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十一节

    大安六年八月的兴庆府,竟然下起小雨来。雨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却让人心烦意乱。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看着这少见的秋雨,许多人心头都会平白无故地浮起这句古话来。其实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在七月份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几乎是在忽然间,重重地倒向了宋朝一方,顷刻之间,亡国之祸,便迫在眉睫了。

    七月,宋将折克行率骑军与梁永能大战一昼夜,斩首千余级。梁永能部被击溃后,骑将野利赞与贺崇榜率部投降,梁永能只率领亲兵心腹千余人向北部的风沙草原逃窜,宋军以吴安国为将,率两个营的骑军穷追不舍。

    同一天晚上,另一名宋将何畏之率环州义勇至盐州。他至盐州后大布疑阵,梁永能的主力群龙无首,被吓回盐州城据城固守,结果次日起宋军主力依次赶到,将盐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兴灵夏军屡屡遣兵相救,却都被折克行率军击退。只能眼睁睁望着平夏兵成为宋军的瓮中之鳖。

    十天后,也就是大安六年八月上旬,早被宋朝职方馆收买的盐州将领景政叛变,半夜杀守门吏,打开城门迎宋军入城。盐州城破,守城夏军全部投降。

    祸不单行,八月十四日,宋将慕容谦至地斤泽,斩首一百五十级,招降部落三千余帐。慕容谦将之尽数迁往延绥。在地斤泽置五百人屯田。

    六天后,宋将吴安国断送了兴庆府的最后一丝侥幸。他率部围梁永能于北部风沙草原某处。梁永能突围失败,拒绝吴安国招降,自刎。这一天,距离宋将符怀孝之死,不足一个月。

    一个月内,梁永能兵败身死,大夏国立国的根本之地——平夏地区彻底丢失。西夏人心惶惶,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也不知道宋军什么时候正式进攻灵州,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近了!

    而偏偏此时,西夏内部越发乱起来。禹藏花麻上书,要求罢梁乙埋相位,迎国王秉常复辟。他在奏章中称,宋朝伐夏的借口是因为权相作乱,国王被幽禁,所以仁多澣才会引兵入境。若秉常复位,梁乙埋罢相,以仁多澣为国相,则可杜宋朝之口实,宋朝即便不能撤军,也可以分化仁多澣与宋军。禹藏花麻甚至公然提出割河南之地向宋朝称臣,换取宋朝撤军。

    禹藏花麻的奏章把梁乙埋气得七窍生烟,被梁太后斥为胡言乱语,但在兴庆府乃至整个西夏内部,却颇有一些支持者。许多原本亲近秉常的贵人,在这个时候,声音也变得大起来。几乎到处都有要梁乙埋罢相,秉常复辟的声音。

    一向自信、镇定的梁太后,在灭国之祸迫在眉睫之时,终于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禹藏花麻不识大体,早晚必为国贼,须先诛之!”老妇人阴狠的语气,让西夏王宫内近臣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太后圣明,正须先诛禹藏花麻,夺其兵权。否则变生肘腋,悔之无及。”梁乙埋也是咬牙切齿。

    嵬名荣在心里苦笑,这个时候,也惟有他敢出来说话了:“太后,若如此,则吾辈将无葬身之所!”

    杀禹藏花麻?禹藏花麻有自己的部众,此时手中兵力虽少,但却至关重要。若非他在西线恃险与李宪、王厚周旋,李宪、王厚早已打过青铜峡了。这个时候若是逼反了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倒戈相向,贺兰山以东,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嵬名荣虽然也听说禹藏花麻与宋朝暗通款曲,但这个时候,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太后毕竟是个聪明人,虽是盛怒之下,但一经提醒,立时醒悟,改口道:“不过念他尚能与敌死战,功大于过,姑且赦之。”说罢,不待梁乙埋说话,又向嵬名荣问道:“今日之事,将军可有何良策?”

    嵬名荣苦笑摇头,大势所趋,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但是一殿目光,尽注目于他身上,却让他感觉到责任重大。他沉吟半晌,终于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孙武吴起再生,亦无万全之策。老臣冒死进三策,惟听太后圣裁!”

    “将军快说。”

    “上策,请皇上复辟,以圣意招谕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军失了口实,纵有兼并之心,我国君臣齐心,以哀兵背水一战,胜负亦未可知。只须僵持数月,再遣使厚赂辽主,促使大辽出兵,局势便可改观。况且若卑辞厚礼,暂割河南之地于宋,宋军已失口实,又得实利,未必不退。我国效勾践之事未晚。”

    他说完,并不看梁乙埋脸色,继续说道:“中策,兴、灵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携战士、人民、牛羊、财货、女子西迁,过贺兰山,另建中兴之基业!”

    嵬名荣说出此策,殿中一干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下策,固守兴、灵,与宋军决一死战。割平夏与辽,引虎驱狼。”

    “荒唐!”嵬名荣话音刚落,梁乙埋已拂袖而起。梁乙埋指着嵬名荣,怒骂道:“当日要诱敌深入者是公,今日献此亡国之策者亦是公!”

