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太阳刚刚升起在地平线上,光鲜闪亮的黑漆马车停在了码头上,拉车的是四匹非常相似的灰色骏马。穿着金黑两色条纹外衣的瘦高黑发车夫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当然,在马车的门板上没有徽章,提尔贵族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才会帮助两仪师,无论脸上的笑多么殷勤,没有人想把他们的名字和家世与白塔牵扯在一起。
伊兰没有等奈妮薇,径自走下了马车。无论是她的步伐,还是整理蓝色亚麻夏装旅行斗篷的姿态,都显得那么优雅。贸勒区的街道上布满了推车和运货马车的车轮痕迹,而这辆马车的皮革座垫也不是很舒服。经过提尔之岩里的闷热后,在吹过艾瑞尼河的微风中确实能感到一丝凉爽。伊兰尽力不想表现出一路颠簸的辛苦,但在站直身体时,还是禁不住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后背。不过,至少昨晚的夜雨减低了漫天灰尘,她心想。她怀疑这辆没有窗帘的马车,是被有意安排给她们的。
在她的南边和北边,更多的码头如同岩石的手指伸进了河面,空气中有一种焦油、麻绳、生鱼、香料和橄榄油的气味。在她背后的石砌货舱前面,堆放着奇怪的长形黄绿色水果,它们全都一大捆一大捆地生长在一起。在这些水果和码头之间的死水潭中,散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腐烂气味。尽管时间还很早,穿着皮背心、垂着肩膀的男人们已经开始在码头四处劳碌了,他们或者在背上扛着大包,或者推着装满了箱桶的手推车。工人们经过她身边时,往往只是用阴沉的目光瞥她一下,黑眼睛很快低垂下去,前额的头发紧贴在渍汗的额头上,大多数人甚至连头也不抬。伊兰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一阵伤心。
那些提尔贵族们并没有善待他们的人民,被虐待者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在安多,伊兰总是能遇到愉快的微笑和尊敬的问候,人们都是挺直了腰杆,明白自己的价值和她是一样的。现在她几乎有些后悔离开这里了。她从小就被当作一名领袖进行培养,她的职责就是总有一天要领导一个骄傲的民族,她迫切地想让这些人知道个人的尊严。但这是兰德的工作,不是她的。如果他没有做好,我会告诉他我的主意,我的主意总会多些的。至少他已经采纳了她的建议。她必须承认,他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的人民。想到回来时能看到他都做了些什么,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如果还有机会回来的话。
从她站立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十几艘船,远处的船只就更多了,但吸引她注意的只有一艘船。那艘船停在她面前码头的末端,尖利的船头直指艾瑞尼河上游。这艘海民的风剪子足有三百多尺长,比伊兰眼中其他的船大上了一半,船身中央挺立着三根巨大的主桅,船尾高起的甲板上还有一根短一些的。伊兰以前坐过船,但从没有坐过这么大的,也没有坐过要驶入大洋的船。但这艘船主人的称号就代表着遥远的地方和陌生的港口——亚桑米亚尔,海民,他们和艾伊尔人都是异乡故事里的主角。
奈妮薇跟在伊兰后面爬出了马车,身上系着一条绿色的旅行斗篷。下车时,她不停地嘟囔着,既是对自己,也是对那个马车夫:“颠簸得好像一只暴风里的母鸡!好像是在拍打灰尘的地毯!好车夫,你是怎么找到从城堡到这里的所有坑洞啊?这真的需要一点技巧。但是你赶马却缺乏同样的技巧,真是可惜了。”车夫阴着脸色,伸手要将奈妮薇扶下马车,但被她拒绝了。
