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紧外衣的时候,佩林停了一下。他看着那把战斧,自从他将它从门板上拔出来之后,它就被挂在墙边,再没有被碰过。他觉得再次拿起武器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还是从墙钉上取下腰带,围在自己的腰间,那把铁锤被绑在早已塞满的鞍袋外面。将鞍袋和行李背到肩头,他从屋角拎起了装满的箭囊和没有上弦的长弓。
升起的太阳将热力和光明穿过狭窄的窗户透射进来,凌乱的床铺成了曾有人住在这里的惟一证明。这个房间已经失去了他的感觉,甚至连气味似乎也变成了一片空旷,只是在床单上还留有他稀薄的体味。他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过足够长的时间,让那里和他产生什么牵连,从没有长到扎下根,从没有让什么地方有过家的感觉。嗯,现在我就要回家了。
转过身,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走了出去。
高尔正蹲在一幅骑士猎狮的织锦下面,看到佩林走出房间,他便轻盈地站起身。他带着素有的武器,还有两只皮水囊、一个铺盖卷和一只小煮食锅,全都与皮制弓匣一起背在背上。他只有一个人。
“其他人呢?”佩林问,高尔摇了摇头。
“离开三绝之地太久了,我跟你说过的,佩林,你们的这些地方太潮湿,呼吸空气仿佛是在呼吸水。这里有太多的人,居住得太密集,他们已经不想再去陌生的地方了。”
“我明白。”佩林说。他明白,不会再有援军了,没办法借助艾伊尔人的力量将白袍众赶出两河。他没有表露出心中的失望,逃离自己命运的想法鲜明清晰,但他不能告诉自己,他还没有为这个选择做好准备。铁被打裂的时候,哭喊是没有用的,只能将它重新铸炼。“我要你去做的事有麻烦吗?”
“没有,我让一个提尔人将你要的所有东西都送去了龙墙门马厩,并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在那里遇见,但会以为那些东西是我的,而他们会保持安静。龙墙门,听到这个名字,你会以为世界之脊就在地平线的那边,而不是在四百里以外的地方。”艾伊尔人犹豫了一下,“那个女孩和巨森灵没有对这次旅行保守秘密,佩林,她一直想找到那位走唱人,还把要在道中旅行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
揉搓了一下胡子,佩林重重地喘了口气,那声音和咆哮声差不多:“如果她让沐瑞知道了我的打算,我发誓她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坐不下去。”
“她能把那些小刀耍得很好。”高尔用平淡的语气说。
“还不够好,如果她泄漏了我的计划,再好也没用。”佩林犹豫了一下,如果没有其他艾伊尔人的加入,绞刑架还是在等着他。“高尔,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给了你信号,就带着菲儿走。她也许不会愿意走,但一定要带走她,带她安全地离开两河,你会答应我吗?”
“我会尽力而为,佩林,为了我欠你的血债,我会的。”高尔的声音里有些犹疑,但佩林不认为菲儿的小刀足以阻止他。
他们尽可能挑小路和不引人注目的仆人阶梯走,佩林不禁开始责怪提尔人为什么不为他们的仆人们也准备专用的走廊。不过,他们在有着镀金灯架和华丽壁挂的宽阔走廊里也没有见到什么人,而贵族的影子更是连一个也看不到。
佩林注意到这种反常的空旷,高尔说:“兰德·亚瑟召集他们到石之心大厅去了。”
佩林只是哼了一声,但他还是满心希望沐瑞也会在被召集之列。他怀疑兰德是否在用自己的方法帮助他躲开沐瑞,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很高兴能从其中受益。
他们走出最后一道狭窄的阶梯,来到提尔之岩的第一层。在这里,巨洞般的走廊像通往外面城门的大路一样宽敞。这里没有装饰的壁挂,黑铁灯盏插在墙壁高处的铁制灯架上,照亮了没有窗户的走廊,铺砌成地板的巨大石块上留下了无数被马蹄磨蚀的痕迹。佩林一路向前小跑,马厩就在这条巨大隧道的尽头,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了。高大的龙墙门敞开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守卫者在那里站岗。沐瑞现在拦不住他们了,除非她有暗帝的运气。
足有十五步宽的马厩大门也被打开了,佩林向里头走了一步,停在原地。
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气息,里面还夹杂着谷物、燕麦、皮革和马粪的味道。墙边和中间空地里的畜栏中站满了提尔好马,这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一笔值得夸耀的巨大财富。几十名马夫在忙着各自的活儿——梳理马毛、铲走马粪、修补马具,只不过偶尔会有人看一眼站在马厩里的菲儿和罗亚尔,他们都穿着靴子,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除了他们之外,贝恩和齐亚得也在这里,她们像高尔一样,背着武器、毯子、水囊和煮食锅。
“你只肯答应会尽力而为,就是因为有她们吗?”佩林低声问高尔。
高尔耸耸肩:“我会尽力而为,但是她们会站在她那边的,齐亚得是高辛部族的。”
“她属于什么部族有什么不同吗?”
