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美国后不久,也写了其他东西:一封给海伦母亲的短信,向伊娃姨妈问好。海伦在给她妈妈的信中不敢说太多,只告诉她罗西死了,但一直记得她,爱她。海伦带着绝望的神情封好信封,“等到有一天我能跟她说悄悄话时,”她说,“我会告诉她一切的。”
我满心打算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生活。婚后不久,我对海伦提起,我希望有孩子。起初她摇头,轻轻摸着脖子上的疤痕。我知道她的意思。不过我指出,她的伤口很小,她健康、强壮。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渐渐认为自己完全康复了。我们在街上走时,我见她满怀渴望地望着婴儿车。
“你是在一家俯瞰哈得逊河的医院里出生的。我们用海伦母亲的名字给你起名。海伦似乎被你迷住了。这一点,是我最想告诉你的。怀孕时她就辞去工作。一天,我四点钟就回家了,带着几小盒中国饭菜和一些花让你看。客厅里没人,你在睡觉,海伦俯在你的婴儿床上。你的表情非常安静,可海伦却是满面泪痕。第二个星期,她又哭了,沉默不语,翻着罗西的一本书,那是我们开始一起工作时,他签名送我的。书摊开在她腿上,那一页是罗西拍的克里特一处祭坛的照片。”
“孩子在哪儿?”我说。
她慢慢抬起头,瞪着我,似乎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她在睡觉。”
奇怪,我强忍住没去卧室看你,“亲爱的,怎么啦?”
她摇着头,什么也不说。我终于进去看你,你在床上刚醒来,露出了可爱的笑容,翻过身,撑起来看我。
很快,海伦几乎每天早上都寡言少语,每天晚上都无来由地哭泣。她不愿跟我说,于是我取出一点钱,在早春时节买了去法国的机票。
海伦虽然一直在了解法国,校园法语说得极好,却从未去过法国。她快活地看着蒙马特尔,露出她一贯嘲弄的微笑,评论说圣心比她想象的要丑得多。才九个月大,你已经是个很棒的旅行家了。海伦告诉你,这仅仅是个开始。
我觉得这次旅行使她开朗了不少。我喜欢看到她趴在我们在佩皮尼昂的旅馆房间的床上,哗哗翻着我在巴黎买的那本《法国建筑史》。她告诉我,这座修道院建于公元一千年,不过她知道我整篇介绍都读过了。它是欧洲最古老的罗马式建筑。
“几乎和《圣乔治记》一样老了,”我调侃一句,可听到这话,她关上书,脸色阴沉下来,躺在那里专注地望着在身边玩耍的你。
海伦坚持我们像朝圣者那样步行去修道院。海伦把你裹到灯芯绒襁褓里,挂在胸前。我对海伦说,我们应该请农夫让我们搭个便车,她没吱声。今早她的心情又变糟了,眼里不时涌上泪水,我既着急又沮丧。我只能一边爬坡,一边温柔地搂着你。
在那个时候,圣马太比现在活跃得多,我们看到,在遥远的山侧有片片白沙,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瀑布。我们在离悬崖不远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海伦看上去又高兴起来了,她表情愉快,我也高兴。尽管她有时显得悲伤,但这趟旅行是值得的。
终于,我们的导游,那位年轻的修士说,我们全都看完了,只剩下地下室。于是我们跟他下去。
地下室在回廊外,一个阴湿的小洞,一个早期的罗马式拱门,几根方柱作为支撑,色调暗淡的石棺,这些都是有趣的建筑风格。修道院在始建时期已经有了这石棺。我们的导游说,这是第一任院长的安息之处。石棺旁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正陷入沉思之中。我们进去时,他抬起头,神情善良而迷惑,他坐在椅子里向我们鞠了一躬。
“几百年来我们一直有这个传统,即我们中有一个人陪坐在院长身边,”向导这样解释,“通常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他终生享有这一荣誉。”
“真是不同寻常啊,”我说。
也许是地下室的湿冷让你难受,你在海伦的胸前呜咽,挣扎。我看到海伦累了,便提出抱你上去透透新鲜空气。我走出那个阴冷的洞穴,舒了口气,抱着你去看回廊上的泉水。
我以为海伦会马上跟着我出来,不料她仍在地下徘徊。最后她上来了,但神色大变,我一下警惕起来。她看上去生机勃勃——是的,几个月来我没见过她如此充满活力——可同时脸色苍白,两眼圆睁,专注于某样我看不见的东西。
她突然转向你,把你抱过去,搂着你,吻你的脑袋和脸颊。
“我们星期四晚上得返回巴黎啊,”我说。
“嗯,”她平静地说,“如果你想早走的话,我们明天可以走下去搭公交车。”
黎明时我醒了过来,感到一阵微风吹过屋里。屋里非常安静,你裹在羊毛婴儿毯里,躺在我身边,可海伦的床是空的。我四处张望,到处没有她的身影,终于,我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一个修士走上前来,我马上认出他是在地下室守棺的那位老者。他看上去宁静、善良,和我们昨晚在灯光下看到的一样,也还是那副些微迷惑的表情,“夫人曾停下来和我说话,”他说。
“她说了什么?”我的心本已怦怦地跳,现在开始了紧张地狂奔。
“她问我谁葬在那里,我解释说是我们最早的院长之一,我们在缅怀他。她又问,他有什么功绩,我说我们有个传说”——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院长,院长点头示意他继续——“我们有个传说,他生前过着圣人般的生活,但死时不幸遭到诅咒,于是从棺木中出来伤害修士们。他的躯体必须净化。净化后,一朵白玫瑰从他心脏中长出来,这表示圣母已经宽恕他。”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守着他?”我激动地问道。
院长耸耸肩,“那只是我们的传统,为纪念他。”
“这就是您告诉我妻子的故事?”
