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十节

    在横山山脉以北,毛乌素沙漠以南,有一片东西走向的狭长地域,在这里既有一望无际的荒原,亦有水草丰盛的原野,甚而还有成片成片被开垦耕种的农田。一条并不清澈的无定河由西而东,蜿蜒而行,穿过整片狭长地带,流至宋朝的绥州后方转而往南,注入黄河。这块在西北称得上富饶美丽的土地,被人们称为“平夏”地区,因为它全部在黄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称为“河南”之地。

    六月底一个傍晚,在距离无定河很远的原野上,远远可以见到一队骑兵正在向东方夏州城的方向行进。这些士兵们穿戴的铠甲一体全黑,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只在关键部位才采用冷锻的钢片遮护,其余部分则是漆成黑色的猪皮。骑士们排成一里多的长队缓缓而行,虽然队伍最前面的红色军旗依然被“擎旗”高举着,在西北的劲风中猎猎飞舞,但是战士们的疲惫却已无法掩饰,兵器全部被交给了心爱的战马,有许多人甚至将头盔都摘了下来,与敌人的首级一起挂在马上。

    这队骑兵的人数无法用一个简单的数字来说明。队伍当中,有三四百匹各色战马,其中既有数十匹烙着西夏文字的良种河套马,也有宋军从辽国买回的战马,还有来自陕西与吐蕃的战马;但是,这么多的马匹,却只有一百余骑在马上的战士。

    种建中便走在这队骑兵的前面。现在,他已是这队骑兵——神锐军第三军第一营第二指挥中官衔最高的军官。在他战马的一侧,挂着曾经与他们血战的西夏人的首领的首级——在他生前,他曾经嘲笑过种建中乳臭未干,在稍后的战斗中,种建中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中了这个西夏人的左眼,锋锐的三棱箭直贯头颅。

    但他们这次遭遇的敌人,实在出乎意料的顽强,或者说是英勇——种建中承认这些西夏人有着不逊于最精锐的宋军的勇气。宋军最终只是取得了惨胜——在付出了两百余士兵战死,正副指挥使全部殉国的代价之后,任何胜利都只能称为惨胜。

    那颗首级不断地撞击着种建中的马靴,不断地勾起种建中对这场他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战斗的回忆——尽管他疲惫不堪,尽管他恨不能找个地方躺下来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觉,尽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忆那一个个画面。那场战斗中,种建中不知多少次与死亡只是擦肩而过,战斗之时他并不知道要害怕,但此时回想起来,却背心发凉,冷汗直冒。

    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停止这种无谓的回忆。策马与他并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种建中羞于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那丝惧怕,干脆转过头朝身后望去,以掩饰自己的举动。

    在他的身后,夕阳余照,只见一匹匹战马驮着他们主人的尸体向东而行。

    一种苍凉的情绪在种建中心中弥漫开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哀怨的胡笳之声,或许是这乐声感染了这些归营的战士,或许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们也受不了这默默而行的悲凉感,有人用羽箭敲打着捧在手中的头盔,伴着这节奏慨声唱起歌来。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传说是石越所作的这首“南歌子”,曲调悲凉,词中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后来又有一位西军中善解音律的小校,将这首词重新谱曲,平增了几分豪迈慷慨之气,使得此曲在西军中迅速传播开来。许多军士虽然未必识文断字,但却多会传唱此词。

    此时一人起唱,众人便齐声相和。

    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慷慨悲歌,扬于塞上黄昏之时。

    种建中的队伍回到夏州城时,夕阳露在山外的部分,已经与新月无异。夏州城的军民,看见这支回城的骑兵的情形,脸上都露出几分讶异。宋军以夏州为据点,抄掠夏州以西地区的策略已经实施了一个月,已经很久没有宋军遇到过真正激烈的战斗了。西夏人夸夸其谈的“平夏兵”,见着宋军的旗帜,往往跑得比兔子还快。看来这支宋军的运气真是不太好,遇到了难啃的硬骨头。许多人在心里如是想着。

    但感觉到惊异的不仅仅只有夏州城的军民,回到城中的种建中也感觉到奇怪。他离开夏州城不过五天,夏州城中却突然多出了许多衣甲光鲜的禁军士兵来。相比那些神锐军部下无法掩饰的好奇,种建中对这支禁军却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是拱圣军。

    位列“上四军”之一,在大宋所有禁军中地位仅次于捧日军,号称精锐之精锐,禁军之禁军,护驾警跸,担当着保卫天子与京师之重任。早在讲武学堂之时,种建中就听说过:只有成绩最好的学员卒业后,才能进入“上四军”与宣武军第一军。这四支禁军,也被宋军军官们视为他日青云直上的捷径。因此,除了那些被戏称为“上舍生”的优秀中低级武官外,在“上四军”中,还充斥着忠臣烈士的后代,世家勋贵的子弟。种建中听他的兄弟种朴说过,在拱圣军中,一个陪戎副尉,都可能有让人咋舌的身世。在这支部队中,祖上三代都为朝廷战死的忠义之门举不胜举,五服以内的便能算到太后宰相的,也绝不罕见。尽管拱圣军也因此被自视为“天下第一军”的宣武第一军所蔑视,讥之为“仪卫军”,但是在一次演习中,拱圣军却曾经干净利落地击败了宣武第一军,让宣武第一军的将士们整整半年抬不起头来。

    种朴能够愿意一直待着不走的部队,不可能是花架子。种建中对此也有着自己的理解。

    但这些家伙的眼睛长在头顶之上,在汴京亦是有名的。

    街上有回营的西军与河东军士兵带着好奇向这些拱圣军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却无一例外地遭到冷遇。他们列着整齐的队伍,步伐优雅地策马从街道中穿过,每个人都目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上空,假装没有看见向他们招呼的友军。但他们那流露出的眼神中,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甚至是对西军与河东军的轻蔑感,都表露无疑。

    “那是哪支部队?马看起来比西贼的还高大……”

    “好像是拱圣军……”

    “上四军呀?!”

    “休得自讨没趣,去理这些没心肺的蠢材!”种建中低声训斥着他的部下们。他的叔伯辈们一直教导他,对于袍泽,对于友军,一定要如同对待亲兄弟一般友爱,因为在战斗的时候,没有身旁的袍泽与友军,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对待友军与袍泽时,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是“小隐君”时常对他们这一辈的种家子弟说的话。但此时的种建中还年轻,对于拱圣军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举动,他还没有那么好的修养。

    这些骑士早已经在战斗中承认了种建中的地位。这个营部派来的参军,不仅仅武艺出众,勇猛过人,而且在正副指挥使战死后的战斗中,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不仅仅稳定了军心,而且还指挥得当,这样他们最终才能活着回到夏州城。军队有军队的法则,这种被战士们所承认的指挥权,在现实中远比朝廷任命的指挥权要有权威。所以当种建中开口训斥后,他们立即闭上了嘴巴,并且换了一种怀疑与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起拱圣军来。

    “你们陆指挥使在何处?”

    种建中徇着声音望去,却见是一个神锐军武官在高声询问自己这一队人马。从胸徽上看,竟是个宣节校尉。他吃了一惊,宣节校尉在禁军中,一般只会担任两个职务:军行军参军或指挥使——而种建中却不过是个御武副尉,营行军参军。他忙将马交给部下,带着承勾段祥一道走上前去,抱拳为礼,先问道:“敢问大人官讳?”