“她的部族和我的部族有世代的血仇,佩林,而我又不是她的枪之姐妹。但也许清水誓言会约束她,除非她主动,否则我不会与她共舞枪矛的。”
佩林摇了摇头。一个奇怪的民族,什么是清水誓言?不过他说出口的是:“为什么她们会跟着她?”
“贝恩说她们想看看更多的你们的地方,但我想,是你和菲儿的争吵让她们着迷了。她们喜欢她,当听说这次旅行的时候,她们就决定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你。”
“嗯,只要她们不让她遇到麻烦就好。”高尔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让佩林吃了一惊,他忧心地挠了挠自己的胡子。
罗亚尔走向他们,低垂在脸颊两侧的长眉显示出他的忧虑。就像在以前的旅程中一样,他的外衣口袋鼓鼓的,被各种书籍塞得棱角分明,不过,他走起路来显得比刚才灵活多了。“菲儿已经不耐烦了,佩林,我想,她随时都有可能宣布启程。请快一点,没有我,你连道门都找不到。当然,我不是说你应该试着自己寻找,你们人类都快让我连自己的脑子都找不到了,请快一点吧!”
“我不会丢下他的,”菲儿喊道,“即使他是那么顽固和愚蠢,连一声‘请’都不会说。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要像迷路的小狗一样跟着我。我答应过,要挠挠他的耳朵,照顾好他。”两名艾伊尔女子全都笑出了声。
高尔突然跃起在半空,一抬脚踢到了六尺以上的地方,同时随手抽出一根短矛,耍了个花式。“我们会像山猫一样跟踪,”他喊道,“如同猎狼一般追击。”他轻盈地落在地上。罗亚尔惊愕地盯着他。
贝恩慵懒地用手指理了理火红色的短发,“在家里,我有一张漂亮的狼皮床褥,”她带着无聊的神情对齐亚得说,“狼总是很容易就被抓到。”
佩林的喉咙里响起一阵嚎叫,将两名女子的目光全部吸引到他的身上。片刻之间,贝恩似乎是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皱起眉盯着佩林黄色的眼睛,恢复了平静,不是害怕,但肯定是异于寻常的机警。
“这只小狗没有经过很好的管教。”菲儿向艾伊尔女子承认。
佩林没有去看她,他走到拴着深褐色牡马的畜栏旁边。这匹马名叫快步,它像那些提尔马一样高,但在肩膀和腰部更加壮硕。他挥手遣开马夫,将快步牵出了畜栏。当然,马夫们每天都会遛遛它,但它肯定也受到了限制,不能像佩林给它取的名字那样快步奔腾。他给许多马上过蹄铁,他知道该如何让快步感觉到安慰和信心。他轻松地在马背上安好了高尾马鞍,又将鞍袋和行李绑在马鞍后面。
高尔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不会骑在马上;除非是绝对需要,否则他也不会多迈出一步。艾伊尔人都是这样,佩林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骄傲,也许,毕竟他们有能力奔跑很长的距离,但这似乎又不是艾伊尔人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只是佩林不认为他们会向他解释这件事。
当然,驮马也必须准备妥当,不过这件事很快就做好了,高尔要的每一样东西都已经被拿到了马厩,整齐地堆成了一堆。主要是食物和水囊,喂马的燕麦和谷子,这些在道中都找不到。此外还有几样其他东西,比如马的脚绊,一些应急的马药,备用火绒匣,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大部分空间都放着和艾伊尔人的水囊差不多的皮囊,只不过更大一些,里面都装满了灯油,只要再绑上装在长杆顶端的油灯,就一切都就绪了。
将没有上弦的长弓挂在马肚带上,佩林牵住驮马的缰绳,抬腿跨到快步的马鞍上。他已经有些等不急了,但还要等其他人也做好出发的准备才行。