“她问起我们的历史,先生。我觉得回答她没有什么错。”
“对于您的回答,她说了什么呢?”
他笑了,“她感谢我,声音很悦耳,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叫奇里尔教友。”他双手合十。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些音节的意思,因为在法语里,奇里尔这个名字的重音在第二音节,因为‘教友”这个词陌生的发音,初听起来是那么的古怪。接着,我抱紧你,怕你掉下来。
“您说您的名字是奇里尔?您是这么说的吧?把它拼出来。”
吃惊的修士照办了。
“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我质问道。
“这是您的真名吗?您是谁?”院长插了嘴。
也许是老修士看上去惊慌不已,“这不是他的原名,”他解释道,“我们起誓入会时都得到一个名字。总有一个叫奇里尔——总有一个人得到这个名字,其他的还有弗雷尔·米歇尔,是这一位,这儿——”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搂紧您,说,“在这一位之前有一位奇里尔修士,在那一位奇里尔修士之前还有一位奇里尔修士?”
“哦,是的,”院长说,我厉声提出问题的样子把他弄得大惑不解,“众所周知,我们的历史一直如此。我们为自己的历史感到自豪,不想去改变它。”
“这一传统是从哪里来的?”我几乎要喊出来。
“这个我们不知道,先生,”院长耐心地说,“我们这里一直是这样。”
我朝他走过去,鼻子几乎碰到他的鼻子,“我想请您打开地下室的石棺,”我说。
他惊骇地退后,“您在说什么呀?我们不能那样做。”
“跟我来,这里——”我把你飞快地交给昨天那位年轻的导游修士,“请抱好我的女儿。”
我们匆匆走下台阶,在寒冷的洞里,在奇里尔修士留下两枝燃着的蜡烛的地方,我转身对着院长,“您不必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我必须看石棺。”我停下来以示强调,“如果您不帮我,我会拿起法律武器,全力对付您的修道院。”
他扫了我一眼——害怕?憎恨?怜悯?——一言不发地走向石棺的一头。
我们一起挪开沉重的盖子,只开到可以看见里面。
我举起一枝蜡烛,石棺是空的。
院长两眼睁得大大的,用力一推,把盖子推回原处,“请不要告诉修士们这件事,”他低声说道,然后转身出了地下室。
我跟着他,拼命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许海伦决定先我们回到巴黎——为什么,我想不出——说不定甚至坐飞机回家了。我感到耳畔轰鸣,心提到喉咙口,血冲到了嘴里。
我想起这两个人是被派去搜查修道院外墙、果园、菜园、干树丛和突出的岩层。
他们刚从陡峭的那一面回来,“院长大人!”其中一个喊道,似乎他无法直接跟我说话,“院长大人,石头上有血!在那下面,下面!”
在这种时刻,谁也说不出话来。我抱着你跑到走廊尽头。感到你那花瓣一样的脸颊蹭着我的脖子。泪水第一次充满我的眼眶,这泪水之灼热,之苦涩,无法形容。
我从矮墙上望过去,在突出的岩石下方十五英尺处,泼洒着猩红的一滩——不多,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再往下,深渊张开大嘴,雾气升起,飞鹰狩猎,峭壁直抵山脚。
我朝大门跑去,脚步踉跄地绕过外墙。悲伤犹如一片说不出的烈火,点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