    那武官只上下打量了种建中一眼,见到他御武副尉的胸徽,便道:“某是军行军参军江知古,你们陆大人呢?”

    种建中与段祥黯然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江知古见着这般神情,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队伍,亦不觉默然。过了一会儿,方对种建中道:“你叫何名?”

    “下官御武副尉种建中。”

    江知古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是怔了一下,方又继续问道:“现在一营第二指挥以你官阶最高?”

    “是。”

    “那你速吩咐了人带大伙回营休整,便随某一道去见慕容将军。”

    种建中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神锐军第三军都指挥使慕容谦为什么要召见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或者说是这个小小的指挥的最高军官,但他还是很迅速地向段祥交待了一下,牵过自己的战马,随着江知古向神锐军第三军军部走去——他们都不是拱圣军,无紧急军情,自然是不敢在夏州城内骑马的。

    夏州出现文武之争后,一方面是为了实施拟定之战略,一方面亦是为了缓解夏州的文武矛盾,同时也为了威慑那些有可能对大宋不满的居民,原本仅仅由河东折克行统率的以飞骑军、飞武军第三军为核心的河东军集团驻扎的夏州城,陆续又进驻了两支禁军力量:振武军第三军与神锐军第三军。并且规定所有军事力量归折克行节制,同时严禁军方违背相关之敕令律条干涉夏州之民政,以支持吴问之安抚政策。

    后进驻的两支禁军中,振武军第三军最早的军都指挥使是西军名将姚兕,曾经被人称为“姚家军”,虽然姚兕现在已调任铁林军任军副都指挥使,但因为姚家是武将世家,振武军第三军内的中坚武官,大部分与姚家关系密切,现任军都指挥使赵尽忠虽然祖籍是开封人,但却久在西军,还是姚麟的儿女亲家。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会被视为姚家的势力范围。而神锐军第三军的军都指挥使慕容谦,则是西军系统中有名的新贵。慕容谦祖上是汉化之鲜卑人,早在北魏之时便已移居河北,自唐五代以来,世代从军,但却籍籍无名。至慕容谦之时,因为他本人文武双全,颇有用兵的才华,兼之他的夫人又恰巧是石夫人韩氏的一个远房表姐,免不了会受到有意无意的关照,因此一路官运亨通,三十八岁便已官拜昭武校尉,统领一军。神锐军第三军更是西北禁军中出了名的异类——这支军队,三分之一是禁军整编中留下的“刺头”,其中还包括参加过熙宁初年的一次兵变后被招安的禁军士兵;三分之一是效忠大宋的蕃部中的勇士,被挑选出来自成一营;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投诚后被整编的西夏战俘——这些战俘投诚后能够被作为一个较完整的军事编制而存在于大宋的军事系统中的,只有两只部队,一支便隶属于神锐军第三军,全由步兵组成;另一支被调到河北,多数是马军。“小隐君”将这两支在延绥行营诸军中有点“自成派系”的禁军派到夏州城,由折克行节制,去承担主要的战略任务;自己则将更多的精力集中于本土的防御、银夏之间新收复失地的巩固与建设、粮草军资的输送,以及监视阴山以东契丹人的动静上。站在武人的角度来说,虽然“小隐君”或多或少有将“麻烦”扔给折克行的想法,却依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很少会有武人会心甘情愿当绿叶,特别是“小隐君”还身为方面之主帅,征战克敌之能力亦并不逊于折克行,他还肯将立功出风头的机会让给非嫡系的友军,并且放任折克行统率方面,决不干涉他军中之事务。无怪乎石越对“小隐君”赞不绝口,屡次公开称赞他不愧是“西军第一名将”。

    然而并不会人人都如种古一般高风亮节。

    至少据种建中所知,赵尽忠与慕容谦,对于折克行都是不太买账的。

    河东军的人,凭什么指挥西军的部队?在心里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也不仅仅只有赵尽忠与慕容谦两个。从王韶开熙河到石越抚陕,接连的胜利让西军在大宋禁军中出尽风头后,特别是延绥行营的部队,在绥德城下几乎生擒夏主秉常,更加让这些西军将领多出了几分傲气。更何况在大宋的历史上,延州的地位从来都是要高于府麟二州的。

    不仅仅赵尽忠与慕容谦在心里对折克行这个“平夏行营副都总管”颇多腹诽,赵尽忠与慕容谦的两支部队,也互相看不起。振武军第三军向来自认为是正宗的西军,在心理上排斥着神锐军第三军这样的“异类”,并不把他们当成真正的西军;而神锐军第三军则认为振武军第三军是一群有勇无谋、只会屠杀敌国百姓冒功的懦夫——对横山少数部族的暴行,在神锐军第三军的将士们心中而言,相对地更加难以接受。

    这样的情况,也许在夏州城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不仅种建中知道,想必折克行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也几乎从不干涉赵尽忠与慕容谦的军务。

    有一次与折可适喝酒时,种建中知道了折克行如此“达观”的原因:折克行相信河东军有能力单独击溃梁永能的主力。对他而言,赵尽忠部也好,慕容谦部也好,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摆设。既然如此,那自是没有必要介意什么的。

    但是折克行果真有此能力吗?

    种建中在心里面仍然会有一点怀疑。他见过折克行,折克行给他的印象,是极其的刚毅果断,尽管与子侄们相处,都是很严厉的父辈形象。这与种古有很大不同,种古在指挥作战时是严厉的,但是在平时,不仅对子侄极亲切,便是对于军中的士卒,也很温和,让人见之而生亲近之感。种建中也听说过折克行接交儒士时十分和气,礼貌周到,也有体恤士卒的美名,但是他却怎么样也无法将那个传说中的折克行与自己所见过的折克行联系起来。不过种古倒是很称赞折克行的能力的,“小隐君”常常对种建中说,为将之道,除了五德外,其实还有一个“忍”道,他本人与折克行对此字各得一半,折克行有他种古所不具备的东西。但是种建中却一直没能够明白这“忍”道是什么东西,种古与折克行各得的一半又是什么,当他向种古追问时,种古却只是微笑摇头,叫他自己日后慢慢体会。因为这个“忍”道,惟有亲身体会,才能真正领悟到它的奥妙。

    这也是种古派他来夏州军中的原因。只是因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种古才没有将种建中派到河东军中。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不可能被派往振武军第三军,所以种建中只好成了神锐军第三军的一位营行军参军。

    神锐军第三军的军都指挥使慕容谦种建中一共只见过三次。

    但慕容谦是一个无论你见过多少次,都不太可能留下多深印象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出现在人群中,你很容易便将他忽略掉。他看起来沉默少言,缺少威严。这样的人能成为神锐军第三军都指挥使,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算是西军中的一个奇迹。然而种建中却知道慕容谦的一些事迹:他从军已二十余年,先后在王韶、蔡挺、高遵裕麾下任职,经历大小数十仗,不仅从未输过一次,甚至他本人从来没有受过半点伤。他精通几乎整个宋夏边境大小蕃部的习俗与各种土语,西夏文字的熟练程度据说放到西夏足以当个学士什么的。此外,据传说,慕容谦至少与十个以上的蕃部首领是结拜兄弟……

    所以,慕容谦在种建中心中,也是一个学习的对象。

    只要他肯细心的观察,肯谦虚的学习,迟早有一天,他会超越所有这些名将,成为大宋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这是种建中掩藏在心中的野心。

    慕容谦照例是开门见山。

    “我刚刚在城墙上见到你们回城,这么说,陆轹战死了?”他甚至没有过多地看种建中,慕容谦知道他军中每一个指挥使的名字与长相。

    “陆大人中了西贼的冷箭……”种建中脑海中回现出陆轹战死时的情形,当时他便在陆轹身后,亲眼见着陆轹将一个西夏人砍翻落马后,张嘴大吼,然后便被一枝弩箭射进嘴中,立时毙命。种建中可以肯定那支西夏兵中并没有这样的神箭手,所以那其实只是意外。但在战场上,这便足以致命。

    “你们遇到多少人?”