伊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双份的银币:“谢谢你把我们平安又快速地带到这里。”她把银币放在车夫的手掌里,同时给了一个微笑,“我们告诉你要走快些,而你也做到了,街道的崎岖不是你的错,你在恶劣的条件下优秀地完成了工作。”
没有看手中的银币,车夫向伊兰深深地鞠了个躬,带着感激的神情低声说道:“谢谢您,女士。”伊兰相信,言语和那些钱币有着同等的分量。她以前就发现,一句善意的话和一点赞扬经常会收到与银币同样的效果,甚至会更好,当然,银币极少会没有吸引力的。
“愿光明保佑您一路平安,女士。”他又说道。向奈妮薇仅有的一瞥,说明这个祝愿是给伊兰一个人的。奈妮薇必须先学会宽容和体谅,她确实缺少这些。
车夫从马车里拿出她们的行李,调转马头,向城里奔驰而去。奈妮薇不情愿地说:“我想,我不该那样责怪他的,一只鸟也很难在这种街道上轻松前进,更不要说一辆马车了,但颠簸了这一路,我觉得好像在马背上坐了一个星期。”
“毕竟不是因为他的错,你才会有这么痛的……后背。”伊兰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一边对奈妮薇说着,她的微笑似乎能带走所有的酸痛。
奈妮薇苦着脸笑了一下:“说都说了,不是吗?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会追着他去道歉。你给他的那些银币应该可以补偿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伤害了。你真的必须学会更小心地对待钱财,伊兰,我们没有安多王国的国库供我们随便支取,往往是为你工作的人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报酬,而你却还要赏给他们足够一个家庭舒适地生活一个月的钱。”伊兰无言但生气地望了奈妮薇一眼——奈妮薇似乎总是觉得她们应该活得比仆人还不如,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她们必须以别的方式生活——但年长的女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总是让皇家卫兵颤抖到脚趾的表情。实际上,奈妮薇已经提起她的铺盖卷和结实的布口袋,向码头走去。“至少这艘船会平稳得多,我真希望能有些安稳的感觉。我们现在能上船了吗?”
当她们走下码头的时候,在工人和装满货物的桶子与推车之间,伊兰说:“奈妮薇,海民如果不了解你的话,他们可能会很敏感易怒,我接受的教育里是这么说的。你认为你是否应该试着……”
“试着什么?”
“处事圆滑一点,奈妮薇。”伊兰滑开一步,躲开了吐在她面前的一口痰。不知道这是谁干的,当她向四周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儿。如果她找到那个吐痰的人,不管他是否被大君们粗暴地对待过,她都会小声向他说一些厉害的话,让他不会那么快就忘掉。“这次你也许应该试着让自己圆滑一点。”
“当然,”奈妮薇抬头望着那艘风剪子旁带有缆绳扶手的跳板,“只要他们不刺激我。”
伊兰登上甲板的第一个想法是这艘风剪子与它的长度相比,显得非常窄。实际上,她对船了解得并不多,但对她来说,这艘船就像是一根巨大的尖刺。哦,光明啊,无论这艘船有多么大,它一定会比那辆马车更颠簸。第二个让她注意到的是船上的水手。她听说过许多关于亚桑米亚尔的故事,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们,其实就是那些故事里对他们的描述也并不多。这是一个保守着许多秘密的种族,几乎像艾伊尔人一样神秘,而荒漠东方的那片土地比荒漠更加令人感到陌生,人们只知道是这些海民从那片土地上带来了象牙和丝绸。
这些亚桑米亚尔男人皮肤黝黑,赤着双脚和胸膛,他们全都剃掉了胡须,头发又黑又直,手上刺着花纹。看上去,他们是一些对自己的工作熟悉到只需要用一半的心思去做,却将全副心思都投入其中的人。他们的动作中有一种连绵起伏的优雅,仿佛在船只不动的时候,他们仍然能感觉到海洋的波动。大多数海民在他们的脖子上带着金银的项链,在耳朵上戴着金银的耳环,有些耳朵上挂着两三个环,一些耳环上还串着圆润的石子。