    嵬名荣默然无语。宋军在灵州道上一直不肯进军,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宋朝国内,的确也只有石越一个人,能够有资格顶住枢府甚至皇帝的压力,硬生生地忍到了东线战局的明朗化。这一点上,他不能不佩服石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服气的。他的意见,本来是要梁永能保持实力。宁肯失了盐州,宁肯青白盐池被烧,梁永能部也要一直忍耐到冬天的到来。只梁永能部存在,东线就能给宋军保持压力。但是这样的策略却是无法执行的,梁太后的底线是盐州;梁乙埋更不能忍受宋军在平夏如入无人之境,并出现宋军由盐州攻击兴灵的情况;而梁永能本人的想法倒不能算错——他决定临机应变,若宋军主力倾巢而出,他就放弃盐州,不与宋军争锋,转而抄掠其后方;若宋军轻兵冒进,他就在盐州吃掉宋军——但没有想到,正是这种正确、折中的想法,让梁永能着了宋军的道。

    “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嵬名荣在心里默默念着荀悦的名言,不愿意与梁乙埋做口舌之争。

    局势坏到了这个地步,再争又有何用?!

    宋军当然不会肯轻易退兵,但若以大夏国的利益来考虑,那么请夏主复辟,无疑是没有办法中的最好办法。

    如果不肯请夏主复辟,干脆就什么都不要,重新过游牧生活,与宋军磨到底好了。

    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那岂不只能龟缩在灵兴等死?

    嵬名荣当然看得清楚,真要梁乙埋去过游牧生活,那还不如让他死。但秉常复辟,他这个宋朝点名要除掉的权相,又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梁乙埋当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决策权是在梁太后手中。

    嵬名荣宁愿静静地等待梁太后的抉择。西夏宫廷斗争的残酷,他嵬名荣也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在己丑政变中,他选择了梁太后,以后他也没得选择。其实对于秉常复辟,嵬名荣也是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从内心深处来说,嵬名荣宁愿梁太后取中策。

    但是,现在的嵬名荣,已经心甘情愿地将未来托付给了梁太后。在这种重要关头,整个兴庆府,也只有这个老妇人有这样的权威。

    “我要见见宋朝的那个栎阳县君。”半晌,从梁太后口中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栎阳县君静静地站在一间大帐内,神态从容淡定,一面在心里暗暗算计着。

    政变之时,她保护着李清的家人在兴庆府附近藏匿起来,一面暗中联络残存的宋朝间谍,准备迎接宋军的大举进攻。但战争开始后,宋朝的间谍们才发现形势出乎设想地急骤地恶化起来。西夏官府到处搜检户口,强征兵役劳役,连妇女都不能免。宋朝的间谍们除了少数地位特殊的,大都被迫更深地潜伏起来。而栎阳县君亦发现局势已经不能容她在西夏再待下去了,于是她被迫带着李清的家人逃往韦州,结果却在路上遇上西夏名将叶悖麻部。此时她陷于敌手已有数月之久。西夏人在她身上搜出有宋朝端明殿学士、陕西安抚使石越的亲笔信,无不大惊失色——这封被精心藏好的信件实际是证明栎阳县君身份的介绍信,上面虽只有寥寥数语,但是“栎阳县君”、“许便宜行事”,还有陕西安抚使衙门鲜红的帅印,无不显示着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与来历非比寻常。统军叶悖麻立即意识到宋朝在西夏可能有一个庞大的间谍网,便将栎阳县君与李清的家人一道送至兴庆府。

    梁太后见到栎阳县君后,如获至宝。她本想通过此事,诬指李清为宋朝间谍,使己丑政变更具合法性。不料这个栎阳县君却一口咬定,她是政变发生后方奉命入夏,因石越怜忠臣义士惨死,欲觅其子女归宋,以表彰忠孝仁义之道。无论梁太后如何威胁利诱,她就是不肯改口。

    此时局势微妙,栎阳县君一介女子,梁太后杀之无益,便干脆将她留了下来。连着李清一家,也暂时保住了性命。这自然不会是梁太后宽仁慈爱,只是在她看来,这些暂时没有威胁的人,死了便死了,毫无价值。若是活着,却未必没有用得着的时候。她这样在西夏险恶的宫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胜利者,总是会习惯性地给自己多留一点筹码。

    梁太后的想法,栎阳县君也看得非常清楚。但在她看来,虽然现时是梁太后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梁太后也随时可以取她性命,但是,她却看明白了一点:既然梁太后舍不得杀她,那么她也是有可以与梁太后周旋的筹码的。

    帐外传来胡笳之声,还有隐隐约约的歌声相伴,打断了栎阳县君的思绪。她原本也是擅长音律的,此时干脆凝下心神,侧耳倾听,却是有人在用番语唱着歌,歌声甚是豪迈。她细辨旋律与歌词,听出是一首颇为熟悉的西夏民谣:

    宁射苍鹰不射兔,

    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

    与强相伴不会弱。

    张弓无力莫放箭,

    说话不巧莫张口。

    人有智不迷俗处,

    箭有功敢入深山。

    ……

    正留意间,忽听到帐外传来宣赞之声:“太后驾到……”

    “太后驾到……”

    伴随着一连声的宣礼之声,大帐的门帘被掀开,梁太后在几个女官的陪伴下,走进帐中,径直往上首坐了。

    栎阳县君只是朝梁太后敛衽一礼,道:“奴家参见太后。”她举动虽然颇显傲慢,但西夏名义上是宋朝的属国,而她是宋朝诰命夫人,于礼仪上倒也并非完全说不过去。

    梁太后仿佛对这些并不介意,只是抬眼望了栎阳县君一眼,道:“县君原来也懂番语。”

    “略通一二。”栎阳县君此时已知道她听到那首歌并非偶然。

    “哦?”梁太后又看了栎阳县君一眼,悠悠道:“县君可知后面几句是如何唱法?”不待栎阳县君回答,梁太后已经用西夏语唱起来:“……心怯亦无惧,箭尽亦不降!肠穿裹腰际,腹破以草塞!”