    种建中注意到,慕容谦并没用“西贼”、“贼”之类的贬称来代指西夏人,但他暂时没有时间来细细品味这背后的意味:“约有千余西贼,当时这些西贼正在无定河边饮马,陆大人便决定偷袭,不料……”

    “不料却是个圈套?”

    种建中略有点吃惊,望着慕容谦,道:“正是。末将亦曾仔细观察地形,发现那里地势平坦,不易设伏,却不料西贼将弩手藏于马后……”

    “原来如此……”慕容谦苦笑道,“四天之内,已确信有两个指挥全军尽没,还有一个指挥不知所踪,现在总算知道大概的原因了。我们一个指挥一个指挥地出击,他们便用三倍以上的兵力设圈套还击……”这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保密了。

    西夏人开始真正还招了吗?种建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宋军原本的策略,是以马军为先导,每次向几个方向出动数个指挥的兵力,遇到小股的夏军或部族,便歼灭之;若遇到大股的敌人,则立时退还,引大军来攻。因此这些马军指挥活动范围极广,往返夏州城往往达到五六日之久。在这一个多月来,西夏人在这种战术下吃尽了苦头。宋军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普通西夏部族的箭头,根本射不穿宋军的铠甲,缺少战术素养的部队也不是他们的对手,除非遇到大股的敌人,或者是梁永能的精锐部队,其余的西夏人只能望风而逃,整个平夏地区,几乎成为这些大宋骑兵的马场。但显然,现在梁永能想出了应付的办法来了。

    “你们中了计,尚能以少胜多,想必有些缘故。”慕容谦说话缺少气势与感情,语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所问的问题,总是简明扼要,切中要害。

    “末将侥幸,交战未多久,便射杀了贼首。西贼群龙无首,虽悍勇却不足为惧。”话虽如此,但实际上,一直到彻底击溃这些敌人之前,这些没有章法却有拼命的勇气的西夏人,有好几次几乎站在了胜利的边缘。

    慕容谦也并没有追问战斗的细节,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种建中默默站立在帐中,上司没有开口,下属在礼貌上是不应当多嘴的。

    “你见着了街上那些仪卫队吧?”慕容谦难得地说出了一句讥讽的话。

    对趾高气扬的拱圣军的不满似乎是共同的情绪,种建中嘴角也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容:“末将回城时已领教了。”

    “职方馆传来最新情报,契丹人有一支军队向阴山方向开拔,听说可能是耶律信部。”慕容谦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把目光移到种建中的脸上,但种建中的反应显然让他有点失望,“你不觉得吃惊吗?”

    “倘若辽人也派兵进入西夏,那么末将只能说,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国了。”种建中平静地说道。

    慕容谦似乎没有料到种建中会如此回答,他看了种建中半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但无论如何,碗里的肉被人抢走一块,总是煞风景之事情。”慕容谦在帅椅上跷着腿坐了下来,“仪卫队们道,我们这些无能之辈在夏州待了一个月,耗费不少国帑,却一事无成,放任梁永能逍遥自在,反而还有部队中他之计,故而他们欲替我辈出头,要横扫宥、盐、洪、龙四州,烧了青白盐池,逼梁永能出来决战,一举抵定平夏战局。这样一来,耶律信就算把头伸过阴山来看上一眼,也只得乖乖缩回洞里去。”

    种建中苦笑道:“拱圣军若如此轻敌,恐为梁永能所擒。”

    慕容谦漠不关心地摇了摇头,刻薄地说道:“你家种帅都管不了这些个皇亲贵戚,否则他们亦不至于跑来夏州添乱。反正这么大一支仪卫队,梁永能亦未必吞得下。且平夏战局,到底是不能这般拖下去了,最热的六月份已经快过去,田猎季节该到了。五日之后,我军受命,要去一趟地斤泽。”

    “地斤泽?”种建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怕了?”慕容谦悠悠道。

    “久闻地斤泽之名,若能随将军一道往彼处田猎,是成末将毕生之愿。”种建中笑道。大宋武人,何人不知地斤泽之名?国初之时西夏叛乱,数次被宋军击溃,夏主便是躲在地斤泽的部族中恢复元气,最终才能反败为胜,得以建国。宋军攻占夏州后,其实心中早已将整个平夏地区视为囊中之物,惟独将地斤泽视为畏途,盖因地斤泽处于沙漠深处,没有出色的向导,足够的马匹骆驼,再精锐的宋军,也不敢前去送死。

    “能抚则抚,不能抚则剿。我可真不想梁永能的主力在那里……”慕容谦坦率得让种建中吃惊。

    “将军?!”

    “去那种鬼地方之前,我要几个有本事的人。”慕容谦满不在乎地说道,“你这次功立得不小,五营副都指挥使受伤送回延州了,便由你暂代此职。”

    种建中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谦。

    “打仗的时候官升得快一点没甚可奇怪的。”

    夏州终于再次喧嚣起来。

    便在五日之后,在夏州城待了一个多月的宋军,终于数道大出,便是夏州最普通的百姓,也知道又会有一场大仗要打了。但人类是最奇怪的动物,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夏州的百姓便开始暗自庆幸着这次倒霉的不是自己了。

    慕容谦部在夏州附近征集了大量的马与少量骆驼,在几个长期为大宋职方馆效力的本地人的带领下,向北方的毛乌素沙漠进发。他们一路上,将要经过泥泞的半沼泽地带、草原区,以及沙漠,经历这一切以后,还要冒着遭遇梁永能主力的危险,至少,无论是慕容谦还是种建中,都不相信地斤泽的部落会是久慕大宋王化的顺民。

    种建中甚至怀疑,即便不去提这一条行军路线的困难,以神锐军第三军的兵力,遭遇梁永能之主力,究竟能有多少胜算?若他不是种家的人,他甚至会怀疑同意这一计划的种古根本是想借机让神锐军第三军与梁永能部互相消耗掉。毕竟,对于西军而言,这二者都是麻烦,只不过有大小不同。不过,他虽然相信种古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肯定折克行不会抱着此类想法。

    除了对自己所在的这一路大军的前途无法安心以外,种建中还要担心着兄弟种朴。

    拱圣军西进的计划,无论怎么看,种建中都认为是在冒险。

    以骄兵之态,而孤军深入……

    种建中想不明白为何折克行会同意这个计划。他并不相信折克行会真的压制不住一个拱圣军都指挥使,但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他不明白的东西,他却猜不出来。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拱圣军的命运,却不能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性命。