这些人中也有女人,而且和男人一样多。她们和男人一起拖拉绳索,盘卷缆绳,手上也同样有着刺青。所有的人都穿着同样的松腿裤子,由某种暗色的油布制成,用五颜六色的窄腰带系在腰间,在脚踝处松开。只是女人们还穿着宽松轻薄的上衣,衣服的颜色是鲜艳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她们也和男人们一样戴着许多项链和耳环。伊兰惊讶地发现,有几名女子还在鼻翼上戴着鼻环。
这些女子的优雅举止甚至让海民男人都相形见绌,这让伊兰想起她在孩提时听过的一些大人们原本不让她听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亚桑米亚尔女子是一些可以迷惑世人的尤物,是所有男人追求的对象。这艘船上的女人们实际上并不比其他女人更漂亮,但看着她们婀娜灵动的脚步,伊兰完全可以相信那些故事。
船尾高起的甲板上,两名海民女子明显不是普通的水手。她们也打着赤脚,穿着和别人相同式样的衣服,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完全是蓝色锦缎做的,另一个则是绿色锦缎。穿绿锦衣服的女子较为年长,每只耳朵都戴着四枚小金环,左侧鼻翼上还有一枚,精致的雕工让这些小金环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明亮的光芒。一根细链系在鼻翼上的金环和耳朵上的一枚金环之间,上面吊着一排晃来晃去的小金徽。绕在她脖子上的项链中有一根悬着一个打孔的黄金匣子,那匣子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华丽的金色织网,她经常会拿起那个匣子嗅一嗅。另一名女子比她要高一些,耳朵上只有六枚金环,鼻链上的徽章也要少一些,但她嗅的那只打孔的金匣子也是同样精美。真是奇特,伊兰想到鼻子上的那个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还有那根细链!
同时,伊兰感觉到船尾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她一下子还说不出是哪里奇怪。过了一会儿她才看清楚,这艘船没有舵柄。两名女子的背后只有一个轮子般的东西,因为被铁链锁住,所以它无法转动,但没有舵柄,他们怎么掌舵?就算是她见过的最小的内河船也有一根舵柄,靠在港口上的所有其他船也都有舵柄。这些海民,真是愈看愈神秘。
“记住沐瑞对你说的。”当她们向船尾走去的时候,伊兰还在小声地叮嘱着奈妮薇。沐瑞并没有和她们说太多的话,即使是两仪师也对亚桑米亚尔知之甚少。不过,沐瑞毕竟告诉了她们一些有用的信息,一些只能是出自于好意的指点。“还要记住处事圆滑。”她又用力地悄声说道。
“我会记住的,”奈妮薇不耐烦地回答,“我会圆滑的。”伊兰真的希望她会。
两名海民女子在一道台阶——舷梯的顶端等待着她们,伊兰记起了这个称呼,虽然这里实际上是台阶。她不明白为什么船只会给普通的东西取另外一套名字。地板就是地板,在谷仓、客栈或是宫殿里都是,为什么在船上就不是?香气缭绕在两名女子四周,仔细去闻,有一丝轻微的麝香味道,是从她们项链上织网样的金匣子里飘出来的。她们手上的刺青图案是星星和海鸥,被代表波浪的卷曲图案所包围。
奈妮薇低下头:“我是奈妮薇·爱米拉,绿宗两仪师,我寻找这艘船的领航长,希望搭乘这艘船,愿如此能得到光明的喜悦。这是我的同伴和朋友,伊兰·传坎,也是绿宗两仪师。愿光明照耀你和你的船,愿劲风予你超群的速度。”这番话几乎全都是沐瑞教她们的,只有绿宗两仪师的事情除外——沐瑞似乎对这项逾矩行为尤为放任,甚至觉得她们的宗派选择很有趣——但其余的话一字不差。
年长的那位女子,黑发间已经有些灰白,褐色的大眼睛在眼角处也出现了鱼尾纹。她以同样庄重的表情低下头,不过似乎已经将两个女孩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特别是她们戴在右手上的巨蛇戒。“我是克恩·丁·朱拜·野风,浪舞者号的领航长;她是乔翎·丁·朱拜·白翼,我的血缘姐妹,浪舞者号的寻风手。如果光明喜悦的话,也许可以载你们一程。愿光明照耀你,护佑你们一路平安,直到旅程结束。”