    栎阳县君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敝国民俗如此,强梗尚气,让县君见笑了。”

    “过刚易折,的确不是甚好事。”栎阳县君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几乎将梁太后噎死,“箭尽不降,肠子穿了不治,依奴家看来,那不都是变着法子找死吗?”

    若非事关重大,梁太后几乎想将这个栎阳县君的舌头拔出来看看,但一个女子的生死荣辱,又怎能和大白上国的存亡相提并论!她强忍住怒气,笑道:“县君好口舌,我几乎要舍不得放县君回去。”

    但栎阳县君接下来的反应,让梁太后更加吃惊:“奴家不敢回大宋,宁愿太后赐死。”

    “无缘无故,怎的说起死呀活的。”梁太后心中诧异,脸上却温和地笑道:“县君是朝廷诰命,我又岂敢擅杀?且塞外终是苦寒之所,县君能归中原,亦是喜事。”

    “人谁不偷生?然奴家既奉命来此,是要护着李将军妻儿归宋。使命既不能完成,偷生归国,宁不愧对石帅?与其如此,莫不如死在兴庆,反能成奴家之名。”

    梁太后将脸挂了下去,冷冷地说道:“李清是敝国之臣,其犯上作乱,妻儿罪当连坐。我不擅诛朝廷之命妇,朝廷亦不当干涉敝国之家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夏国既奉大宋正朔,忠臣义士受不白之冤,朝廷若坐视不理,何以教化天下人心?”

    “县君纵是苏秦再世,我亦不能答应此事。”梁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栎阳县君的聪慧、胆气实是出乎她的意料,梁太后不用多问,只从她的眸子中,便知道栎阳县君已经猜到她为什么会放她归宋,并且敢和她要价。这样的人幸好是女流,干不成什么大事,若是男子,梁太后宁肯丢掉这颗筹码,也非要将之除掉不可。

    “太后不肯答应,奴家亦莫奈何。惟太后既欲与朝廷议和,李将军妻儿是石帅要保护的人,若有差池,只恐多有不便。以太后之明,自知道是战是和,半决于石帅。”栎阳县君悠悠说道,梁太后虽已看出她已知端详,却仍然忍不住问道:“是谁说我欲议和?”

    栎阳县君笑道:“若非太后想议和,奴家岂得归宋?”她有半截话却也没有说出来,但是即便不说,双方心里都明镜似的。梁太后要议和,便不能叫使者空手去见石越,但礼物差了没作用,太重了只怕梁太后又出不起,此时栎阳县君便是一个最好的礼物,是梁太后向石越表达善意的礼物。

    梁太后端视栎阳县君半晌,叹道:“真天兴大宋,何南朝人才之盛也!连一女子都得如此!还盼县君见石学士时,转致老妇人之意:若朝廷许和,敝国愿将河南之地献于朝廷,从此永为朝廷藩属,绝不背叛。惟银夏宥诸州,先人陵寝,多在彼处,盼朝廷能许敝国一岁四祭,感恩匪浅。若朝廷必欲亡我,夏国虽小,尚有控弦之士二十万,只好决死一搏。虽箭尽不降,肠穿裹腰,与国共存亡!如此我先人固不得血食,而于朝廷,只恐亦所得不足以偿所失。”

    栎阳县君虽然已猜到宋军必然是打了大胜仗,逼得西夏要求和,但是梁太后开出来的条件,言语中之悲壮决绝,都大出她的意料。她按捺住心中的惊喜,淡淡说道:“奴家归宋之日,定将太后之意,转致石帅驾前。”

    梁太后微微颔首,将脸转向帐外。帐外再次传来隐约的音乐之声,但这次的声音却更加遥远,也不再是胡笳,而变成了羌笛。帐中之人虽听不到歌声,但是这笛声的旋律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让梁太后与帐中的西夏女官们立马就在脑海中浮现出那悲凉的歌词:

    黔首石城漠水边,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弥药国在彼方。

    ……

    盐州之战的结果,在宋朝引起的震撼并不逊于西夏。

    石越在军中的威信空前高涨,折克行一夜之间名扬天下,宋军的局势好得让最悲观的人都不相信这场战争还可能失败……但这并非全部。过分的乐观容易带来更苛刻的要求。

    平夏抵定,现在整个大宋朝野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石越亲自坐镇的中线。

    大宋的国库在盐州之战后仿佛变得更加脆弱了,仿佛朝野间人人都变成了司马光,个个都在计算着大军在外多待一日,朝廷要多耗多少粮饷。

    至于西夏与西夏的军队,此时暂时被忽略了。

    从汴京至庆州,沿途驿馆住满了催促石越进兵的使者。

    盼望着石越次日就拿下灵州,最好是兴庆府的人,在皇宫、在枢密院、在尚书省、在西讨行营都总管司……

    到处都是。

    “盐州克捷,不过是使我军之态势更加有利。它固然抵定了平夏战局,但它不曾抵定灵武战局!”章楶握拳用指节重重地敲打地图,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道:“全局之关键是灵州!灵州未克,胜负便尚未可知!”

    但他的话似乎没什么效果。连刘舜卿都觉得他有点过虑了,灵州的确是关键,但是平夏抵定后,攻下灵州还会有多难吗?

    章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他的同僚们,转身走出议事厅,到马厩牵了马,打马直奔石越的帅府。骄兵必败,这个道理是千古不易的。

    但他到帅府后,却被帅府的亲兵拦了回来。无论他说有什么样的急事,帅府的亲兵就是不肯通融。宰相门前七品官,章楶只得悻悻而返。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帅府吃闭门羹。

    章楶满腹心事地离开帅府,不料竟在路上碰上了骁骑军副都指挥使王师宜。王师宜与章楶本是故识,见着章楶,早将亲兵扔到一边,不由分说拉着章楶进了一家店子,坐定后第一句话,便是:“质夫,你可听到消息,契丹人出兵了!”