    所以在临行前,他特意找到种朴,对他说出自己所有的担心,提醒他千万小心。

    种朴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但是拱圣军也并不是由无能之辈组成的,否则他们不可能击败宣武第一军,哪怕是在演习中。

    种朴在拱圣军中的军职,是第三营副都指挥使。当种建中向他说出自己的担心后,他立即转告给了第三营都指挥使郭克兴。郭克兴马上便去拜见了拱圣军都指挥使符怀孝与副都挥使张继周,提醒他们要当心士有骄气,客军在外,千万不可轻敌。

    尽管符怀孝的能力远远不及他的祖上——他的祖上符彦卿,是五代末宋初之名将,曾被周世宗封为卫王,为辽人所畏。契丹凡马病不饮食,便会说:“此中岂有符王邪?”——但符家毕竟自真宗、仁宗以后,便已渐渐失势,符怀孝能官至拱圣军都指挥使,也并非全凭祖上之荫。而张继周以勇武闻名军中,也不能说是糊涂之辈。二人虽然都渴望建立功业,以求显达,但是对自己所处的形势,也并非全无认识。

    只不过符怀孝与张继周,都坚信梁永能是绝不可能打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拱圣军的。符怀孝更常常以霍去病自况,以为霍去病尝以一万精骑而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他符怀孝统率的拱圣军,未必便会逊于霍去病的一万精骑。

    拱圣军一开始是比较谨慎的。他们不敢离夏州太远。

    但很快,事实便证明,这种谨慎与担心是多余的。

    十天之内,拱圣军的铁骑,踏破了宥州、龙州、洪州,大军所至之处,夏军要么一击便溃,要么望风而降。

    符怀孝写信给折克行,要他速速派兵来接管宥、龙、洪三州,他休整三天后,将继续率军西征,进攻盐州,烧青白盐池,若梁永能再不肯露面,拱圣军兵锋将顺着长城而北,直指兴庆府,夺此伐夏第一功。

    整个拱圣军上下,都洋溢着乐观的情绪。

    连种朴都怀疑,或许西夏人仅存的精锐都被调去抵抗中路的大军了,梁永能不过是在平夏布了个疑兵之阵,这里并不存在什么西夏的精锐之师。而拱圣军却恰好捅破了他用窗纸糊成的疑阵。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宋军就可以从平夏地区调动数万精兵,直接进攻兴庆府,灵州与兴庆府腹背受敌,便是西夏人有三头六臂,亦将无回天之术。

    梁永能来,便歼灭梁永能,抵定平夏!

    梁永能不来,便烧掉青白盐池,进逼兴灵!

    在拱圣军,此时已没有人认为梁永能的主力能当拱圣军一击。人人都在期盼它的出现,仿佛这只“传说”中的平夏精兵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拱圣军的功劳簿而存在的点缀,摘下这颗果实,只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程序……

    塞外的七月,白日还好,到了晚上,便会气温骤降,让大多数是在中原长大的拱圣军将士们颇感不适。第三营都指挥使郭克兴,便因为连日征战的疲惫,宥州休整时猛然放松下来,在一次晚上巡视军营后,竟不慎着凉受了寒。虽然有随行军医开了药,但是感冒这东西这时候却没有特效药,三两天之内根本好不了。此时骑在马上颠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地不停地流着鼻涕,打着喷嚏,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种朴对自己的上司非常同情,他知道对于武人来说,要么不得病,一旦病起来,想好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但郭克兴是好强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病而错过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但种朴看他这模样,却极是怀疑他还能不能拉开他那张硬弓。万幸的是,虽然还是不太适应塞外的气候,但得益于军中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将领,病号还不是太多。像郭克兴这样的,多半是那些恃着自己身体好不肯信邪的人。

    “种兄弟,你说那梁永能会不会来?”郭克兴用手绢捏着鼻子,向种朴问道。

    这个问题种朴也曾经想过许多遍,但始终不敢肯定:“盐州非止有青白盐池之利,且实是兴灵之门户,唇亡齿寒,论理乃是必争之地,绝不可弃者。”

    “俺亦是这么……啊……啊嚏!”郭克兴摇着头,低声骂了一句娘,又继续说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们过盐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战,俺料到那些西贼不是敌手。他放俺们过去,再切俺们退路,断俺们粮道,岂不更阴毒些?”

    种朴知道郭克兴一直力谏符怀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军队跟进后,再继续进攻盐州,以免与主力拉得太远。若能与主力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拱圣军攻下盐州后,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但是符怀孝认为这根本是杞人忧天,他认为只要过了盐州,大军有十五日之粮,便可以直趋兴灵,秋季已到,别说兴灵之间到处都有麦田,便是向中路军借粮,也不用担心粮草之事。但种朴却隐隐觉得,符怀孝与郭克兴都过于乐观了,他出身于西军将门,对于夏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虽然自谅祚以来西夏人战斗力一直在下降,无复元昊之时的善战,但这中间更多的是统军将帅的问题。以谅祚、梁乙埋之才,便是领着一群大虫,也未必有多么能征善战。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统率,虽则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却毕竟胜过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怀孝与郭克兴都乐观地估计梁永能不敢与拱圣军作战,即便作战也能击溃之,但是种朴却始终不能那么底气十足。除非梁永能是在这里摆空城计……

    “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些为上。我们大摇大摆进军,又早许多日放出话去,要火烧青白盐池,直趋兴灵。只要这话能传到梁永能耳中,我想他总是不能不顾的……”种朴道,“咱哥俩总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也是,小心驶得万……万年……啊……啊嚏!”

    出宥州至盐州,约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在大宋的军事条例中,无论是原来的《武经总要》,还是新编定的《马军操典》,对于行军都有明确的规定:“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食宿。”即便是拱圣军这样一支称得上精锐的纯骑兵部队,要想在行军之余还保持战斗力,或者希望到达目的地时,掉队的士兵不要达到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军速度,就必须严格遵照《大宋马军操典》行事。更何况,拱圣军还是带着辎重的——抛开文学家们的夸夸其谈,骑兵的作用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宋军的高层都算是务实的军人,他们都清醒地知道,战争的主角是步兵。而骑兵的作用大概只有三样:击便寇、绝粮道以及在阵战中攻击敌军侧翼。虽然在实际上作战中对骑兵的运用可以更加灵活;虽然拱圣军这样的骑兵部队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圣军的将领们同时也是明白骑兵的局限性的。他们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部队是一支优秀的骑兵部队;同时也是因为他们认为拱圣军的战士亦是优秀的步军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骑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训练的!所以,对于拱圣军而言,骑在马上,他们便是骑兵;下了马来,他们便是骑马步兵!宥、龙、洪三州的城墙,用战马的牙齿是不可能咬开的,因为无论多么优秀的战马,也都只是食草动物。

    因此,尽管符怀孝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梁永能与他的军队,但是他毕竟还没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里争利,蹶上将军;五十里争利,军半至。”这句名言用来形容大宋的骑兵虽然不太准确,但是道理却是正确的。符怀孝在许许多多次的军事演习中积累了这方面的经验,当一日一夜疾行达到八十里以上时,即便是拱圣军这样的精锐,掉队的士兵至少也占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会人疲马劳,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会看到任何队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敌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否则无论是半路伏击还是在终点以逸待劳,等待这支军队的,都是败亡的命运。