这两个人是姐妹,这让伊兰吃了一惊。伊兰能看出她们的相似之处,但乔翎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她本希望和她打交道的会是寻风手。两名女子都有着同样的矜持,但寻风手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想起了艾玲达。当然,这很荒谬,这些女子并不比她高,她们的肤色与艾伊尔女子也同样有很大的差异,而她们惟一的武器只有插在腰带上的短匕首。那两柄匕首都有金丝镶嵌握柄,刀身上装饰着工艺精湛的雕刻,但伊兰总是禁不住感觉到乔翎和艾玲达有某种相似的地方。
“那让我们谈谈吧,领航长,如果这能让你喜悦的话。”奈妮薇依照沐瑞教的说道,“关于航线和经过港口,还有为了这次航行而送给你们的礼物。”根据沐瑞提供的信息,海民不会向乘客收取报酬,她们提供的将是礼物,只是恰巧与这次航行价值相等的礼物。
克恩向身旁扫了一眼,浪舞者号的船尾指向提尔之岩,白色的旗帜正在城堡顶端飘扬。“我们可以在我的舱房里交谈,两仪师,如果这能让你喜悦的话。”她回头朝那个奇怪轮子后面的舱口点了点头,“我的船欢迎你,光之怜悯将伴随你左右,直到你离开这片甲板。”
另一道狭窄的舷梯——也是台阶——一直通向一个整洁的房间,比伊兰在那些小船上见到的舱房要高大。船尾的方向开着窗户,墙壁的平衡架上装着灯盏。除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漆皮箱子之外,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与这个房间一体成形。床铺又大又低,就在船尾的窗户下面,房间正中是一张被扶手椅环绕的长桌。
房间里混乱的地方极少,桌上放着卷起的海图,几件象牙雕刻的奇怪动物放在有围栏的架子上,墙上的钩子挂着六柄无鞘的剑,每把剑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些伊兰从不曾见过。就在船尾的窗户前,一面奇怪的方形黄铜锣挂在床上方的横梁上,仿佛是为了表彰某种荣誉。一顶头盔放在一个没有五官、专供置物的木雕头颅上,头盔的样子就像是某种巨大的昆虫,盔上涂着红色和绿色的漆,两边各插着一根细长的白色羽毛,其中有一根已经断了。
伊兰认得这顶头盔,“霄辰。”她倒抽了一口气。奈妮薇生气地看了她一眼,这次确实是伊兰不对。她们事先商量好的,让年长的奈妮薇主导商谈,这样会显得更加真实,可能也会取得更好的效果。
克恩和乔翎交换了一个晦涩不明的眼神,“你知道他们?”领航长说,“当然,两仪师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关于那一片遥远东方的事情。我们虽然听过几十个故事,但即使是其中最真实的也多半是无稽之谈。”
伊兰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但好奇心还是刺激着她的舌头:“能不能问一下,你们是如何得到这顶头盔的?”
“浪舞者号去年遇到了一艘霄辰船,”克恩回答,“他们想俘虏他,但我不想投降。”她微微耸耸肩,“我留下这顶头盔让自己警醒,大海接纳了霄辰人,光明会怜悯所有航海者,而我绝不会再靠近一艘用肋骨般的横梁支撑帆篷的船了。”
“你们很走运,”奈妮薇唐突地说道,“霄辰人捉住所有能够导引的女人,将她们当作释放至上力的武器。如果他们那艘船上有这样一名女子,你们就会后悔看见他们。”
伊兰对她挤眉弄眼,但已经太迟了。她不知道奈妮薇的话是不是激怒了海民女子,对面的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伊兰已经知道,她们不会表露出太多的感情,至少对陌生人是这样。
“让我们谈谈航程的问题吧!”克恩说,“如果这能让光明喜悦,我们可以前往你们要去的地方。只要在光明中,一切都是可能的,我们先坐下吧!”