    “啊?!”章楶忍不住惊呼出声。他知道王师宜这样的人物,无论军中朝中,消息之灵通绝不逊于职方馆,他说出来的话,十之八九可信。但这件事,却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绝不会错。”王师宜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兴奋,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下不怕无仗可打了。”

    帅府。

    偌大的议事厅内,只有三个人。坐在石越下首的,赫然是“小隐君”种古与枢府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

    “契丹人十天前越过阴山,已经可以证实。”司马梦求递给石越与种古两份文件,证明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但下官所得之情报,皆言契丹军队越过阴山,是以追击叛贼为名而过境。亦没有其继续进兵之报告。”

    “阴山。”石越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将它丢到案上,目光投向地图屏风。“太远了……鞭长莫及。”

    种古仔细看完文件,也道:“若契丹只是越过阴山,趁火打劫,短期内不会与我军发生接触。”他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到屏风前,手指向银夏以北的风沙草原,沉声道:“地斤泽以北,暂时非吾军所能及。地斤泽以南,契丹若来,惟有一战。”

    石越也起身至地图前,沉思良久,忽然说道:“此乃辽主投石问路之策。”他指着地图,道:“契丹过阴山,与我军完全无法交集。不至于过于触怒我军,而若吾辈置之不理,任其所为,他便要得寸进尺。”

    “人人皆欲分一杯羹去。”种古笑道。

    石越冷冷地哼一声,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休说地斤泽,黄河以南,都是大宋之地,容不得他人染指!”

    “契丹人过阴山?”章楶只觉得喉咙发干,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又问道:“王兄知道是谁领兵吗?”

    王师宜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倒不曾听说。”实际上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过于兴奋,竟忘记打听这至关重要的事情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骁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么丢脸的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

    “此乃辽主一石二鸟之计。”章楶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此话怎讲?”王师宜对章楶一向非常佩服,连忙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亲兵将桌上清理开来,然后将一个茶杯扣在桌子的西北角,道:“此乃阴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子,“此乃河套、黄河。”又在更远的西面与南面各扣上两只茶杯盖,道:“此兴庆府与夏州。”

    他一面摆置一面介绍,一幅简陋的西夏形势图便展现在王师宜面前。

    “王兄请看,契丹出阴山,与我平夏之军隔黄河、荒漠相望,正所谓‘可望而不可即’也。以吾军之力,断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黄河而与契丹交战。然契丹一旦占据水草丰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牵制吾军,西可由‘直路’抵兴庆府,或盟或战,其权皆在契丹。辽国君臣能出此策,实不可轻视。此举一则投石问路,试探朝廷之反应;二则牵制我军,让我军与夏人都弄不清虚实。”章楶一面说,一面皱眉望着桌子上的“地形图”,若有所思。

    王师宜自上次出丑后,便偷偷恶补西夏之风土人情课,这次倒也听明白了章楶所说的内容,章楶所谓的“直路”,指是由兴庆府通往辽国临潢府的一条驿道。这条驿道从兴庆府渡过黄河后一路向东北而行,经十二个驿馆,以一条几近完美的直线到达临潢府。虽然其中要穿过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这对于经常在沙漠作战的辽军来说,根本不成为障碍。如果辽军果真占据河套平原,那么顺此驿道而下,西夏可以说将彻底受制于人。辽国与之结盟,他们便有实力与宋军相抗,如果辽国翻脸,那么只怕西夏人连跑的时间都没有。

    “无利不起早。能够占据河套,甚至有可能变西夏为傀儡,怪不得辽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声说道,仿佛是和王师宜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然这个时机,却还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兴庆府诸条道路中,由绥州、夏州至盐州、静州,渡黄河而抵兴庆,此旧驿道是诸道中最平坦,最适宜车队行走之路线。旧时商队往来,贡奉、岁赐,乃至西域各国使节假道而来中原,多取道于此。平夏抵定,我军最大之优势,便是掌握了这条驿道!”帅府之中,司马梦求也在向石越分析着形势,他说到此处,向种古望了一眼,种古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司马梦求方继续说道:“辽主此时出兵,时机不可谓不好,然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若是梁永能未败之时,我军将受极大牵制,东线将无所作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军以平夏为根基,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局势亦未至于被动。”

    石越与种古都颔首表示赞同。不过辽主出兵之时机,在石越看来,只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若出兵过早,西夏尚未陷入绝境,又岂能甘心将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过分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恼羞成怒,与辽国全面开战,杨遵勖咸鱼翻身也未必不可能。这样大战的风险,无论是宋朝还是辽国,哪一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中间无非是对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问题。辽主此时出兵,在石越看来,最大的用意是占据丰腴肥美的河套地区,一方面可以给大同府一个屏障,取得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则可以增强国力——一个河套地区,在当时抵得上数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于其余种种可能,对于辽国来说,那不过是另外的好处,若是宋朝肯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辽主会爽快地将西夏出卖得一干二净。

    但是,休说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么舍得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

    宋朝拼着消耗国力,以无数的钱粮与数以万计的战士生命相搏,才取得这些战果。而辽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辽国西京道的地理优势,极大地改善宋朝由于丧失蓟燕十六州而形成的战略劣势——这是只要看地图就可以明白的简单事实。而且河套平原还是宋朝梦寐以求的优良马场!