罗亚尔也上了马。他的坐骑是一匹毛发蓬松的大马,比马厩里所有其他马匹都要高上好几手,但巨森灵的两条长腿一骑上去,它就变得像一匹矮种马一样了。曾经有一段时间,巨森灵几乎像艾伊尔人一样不愿意骑马,不过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很熟练的骑手了。拖延时间的是菲儿,她还在检查她的坐骑,仿佛从没见过这匹毛色光滑的黑牝马。而实际上,佩林知道她刚到提尔之岩不久就买了这匹马,在买之前还骑着它跑过。这匹马的名字叫燕子,是一匹优秀的提尔马,有着细长的脚踝和弯曲的脖子,是一匹看上去就知道兼具速度与耐力的良驹。只不过依照佩林的品味,蹄铁太轻薄了,很快就会损坏。菲儿的这种拖延反而让佩林更加急于出发,无论她对此是怎么想的。
菲儿终于骑上了马,她动了动马缰,燕子向佩林靠了过来。她骑术很好,虽然身上还穿着那种开叉的窄裙,但人和马浑然一体。“为什么你就不能要求一下,佩林?”她低声说,“你一直阻止我去该去的地方,现在,你一定要求我,难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会很困难吗?”
山一般的提尔之岩突然如同巨钟被敲响,马厩的地面猛地往上一跳,屋顶也随之颤抖不止,几乎垮了下来。快步踢蹬了几下,连声嘶鸣,将头来回乱摆,佩林用尽全力才没有从马鞍上跌下来。跌倒在地的马夫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安抚受惊的马匹。厩里的马匹全都尖声鸣叫着,挣扎着想要冲出马栏。罗亚尔双手抱住大马的脖子。燕子也像其他马匹一样在跳跃嘶叫,菲儿却稳稳地坐在它的背上。
兰德。佩林知道是他干的。时轴的力量在牵引他,两个漩涡形成了一股彼此拉动的乱流。在不停掉落的灰尘中咳嗽着,他用力摇着头,拼命不让自己跳下马,向提尔之岩跑去。“我们出发!”城堡还在颤抖的时候,他已经在高声呼喊,“我们现在出发,罗亚尔!现在!”
菲儿看起来也不想再耽搁了,她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的肋侧,和罗亚尔的大马一起跑出了马厩,两匹驮马跟在他们身后。还没有到龙墙门,四匹马已经开始全速驰骋了。守卫者们只看了一眼,就向两旁跑去,不过有些守卫者还趴在地上没站起来。他们的职责是阻止人们进入提尔之岩,而不是阻止他们出去,即使他们得到了这样的命令,当提尔之岩还在他们头顶吼叫,大地还在他们脚下颤抖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有心思去执行这样的命令。
佩林紧跟着他自己的驮马,希望罗亚尔的坐骑能跑得更快一些,希望他能丢下罗亚尔笨重的坐骑,甩掉那股一直在拉他回去的力量,那股时轴拖动时轴的力量。他们在提尔的街道上朝着正在升起的太阳飞快奔驰,即使是在躲避推车和马车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减缓速度。穿着紧身外衣的男人和穿着多层围裙的女人仍然深陷在突发剧变所带来的震撼中,有些发呆地望着这支如离弦之箭的队伍,往往是在最后一瞬间才慌忙向路边跳去。
在内城的城墙处,土路代替了石砌路面,赤脚袒胸、只穿一条用宽腰带系住的松腿裤子的人代替了穿鞋子和外衣的人。不过这里的人们同样殷勤地给这一队人让路,使佩林可以催赶快步马不停蹄地跑出外城的城墙,跑过拥挤在城外的矮小石头房屋和店铺,跑进一片零星散布着农场和灌木林的乡野。直到这里,他才脱离了时轴的引力。直到这时,他才拉紧了快步的缰绳,让它从奔跑改为行走。他和快步都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罗亚尔的耳朵因为震惊而变得僵硬。菲儿舔着嘴唇,看看巨森灵,又看看佩林,面色变得苍白。“出了什么事?那是……他吗?”