桌子周围的椅子不能移动,它们和桌子都是固定在地板——船板上的。椅子的扶手可以像活门一样打开,等人坐进去之后,再恢复原位,用插销固定住。这种安排似乎证明了伊兰那个令人不安的预见,这艘船可能会颠簸得很厉害。当然,她自己对颠簸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奈妮薇上次就在一条内河船上吐翻了胃。而海上的风浪肯定比河里更加猛烈,奈妮薇的胃肯定也会更加难受,她的脾气就会更坏。奈妮薇一呕吐就会发怒,在伊兰的经验里,没什么事会比这个更可怕的。
她和奈妮薇坐到了桌子的一边,领航长和寻风手坐到了桌子两端。一开始,这种坐法显得很奇怪,但伊兰很快就意识到,当她和奈妮薇一起去看说话的海民女子时,另一个就能在她们无法察觉的情况下仔细观察她们。她们总是这样对付乘客的吗?或者这只因为我们是两仪师?好吧,就算是因为她们以为我们是两仪师吧!她们需要小心,和这些人打交道也许并不像她们原先想象得那么简单。伊兰希望奈妮薇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伊兰没有看到海民女子发出任何命令,另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已经出现在她们面前,每只耳朵上只有一枚耳环。她端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是一个方形的黄铜把手白茶壶,还有几只没有把手的大茶杯。茶杯并非是伊兰所想的海民瓷器,而是厚壁的陶杯,看起来即使是遇到暴风雨也不会让它们破掉,伊兰闷闷不乐地做出这个判断。不过,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这名年轻女子,伊兰几乎因为她而抽了一口气,那名女子在腰部以上一丝不挂,就像甲板上的那些男人一样。伊兰巧妙地藏起了自己的惊讶,她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奈妮薇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直到年轻女子为众人一一倒好浓黑的茶水,领航长才开口说道:“多芮勒,难道我们在没有我监管的时候启航了吗?我们的视野中没有陆地了吗?”
年轻女子的脸色变得通红:“有陆地,领航长。”她显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克恩点了点头:“直到陆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之前,以及那以后的一整天时间里,你都要在舱底进行清洁。在那里,衣服会成为工作的累赘。你可以离开了。”
“是的,领航长。”年轻女子的声音变得更加可怜。她转过身,沮丧地走出舱房门,并开始解下身上红色的腰带。
“尝尝这茶,希望这能让你们喜悦。”领航长说,“这样我们就能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她从自己的茶杯里啜了一口,继续对正在品尝茶水的伊兰和奈妮薇说:“我请求你们原谅任何冒犯,两仪师,这是多芮勒第一次乘船远航,以前她只不过在岛屿之间有过往来而已,这个女孩经常忘记陆地生活的规矩。如果你们感到被冒犯,我会更为严厉地惩罚她。”
“不需要这样,”伊兰急忙说道,同时借机放下茶杯,杯子里黑色茶汁的味道比看上去还要浓,茶水很烫,没有加糖,尝起来相当的苦。“我们没有被冒犯,只不过不同的民族对某些事会有不同的看法而已。”愿光明保佑,别再有更多这么夸张的不同了!光明啊,如果他们是出海之后全都不穿衣服该怎么办?光明啊!“只有傻瓜才会因为不同的风俗而生气。”
奈妮薇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像极了两仪师那种冷漠的眼光。随后,她喝了一大口茶,说了一句:“请不必为此多虑。”伊兰不知道奈妮薇这句话的对象是她还是那两个海民女人。
“那么,我们还是说航程的事吧!希望这能让你喜悦。”克恩说,“你们想去哪座港口?”