    “然契丹兵出阴山后,态势立即变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担心西夏会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马,让其喘过气来,后患无穷。西夏任谁当政,最终都难以坐视平夏被占。而契丹虽经内乱,然君臣同心,名将辈出,士卒皆百战之余,大宋若与其决战,胜负固然难料,战火却势必蔓延至河北、京师,国家要付出的代价难以估计,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决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虽未必敢激怒于我,我亦不可过分激怒契丹。契丹虽出兵西夏,暗含挑衅之意,然毕竟留有极大余地。而我与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马梦求执掌职方馆,对辽国的了解远在石越与种古之上,他的意见,便是连枢府甚至皇帝,都会尊重。

    “纯父言之有理。”石越对司马梦求的话也是深以为然。宋辽之间虽然贸易额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辽国在经济上对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地意识到一点——熙宁十三年,无论宋朝还是辽国,都不是工业社会。辽国这样巨大的经济体,绝不可能因为宋朝断绝贸易而陷入一种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辽国自己产粮、产铁、产马,他们在经济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这种情况下的经济依存,可以为宋朝牟取适度的利益,但是如果过分了,将辽国逼得无路可走,对宋朝来说反而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场全面的战争,那时候契丹统治者最直接最简单的选择,便是将人民的不满转移到宋朝身上来,最起码,整个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华地区汴京附近,都会沦为战场。契丹人最终也许会被击败,甚至被消灭,但宋朝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是极其昂贵的。而至少现在,大宋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但是,有一点石越也很坚持:河套平原绝不能让给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军力不能及的情况下,都可以让给辽国。但是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余之事,可临机应变,并非急务。”石越目光移到种古脸上,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将领,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马梦求与种古都吃了一惊。石越刚刚还同意司马梦求的观点,似乎要与辽国达成一定之妥协,此时却要派兵去河套。

    “纯父方才说,只有辽军过阴山之报告,并无说辽军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确是如此。然辽军既过阴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马梦求答道。

    “那不必理会。河套部族甚多,此时尚忠于西夏,辽军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这么快平定整个河套。便是西夏,虽力有不及,然终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缓缓说道,见种古与司马梦求都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眼下便要一个合适的人选,迅速出兵河套,只要占得立足之地,日后与辽主便有交涉之余地。否则一旦辽军尽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换?且有一军至河套立足,亦可牵制辽军,翼护平夏。”

    “妙策!”种古都忍不住要拊掌赞叹。

    “派兵急取河套?”王师宜目瞪口呆地望着章楶,“与契丹人硬碰硬打上一仗?”他的目光兴奋起来,但马上想起一事,旋即黯淡下去,“然孤军深入,蹈拱圣军前车之辙……”

    “王兄以为辽军便敢真打吗?”章楶笑道,“纵然我军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辽主便不怕我们进兵他的西京道与南京道吗?要打也只会是小仗,除非辽主派了一个不识大体的人为将。但辽主既想得出此策,又岂会随便派个人来?”

    “还是冒险。”王师宜一个劲地摇头。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河套平原,同时插进去宋辽夏三方势力,若不打大仗,简直不可思议。“补给是个大问题。”

    “补给?”章楶忍不住笑了起来,“去河套还要想着全靠后方运补给,那不如不去。我若是石帅,最多运一次补给,保证其不至于在冬天被饿死冻死便可。其余的,只能自己设法。灭掉西夏前,焉有许多工夫来理会这边角之棋?”

    “最难者,在于择将。”石越沉思良久,还是叹了口气,“苟不得其人,画虎不成反类犬。”

    “莫如下官亲往。”种古考虑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派往河套的军队,必然是东线诸军的。因此,为了保证将领与军队之间熟悉,选派之将领也必是东线的。细数他麾下的将领,折克行风头正健,此时调他前去,他难免没有想法,毕竟那是没得什么功劳可立的苦差事,哪里比得下将来攻灵州下兴庆府之风光无限?更何况轻兵前往河套,人数必不能多,顶多便是三四千人马,用折克行并不合适。吴安国虽然是个人才,但是种古却担心他一个忍耐不住,与辽军大打出手,反而坏了大事。以吴安国的性格,统军千里之外,谁能节制得住?慕容谦本来也可以,但是谁敢保证他的部属到了河套不出问题?而且他与石越毕竟是亲戚,亦不便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至于其余诸将,更不足道。想来想去,只有他自己亲自出马,才能稳妥。

    但他话一出口,便被石越否决:“不可。平夏须臾不可离种帅。”

    “种帅此时须坐镇平夏,平夏方复,千头万绪,多赖种帅。石帅以为何畏之如何?”司马梦求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果然,他方一提名,石越与种古便齐声反对:“不妥。”两人都没有进一步解释原因,司马梦求当然也知道其中症结在哪里。他本来也只是想行权宜之计,见石越与种古皆如此坚决反对,便不再多说。

    议事厅内,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石越沉吟良久,在心里一遍遍筛选东线的将领名单,忽然想起曾经拜见过自己的折可适,折可适此时的才华尚未充分展露,名声地位皆不如吴安国、慕容谦等人,但是这个人却毕竟是“历史上”的名将。而且石越观其为人,属于豪迈而知文,勇敢而不莽撞之类,倒未必不是个好的人选。

    他试探着向种古问道:“种帅以为折可适此人如何?”