“我不知道。”佩林骗她说。我必须离开,兰德,你知道的。我这样告诉你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必须去做我觉得一定要做的事。
“贝恩和齐亚得在哪里?”菲儿说,“现在她们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赶上我们了,真希望她们也能骑马。我要给她们买两匹马,她们却显得很生气。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需要让马慢走两步,降降体温了。”
佩林本想告诉菲儿,她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对艾伊尔人非常了解,但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能看到身后的城墙,提尔之岩如一座高山屹立在城墙之后,他甚至能看清城堡上旗帜飘扬的蜿蜒形状,还有盘旋在上面的飞鸟,别的人都不会有他这么好的眼力。他轻易就看见了远处有三个人正向他们跑来,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地后退,他们流畅安闲的身姿与如飞的步伐完全不符。佩林从不认为自己有可能跑得这么快,至少在长跑中不行,但这些艾伊尔人从提尔之岩到这里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
“我们不必等很长的时间。”他说。
菲儿皱起眉,朝城市的方向望去,“那是他们?你确定?”突然间,皱起双眉的凤目转向了佩林,仿佛是要激他给出回答。当然,向他提出问题几乎就像接受他是队伍的一员一样。“他对自己的视力很骄傲,”菲儿对罗亚尔说,“但他的记忆力不是那么好,有时候,如果不是我提醒,他会在晚上忘记点亮蜡烛。我想,他看见的应该是某个可怜的家庭因地震而逃亡,你说对不对?”
罗亚尔在马鞍上为难地动了动身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嘀咕着人类什么的,佩林不认为他是在称赞。当然,菲儿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没几分钟,三名艾伊尔人已经接近到菲儿也能看清的距离了。女孩转头盯着佩林,嘴里却什么也没说,以她现在的情绪,她不会承认他所说的任何话,即使他说天是蓝的也不行。当三名艾伊尔人停在马前时,他们的呼吸甚至都没有变化。
“不能跑得更长一点实在太可惜了。”贝恩和齐亚得笑着对望一眼,又同时偷偷地瞥了高尔一眼。
“否则我们就能让那个岩狗众趴在地上了。”齐亚得接着女伴的口气说,“岩狗众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发誓绝不退却的,岩石骨头和岩石脑袋让他们重得都跑不动了。”
高尔没有反驳,不过佩林注意到他站立的位置让他能观察到齐亚得的一举一动。“你知道为什么枪姬众经常会成为斥候吗,佩林?因为她们能够跑得很远。这是因为她们害怕会有男人要和她们结婚!一名枪姬众为了躲避这种事会跑上一百里。”
“她们很明智。”菲儿尖刻地说。她转头问两名艾伊尔女子:“你们需要休息吗?”听到否定的回答,她显得很吃惊。她又对罗亚尔说:“你准备好出发了吗?很好,帮我找到那座道门,罗亚尔,我们在这里停留太久了。如果你让一只迷路的小狗靠近你,它就会以为你会照顾它了,这可不行。”
“菲儿,”罗亚尔反对说,“你到这里还要这么坚持吗?”
“只要有必要,我就会坚持下去,罗亚尔,道门在哪里?”