“坦其克。”奈妮薇说,声音比应有的状态更激动一些,“你们也许不打算去那里,但我们需要尽快到达那个地方,只有风剪子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中途不要停船,为了补偿我们所造成的麻烦,我向你们送上这份小礼物。”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将它打开,放在领航长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沐瑞给她们的。这样的文件她们一共有两份。这是授权书,每一份授权书允许持有者从各地城市中的银行家和放债者手里提取三千枚金币,而提供金币的这些人,甚至有可能并不知道他们的钱是白塔的。伊兰曾对着文件上标明的金额瞪大了眼睛——奈妮薇更是张大了嘴——但沐瑞说过,如果想让领航长放弃她计划中预备停泊的那些港口,也许就要花这么多钱。
克恩用一只手指按住授权书,阅读着上面的内容。“一份价值连城的航行礼物,”她喃喃道,“甚至可以让我改变航行计划。现在我比刚才更加吃惊了,你知道,我们很少会让两仪师搭乘我们的船,非常少。在所有要求乘船的人之中,只有两仪师是有可能被拒绝的,而且几乎总是被拒绝,从我们第一次启航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两仪师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几乎从不向我们提出要求。”她的眼睛正望着她的茶杯,而不是奈妮薇和伊兰,但伊兰瞥向桌子的另一端,发现寻风手正在端详她们放在桌子上的手,不,是她们的戒指。
沐瑞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她只是告诉她们,风剪子是最快的航船,并鼓励她们使用它。然后,她又给了她们这些授权书,上面的钱足以买下由这种船组成的一支船队,至少是几艘这样的船。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么多钱才可能让她们动心载我们去坦其克?但为什么她要对这件事保密?这个问题很愚蠢,沐瑞总是隐瞒着各种秘密,但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她们的时间?
“你真的要拒绝我们的要求?”奈妮薇已经放弃圆滑,恢复了直硬的态度,“如果不搭载两仪师,为什么你们要带我们来这里?为什么不在上面就拒绝我们,结束这件事?”
领航长打开椅子上一侧的扶手,站起身,走到船尾的窗前,向远方的提尔之岩眺望,耳环和悬在左颊上的徽章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他能使用至上力,我已经听说了,他拿起了禁忌之剑。艾伊尔人听从他的召唤,跨过龙墙,我已经在街道上看见了他们。据说,城堡里现在全都是艾伊尔人。提尔之岩已经陷落,战火在大地上蔓延,昔日的统治者回归,第一次遭到了驱逐。预言正在实现。”
对这个突然被提到的话题,奈妮薇看起来和伊兰一样感到困惑:“真龙预言?”
过了一会儿,伊兰才说道:“是的,它们正在被实现,他是转生真龙,领航长。”他只是个顽固的男人,把自己的感觉藏得那么深,让我总也找不到它们,这就是他!
克恩转回身:“不是真龙预言,两仪师,而是真玳预言,关于克拉莫的预言。不是你们所等待和畏惧的那个人,而是我们所寻找的那个人,那个新纪元的宣告者。在世界崩毁的时候,我们的祖先逃离如同怒涛般起伏崩裂的大陆,逃向海洋中寻求庇护。据传说,他们对他们用来逃亡的船只一无所知,但光明伴随着他们,他们活了下来。在大陆重归平静之前,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过陆地,但到了那时,很多都改变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洪水和飓风带走。在那些年中,真玳预言第一次被听到。我们必须在浪涛间徘徊,直到克拉莫回来,我们要侍奉回归的克拉莫。”
“我们被束缚在海洋上,盐水已经注入了我们的血液,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将双足踏在陆地上只是为了等待另一艘船,另一次航行。强壮的男人也会因为滞留在岸上而哭泣;女人必须在船上生下她们的孩子,即使找不到大船,也要将孩子生在小艇中。我们必须生于水上,正如同我们必须死于水上,再将身体沉入水底。”
“预言得到了实现,他就是克拉莫。两仪师在侍奉他,你们就是证明。你们在这里,在这座城市之中,这也同样写明在预言上。‘白塔会因为他的名字而倾颓,两仪师会跪下来清洗他的双足,并用她们的头发将其擦干。’”
“如果你想看我为男人洗脚,那你可有得等了。”奈妮薇讥讽地说,“这和我们的航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会载我们去吗?还是不会?”
