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上罩衫,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枚石戒指放在床头柜上一本打开的书旁边。这枚戒指上布满了棕色、红色和蓝色的斑点与条纹。对于一根手指来说,它的内径有些大,而且形状也不合适,扁平的戒指呈现扭曲的形状,用指尖沿着戒指的一边滑动,在从内外两面滑过戒指的上下沿之后,指尖会回到出发的那一点。虽然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但这枚戒指确实只有一个边。没有这枚戒指,她也许会失败,她将它放在一边,并不是为了要让自己失败。她早晚要尝试脱离这枚戒指,否则她就永远都在梦想游泳的时候却只是浸湿一点脚趾。也许,现在就是应该尝试的时候,这就是原因。
厚重的皮封书书名是《塔拉朋之旅》,由坎多人爱瑞安·罗马尼在五十三年前写成,这是根据作者在书里的第一行写上的日期判断的。这么短的时间,坦其克不该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而且,这是她找到的惟一一本上面的图画还有些用处的书,大多数书本里只有一些国王的肖像,或者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些战役场面。
黑暗布满了两扇窗户,不过灯光非常明亮,床头柜的镀金烛台上立着一根点燃的蜂蜡长蜡烛。这是她自己去取来的,这样的夜晚,不该再为了一根蜡烛而支使女仆了。大多数仆人都在照料伤患,或是为他们的爱人哭泣,或是在接受别人的照料,她们有限的医疗能力只能用在那些有生命危险的人身上。
燕子浮雕床柱的大床旁边,有两把高背椅,上面坐着伊兰和奈妮薇。她们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焦虑,掩饰的方法却不一样。伊兰努力装出一副严肃而平静的样子,只有在她觉得艾雯没看她的时候,会担心地皱一下眉,咬咬下唇。奈妮薇完全是一副轻松而充满信心的样子,那是一种在被她抱上病床时也能够感到宽慰的表情。但艾雯认得她的那双眼睛,它们告诉艾雯,奈妮薇也在害怕。
艾玲达双腿交叠坐在门边,灰褐色衣服与深蓝色地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次,艾伊尔女子将她的长刃匕首插在腰带的一侧,另一侧则挂上了她的箭囊,四根短矛横放在她的膝头。她的皮革小圆盾就放在手边,盾上放着她的角弓,被插在能用皮带绑在她背上的鞣革弓匣里。今晚之后,艾雯再不会因为她的全副武装而挑剔她了,艾雯自己也很想握着一道时刻能投掷出去的闪电。
光明啊,兰德做了什么?烧了他吧,他几乎像隐妖一样吓坏了我,也许比隐妖更糟糕。这不公平,为什么他能做到那样,而我却连其中的能流都看不到?
她爬上床,将那本皮封面的书放在膝盖上,皱起眉看着一幅坦其克的雕版地图。实际上,上面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十二座堡垒围绕着海港,守卫着三座满是丘陵的半岛上的城市。沃兰那是东方的半岛,中间的是马赛塔,卡派尼半岛最靠近爱瑞斯洋。没有用。有几个大广场,一些开阔地应该是公园,几座远古的统治者纪念碑。全都没有用。几座宫殿看起来倒有些奇怪,比如卡派尼半岛上的大圆环。在地图上,它只是个圆环,但作者描述它是一座巨大的集会地,可以让数千人在里面观看赛马和照明者的烟火表演。在马赛塔半岛还有一座王者圆环,它比大圆环更大。沃兰那半岛上有一座帕那克圆环,只比王者圆环小一点,照明者行会的礼堂也被标在地图上。这些全都没有用,书中的文字肯定也不会有用。
“你确定你想不用戒指进行尝试?”奈妮薇平静地问。
“确定。”艾雯也尽量平静地回答,她的胃像她今晚看到第一个兽魔人时那样剧烈地抽搐着。那只兽魔人抓着那个可怜女子的头发,像杀兔子一样切开她的喉咙,女子的尖叫声也像濒死的兔子一样。杀死那只兽魔人并没有让艾雯好受一些。那名女子已经死了,就像那只兽魔人一样,只有她的尖叫声萦绕在艾雯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如果这没有用,我可以戴着那枚戒指继续尝试。”她斜过身,用拇指的指甲在蜡烛上划了一道,“烧到这里时叫醒我。光明啊,真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时钟。”
伊兰朝她笑了笑,笑声微微有些颤抖,听起来几乎不像是装出来的。“卧室里的时钟?我母亲有十几个时钟,但我从没听说过在卧室里放时钟的。”
“嗯,我父亲有个时钟,”艾雯嘟囔着,“那是全村惟一的时钟,我真希望它能在这里。你觉得那根蜡烛在一小时之内能烧到那里吗?我不想睡太久。一烧到那里,你们一定要立刻叫醒我,立刻!”
“我们会的,”伊兰安慰她,“我保证。”
“那枚石戒指,”艾玲达突然说,“既然你不用它,艾雯,就不能有人——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借助它和你在一起吗?”