低垂下耳朵,罗亚尔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将马头转向东方。佩林让巨森灵和菲儿先走了十几步,然后才和高尔跟在后面。他必须遵守她的规则,但他至少不会比她遵守得更差。
每座农场中都有几间简陋的石头房子,佩林相信这么小的房子里是没办法养牲口的。愈向东走,农场和灌木林就愈来愈稀少,不久之后,这些就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地。
点缀在这片草原上的是一群群骏马,每一群从十几匹到百多匹不等,这就是著名的提尔马群。无论是大还是小,每群马都由一两名骑在无鞍马背上的赤脚男孩看着。那些男孩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柄鞭子,他们用鞭子聚拢马群,驱赶它们移动。对于离群的马匹,他们只要熟练地挥一记响鞭而不必抽到那匹牲口的身体,就能将它赶回马群。当这支队伍经过他们身边时,马童们都会尽量让马群避开他们,有必要的话,就把马群赶向远方。但年轻人的胆大与好奇让所有马童都禁不住要多看几眼这支古怪的队伍——两名人类和一名巨森灵骑在马上,三名在传说中占领了提尔之岩的凶猛艾伊尔人在地上奔跑。
佩林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马,一部分原因是他在卢汉师傅手下当学徒的时候,有很多机会在工作中与马打交道,伊蒙村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马。
罗亚尔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巨森灵一路上都在嘟囔着什么,在丘陵草原中走得愈远,他的声音就愈大,直到最后变得如同一件低音乐器的嗡鸣:“消失了!全都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全是草地,这里曾经是巨森灵的树林。我们在这里没有进行什么伟大的工作,没法和曼埃瑟兰相比,也没法和被你们称为凯姆林的那座城市相比,但这里确实是一座树林。有来自各个地方、各种各样的树木,就连巨树也有,高达一百幅的枝干直冲蓝天。它们全都受到精心的照料,让我们的族人能时刻想起为了替人类工作而离开的聚落。人类以为石雕是我们的骄傲,但那其实微不足道,只是我们在世界崩毁之后在长久的放逐中学会的手艺。我们真正爱的是树。人类以为曼埃瑟兰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但我们铭记的只是那里的树林。现在,全都消失了,就像这里,消失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罗亚尔凝望着那些山丘,面色沉重,那里除了青草和马匹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耳朵紧贴在头顶,气味里带着……狂怒。在大多数故事里,巨森灵都是和平的种族,几乎像旅族一样和平,但在极少数的几个故事里,他们被称为绝不妥协的敌人。佩林只见过一次罗亚尔发怒,也许在昨晚,为了保护那些孩子,他也发怒了。看着罗亚尔的脸,一句老话在他脑海中响起:“激怒巨森灵,把高山拖倒在自己的头顶。”所有人都把这句话的意思当成是形容某件不可能的事。佩林觉得也许是长久的岁月改变了它的原意,也许一开始,它是说,“激怒巨森灵,就等于把高山拖倒在自己的头顶”。很难做到,但做到了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想让温和、笨拙、总把鼻子埋在书本里的罗亚尔对他发怒。
在罗亚尔带领下,他们终于到达了消失的巨森灵树林所在之处,路线稍稍向南偏了一些。这片草原上没有路标,但罗亚尔确信他们行进的方向,他能确定坐骑每一步迈出的方向。巨森灵能感觉到道门,像一只蜜蜂找到蜂巢一样找到它们。当罗亚尔终于跳下马的时候,草丛已经稍稍盖过了他的膝盖,这里只能看见大丛的灌木,比他们一路上看见的灌木都要高,繁茂的枝叶可以碰到巨森灵的头顶。罗亚尔几乎是带着抱歉的心情将它们拔起,堆在一旁,“也许那些放马的男孩能把它们晒干后当作柴烧。”
道门就在他们面前。
