喊。
他不会听的。至上力就在他的体内,凯兰铎喷发着火焰,他就是至上力。他开始导引,将能流灌入孩子的身体,寻觅着,尝试着,摸索着。女孩蹒跚地站立起来,四肢的动作显出不自然的僵硬和紧张。
“兰德,你不能这么做,不可以!”
呼吸,她必须呼吸。女孩的胸口开始一起一伏。心脏,必须跳动。已经变得黏稠黑暗的血液从她前胸的伤口处缓缓渗出。活过来,活过来,烧了你!我不是有意迟误的。她的眼睛凝望着他,上面仿佛盖上了一层薄膜,那是死亡的阴翳。泪水悄悄滚落他的面颊:“她必须活过来!治好她,沐瑞,我不知道怎么做,治好她!”
“死亡不能被医治,兰德,你不是造物主。”
紧盯着这双死去的眼睛,兰德缓缓地撤去了至上力。站立的躯体僵硬地栽倒,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猛地向后甩头,发出悲怒的嚎叫,狂野如同战场上的兽魔人。道道火舌带着他的挫败与痛苦抽击着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
颓然的,他松开了阳极力,将它推走,那就像推开一座巨大的山岩,推开他自己的生命。力量随着至上力流出他的身体,但污染仍然存在,无边的黑暗要将他压倒在地。他必须用凯兰铎撑住身体,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其他人呢?”说出这句话让他感到异常艰难,他的喉咙撕裂一般的疼痛,“伊兰、佩林,还有其他人呢?我是不是也耽误了他们?”
“不算太迟。”沐瑞平静地说。但她依然没有靠近兰德。岚做好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和兰德之间的准备。“你不能……”
“他们还活着?”兰德喊道。
“还活着。”沐瑞向他保证。
兰德松弛而疲倦地点了点头,他竭力不去看那个女孩的身体。三天的等待,他只是为了享受几个偷来的香吻。如果他在三天以前就有所行动……但他必须在这三天里学习知识,一些归纳在一起就会对他有很大用处的知识,如果他能的话。至少,他所做的对他的朋友们来说还不算太迟。
“这些兽魔人是怎么进来的?我不认为它们能像艾伊尔人那样爬过城堡的高墙,至少不会在太阳仍然高悬的时候。太阳还在吗?”他摇摇头,赶走了脑子里的迷雾。“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兽魔人到底是怎么潜进来的?”
回答他的是岚:“今天下午的时候,八艘装粮食的大驳船停在提尔之岩的码头上,很显然,没有人曾经怀疑为什么运粮船会从上游下来……”他加重了这段话的语气,其中显出轻蔑的味道,“……以及它们为什么会停在城堡的码头上,为什么船上的人都将舱口紧紧封闭,直到黄昏。大约两个小时之前,来了一队三十辆的马车,它们被认为是某个领主或其他什么人从乡下返回城堡的队伍。当马车和船上的帆布被掀开时,跳出来的全部是半人和兽魔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它们还有没有其他的潜入路径。”
兰德再次点点头,这个动作让他差点跪摔在地上。突然间,岚闪到兰德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沐瑞用手扶住他的脸,一阵寒意涌过他的身体,不是那种全力医疗时彻骨的寒冷,但这股寒意迅速将他的疲倦带出了体外,至少是大部分疲倦。他的体内仍然留下了一个种子,仿佛他已经在田里锄了一整天的地。他从凯兰铎上抬起身体,岚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确定他是否真的能够独自站立,或者这名护法也许只是不能确定他有多么危险,心智是否依旧健全。
“我故意留下了一些倦意,”沐瑞对他说,“今晚,你需要休息。”
睡眠,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时间睡眠,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想让沐瑞干涉他的行动,不过,他还是说出:“兰飞儿在这里,这不是她干的,她是这么说的,我相信她。你看起来并不觉得惊讶,沐瑞。”兰飞儿对他的帮助会让沐瑞惊讶吗?有什么事能让她惊讶?“兰飞儿在这里,我和她交谈过,她不想杀死我,我也不想杀死她,而你丝毫不觉惊讶。”
“我怀疑你是否有能力杀死她,至少现在还怀疑。”她瞥了凯兰铎一眼,黑色的眼睛微微一闪,“除非你有了助力。我也怀疑她是否会尝试杀死你,至少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对于弃光魔使所知甚少,而关于兰飞儿的信息,我们掌握的最少,但我们确实知道,她爱路斯·瑟林·特拉蒙。不过,如果凭这个就说她对于你是安全的,肯定过于武断。除了杀死你,她可以对你造成很多伤害。我只是认为,只要她觉得有可能赢回路斯·瑟林,她就不会杀死你。”
兰飞儿想要他,那个被母亲们用来吓唬孩子,却没有几个母亲会当真相信的夜之女。她真的吓坏了他,但现在他却有些想笑。他曾经因为看一眼艾雯以外的女人而有罪恶感,而艾雯并不想要他。但至少,安多的王女想要吻他,一个弃光魔使声称爱着他,这几乎能让人发笑了,但还不够完全。兰飞儿似乎是在嫉妒伊兰。那个浅色头发的贱货,她是这么称呼伊兰的。疯狂,太疯狂了。
“明天。”他转身从他们面前走开。
“明天?”沐瑞说。
“明天,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他会告诉沐瑞一些事。想象着如果将自己的一切告诉沐瑞,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兰德又想笑了。但他真的清楚自己的一切吗?兰飞儿差不多给了他最后一块拼图,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今晚,他又前进了一步。握住凯兰铎的手在微微颤抖,有了它,他能做任何事。我还没有疯,没有疯到会为所欲为。“明天。今晚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光明会做出安排。”明天,他会开始释放另一种闪电,也许能救他,也许会杀死他的闪电。他还没有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