    他大张旗鼓地宣扬拱圣军要攻击盐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来决战。以堂堂正正之师,击败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对于许多将领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为了准备决战,符怀孝绝不允许自己的军队走到盐州之前,便先已丧失战斗力了。

    但太慢了也不行。这会影响以后的计划。

    所以,在第一日,符怀孝恪守着《武经总要》与《马军操典》的要求,让拱圣军保持着阵形与队列行军,前后两骑之间相距四十步,左右两骑之间相距四步,凡每两什间的距离,两都间的距离,两指挥间的距离,亦严格按照平日的训练。每走到十里,符怀孝便下令全军休息,整齐队伍。同时,他派出两拨探马,分别搜索前后十里与左右五里以内的敌情,又严令前锋部队保持着与主力一里的距离。

    如此谨慎的行军,的确很难出现什么意外。

    虽然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了一点偏差,到达预定的宿营地点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但第一日还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并没有任何发现大规模的夏军的报告。一路上原本应当存在的几个寨子,似乎早已听到风声,当拱圣军到达时,都已跑了个干净。探马只发现了小股的西夏骑兵在十里以外远远地觑探着大军,这当然是正常的。没有这些苍蝇的出现反而不正常了——盐州城的守军但凡不是白痴,总应当有一点反应。

    让符怀孝感觉到有点尴尬的是拱圣军没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宿营地。这本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没有便携式时钟之前,控制行军的速度并不容易,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也难免出现误差。但是这次迟到,却让符怀孝感觉到有点心虚——他觉得别人会认为他如此谨慎的行军,是害怕梁永能。虽然无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怀孝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他见到副都指挥使张继周的时候——张继周一直坚定地相信梁永能绝无胆量挑战拱圣军,因此竭力主张主力带三日干粮直取盐州,攻击盐州周边的盐池,迫使盐州守军出战,在野战中歼灭之,然后大军在盐州等待辎重部队便可以了。尽管符怀孝也曾经公开耻笑梁永能,然而他现在的行为却无疑会被张继周解读成怯懦。

    但是第二日符怀孝依然决定谨慎行事。

    他用了许多的时间与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讲面子。

    依照职方馆绘制的军事地图——这份地图的准确性已经被充分证明,它抵得上一个出色的向导——在盐州城外东北三十里,有一个叫杨柳屯的小村庄。那里是由宥州前往盐州城的必经之路。符怀孝决定当日便在杨柳屯扎营。

    拱圣军依然教科书般地策马行走在黄土高原上。

    估计走了十里路之时,符怀孝依然会叫停全军休息一会儿。同时符怀孝也越来越频繁地听取探马的报告——在当日清晨的例会时,他又多派出了两组探马。越是渴望胜利的时候,符怀孝就会变得越发谨慎起来——当年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在演习中打败宣一军的,宣一军的将军们以为符怀孝是个狂妄的勋贵子弟,他们听说符怀孝很瞧不起宣一军,急于打败宣一军,便放出了许多的诱饵,试图引诱符怀孝,以进一步放松他的警惕,让他骄傲自大而失败,未料到符怀孝不仅没有头脑发昏,反而将计就计,把宣一军带进了他的圈套当中。

    探马们的报告让符怀孝略觉安心,他们并未发觉有何异常。

    但探马的每一次报告,都会让副都指挥使张继周脸上那若有若无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他的这位副将当然不敢正面挑战他在军中的权威,但他眼中的意思却很明显:“看吧,老子料得没错吧?”

    而且,认为自己的将军过分谨慎了的将领,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这让符怀孝感觉到颇不自在。

    快到中午的时候,前方的探马突然传来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条谷道上堆满了乱石与树木;道路上还发现布了许许多多的木钉,长达一里。但让人奇怪的是,附近并没有发现任何埋伏。

    符怀孝立即停下了大军,让参军取出地图分析起来——让人很头痛,被破坏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经之路,若要绕行,须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符怀孝犹疑起来。

    “你们确信不曾发觉西贼埋伏?”张继周喝问着探马。

    “回大人,小的们仔细查了道旁两里,确是不曾发现西贼。”

    “知道了。再探!”

    “是!”

    张继周转身对符怀孝说道:“依下官看来,这不过是盐州西贼滞敌之计。否则岂会只坏道路而无伏兵?我军不必理会,着先锋开道便是。”

    “若是如此,西贼迟滞吾军,又有何用?”符怀孝反问道。

    “黔驴技穷罢了。总不过是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符怀孝默然,转头去看身边的行军参军们,参军们也是各执一词,但却也没有人主张绕道而行。显然,拱圣军内的将校们普遍对夏军持着蔑视的态度,认为不值得为了这一点点伎俩便绕道三十里。这种心态连符怀孝也不能自外,只不过他心中更加矛盾而已。

    “全军姑且缓缓前行,差人去唤种朴去看看再做定夺。”符怀孝最后说道。他记得种朴是个谨慎的人。

    种朴受命之后,不敢迟疑,立即带了一支人马疾赴探马所说的谷道。

    果然,他到了那里后,便发现谷道内堆满了乱石与砍倒的树木。地处黄土高原的盐州,其北面是风沙草原,其南面则是横山山地,正处于黄土丘陵沟壑地区与鄂尔多斯风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带,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据种朴所知,盐州以西,是灵盐台地,起伏和缓,几乎没有任何险阻可言;北面则是适于骑兵驰骋的风沙草原;南面是形势高突、由黄土覆盖的梁状山地,山梁宽广,沟谷深陡;而东面则是无定河流域地区,既有风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凉,又有沟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当盐州还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时,它是西援灵武,东接银夏,密迩延庆,护卫长安之重镇。在大唐与吐蕃争战的时代,这里便是最激烈的战场,盐州城曾经屡次被攻破,也曾经在劣势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万大军达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动。当时游牧民族的骑兵入寇盐州之时,多是经由西面与北面的路线。而当拱圣军想要收复盐州之时,自然而然的,也选择了经由东北进攻——这实际上也是惟一的选择,因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适合骑兵运动,而拱圣军也不可能飞渡到盐州的西面去进攻。

    拱圣军选择的这一条行军的路线上,实际上是风沙草原与黄土丘陵沟壑地带的结合部。这样的地区,对骑兵而言,并非是完美的作战区域。这里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涧有谷,有些地方还颇为险恶。

    不过,种朴所见的这个谷道,却既不见得多险要,亦并非伏兵的好处所。谷道两旁的山丘光秃秃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满目的黄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树桩,登高而眺望,方圆数里一览无余。

    种朴自是猜到符怀孝特意命令自己来观察敌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细细搜索,每一处有怀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过。如此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却还是一无所获。

    虽然种朴心里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驰而回,向符怀孝如实禀报。

    符怀孝听到种朴的报告,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他怕耽误太久,一面命令全军午餐,一面又特意调了一个营去协助前锋部队开道。

    将士们边吃着杂饼等干粮,边给自己的战马喂着干酪,等待道路畅通。又过了半个时辰多的时间,那条谷道才终于被清理出来。

    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条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样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地形更适合伏兵,探马还发现了若隐若现的夏军旗帜。

    参军们的意见迅速分成两派。一派与副都指挥使张继周的观点相同,认定这不过是西夏人故弄玄虚的疑兵之计;一派则认为西夏人不可能认为树几面旗帜就可以吓跑拱圣军,这是虚之示以实,实之示以虚,故意引诱宋军。

    但对于符怀孝而言,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没有退缩的可能性。

    他想要的就是与平夏兵决战!