伊兰缩了缩身子,领航长已经走了回来:“为什么你们想去坦其克?现在那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去年冬天,我曾在那里停泊,想要离开的陆民几乎挤满了我的船,他们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离开坦其克就行。我不相信现在那里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你总是这样质问你的乘客吗?”奈妮薇说,“我已经给了你足以买下一个村庄的钱,不,是两个村庄!如果你还想要,就开个价吧!”
“不是价钱,”伊兰低声在她的耳边说,“是礼物!”
不管克恩是否真的被激怒了,或者是否听到了奈妮薇的话,她都没有表露出任何迹象,她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奈妮薇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但伊兰将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她们确实有计划要保守一些秘密,但坐下之后,她们显然已经了解到足够的信息,使她们必须对计划进行修正,有时候需要保密,也有时候需要说实话。“我们在追捕黑宗两仪师,领航长,我们相信有一些黑宗两仪师正在坦其克。”她平静地看了一眼恼怒的奈妮薇,“我们必须找到她们,否则她们就会伤害……转生真龙——你们的克拉莫。”
“光明会保佑我们平安入港,”寻风手喘息着说,这是她第一次说话,伊兰惊讶地回头望向她。乔翎紧皱着眉头,没有看任何人,但她对领航长说道:“我们可以载她们去,姐姐,我们必须。”克恩点点头。
伊兰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自己脑海中的问题也在同伴的眼睛里闪现。为什么做出决定的是寻风手?为什么不是领航长?无论头衔是什么,领航长才是船长。不过,至少她们争取到了这次航行。到底要多少钱?伊兰暗自寻思,要多大一份“礼物”?她希望奈妮薇没有表露出她们的授权书不止一份。她还批评我胡乱扔钱呢!
舱门在这时被推开,一个肩膀壮实的灰发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条绿绸松腿裤子,系着同样颜色的腰带,手里揉搓着一卷纸张。他的每只耳朵上戴着四枚金耳环,脖子上挂着三根粗大的金项链,其中一根链子上悬着散发出香气的匣子。一道粗伤疤纵贯他的面颊,两把弯曲的刀子插在他的腰间,让他的身上散发出某种危险的气息。耳朵上固定着一副特别的金属丝框架,里面镶嵌着两块清澈透明的镜片,挡在他的双眼前面。海民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目镜和引火镜头,制造这些镜片的工厂藏在他们居住的岛上,但伊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仪器。那个男人只是透过镜片看着手中的纸张,没有抬头地说着话:
“克恩,这个傻瓜愿意用五百张坎多的雪狐皮交换我从艾博达弄到的三小桶两河烟草!五百张!他中午就能把货运到。”男人抬起眼睛,愣了一下,“原谅我,老婆,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愿光明与你们同在。”
“到中午的时候,老公,”克恩说,“我已经顺流而下了,日落的时候,我就要在海面上了。”
男人僵住了身躯:“我还是管货员吗?老婆,还是说,我的位置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别人顶替了?”
“你是管货员,老公,但现在一切交易都已停止,我们要准备上路了,我们要去坦其克。”
“坦其克!”那些纸在拳头里被拧成一团,他很努力才克制住爆发的冲动,“老婆……不!领航长,你告诉过我,我们的下一个停泊站是梅茵,然后是向东去沙塔。我要在那里进行贸易,是沙塔,领航长,不是塔拉朋,我掌握的物资在坦其克没办法获得多少利润。也许什么都换不到!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要毁掉我的生意,让浪舞者号一贫如洗?”