    “小隐君”笑道:“折可适乃将种。然而磨砺尚少,过早担当大任,恐反害了他。”

    石越默然颔首。种古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极有才华的人,在没有经历磨炼前突然放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上,虽然未必不是一个机会,但更多的时候会导致人心灵的扭曲,使得他进退失据,最终反而毁了这个人。吴安国幸而遇到种古,使他多担重任,一步步磨炼,终于能有今日之声望与成绩。但是相比之下,折克行给折可适锻炼的机会,还是少了一些。这样一想,他不免又有点沮丧。然而兵贵神速,派往河套的人马越快越好,却不容他耽误。

    却听“小隐君”又笑道:“若能选一名望地位皆在其上者为正将,以折可适为副,则是两便之策。折可适心胸豁达,颇能以大局为重,有他为副将,正将则不必限于延绥平夏。”

    石越顿觉豁然开朗,笑道:“如此吾有人矣!”

    “未知石帅属意何人?”种古笑问道。

    却见石越用手指画空写出一个字来。

    “章?”“小隐君”哈哈大笑,道:“章祭酒?”

    石越微笑颔首,道:“以章质夫与折可适并往河套,凭他辽主派谁来,吾等亦可无北顾之忧。”

    他解决掉一个大问题,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又对司马梦求道:“纯父,陕西房之情况,究竟如何?章质夫经营河套,势必要拉拢当地部族,若有职方馆之助,将事半功倍。”

    司马梦求苦笑一声,道:“学生当尽力而为。”战争开始后,西夏对内部的控制也变得加倍严厉起来,间谍终究也是人,条件所限,其作为也总是有限的。但石越的话已是带着责怪的命令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石越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他计议已定,便不再有丝毫耽搁,转头对“小隐君”道:“进兵河套,兵贵神速。我立刻颁令,着章质夫速往盐州,会合折可适尽快出兵,事后再上报枢府未迟。”

    种古听罢,起身说道:“下官便与章质夫连夜赶往盐州,督其出兵。”

    “只是辛苦种帅了。”石越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以“小隐君”的身份地位,他不便开口赶种古走人而已,“小隐君”既然主动提出,他也不客套,立刻一口答应。

    章楶刚刚在酒楼之外辞了王师宜,看看天色已至黄昏,正犹豫是否要继续去求见石越,转身却见一个身着布衣,腰间佩着一柄弯刀的关西大汉站在路的对面,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他身后跟着十来个从人,都挎弓佩刀,虽然都貌不出众,却让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分明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章楶定睛望去,吃了一惊,脱口呼道:“‘小隐君’?”

    种古笑着抱拳道:“正是在下,章祭酒,久违了!”

    章楶连忙抱拳还礼:“久违了。”目光扫向种古的左手,果然见他缺了一个手指。他正在心里揣测种古怎么会来了庆州,却见种古笑着递给他一张宣纸,他忙接过来,打开方看了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喜色。

    种古笑道:“祭酒可去收拾一下东西,石帅钧令,今晚便与在下连夜赶往盐州。”

    章楶慨声笑道:“待到天黑,岂不又要耽误时间?何不即刻出发?”

    当天黄昏时分,在庆州城门将要关闭之前,数十名布衣骑士急驰而出,向西北方向赶去。与他们交错而过的,是一队从环州方向来的骑队。庆州的军民对此早都习以为常,没有人意识到,这两队人马,对宋辽夏三国的未来,有着何种重大的意义。

    “栎阳县君?”正在阅读范纯仁送来的公文的石越霍然抬头,望着跑来报告的丰稷,道:“她在何处?”

    “下官已先将夏使送至驿馆,栎阳县君求见石帅,下官自作主张,已安排她往帅府来,便在府外等候。”丰稷非常激动,夏使到韦州开始,便要求尽快见到石越,而栎阳县君又有石越的亲笔信件,因此韦州官员不敢怠慢,安排车马卫队,护送他们前往庆州。丰稷已向护送的武官打听清楚,一路之上,夏使不断催促他们昼夜兼程赶路,甚至不惜私下贿赂,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夏国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来自兴庆府的栎阳县君,对于大宋掌握西夏内情,便显得至关重要。因此当栎阳县君要求立即面见石越之时,丰稷也不请示,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石越点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丰稷却敏锐地感觉到石越也露出一丝喜色。果然,便见石越合拢卷宗,起身对丰稷说道:“快请,本帅当降阶相迎!”

    这下连丰稷都觉得惊讶了。他跟随石越以来,很少有人能够得到这种待遇。而栎阳县君不过是一歌伎出身……

    走到门口的石越仿佛看出了丰稷的心思,忽然问道:“相之可知本帅为何要降阶相迎吗?”不待丰稷回答,石越便又说道:“本帅是要借此让天下人知道,无论出身如何低贱,凡为国家而不计生命名誉者,都应获得尊重。”

    “石帅所见,非下官所及。”丰稷诚恳地说道。

    栎阳县君被请进帅府之后,便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虽然是夜晚,但帅府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挑着通红的灯笼,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晰入眼。这里也是她曾经熟悉的所在。其实,自回到庆州那一刻起,一种游子回归故乡的感觉,便时时浮在她心间。

    “县君请!”帅府的门吏好奇、恭敬地给她引着路。

    帅府中厅的台阶前,一个穿着白袍,束着玉带,披着紫色披风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望着她,等候她的到来。他的笑容与几年前一样的亲切,如同温和的兄长、久别的朋友。与几年前一样,他的笑容不带任何虚假,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做作与掩饰。如他这样身份地位的男子,对一个低贱的歌伎能有这样的笑容,整个大宋,只有这么一个人。

    “奴家见过石帅!”栎阳县君盈盈拜了下去。

    “李姑娘别来无恙。”石越温厚地笑道。

    一滴眼泪终于忍不住浸出眼角,即便是在被夏军抓住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难以忍受的侮辱,处于极度无助之中时,她也没有想哭过。不知道为何此时竟如此软弱?绝不当着任何人的面哭泣,这是她李清清多少年前就曾许下的誓言。李清清用笑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学士别来无恙。”

    “请!”