    所以这次他没有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反而下令做好作战准备,而他自己则与张继周亲自领兵前去察看形势。

    那的确称得上是一条险道。

    符怀孝领兵策马立在道口远望,发现这是一条只能容两骑并排通过的道路,路当中到处都是推落的乱石,砍倒的树木,凌乱难行。而道路两侧的山丘连绵,一片黑黝黝的柏树林中,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危机。

    符怀孝在心里骂了句娘,皱眉向主管情报的参军问道:“西贼的旗帜在何处?”

    “当是又藏匿起来了。”参军肯定地说道,“当时有几拨探马都见着了旗帜,虽远了些,但这些人素来精细,不会看错。”

    “能否蹑至西贼之后……”符怀孝对地形还不是太熟。

    参军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太远了,且军中亦没有这许多熟悉地形之人。”

    符怀孝不悦地转过头,却发现张继周嘴角之间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着脸对张继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当时军中也习惯将副都指挥使简称为“使副”。

    张继周不以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来,这不过又是西贼智竭计穷,故弄玄虚。”

    “何以见得?”

    “下官方才见到一飞鸟入林中,却并未被惊飞,是以知道。”

    符怀孝素知张继周勇猛而少心机——他能与张继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这一点,能官拜拱圣军副都指挥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没有心机谋术,但是张继周的那些机心,对于符怀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为威胁,而他勇猛过人,则可以成符怀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却未料到张继周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当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头向山丘上的柏树林望去,果然,未过多久,便见到有飞鸟入林,又有飞鸟怡然自得地从林中盘旋而出。

    但他心下还是不踏实,踌躇了一阵,又命令募两个敢死之士,去先前探马所见有西夏军旗之处探个究竟。

    死士们很快平安回来,林中果然没有伏兵。他们带回来了西夏人插在林中的旗帜,并发现那个位置十分巧妙,当有风过之时,从道口便可以隐约见到旗帜,一旦风停,便会被树林遮住。盐州这个季节正是风多的时候,绝不用担心旗帜会不被宋军发现,西夏人将疑兵之计,发挥到了极致。

    符怀孝心中泛起一种被人戏弄、羞辱的恼怒。他脸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觉到张继周在对着他笑,但他却不愿去看张继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主管情报的参军却似乎没有注意上司们的情绪,他的注意力被那些军旗吸引了,他仔细翻检着每面旗帜,若有所思。

    “大人,这些旗帜全是属于盐州贼军的。”

    “唔?”符怀孝眼睛一亮,听出了背后的含义。

    “大人请看,旗杆上全部刻有夏国文字标记。”参军抓起一面旗帜送到符怀孝面前,指着旗杆给他看,果然杆上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旗鼓颁赐,乃军中大事。故所有旗鼓颁赐之前,必都刻有铭文。这些夏国字,便标着贼盐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讳。”

    换句话说,梁永能可能并没有来此,所有这些伎俩都是盐州守军弄出来的。这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西夏人没有设伏——因为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据战争以前的情报,因为宋军对盐州的威胁有限,所以城中只有八千多的守军,这点兵力,不足以出城太远与拱圣军对阵。

    他们想延缓拱圣军的脚步!

    为什么?

    一个个念头在符怀孝脑海中闪现,终于,所有的念头都指向一个终点:景德秀想拖延时间,等待梁永能的驰援!也就是说,梁永能还没有到盐州。

    符怀孝绝不相信梁永能敢弃盐州于不顾。再怎么样坚壁清野,也应当有个底线,梁永能还能放任拱圣军毁坏盐池,直趋灵兴?所以,他才如此谨慎,生怕着梁永能的道。

    但是,另一种可能是存在的。

    梁永能出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因为天气,可能是因为信息的传递出现问题,可能是因为他的犹豫……总之,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盐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设法,迟滞拱圣军的行军,这样他才可能凭借着那点可怜的兵力坚守盐州,等待援军的到来。

    考虑良久,符怀孝对自己的这个判断更加坚信。另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念头也跟着冒了出来——若赶在梁永能到来之前,攻破盐州,然后再以逸待劳,凭借盐州城与梁永能周旋,又当如何?

    早一刻到达盐州城下,便可能占据着后面战斗的主动权。

    “调两个营来帮着开道!”终于,符怀孝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通过这条道路之后,符怀孝下令加快行军速度,不再顾及行军的队列要求。时间已经被耽误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已经赶不到杨柳屯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断了一条道路。

    这次符怀孝没有了迟疑,听到探马的报告后,便果断地派出两个营的兵力协助前锋开路。虽然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特意叮嘱了派出去的部队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没有任何意外。

    终于,符怀孝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但即便识破了景德秀的计谋,失去的时间却无法挽回。因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怀孝的迟疑,让拱圣军在路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当似血一般鲜红的夕阳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线时,拱圣军离他们的目的地杨柳屯还有十几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没有足以供给大军的水源。所以,无论是出于对接下来的战斗的考虑,还是出于现实的考量,符怀孝都只有一个选择。他必须赶到杨柳屯。

    将领们很容易地达成了共识。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没有水的地方过夜,别说人受不了,连马也会受不了。而且对于拱圣军的大部分将领来说,他们并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却并不喜欢住在帐篷里忍受来自风沙草原的寒冷夜风。在杨柳屯,至少还有一些土房。而且,无论如何,住在村庄的感觉总要好过住在野外。

    于是,拱圣军开始了在黄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军。

    很快,拱圣军便知道了实战中的夜晚行军与平时的训练、演习相差究竟有多大。没有准备充分的火炬,没有事先探测清楚的道路,黄土丘陵沟壑地区的地形始终是陌生的,凭借着模糊的月光,举着简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行进着。这个时候不要说队形,想保证无人掉队都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因为不断有战马不小心失蹄受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马牵着战马步行前进。而更大的挑战是给辎重部队的,骡马一不小心就会将车辆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当中的坑洼内,事故接连不断地发生,辎重部队不知不觉间,便与主力拉开了距离。

    夜晚不仅仅让行军变得加倍艰难,也是探马们诅咒的对象。按照《马军操典》,他们不仅必须冒着生命危险,高举着火把,向同伴与向敌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万一之时用自己的生命来给部队赢得时间;同时,他们的视线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发现敌人变得更加困难。要搜索的地区是如此广泛,而人手却始终是有限的。面对着夜晚这个敌人,这些军中的精锐兵士,也第一次丧失了信心——他们不仅人手缺乏,坐骑更容易受伤,而且每个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停留,而在夜晚当中,可疑的地方却实在太多了:夜风吹拂着深草的摇动,凌乱的土石,都能让人疑神疑鬼。但你却无法一一去检验,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来判断。

    然而,最让人难堪的是,整体来说,拱圣军什么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经验。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恨不能背上能有一对翅膀。

    但是无论如何,每个拱圣军的将士,都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即便他们走得磕磕碰碰,却没有人想过要停止前进。