“不能。”艾雯低声说。光明啊,真希望她们都能和我在一起。“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么想。”
“只有你能使用它,艾雯?”艾伊尔女孩继续问道。
“我们都能使用,”奈妮薇回答,“即使是你也可以,艾玲达。使用它的女人不需要有导引能力,只要在睡着时让它接触自己的皮肤就可以了。就我们所知,男人或许也能使用它。但我们并不像艾雯那样清楚特·雅兰·瑞奥德,以及那个世界的规则。”
艾玲达点点头:“我明白。一个女人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会犯下错误,而她的错误能杀死她自己,也能杀死其他人。”
“没错,”奈妮薇说,“梦的世界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了解的。”
“但艾雯会小心的。”伊兰对艾玲达说着,却明显是想让艾雯听到,“她保证过,她只是去看看,小心地看一看!不会再多做什么。”
艾雯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幅地图上。小心。如果她没有那么满怀妒忌之心看守着她的扭形戒指(她认为那是她的,白塔评议会也许不会同意她的看法,但她们并不知道她拥有它),如果她让伊兰和奈妮薇多用几次那枚戒指,现在她们很可能就知道该如何与她同行了。但她并不是因为后悔这个才会躲避两位同伴的目光,她只是不想让她们看到她眼中的恐惧。
特·雅兰·瑞奥德,看不见的世界,梦的世界。它不是普通人的梦境,虽然普通人也会偶尔掠过特·雅兰·瑞奥德,那时他们总是做着如生活一般真实的梦。特·雅兰·瑞奥德就是真实,在这看不见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发生的方式不同寻常。在那里发生的一些事,并不会影响现实世界——一扇门在梦的世界中被打开,在现实世界中仍然会是关闭的;一株在那里被砍倒的树,在这里仍然会屹立如初;但一名女子会在那里被杀死,或者被静断。“不同寻常”只是对那里的一种粗浅描述,在这看不见的世界中,与现实世界对应的所有地方都是开放的,也许那里还对应着其他的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到达,或者至少可以到达这个地方在梦的世界的镜像。因缘的编织在那里可以得到解读——过去、现在和未来——只要解读的人了解方法。能进行这种解读的人就是梦卜者。自从珂芮宁·尼达死去之后,白塔就再也没有过梦卜者了,而那已经是将近五百年前的事情。
确切地说,是四百七十三年,艾雯心想,或者到现在是四百七十四年了?珂芮宁是什么时候死的?如果艾雯能在白塔完成初阶生的训练,在那里进行见习生的学习,也许她就能知道了。有太多她要知道的,她却没有时间去了解。
一张特法器的清单就放在艾雯的口袋里,其中大多数都小到可以装进衣袋里,这些特法器在黑宗两仪师逃离白塔时全被偷走了。她们三个各有一份这样的清单,这些被盗的特法器中,有十三件的旁边写着“用途不明”和“最后研究者为珂芮宁·尼达”。但如果两仪师珂芮宁真的没发现它们的用途,艾雯倒是清楚其中一项功用:它们可以提供特·雅兰·瑞奥德的入口,也许不像那枚石戒指那样容易,也许使用它们需要导引,但它们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有两件特法器已经从吉尔雅和亚米柯身上追回:一只直径三寸、两边都雕刻着紧密的螺旋花纹的铁盘;一块长度不超过艾雯手掌的薄片,显然是由纯净的琥珀所制,却硬得能在钢铁上刻出痕迹,薄片中央雕刻着一个入睡的女人。亚米柯对于这两件东西的功用供认不讳,吉尔雅亦然。在沐瑞对吉尔雅进行了一次单独审讯后,这名暗黑之友的面容异常苍白,对待女孩们也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礼貌。将一股魂之力导引进入这两件特法器中的一件,它们就会带你进入睡眠,以及特·雅兰·瑞奥德。伊兰曾经简单地对它们进行过测试,确实起作用,虽然她只看见了提尔之岩内部和摩格丝在凯姆林的王宫。
无论尝试的时间有多么短暂,艾雯并不想让伊兰进行这种尝试。当然,她的不愿意并不是出于嫉妒,而且她的抗议也不算非常强烈,因为她害怕伊兰和奈妮薇会听出她声音里有着什么。
追回了两件特法器,意味着还有十一件仍在黑宗手里,这就是艾雯所害怕的。十一件能够带领女子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特法器,全部由黑宗两仪师掌握着。当伊兰在看不见的世界进行短暂旅行时,她很可能会遇到在那里等待她的黑宗两仪师,或者她会在没有发觉的时候就与她们不期而遇。这个想法让艾雯的胃止不住地抽搐。现在,她们等的是她了。但是不太可能,至少不太可能蓄意为之——她们怎么会知道她正在进来——然而在她进去时,她们还是有可能就在那里。她能对付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除非她遭到突袭,但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如果她们真的要突袭她呢?如果她们是两三个在一起呢?如果莉亚熏、蕾娜、加丝玛·埃米、洁安·凯德和所有其他黑宗两仪师都在一起呢?