克恩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稳定如初:“我是领航长,老公,浪舞者号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哪里,由我说了算。目前为止,你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就依你说的,领航长。”男人忿恨地说着,“就这样。”他用手碰了一下心口——伊兰觉得克恩哆嗦了一下——随后,他将腰杆挺得如同一根船桅,大步走了出去。
“我必须和他好好谈谈,”克恩盯着舱门,低声说道,“当然,能求得他的谅解是很令人高兴的事,刚才他向我敬礼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一个甲板学徒,妹妹。”
“很抱歉,领航长,我们为你带来了麻烦,”伊兰小心地说,“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让我们内心不安,如果我们让谁感到难堪,请接受我们的道歉。”
“难堪?”克恩仿佛觉得很惊讶,“两仪师,我是领航长,我不认为你们的出现会让托朗姆感到难堪,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会为此向他道歉的。贸易由他负责,但我是领航长,我必须求得他的谅解,是因为他并没有错。这很不容易,因为我现在必须将原因保密,我还不能给他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理由。他脸上的那道疤是他在驱逐浪舞者号甲板上的霄辰人时留下的,为了保卫我的船,他身上还有许多旧伤。为了补偿他,我一定要让自己的手里握满因为他的贸易而获取的黄金。我对他有所隐瞒,这才是我必须求得他谅解的真正原因,他应该有权知道一切的。”
“我不明白,”奈妮薇说,“我们会要求你保守黑宗两仪师的秘密……”她狠狠地瞪了伊兰一眼。这一眼告诉伊兰,等到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会好好骂上她两句,不过伊兰也想和她谈谈关于处事圆滑的真正涵义,“……但三千枚金币肯定足以成为搭载我们前往坦其克的理由了。”
“我必须保住你们的秘密,两仪师,包括你们的身份,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之中有许多人认为两仪师代表着厄运,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船上不仅有两仪师,而且目的地还会有侍奉风暴之父的黑宗两仪师……愿光明垂怜我们,让上面没有人听到我对你们的称呼。如果我请求你们尽量留在船舱里,并且在甲板上不戴戒指,这是否对你们有所冒犯?”
奈妮薇脱下手上的巨蛇戒,将它放进荷包里作为答案。伊兰也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显得有些很不情愿,她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枚戒指。为了不让奈妮薇再说出什么失礼的话,伊兰抢先说道:“领航长,我们已经为这次航行送上了一份礼物,希望这能让你喜悦,如果你们不满意这份礼物,我能问问你们想要什么吗?”
克恩回到桌边,又看了一眼那份授权书,然后将它推回给奈妮薇:“我为克拉莫做这件事。我会将你们安全地送到你们想要上岸的地方,希望这能让光明喜悦,这样就足够了。”她用右手的手指碰了一下嘴唇:“光明在上,协议已经达成。”
乔翎如同窒息一般地说:“姐姐,管货员不会发动叛变,推翻领航长吗?”
克恩不带表情地望了她一眼:“我会从我的箱子里出这份礼物。如果托朗姆听到这件事,我的妹妹,我会让你和多芮勒一起到底舱去,也许是让你去搬压舱的沙袋。”
寻风手大声笑着说:“那么你的下一个停泊站就会是查辛了,姐姐,或者是凯姆林,因为没有我,你找不到正确的水路。”这段话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外交辞令的意味了。
领航长抱歉地看着伊兰和奈妮薇:“两仪师们,因为你们侍奉克拉莫,我本应该像招待另一艘船上的领航长和寻风手那样礼遇你们。我们应该一同沐浴,共饮蜂蜜酒,彼此讲述故事,分享欢笑和泪水,但我必须准备启航了,还有……”
浪舞者号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猛然跃起,跳动着撞到了码头上。伊兰在椅子里被狠狠地甩向前方,又撞回到椅背上。在强烈的震荡中,伊兰觉得这一点也不比直接被扔上甲板要好受。
终于,震动停止了,颠簸逐渐变得迟缓、平稳。克恩从船板上爬起身,跑向舷梯。乔翎还站在船舱里,却已经喊出了命令,要船员们去检查船身的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