    在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杨柳屯终于在望了。

    前锋部队离主力差不多有两里之遥,此时已经进驻村中,并且开始了警戒。探马们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似乎已经只是例行公事了,没有人相信会有敌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期盼着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经历一整天的劳累,几乎人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只不过恪于军纪,没有人敢窃窃私语——按宋军的军法,夜晚行军时喧哗私语,都是立斩不赦之罪。

    士兵们自觉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赶到杨柳屯。

    但便在拱圣军所有将士最放松的时刻,突然间祸从天降。

    便听到四面八方忽然鼓角齐鸣,弓弩齐发,在黑夜中如同一片片遮天蔽地的铁云飞向拱圣军,化为箭雨落下。许许多多的战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死于非命。符怀孝的中军因为他的帅旗即便在黑夜中也过于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击,尽管亲兵们拼死用自己的身体来替他们的将军来挡住致命的攻击,但符怀孝的左肩还是中了一箭。他挥刀砍断箭杆,忍着疼痛不断地下达着命令,试图将部队结成阵形。

    但在西夏人连续不断的弓弩射击下,本来就丧失了队列的拱圣军已经完全乱成一团。只有少数将校有能力将自己的部队组织起来,用一条条生命为代价,依靠着盾牌、战马,艰难地构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形防御圈。依靠着这些中坚力量,拱圣军在这样的突然打击下,竟奇迹般地没有溃散。

    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夏军,只见从山坡上,树林中,夏军潮水般地涌出来,在弓箭的掩护下冲向拱圣军。素来占据着远程火力优势的拱圣军,此次却完全被敌人所压制,任由着西夏人不受阻挡地冲向自己的阵地。

    “投弹!投弹!”副都指挥使张继周凶神恶煞般地怒吼着,一面挥刀砍倒两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士兵,一面指挥着士兵构建阵形。几十个士兵在他的指挥下,朝着进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几十枚霹雳投弹,“呯”!“呯!”数声巨响,炸翻了数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冲了上来。

    “直娘贼!”张继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提起马刀,迎着西夏人冲了上去,数百名战士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大喊着冲上前去,与西夏人混战在一起。

    但夏军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仿佛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张继周率领的敢死队,很快便陷入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围当中。

    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种朴是少数依然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将领。

    郭克兴在西夏人的第一轮突然袭击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国。种朴来不及悲伤,便接过郭克兴的责任,呵斥着身边的士兵熄灭火把,利用战马组成屏障,躲在马后面引弓还击。随着慌乱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断加入,他迅速构成了数百人规模的阵形。数百人列阵射击的威力远远大于同等的士兵漫无目的的射箭,他们一次次齐射,给予西夏人极大的伤害。他这个小阵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意,成为西夏人反复冲击、射击的目标。

    种朴竭尽全力地指挥着部属,一面作战,一面缩拢与其他部队的距离。

    他们必须靠拢。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编制可言,士兵们还没有完全混乱,全是得益于军制改革,士兵与军官们都根据服饰与胸饰来寻找自己的指挥官与下属,不同营不同指挥的人临时搭配在一起,组成临时的阵形,顽强地抵抗着敌人的进攻。他们秉持着相同的骄傲与传统——宋军结成防御阵型之后,便是任何军队都难以战胜的对象。

    士兵们一旦投入作战,紧张与兴奋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乱,指挥官的声音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同天堂纶音。当种朴同一级别的武官纷纷稳住阵脚之后,拱圣军的慌乱便开始渐渐消退。

    到了这个时候,拱圣军的将领们才能缓过神来,考虑他们当前的处境。

    西夏人选中的作战地点,是一片不适合骑兵作战的狭长区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护,削弱宋军的防御;而用步兵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试图击垮拱圣军的防线。而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骑兵一定等在某处,当他们开始溃退之时,这些骑兵便会穷追不舍,彻底葬送拱圣军。

    他们也不能在此处久留。

    这里无法发挥拱圣军的长处,西夏人的突袭令他们损失惨重,数以千计的士兵死伤,无数的将校殉国。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于此,无异于自居死地——已经没有人对前锋部队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战且退,杀出重围。

    符怀孝此时已无任何杂念。张继周已经战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时,他还不能死。以宋军军法,弃主帅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受审判。他这时惟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圣军一点力量。他不愿意自己成为拱圣军的罪人。他默默估算过,他们应当还有三四千匹战马,只要出了这段地区,便不至于被西夏人全歼。

    绝不能被西夏人全歼,这时已成了拱圣军将领们共同的想法!

    第五营都指挥使双眼通红地冲到符怀孝面前,嘶声道:“大人速引兵突围,末将当为大军断后!”说完,不待符怀孝答应,便振臂高呼道:“没马的兄弟随我断后!”

    符怀孝也不敢再犹豫,咬牙吐出一口血痰,厉声吼道:“无马者断后,有马者准备随我突围!”

    拱圣军的士兵们默契地交替掩护,变换着阵形,丢失了战马或者战马被射杀的将士自觉地归入新的后军当中,凭着战马的尸体列阵,与西夏人对射。在第五营都指挥使阵内,还有战马的将士也没有离开——西夏人的进攻越来越猛烈。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睛,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下。

    在准备突围之前,符怀孝组织了一次反攻。在西夏人两次攻击的短暂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发起了冲锋,打了西夏人一个猝不及防。但夏军的将领反应十分迅速,很快这些战士便被淹没在西夏士兵的人潮当中。

    但符怀孝抓住了夏军注意力被吸引住的这短暂时间,拱圣军残存的主力开始后撤。

    符怀孝已留意到西夏人并非是四面合围,而是在东北方向开了一道口子,他还记得那是来时的一条岔道入口,当时他问过主管情报的参军,知道那边有一片宽阔的地区,适于骑兵驰骋。

    那后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骑兵在等候。

    但是,拱圣军此时也需要那一片宽阔的地区。

    种朴率领着六百多名骑兵组成前军,替突围部队打头阵。他的任务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开那道口子,替大军杀出一条生路来——而如果那条道上也埋伏着重兵的话,那么他与这六百战士便是试探敌人虚实的牺牲品。临上马前,种朴回头看了一眼负责后卫的袍泽——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孤立着一块块岩头,这些必死的勇士们,始终骄傲地矗立在那里,抵抗着西夏人一轮又一轮凶猛的进攻。因为地形的缘故,拱圣军的阵形怎么看都显得很薄弱,不断有人倒下,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余准备突围的战士,此时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雳投弹回击着敌人,黑夜中,不断发出轰隆的巨响,人马的惨叫,爆炸的火光。

    种朴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水的液体,朝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跃身上马,举刀大吼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喊声四起,响彻夜空。

    这是拱圣军的骄傲。还活着的拱圣军将士都被这喊声激发了内心的骄傲,他们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四军!

    六百余骑以一种过分单薄的队形,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向符怀孝所选中的那个路口冲去。即便是在黑夜中,只有依稀的火把与星光,人们也能感觉到那种马踏大地的震动与绝决。

    西夏人立刻发现了这支想要突围的部队,但他们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在那个方向,种朴与他的部下们不断有人落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却是在黑夜中因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马,他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攻击——否则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拱圣军上下都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批批部队追随着种朴部向缺口冲去。

    西夏人的进攻更加疯狂起来。

    断后的拱圣军战士不断地战死,甚至还有人因为过度疲劳脱力而死,却没有人畏缩。的确,对于拱圣军来说,即便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们也有战死而不退的理由。不过此时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什么都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袍泽们都在战斗!