皱眉看着地图,她让自己松开已经握得关节泛白的手。今晚的灾祸让每一件事都变得急迫,如果暗影生物能够进攻提尔之岩,如果一名弃光魔使能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她就不该再因为恐惧而畏缩不前。她们必须知道要做什么,她们必须在亚米柯含混的故事之外寻找其他的线索,其他有用的线索。她希望能知道马瑞姆·泰姆的囚笼是否正在被运往塔瓦隆的途中,希望她能进入玉座的梦境,将知道的一切告诉玉座。也许对于一位梦卜者来说,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得到。于是,坦其克就变成她惟一能进行探察的目标。
“我一定要一个人进去,艾玲达,只能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平静而稳定,但伊兰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艾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仔细查看这份地图,她已经将它印在脑海里,包括所有相关的与无关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也会存在于梦的世界,当然,梦的世界的内容会比这个世界更多。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的地。她翻开书中的另一页,这是书里惟一一处用雕版画描绘的一座建筑物,对应着地图上标出的名称是——帕那克宫。如果她出现在一个房间里,却不知道它在城中的位置,那将是毫无意义的,但也许这一切的努力都毫无意义。她将这个想法推出了自己的脑海,她必须相信她们有机会找到线索。
这幅雕版图里有一座穹顶很高的大房间,一根绳子拴在房柱齐腰高处,目的是阻止人们过于靠近墙边的一些架子和敞开的壁橱,那里面展示着一些物品。大多数展示品都模糊不清,除了立在房间远端的那一个。制作这幅绘图的艺术家努力地突显出那里的一副巨大骨架,使得这幅画剩余的一切都成了它的陪衬。这副骨架有四根粗重的腿骨,艾雯能认出来的只有这个,它的高度至少有十二尺,超过了艾雯身高的两倍。圆形的头颅像牛头一样长在贴近双肩的地方,看起来完全能让一个小孩爬进去。从这幅图来看,它似乎有四个眼窝。这副骨架让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有了明显的区别,艾雯绝不可能将它误认为其他东西,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作者知道,他也没有在这本书中写出它的名字。
“但帕那克究竟是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将书放在身旁。她已经将这幅图研究了十几遍,“所有的作者似乎都以为看书的人知道这个。”
“坦其克的帕那克在权威上与国王相当。”伊兰像是背诵书本一般地回答,“她负责地方税务、进口关税和国民税捐,而国王的职责是将这些款项使用在正确的地方。帕那克控制国家侦骑和法庭,但最高法庭是国王的管辖范围,当然,军队属于国王,除了帕那克军团,她……”
“我并不真的想知道。”艾雯叹了一声。她只是想说些话,迟一些去做她必须要做的事。蜡烛愈烧愈短,她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她知道该如何走出梦境,如何唤醒自己,但梦的世界的时间和真实世界并不一样,在那里很容易迷失轨迹。“烧到那道痕迹就叫醒我。”她说着。伊兰和奈妮薇低声抚慰着她。
躺回到她的羽毛枕头里,一开始,她只是凝望着天花板,在脑海里描绘着蓝天、白云和飞翔的燕子。她并没有看见它们。
这些日子里,她的梦一直都很可怕。兰德出现在那些梦里,如同山岳一般高峻。他走过一座座城市,碾碎脚下的建筑,尖叫着的人群如同蚂蚁般从他面前逃开。尖叫的人变成了兰德,他被重重铁链锁紧。兰德筑起了一堵墙,他在墙的一边,而她和伊兰,还有其他陌生人在另一边。“一定要这样,”他一边堆砌石块,一边说,“我不会让你们在这个时候阻止我。”
这些还不是噩梦的全部。她梦见了艾伊尔人在互相攻打,彼此杀戮,甚至扔掉武器,如同疯子一般四处乱跑。麦特在和一名霄辰女子摔跤,女子和他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匹狼——她确定那是佩林——正在和一个男人战斗,那个男人的面孔不停地发生变化。加拉德将全身裹在白色中,仿佛正披着他的裹尸布,而盖温的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憎恨。她的母亲在痛哭流涕。
这些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知道它们有着特殊的含意。它们丑恶而可怕,她却不清楚它们到底代表着什么。她怎么敢奢望能在特·雅兰·瑞奥德之中找到任何讯息或线索?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除非选择无知。然而,她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尽管忧心忡忡,想要入睡却不是很大的问题,艾雯早就精疲力竭了。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沉重而有规律,她将自己的意识固定在帕那克宫殿的那个房间和里面的巨型骨架上。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她还记得使用石戒指的感觉,走进特·雅兰·瑞奥德的过程。沉重——规律——呼吸。
艾雯后退半步,倒吸一口气,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近看之下,这具骨架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巨大,经过漂白的骨骼变得晦暗而干燥。她站在它前面,拦人的绳子在她背后。那是一条白色的绳子,有她的手腕那么粗,显然是用丝编成的。她毫不怀疑,这里就是特·雅兰·瑞奥德。一切的细节都那么真实而细腻,即使是她从眼角瞥到的那些东西也是如此。在确定身处何方的时候,她能够察觉到这里和一个普通的梦有什么样的区别。而且,它感觉起来……是正确的。