屹立在山丘的一侧,它看上去不像是门,反倒像一堵灰色的墙壁,一道宫殿的墙壁。繁复的叶片和藤蔓雕刻栩栩如生,看起来就和周围那些灌木丛一样真实。它站立在这里至少有三千年了,但表面却看不到丝毫风霜的痕迹,那些雕刻的叶片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它们掀动。
刹时间,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它,直到罗亚尔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一片与众不同的叶子上,那是爱凡德梭拉——传说中生命之树的三瓣叶。直到巨森灵的大手碰上它,它依旧像其他浮雕一样,仿佛是道门的一部分,但巨森灵很容易就把它移开了。
菲儿大声地喘着气,就连艾伊尔人也在喃喃自语。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气味,说不清是谁身上散发出来的,也许每个人都有。
现在,这些岩石叶片真的像在微风中颤动了,散发出一种绿色的韵致,生命的气息。缓缓地,一条缝隙出现在道门中央,分成两扇,打开了。开启的缺口中看不到门后的山丘,只有一片泛着微光的幽黯,上面能映照出他们模糊的影子。
“据说,在以前,”罗亚尔喃喃地说道,“道门像镜子一样闪亮,走进道门里的人会看见阳光和蓝天。现在,都消失了,就像这片树林一样。”
佩林匆忙地从驮马背上拿起一只已经注满油的长杆提灯,将它点亮。“这里太热了,”他说,“一点阴影会好一些。”他催动快步向道门走去,觉得自己又听到了菲儿的喘气声。
深褐色的坐骑在自己黯沉的镜像面前停下脚步,佩林催赶马儿向前。慢慢地,他回忆着,应该慢慢前进。马鼻子犹豫着碰到了它的镜像,然后与它缓缓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是走进了一面镜子。佩林也靠近他自己的影子,碰到了……冰冷的感觉滑过他的皮肤,包裹住他的每一根发丝,时间在向前延展。
冰冷消失了,如同一个被刺破的气泡,他走进了无尽的黑暗中。长杆提灯顶端的灯光仿佛被压缩在他的四周。快步和驮马都在紧张地颤抖着。
高尔镇静地走进道门,开始准备另一盏灯,身后的道门看起来有如一层雾面玻璃。透过那片玻璃,佩林依稀能看到还在外面的人,罗亚尔正骑回到马上,菲儿在整理手中的缰绳。他们的动作全都非常缓慢,几乎看不出在移动。道中的时间和外面是不一样的。
“菲儿被你搅得心烦意乱。”高尔点亮灯盏之后,这样对佩林说。这盏灯没有增加多少光明,黑暗渗进了灯光之中,在不停地吞噬光线。“看来她认为你打破了某种约定。贝恩和齐亚得……不要让她们和你单独在一起,她们打算给你一点教训,为了菲儿。如果她们的计划实现了,你就没办法在马背上坐得这么安稳了。”
“我没有什么约定,高尔,我只是在做她利用诡计强迫我去做的事。我们马上就会依照她想的那样跟随罗亚尔,但只要我可以,我就要率先前进。”他指着快步蹄下一条宽阔的白线。白线已经有了许多缺损,剩下的地方也是坑迹斑斑,它一直向前方延伸,但只在几尺以外的地方就消失在黑暗里。“这条线通向第一个路标,我们要在那里等待罗亚尔解读那个路标,并决定该走哪一座桥,在那以前,菲儿都要跟着我们。”
“桥,”高尔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知道这个词,在这里有水吗?”
“没有,这不是那种桥,它们看起来是一样的,也有其他相同的地方,但……也许罗亚尔能解释。”
艾伊尔人挠了挠脑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佩林?”
“不知道,”佩林承认,“但菲儿不需要了解我知道些什么。”
高尔笑了起来:“年轻真是有趣,不是吗,佩林?”
佩林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在笑话他,于是他只好用脚跟踢了一下快步,同时拉着身后的驮马向前走去。灯光到了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就完全看不见了。他想在菲儿进来前完全脱离她的视野。让她以为他决定不跟随她前进吧!如果她在路标处找到他之前会担心几分钟,那也完全是她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