    “学士请!”

    帅府的招待十分简朴,不过一杯清茶。石越也没有任何的嘘寒问暖,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但是李清清感觉十分舒服。因为在这里,没有她不习惯的繁文缛节,却有着最好的招待——尊重。

    她简单扼要地向石越介绍了她在西夏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梁太后对她的召见,派遣使者的用意。

    “议和吗?”石越沉吟道。

    丰稷在旁边说道:“如此说来,前一段职方馆传回来的情报是真的。”

    石越点点头。几天前,职方馆的一位间谍传回来一个情报,他在西夏听到谣言,禹藏花麻上表要求秉常复辟。

    “李姑娘以为,梁太后是真心想求和,还是诈术?西夏果真已经到了丧失希望的地步了吗?”石越向李清清问道。他对西夏在“历史上”的坚强韧性印象深刻,姑且不论他同不同意议和,对于西夏求和这件事本身,他就先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奴家被俘之时,曾经注意到看守奴家的夏兵之饮食。”李清清并没有正面回答石越的问题,“奴家发现这些夏兵所吃的食物非常粗糙,且分量亦不多。相比战前所见,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在兴庆府,奴家偶尔也会见到有些夏兵不见披铠甲,在兴庆府修葺城墙之劳役,其中多有妇孺。”

    石越与丰稷对视一眼。丰稷已是喜形于色:“他们支撑不下去了。”

    “兴庆府至少有可支持三年之积蓄。”石越泼了一盆冷水。西夏最后的这点本钱,职方馆的历次报告中早已不厌其烦。以石越对梁太后的了解,相信这些粮草,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不会动用的。

    “但西夏亦肯定面临困境。”

    李清清颔首道:“奴家以为,西夏求和,或许是想有时间从容收割小麦。奴家自兴庆府一路东来,所见在麦田中劳作之人,非老即幼,不见一个壮年。”

    “石帅!”丰稷殷切地望着石越。

    石越微微笑道:“明日相之找个善于言辞之人与李姑娘一道去陪夏使,先拖他一日再说。”

    同一个晚上。瀚海。耀德故城附近。

    花结香统率着一千西夏骑兵在瀚海中游荡了数日之后,迫切希望找个地方休整一下。而耀德故城便是他们的目的地。花结香是西夏名将叶悖麻的部将。叶悖麻被任命为灵州知州后,便被梁太后委以重任,兼节制灵州外围的部队。梁太后在很多方面非常清醒,除了派了几个梁氏子弟监军外,竟将梁乙逋也调回来,让梁乙逋与嵬名荣一起掌握兴庆府及周边的军队。而在危急关头,将至关重要的灵州防务全权委托给了真正的军人。叶悖麻上任之后,一改之前野利朵率领数万大军在荒沙中游荡的做法,仅仅抽出一万骑兵,分成十部,巡防整个瀚海地区,从而将侦察面积扩大了五六倍。而叶悖麻也因此有了较为充足的兵力,来整顿灵州防务,同时还可以派兵监视孤军悬于灵州附近的一营宋军与驻于鸣沙城附近地区的种谊、刘昌祚部宋军。叶悖麻本想一举消灭宣武第二军的这一营宋军,并从刘昌祚手中夺回鸣沙城,真正巩固灵州之防务。但是他很快发现,这两支宋军都是部伍严整,训练有素,不可轻视。而且这两军之间,竟隐然互为犄角。攻击刘昌祚,刘昌祚非一日可破,而宣武军将直接威胁灵州城,并且可以想见一旦他主力离城,中路的宋军主力将滚滚而至。而如若他攻击宣武军的这个营,以这支宋军步军之装备与战斗素养,也不是一两天可以攻破的,到时候刘昌祚部就肯定会来夹击他。因此,叶悖麻在找不到宋军的破绽之后,只得暂且隐忍不发,与宋军为持久之策。从来客军不利持久,叶悖麻绝不相信宋军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只要宋军敢轻举妄动,叶悖麻相信自己便能寻出其破绽来加以利用。于是,叶悖麻亲自率军在灵州整顿城防,与宋军僵持。而派遣这十支骑兵深入瀚海,监视宋军主力。他对这些部队的命令是:当战则战,不可战则走。其目的主要是侦察宋军主力的动向,同时攻击宋军之辎重部队。但是叶悖麻接管灵州防务的时间毕竟不长,目前为止这些夏军真正到达的范围,亦只是止于耀德故城往南一点。再往南靠近溥乐城的地区,夏军便不敢深入了。因为在那些地区,经常也会有大股宋军出没,据韦州还忠于西夏的细作报告,那是宋军几支精锐部队在那里进行“演习”,以使军队更加适应当地的作战环境。传闻之中,那里的常客是有“天下第一军”之称的宣武第一军。无论是花结香还是其余西夏将领,都深刻地感觉到他们面临的宋军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再不是以前的那支宋军。因此也从来没有人敢冒着风险过于南入。

    “将军,听说最近耀德城这边也开始有宋军出没,是不是要小心一点?”一个偏将向花结香问道。

    “派人先去看看也好。”花结香为将之道,便是相信“小心”二字。

    他这种好习惯,这次果然又帮了他一次。被派去侦察的两个士兵很快回来了,但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互相张大着嘴对视,半晌说不出话。花结香气得一鞭子抽将过去,两个痛得同时叫出声来:“宋……宋……宋军!”