她向阴极力敞开了自己。在梦的世界,即使是手指上留下的一道伤痕,醒来时也仍然会存在。如果在这里被至上力杀死,或者是被剑、棍棒杀死,在真实世界都将无法再醒来。她不想在这里有任何一个虚弱的瞬间。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入睡时的罩袍,而是一套与艾玲达的衣服很像的艾伊尔服装,只是衣料是红色的锦缎,就连脚上齐膝的软靴也是红色皮革制成的,也许这种软皮做手套更合适,衣服则全部用金线缝制,上面还装饰着缎带。她向自己微微笑了笑,在特·雅兰·瑞奥德那里,身上的衣服是根据穿戴者的意愿决定的。显然,她思想中的一部分做好了迅速行动的准备,而另一部分却想要去参加舞会。这样可不行。红色渐渐褪成灰色与褐色,外衣、裤子和靴子完全变成了枪姬众的模样。不过,这样在一座都市中并不会比较好。突然间,她的身上换成了菲儿一直穿着的暗色窄裙,高领的贴胸上衣,长袖子,在裙子的侧面有一道长而窄的开叉。现在竟然会担心这种事情,真是愚蠢。没有人会在他们的梦里看见我,普通的梦无法到达这里,我就算全身赤裸也没有关系。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她真的全身一丝不挂,她的脸立刻羞得通红。当然,就像她洗澡时一样,没有人会过来看她的裸体,但她还是匆忙地穿回了那身暗色的裙装,一边警告自己要记得脑海中的一闪念,在这里会如何对现实状况产生影响。这种情况在拥抱至上力时尤其明显。伊兰和奈妮薇以为她知道很多,她确实知道一点看不见的世界的规则,但这里还有成百上千条规则是她不知道的。她必须学习它们,如果她真的是继珂芮宁之后,白塔第一个梦卜者。
她仔细地观察那巨大的颅骨。她在乡下长大,知道动物的骨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还是没见过有四个眼窝的颅骨。现在仔细看上去,下面的两个应该是生长牙齿的地方,它们中间应该是原来鼻子所在的位置。也许这是一只极为巨大的野猪,但这个颅骨和她见过的猪颅骨并不一样,它的身上承载着久远的历史,非常久远的历史。
因为体内的至上力,她能感觉到这样的事情。这里和现实世界一样,在导引的时候自身的知觉会变得异常灵敏。她能感觉到五十尺高的天花板上,镀金的石膏浮雕里细小的裂缝,抛光的白石地面上看不见的坑洼,这些看不见的缝隙遍布在地板的所有地方。
房间非常巨大,差不多有六百尺长,宽度有长度的一半。细长的白色圆柱成行排列,白色的丝绳围绕房间,挡住了所有的墙壁,只有在顶着双尖的拱门旁边才有中断。在厅中的地面上还立着许多抛光的木架和橱格,里面同样放着许多物品,周围也用白绳围住。在天花板下面,一扇精致的小雕窗穿透了墙壁,透射进充足的阳光。很显然的,她梦见自己要在白天进入坦其克。
“一个关于古老纪元的宏大展览,展品可以追溯到传说纪元和传说纪元之前。展览对所有人开放,即使是平民也可以进来。每个月会有三天时间开放展览,节日期间也会开放。”爱瑞安·罗马尼在书中就是这样记述的。他用华丽的词句描述了作为展品的无价之宝昆达雅石雕像,全套一共六件,放在一个玻璃匣中,陈列于大厅的正中央。在展览开放的日子里,一定会有四名帕那克的私人卫士看守这件宝物。他还用两页的篇幅描述了一些传奇兽类的骨架,“从没有活着被人看见过”。艾雯确实能看到一些这样的骨架。在大厅的一边,有一具看起来有点像熊的骨架,但一头熊不该有两颗艾雯的前臂那么长的门齿。与之相对的另一边是一具有些纤细的四足兽骨架,它的脖子长到令人咋舌,使它的颅骨伸到了大厅一半的高度。沿着大厅墙壁还摆放着更多的奇异骨骼,与它们外表显示的悠久历史相比,提尔之岩仿佛刚刚才建成一样。从围绳下面钻出来,她缓步朝大厅门口走过去,并不时四下打量着。
一个表面满是风雨蚀痕的女人石像,看上去身上没穿一丝一缕,但她的长发裹住了全身,一直垂到她的脚踝。从外形看,它与同一只匣子里的其他雕像并没有区别——每个雕像都不比艾雯的手大多少——但它让艾雯有一种似曾相识、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艾雯相信,它是一件法器。她很奇怪白塔为什么没有设法从帕那克宫拿走它。一只精细扣结的项圈和两只手镯由黯沉的金属打制而成,这套东西被放在一个单独的架子上,艾雯看到它们的时候,心中止不住一阵颤栗。她感觉到黑暗与痛苦伴随着它们,古老到难以追溯的痛苦,却又鲜明得如同入肉的利刃。一样银色的东西被放在另一边的橱格里,形状是一个三角的星星嵌在一个圆环里。艾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材料,它比金属还要柔软,上面满是刮痕和凿痕,但它的感觉比那些远古的骨骼还要古老。从十步以外,艾雯就能从它上面感到一种傲慢与空虚。
有一样东西,真的看起来很眼熟,虽然艾雯说不出为什么。它被塞在墙角的一个橱格里,仿佛摆放它的人不知道它是否值得被展示出来,那是一座破碎雕像的上半段,用一种闪亮的白石雕成——一名女子单手高举,掌中擎着一枚水晶球,她的面容平静庄重,充满了智能的威严。如果雕像还是完整的,应该有三尺高。但为什么它让艾雯感到如此熟悉?那名女子仿佛正在呼唤艾雯,要艾雯把她拾起来。
直到艾雯的手指在那具破损的雕像周围合拢,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过了围绳。愚蠢,我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她心想。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她的手抓住雕像的时候,至上力立刻在她的体内汹涌澎湃,急不可待地冲入那座雕像,又冲击回来,如此反复不停。水晶球闪烁不定,不停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次光芒的爆发,艾雯都觉得有无数根利针刺入她的脑髓。她痛苦地抽泣了一声,松开握住雕像的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颅。
雕像落在地板上,裂成几块,水晶球则彻底碎成齑粉。针刺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关于疼痛和恶心的灰暗回忆,让她的膝盖不住颤抖。艾雯用力闭紧眼睛,让自己不会看见房间在自己的眼中晃动。那座雕像一定是一件特法器,但为什么她只是碰碰它,就会被伤成这样?也许是因为它是残破的,也许,因为残破,它无法再实现以前的功能。艾雯甚至不想去思考它原先的功能是什么。测试特法器是一种危险的行为,至少在造成危害之前就被打碎了,至少在这里是被打碎了。为什么它好像是在召唤我?
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艾雯睁开了眼睛。那座雕像又回到了橱格里,恢复成她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完整模样。特·雅兰·瑞奥德中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但这件事的诡异远远超过了她能承受的限度。这不是她到这里来的目的,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离开帕那克宫的路径。重新跨过围绳,她匆匆向门外走去,同时竭力让自己不要奔跑起来。
宫殿中没有半个生命,至少是没有人类的生命。艾雯的面前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央的巨大喷泉池里,五颜六色的鱼儿欢快地来回游动。工艺精美的圆柱走廊环绕在院子周围,点缀在走廊上方的阳台都装饰着缎带般的石雕花边。喷泉池水的表面漂浮着一层莲叶,白色的花朵足有宴会中使用的盘子那么大。在梦的世界里,一个地方的样子会和被称为现实世界的那个地方完全相同,只是除了人以外。精心打制的黄金灯架沿着走廊排列,上面的烛芯都没有燃烧过的痕迹,但艾雯能从那些蜡烛上面闻到一股芳香的脂气。脚踏在颜色鲜亮的地毯上,没有扬起半点尘灰,但这片地毯肯定从没有人打扫过,至少在这里没有过。
恍惚间,她看见有一个走动的背影出现在她前方,那是一个男人,身上穿着镀金的精致铠甲,一顶装饰着白色鹭羽的尖顶金盔被他夹在腋下。“爱尔达?”他微笑着喊道,“爱尔达,过来看我啊!我被任命为帕那克军团的首席将军了,爱尔达?”他向前迈出一步,仍然在高声呼喊着,突然间,人影消失了。那不是梦卜者,甚至不是一个像她使用石戒指,像亚米柯使用铁盘那样使用特法器的人。只是一个在梦境中无意间擦过特·雅兰·瑞奥德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这里有着什么样的危险。人们有时会在做梦时进入特·雅兰·瑞奥德,死在那里,也在现实世界中猝死在床上。现在那个人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一个普通的梦中。
提尔之岩里,床边的那根蜡烛正在燃烧,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时间也正在被一段段烧掉。
艾雯加快了脚步,走向通往外界的那座高大的雕刻门,门外是一道宽阔的白色阶梯,阶梯连接着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广场。坦其克跨过陡峭的小山,向每一个方向延展,白色的建筑物重重相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几百座纤细的尖塔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尖顶圆塔,其中有一些镀上了金帛。帕那克圆环是一堵由白石砌成的环形墙壁,位于宫殿之外不到半里的地方,它比帕那克宫稍微矮一点。帕那克宫矗立在艾雯视线所及之内最高的一座山丘上。现在她站在这段漫长阶梯的顶端,足以看到西方波光粼粼的海面,许多小山余脉伸入海面,形成一道道港湾,城市其余的部分就座落在那里。坦其克比提尔更大,也许比凯姆林还要大。
有那么多地方需要去搜寻,艾雯甚至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她要寻找黑宗两仪师出现的迹象,又要寻找可能会针对兰德的危险,但前提是这两者真的存在于此。如果她真的是一位梦卜者,并且经过了运用这种异能的训练,她肯定会知道应该寻找些什么,要如何解释她在这里看到的情景,但现存于世的人里没有人能教导她。艾伊尔的智者们应该会知道如何阐解梦境,艾玲达却极不愿提起那些智者们,所以艾雯也没有问过其他的艾伊尔人。如果她能找到一位智者的话,也许智者能教导她。
她向广场迈出一步,突然间,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巨大的岩石尖锥在她周围耸立,炙热的环境吸干了她呼吸中的湿气,阳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衣服,正直接烧灼她的肌肤,吹到她脸上的气流仿佛刚刚从火炉中喷涌出来。向远方望去,几乎是完全裸露的大地上只有零星几株低矮的枯树、很少的几片硬草,以及她不认识的一些多刺植物。不过,她还是认出了面前的野兽是一只狮子,即使她以前从没见过活的狮子。它趴在不到二十步远的一条岩石裂缝里,慵懒地甩动着带有一团黑毛的尾巴。狮子并没有看艾雯,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百步以外的地方,那里有一只浑身硬毛的大野猪,一边低声哼着,一边在一片荆棘树丛的根部刨挖着,根本没注意到蜷伏在树上的艾伊尔女子,正准备掷出手中的利矛。这名女子的衣着就像提尔之岩中那些艾伊尔人一样,她用束发巾围住头部,只是没盖住自己的脸。
是艾伊尔荒漠,艾雯难以置信地想,我跳到了艾伊尔荒漠!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的思绪?
艾伊尔女子全身纹丝不动,现在她的目光从野猪那里转移到艾雯身上。但如果说那是一头野猪,它的样子又不完全符合艾雯的认知。
艾雯确信那名女子不是一位智者,根据她以前了解到的信息,智者并不会穿上枪姬众的服装,想成为智者的枪姬众必须“放手弃枪”。这一定是一名在梦中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艾伊尔女子,就如同宫殿里的那个男人。如果当时那个男人转过身,他也会看见艾雯。艾雯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脑海中一个清晰的坦其克影像上——大厅中那副巨大的骨架。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副骨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这一次,她注意到所有这些骨块全是被丝线串在一起的,串连的手艺非常精巧,以至于旁人很难看出加工的痕迹。那个举着水晶球的半段雕像仍然被放在橱格里它的位置上。艾雯没有走近它,也没有走近让她感到无比痛苦和酸楚的黑色项圈和手镯。那件外形为女子石雕的法器向她发出丝丝诱惑。你想拿它做什么?光明啊,你到这里是来观看、搜寻的!仅此而已,继续进行你的任务,女人!