    “废物!”花结香骂了一声,策马奔向一个高地。他要亲自看个究竟。

    但是花结香马上也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在耀德故城的废墟上,扎起了成百上千的营寨,营寨外面悬挂的灯笼在一望无际的黑幕下显得极为壮观。不断有士兵举着火把走来走去,营寨里不仅有箭楼,栅栏外还可以看到挖掘的痕迹,显然是有陷马坑。

    “娘的!”花结香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始认真估算宋军的数量。他立即被自己的估计吓了一跳:至少有三万以上的宋军在此驻扎!

    “终于要开始了吗?”这是花结香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他马上否决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在火炬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正在垒土的宋朝工匠。

    “阿弥陀佛!”信佛的花结香在心里喊了一句。

    宋军在筑城!

    是的,宋军在筑城!

    即便花结香在夏军中算不上什么人物,也能明白一件事情:当这座城筑好之后,就是宋军主力大举进攻灵州之时。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现在的溥乐城,肯定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溥乐城”了。很快,耀德城也将是名副其实的“耀德城”。在这两座城堡的保护下,宋军的粮道将畅通无阻,他们的粮草将安如泰山。而西夏所有在瀚海巡游的部队,嵬名荣将军那出色的谋略,在这两座城面前,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难怪宋军一直按捺着不动。

    在占据明显的优势的情况下,还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来营建这两座城堡,宋军统帅真不知道是过于愚蠢还是过于聪明。

    但是花结香却知道,无论宋军统帅的智商如何,他们的麻烦大了!

    他不知道叶悖麻大人在宋军多半已经建好溥乐城的情况下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宋军继续营建耀德城——叶悖麻大人现在对灵州城外的一营宋军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花结香要做的,是将这个情报传递回灵州。

    他迅速地掉转马头,策马下坡。

    花结香刚刚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便听到左侧与右侧传来沉闷的响声。那是数以百计的战马同时落地传来的声音。花结香的脸色变了一下,他们所在的地区离耀德故城并不算太远,只不过恰好被一座小坡所遮挡而已,若这些宋军有马,事情就麻烦了!

    “撤!”“快撤!”花结香急急下达命令,他可不认为自己这一千人对付如此规模的宋军有何胜算。

    夏军在花结香的催促声中急急忙忙地调转马头,向北方催马撤退。身后两支宋军的黑影已经依稀可见。

    让花结香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们已经被追至射程之内,但是身后的宋军却并不放箭,只是闷头追赶。数以千计的骑军,在黑夜的荒漠中追逐着,将黑幕都践踏得颤抖。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更加糟糕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又有两支宋军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他们应当是早就派了出来的,只不过抄了近道,竟然挡在了花结香的前面!

    这里他娘的怎么不是那种一望无际非常平坦的荒原!花结香恶狠狠地诅咒着该死的地形,但宋军对地形的熟悉更让他感到惊慌。他们来这里不止一天了,以前的那些部队都是废物!但再怎么样诅咒也于事无补,事到如今,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杀啊!”花结香大吼一声,摘下弓来,搭上了羽箭,朝着前面的宋军冲杀过去。

    然而让他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前面的宋军迅速地跳下马来,举起盾牌,结起了方阵。

    “步军!”花结香没有来得及后悔,这支宋军是花结香所见过的最训练有素的部队,面对着骑兵的冲锋从容不迫地结阵,当他的部队离宋军还有三百步的时候,宋军正好结成了方阵。夏军的箭手被盾牌无情地挡下,而宋军弩手们的齐射,却让花结香与他的部下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多人纷纷落马,连花结香的左臂也被射中一箭。这种弩箭的威力惊人,竟然透过花结香的臂甲,一直扎进他的肌肉内,疼得花结香几乎滚下马去。

    花结香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忍着疼痛,掉转马头,大声喊道:“保持距离!射箭!射这些宋狗!”

    但他的部下却远不如对面的敌军善战。两轮齐射后,后面追赶的宋军也到了,这些宋军却并没有立即下马,而是向着夏军扔出许多屁股上冒着火花的黑色砣砣。

    “霹雳投弹!”花结香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词,便听到轰、轰、轰的声音,伴随着火花、惨叫、血肉横飞,在夏军之中响起来。许多战马立即被惊吓,发了狂地载着骑兵四处逃散,根本不受控制。花结香只见到自己的战马前蹄高扬,未及反应过来,便被掀下马去。

    “杀!”

    “杀!”

    宋人的呼吼声划破了夜空,在霹雳投弹的火光映照下,穿着黑黝黝的铠甲、手持长刀的宋军,如同狰狞的怪兽一般,向着乱成一团的夏军冲杀过来。

    花结香在几个亲兵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来,执刀在手,一个宋军双手举刀,向花结香猛劈过来,宋军黑色胸甲上面的白色猛虎花纹,狰狞欲出,仿佛也想要冲出来咬他一口。花结香侧身避过这一刀,顺势向宋军的腰间砍去,却听到“当”一声,被另一个宋军用刀架住。花结香受伤后不敢力拼,连忙卸开这一刀,跳到一边,方未站稳,便听到背后风声急到,他连忙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但头盔却掉到了地上。

    这时候花结香才发现,这支宋军在白刃战之时,竟都是三人配合作战。这三个宋军向他攻击之时,他的亲兵们也正在以一对三地苦战着。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有限的宋军资料,骑马步军、虎头胸纹、虎头胸纹……

    “宣武第一军!”

    “晦气!”花结香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已经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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