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道路,回到了那座广场。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与在现实世界并不相同,伊兰和奈妮薇时刻都有可能叫醒她,而她现在甚至什么都还没有做。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她从现在开始,必须小心注意自己的心思。不能再去想什么智者了,但即使是这样的警告也会让她跑到别的地方。把精神集中在要做的事上,她用力地对自己说。
她快步穿过这座空旷的城市,有时还会小跑一段。石板路的街面不停地上下起伏,盘旋回转,所有的拐弯都是弧形的。一路上,除了绿背的鸽子和淡灰色的海鸥,艾雯没有见到一个人。每当她靠近这些鸟群的时候,它们就会全部振翅高飞,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拍翅声。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鸟,却没有一个人?飞虫从艾雯的头边嗡嗡飞过,她能看见蟑螂和甲虫在阴影中匆匆爬过。一群骨瘦如柴、色彩斑驳的狗,从艾雯前面很远的地方缓步跑过街道。为什么会有狗?
她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黑宗两仪师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这里是否会存在针对兰德的危险?大多数建筑物都涂了一层白色的石膏,而那些石膏有许多已经破碎崩裂了,经常会露出下面陈腐的木材和浅褐色的砖块。只有那些高塔和大型建筑物(艾雯认为那些都是宫殿)是用白色的石头砌成的,不过,即使是这些巨石上也已经出现了裂缝。只不过这些裂缝太小,不容易被眼睛看到,只有艾雯能够透过体内的至上力感觉到它们。这些裂缝如同蛛网一般密布在高塔和圆顶上,也许这其中有着某些意义,也许这意味着坦其克的居民并没有对这座城市善加看护。这完全有可能。
一个男人突然尖叫着出现在空中,朝艾雯面前的地面直坠下来,吓了艾雯一跳。而且她才刚刚看清那个男人身上松垂的白色裤子和被透明面纱盖住的浓密胡须,他就消失了,那时他和石板路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三尺。如果他撞在特·雅兰·瑞奥德的地面上,他就会被别人发现死在床上。
他和那些蟑螂一样毫不重要。艾雯这么对自己说。
也许那些建筑物里面隐藏着什么。这是个疯狂的希望,能够实现它的机会相当渺茫,但几乎陷入绝望的艾雯会尝试任何一种方法,几乎是任何一种方法。时间,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她开始从一个房间的门口跑向另一个门口,不停地将头探进商店、客栈和民居之中。
客栈的大厅里,桌子和长凳等待着客人的光顾,和排列在架子上、反射着昏暗光线的锡镴杯盘一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间店铺整洁得如同老板在清晨时刚刚打开店门一样。一家裁缝店的柜台上排放着一捆捆布匹;一家刀剪铺的货架上陈列着打好的刀剪;肉铺的架子和挂钩上仍然空空如也。无论用手指拂过什么地方,都看不到一点灰尘,一切都洁净得可以让艾雯的母亲满意。
在比较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一幢幢民居。样式简单的平顶建筑,外面刷着一层白色的石膏,沿街的方向并没有窗户。屋子里,冰冷的壁炉边上和有雕花腿的桌子周围,摆好了供一家人围坐的长椅,桌子上放着家庭主妇们用来装点房间的最好的花碗和浅盘。衣服挂在墙钉上,锅子吊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钩子上,日常家居的小工具被放在长凳上,都在等待着主人来使用。
艾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便转身往回走去。又往回走了十几个门口,她朝某间与现实世界对应的一个女子住屋内又多看了一眼。那里几乎与她第一次看见时一样,几乎一样,只是原来放在桌上的红色条纹碗变成了细长的蓝色花瓶;原先放在壁炉旁的一张长椅上放着一件破损的马具,还有用于修补它的工具,而现在它们已经被挪到了门边,上面的东西变成了一个缝纫篮子和一件小孩穿的裙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艾雯寻思着。但是话说回来,难道这里的一切就应该丝毫不变吗?光明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街道对面有一座马厩,白色石膏斑驳脱落,露出大片的砖块。艾雯跑过去,拉开马厩的一扇大门。干草覆盖着泥土的地面,就像艾雯见过的其他马厩一样,但畜栏中没有一头牲口。没有马,这是为什么?干草中传来一阵沙沙声,让艾雯知道,畜栏里并非空无一物,这里有老鼠。它们差不多有十几只,全都肆无忌惮地盯着艾雯,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她的气味。没有一只老鼠逃跑,甚至连躲闪一下也没有,就好像这里是它们的地盘,而艾雯只是一个无礼的闯入者。尽管比它们大上许多,艾雯还是后退了一步。鸽子、海鸥和狗,飞虫和老鼠,也许只有智者才能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转瞬之间,她又回到了艾伊尔荒漠。
尖叫一声,她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那只满身粗毛、野猪般的生物正朝她直冲过来,看上去足有一匹马驹那么大。它不是猪,艾雯终于看清了这只野兽的样子。现在它正敏捷地从她身上一跃而过,长嘴里长满了锋利的牙齿,每只脚上有四只蹄子。艾雯的思想很平静,但看着它晃动着巨大的身躯跑过满地的碎石,还是不禁全身发抖。如果被它踩上一脚,她一定会骨折,或者更糟,那些利齿可以像狼牙一样撕裂她的身体。她会在醒来时也带着这些伤口,如果她还能醒来的话。
焦热的砾石烙着艾雯的后背,如同烧热的煤渣。艾雯爬起身,对自己生着气。如果她不能将精神集中在自己要做的事上,她将一事无成。坦其克才是她要注意的,她必须全力注意那个地方,不能分心。
艾雯停止了掸裙子的动作,她看见那名艾伊尔女子正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用锐利的蓝眼睛看着她。这女子的年龄和艾玲达差不多,并不比艾雯大,但从她的束发巾中散出的头发几乎是纯白的颜色。她手中的短矛已经做出了投掷的姿势,在这个距离,她是不会失手的。
在传说中,艾伊尔人对于未经许可就进入荒漠的异乡客会毫不留情。艾雯知道,她能用风之力捆住一名女子和她的矛,让那名女子停滞在原地,但风之力的能流是否可以维持到艾雯抽身的时刻?这样做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一旦获得自由就发动攻击,而那时艾雯是否已经离开了这里?如果行事不慎,她很可能带着一根贯穿身体的艾伊尔利矛回到坦其克。如果她将能流固定住,那名女子就会留在特·雅兰·瑞奥德,直到有别人来将能流解开,如果再遇到那头狮子或那只野猪般的生物,她将毫无自卫能力。
不,她只需要这女子放下手中的矛,让她能感到安全地闭上眼睛,回到坦其克,回到她要做的事情上去。她不能再因为这些飘忽不定的念头而耽误时间了。她并不确定只是在睡梦中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人,是否会像这个世界中其他的威胁一样危险,足以伤害她,但她现在绝不打算冒险试一试这根艾伊尔矛有多锋利。艾伊尔女子应该在片刻之后就会消失,但如果没有行动,她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
改变自己的穿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这个想法刚一出现,艾雯已经穿上了和女子一样的灰褐色服装。“我不会伤害你。”她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很平静。
女子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相反的,她紧皱起眉头说道:“你没有权利穿凯丁瑟,女孩。”艾雯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立着,头顶的阳光灼烧着她的肌肤,大地炙烤着她赤裸的双脚。
片刻之间,艾雯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后又因为地面的炽热而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她没有想过改变别人也是有可能的。有那么多的可能,有那么多规则,而她对此仍旧知之甚少。她迅速让自己穿上了一双结实的鞋子,还有在腿侧开叉的裙装,同时还让艾伊尔女子的衣服消失。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导引阴极力。这女子刚才一定是将精神完全集中于让艾雯赤身裸体。艾雯同时准备好了一股至上力,打算在这女子要掷矛时将短矛捆住。
这回吃惊的是艾伊尔女子,她一松手,短矛掉落在地上。艾雯抓住机会,闭紧双眼,回到了坦其克,出现在那只大野猪的骨架前面,不管它到底是不是野猪。这次,她根本没看那东西一眼,她已经厌倦了这些像野猪或是不像野猪的家伙。她是怎么做到的?不!如果再去想那些怎么样或者是为什么,我又会被拉走。这一次,我要钉死在这边。
不过,她确实犹豫了。就在刚才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似乎在艾伊尔女子背后看见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看着她们两个,那是个金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银弓。你正在让无稽的幻想占据你的头脑。你以前听过太多汤姆·梅里林的故事了。柏姬泰早就死了,除非有瓦力尔号角的召唤,否则她不会从坟墓中回来。死去的女人,即使是传说中的英雄,也肯定不会做梦进入特·雅兰·瑞奥德。
平静了片刻,除去脑子里所有的胡思乱想,她跑回到了广场上。还剩下多少时间?整座城市都要搜查,时间在片刻不停地流逝,而她却还像一开始一样毫无所获。如果她能知道该找些什么,该去什么地方找就好了。在梦的世界里,奔跑似乎并不会让她感到疲倦,但即使她跑得再快,她也没办法在伊兰和奈妮薇叫醒她之前跑遍整座城市。她不想双手空空地回去。
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广场上的鸽子群中,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睡袍,那种轻薄的布料和贴身的样式一定会让贝丽兰满意。她的黑头发被梳成了几十根细长的辫子,脸部直到眼睛的地方被一片透明的薄纱盖住,纱料的样子很像是刚才那个坠落的男人盖住胡子的面纱。鸽子纷纷飞起,那个女人也随鸽子们一起滑过离她最近的屋顶,然后又突然消失了。
艾雯笑了笑,她一直都梦到自己像鸟儿一样飞翔,毕竟,这只是一个梦。她跳起在空中,一直向上,一直冲向了那些屋顶。当她想到这种情形有多么荒谬——飞行?人类不会飞!——的时候,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努力让自己相信飞翔这件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平稳。她做到了。这是一个梦,她在飞行,风吹过她的脸,她想放声大笑。
她飞过帕那克圆环,在那里,成排的石砌座椅从最高的墙顶一直排列到地面中央一片宽阔的泥土广场边缘。想象着那么多人聚集在这里,观看由照明者行会亲自举行的烟火表演,在艾雯的家乡,烟火是一种非常稀有的享受。在她的记忆里,伊蒙村放烟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放烟火,大人们都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她如同一只猎鹰般飞过屋顶,掠过宫殿和豪宅,民居、店铺、仓库和马厩都在她遥远的下方。她滑过有黄金尖杆和青铜风向标的圆顶,被花边一样的石阳台围绕的高塔,车场里停放着推车和运货马车。城市半岛顶端的大港和半岛之间水道的码头上,排列着成串的船只,马车和船看上去都缺乏修理。但艾雯依然没有发现她能认出来的与黑宗两仪师有关的迹象。
她想过在脑海里显示出莉亚熏的模样——她很清楚那个娃娃脸两仪师的相貌,浓密的金色发辫,自鸣得意的棕色眼睛,还有那两片总带着一丝冷笑的蔷薇色嘴唇。想象莉亚熏的样子也许能让她出现在那个黑宗两仪师身边。但如果这个方法奏效了,她也许会发现莉亚熏也在特·雅兰·瑞奥德里,也许还会有别的黑宗两仪师,她并未对此做好准备。
艾雯突然想到,如果现在有黑宗两仪师在坦其克,在这个特·雅兰·瑞奥德中的坦其克,那她无疑就是她们眼中最明显的目标。任何人朝天上看一眼,都能注意到一个正在飞行的人,这个人没有在片刻之后就消失,反倒是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想到这里,艾雯流畅的飞行轨迹立刻变得歪歪扭扭,她迅速落到屋檐以下的地方,沿着街道以更缓慢的速度漂浮,但她的速度还是疾如奔马。也许她会闯进一群黑宗两仪师中间,但她没办法让自己停下脚步,等着她们过来。
愚蠢!她恼怒地责骂着自己,愚蠢!她们现在也许知道我在这里了,她们可能已经在设置陷阱了。她开始考虑是否离开这个梦,回到提尔的床上去,但她至今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她不确定是否能在这里有所收获。
一个高个子女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街道上,她身材苗条,却穿着宽大的褐色裙子和白罩衫,在肩头披着一条褐色围巾,一块折叠的白手绢绑在她的前额,束起了一直垂到腰际的白色头发。尽管衣着朴素,她却戴着许多黄金和象牙的项链与手镯,她将双拳叉在腰际,盯着艾雯,眉头紧锁。
另一个愚蠢的女人出现在她不该出现的地方,又不相信她所看见的。艾雯心想。她知道所有莉亚熏同党的面貌,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她们其中的一员。但这个女人并没有立刻就消失,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迅速接近的艾雯。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哦,光明啊!她真的是……艾雯紧抓住能流,开始编织闪电,开始编织束缚那个女人的风之力罗网,却被震惊与匆忙打乱了步调。
“把你的脚放在地上,女孩。”那个女人喊了一声,“想找到你已经够麻烦了,更别提你还像鸟一样乱飞。”
艾雯突兀地停止了飞行,她的脚重重地落在街道上,让她踉跄了一下。是那个艾伊尔女子的声音,但这是一位比那个女子苍老许多的妇人。仔细打量,她并不像艾雯想象的那么老,实际上,她看起来比那头白发给人的印象要年轻许多。这个声音,再加上那双锐利的蓝眼睛,艾雯确定她就是那个女子。“你……不一样了。”她说。
“在这里,你可以改变自己的样貌。”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一点困窘,但只有一点,“有时候,我喜欢回忆……这不重要。你是从白塔来的?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过梦行者了,很久很久。我是艾密斯,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九谷氏族。”
“你是智者?你是!你知道梦,你知道特·雅兰·瑞奥德!你能……我的名字是艾雯,艾雯·艾威尔,我……”她深吸了一口气,艾密斯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欺骗的女人,“我是两仪师,属于绿宗。”
实际上,艾密斯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眼角微蹙,这也许代表了她内心的怀疑。艾雯的年纪看上去并不足以成为正式的两仪师。但是,艾密斯只是说道:“我本来想让你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直到你请求穿上一些合宜的服装。那样穿着凯丁瑟,仿佛你是……你让我吃了一惊,那么自由地使用力量,将我的矛锋转向我自己。但无论你有多么强大,你并没有接受过完整的训练,否则你就不会以那种样子从我的猎场上冒出来,那显然不是你想做的事,还有刚才的飞行。你来特·雅兰·瑞奥德——特·雅兰·瑞奥德!——游览这座城市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坦其克。”艾雯虚弱地说。她竟然不知道这里是坦其克,那艾密斯是如何跟踪她,找到她的?这名艾伊尔女子对于梦的世界的了解显然比自己要详尽得多。“你能帮助我吗?我正在寻找黑宗两仪师,她们是暗黑之友。我想,她们应该在这里,如果她们在这里,我必须找到她们。”
“那么,它是真的存在。”艾密斯几乎是在耳语,“白塔中存在一个暗影跑者的宗派。”她摇了摇头:“你就像一个刚刚和枪矛结合的女孩,以为自己可以摔倒男人,跃过山脉。那样的女孩在跌出几块瘀青之后,会学到关于谦卑的重要一课。而你,则很可能只会得到死亡。”艾密斯看了一眼周围的白色建筑,面露苦色:“坦其克?在……塔拉朋?这座城市正在死亡,在自我吞噬,这里潜伏着黑暗与邪恶。这不是男人能造成的,女人也不行。”她若有所指地看了艾雯一眼,“你看不见它,也感觉不到,对不对?而你想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猎捕暗影跑者。”
“邪恶?”艾雯立刻接口道,“那可能就是她们。你确定?如果我告诉你她们的长相,你能否确定是不是她们?我可以把她们的样子描述出来,详细到连最细的一根辫子也不放过。”
“孩子,”艾密斯喃喃地说,“一个向父亲讨一只银手镯的孩子,而她并不知道手镯是如何买来的,如何做出来的。你还有许多要学,远比我现在能教给你的要多,来三绝之地吧!我会向所有氏族传话下去,有一位名叫艾雯·艾威尔的两仪师要来冷岩堡见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给他们看你的巨蛇戒,你在荒漠中将畅行无阻。现在我并不在那里,但我会在你到来之前自鲁迪恩返回。”
“求求你,你现在一定要帮助我,我需要知道她们是不是在这里,我必须知道。”
“但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认识她们,也不认识这里,这个坦其克。你一定要来找我,你现在所做的事充满了危险,比你所料想的更要危险许多。你一定要……你要去哪里?等一等!”
有什么抓住了艾雯,将她拖进黑暗。
艾密斯的声音跟随着她,空洞而微弱:“你一定要来找我学习,你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