    每个人都高喊着“吾皇万岁!”然后从容赴死。但他们捍卫的,却绝不仅仅只是皇帝与拱圣军的骄傲!

    野利赞与贺崇榜各领着两千骑兵,马衔枚,人噤声,安静地潜伏在一个小山坡后,这里正居于拱圣军突围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临下,借着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数里的情形,而同样的夜晚,在坡下却很难发现坡上的情况——如果有人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四千骑兵,在黑夜当中以战斗队形布开,远远望去,便宛如两片阴森森的树林。

    在梁永能的算计中,像拱圣军这样带着辎重的大队骑兵欲往盐州,则必定要经过杨柳屯;而通往杨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条,这条道上,二十里内,又只有这一个岔道口。他既在必经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圣军遭到埋伏后,一定会被击溃。所以梁永能让野利赞与贺崇榜率领一支骑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为了全歼拱圣军,扩大战果——溃败的宋军只要还找得着方向,这里就肯定是逃窜的路线。而贺崇榜与野利赞的任务也应当很轻松,就是收拾一些溃兵;但立功的机会却不小——只要拱圣军主将不死,野利赞与贺崇榜就有机会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对于自己所领的将令,都感到十分满意。

    野利赞一早便与贺崇榜商议,无论如何要生擒几名宋军高级武官才称得上功劳。而最佳目标,当然是拱圣军都指挥使符怀孝。

    隐隐听到主战场的喊杀声、爆炸声,可以想见那边的战况极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符怀孝不要这么倒霉,无论如何,也要活着逃出来成为自己的俘虏才好。

    战斗开始不久的时候,便不断有零星的骑兵或者无主的战马惊慌失措地闯入二人视线所及的范围,不过这些既非野利赞与贺崇榜的目标,也不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麻烦。

    二人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预想中的大溃败却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连零星的溃兵都渐渐绝迹。有一刻钟,野利赞与贺崇榜几乎以为拱圣军已经投降了。但隐隐的杀伐之声,却分明告诉他们另一种现实。

    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绪笼罩内心。难道自己最终只能一无所获?野利赞与贺崇榜在心中暗暗哀叹自己的时运不济。

    便在二人耐心将要丧尽的时候,一阵疾如暴风骤雨的蹄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二人顿时精神一振,连忙仔细眺望,只见星光之下,从路口冲出一队骑兵来。

    野利赞心中一阵激动,抑制住想要立即冲杀出去的激动,死死地盯着这一队宋军。一面还担心地望了贺崇榜那边一眼,虽然二人领命之时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带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赞为主,除非遇到意外,贺崇榜的部队必须在野利赞出击后才能出动。但是,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因为将领压抑不住而擅自行动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过贺崇榜部似乎并无异动,野利赞放下心来,继续观察这支突围的宋军——他已经认定这是“突围”而不是“溃败”,虽然是在黑夜中,难以看清楚宋军具体的人数与构成,但这支宋军的行动一致,与溃败的情形实在相差太大。

    野利赞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句拱圣军。败而不乱,才是真正的精锐。

    仅仅凭着直觉,野利赞便知道这只是突围宋军的前锋——果然,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打转,马上便源源不断地有宋军随之冲了出来。

    “符怀孝还没死!”野利赞难掩心中的狂喜。宋军如此有组织地突围,在主将已战死的情况下,是不可思议的。

    野利赞暗暗计算着宋军突围的人数与路线,判断着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

    但是,突然,宋军停了下来。

    难道他们发现什么了?野利赞心里一惊,来不及佩服宋将,便果断地做出了手势:“上马!”

    种朴率部策马狂奔在黑夜笼罩的黄土高原上,秋夜凉风习习,吹在脸上,让人感觉到一种突出束缚的快意。当他回到原野地带的那一刻,他便有种龙归大海虎入山林的畅快感。在这里,在这片宽广的天地中,拱圣军不畏惧任何敌人。

    但种朴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战斗并未结束,危险依然存在,这里也可能潜伏着敌人。

    忽然,他听到身后“呯”地一声,一个战士竟从疾驰的战马上摔了下去。

    “吁!”种朴猛地勒停战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后的战士见状也纷纷停下战马,四下张望。但是四顾之后,他们却没有发现任何敌情。

    “出什么事了?”种朴皱眉问道。

    “有人落马了,像是累的。”一个部下回道。

    种朴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臂与腰间也隐隐作疼,整整一天的行军,再加上刚刚经历过激战,整个人其实已经疲惫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们,都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拱圣军作为一支精锐骑兵,虽然人人配有装有棘轮机构的弩机,但是为了减小马匹的负重,除了前锋营外,平时并不携带,而只在战前发放。他们主要的远程作战兵器是弓。在刚刚的战斗中,他们每一个战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没有经过休整的情况以如此强度作战,对于体力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种朴厉声吼道,“休让西贼看了笑话!随时准备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报仇雪耻之前,老子还不想进忠烈祠。绝不可掉以轻心!”

    “是!”

    士气虽然有点低落,但士兵们还没有丧失斗志。种朴满意地点点头,勒马回转。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见到符怀孝的将旗也冲了出来。也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漫山遍野的号角之声!大地都似乎在颤抖,便见黑压压的西夏骑兵,如同鬼幢一般,从各个方向冲了出来,喊声震天。

    种朴握弓的手背,青筋狰狞。

    “正东面的西贼要薄弱一点!”一个念头突然跳上心间,种朴不知道这是直觉还是可靠的判断,但他也没有时间来请示符怀孝,时机稍纵易逝,他必须赌上一把。

    “吾皇万岁!”种朴大声吼道,朝着他看起来薄弱的正东方冲了过去。他身后的拱圣军战士紧随其后,一齐高喊着“吾皇万岁!”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着正东方穿去。

    种朴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夏军在发动进攻时,贺崇榜部与野利赞部之间的配合出现了问题,贺崇榜的右翼跟野利赞的左翼离得太远了,使得正东方的夏军兵力略显薄弱。这个结合部又恰好成为拱圣军冲击的目标,竟被怀着一腔悲愤之气的拱圣军撕得七零八落。宋军也不敢恋战,一旦击溃面前之敌,便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飙。

    野利赞与贺崇榜连忙调动另外两翼包抄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这些劫后余生的拱圣军有近三千骑竟然都奇迹般地冲了出去。野利赞此时顾不得埋怨贺崇榜,连忙引兵急追。

    一场伏击战,竟然变成了追击战。

    终于,东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鱼鳞白。

    符怀孝与种朴率领拱圣军余部在黄土高原上已经跑了一个晚上,此时已是人疲马乏。而让人绝望的是,他们且战且退,无法从容辨别方向、选择路径,在晚上的黄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后的西夏人却始终穷追不舍,不依不饶。而且似乎还越来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断后作战中,种朴还赫然发现了“梁”字帅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经认定了拱圣军是一支孤军,而拱圣军那可怕的战斗力让他心有余悸——在夜晚的伏击战中,他损失了近二十名将领,数千战士。而那些断后的拱圣军武官在最后竟然全部自刎,没有一个武官肯投降,除了辎重部队外,他仅仅俘虏了几百名拱圣军士兵。在围攻杨柳屯的拱圣军前军的战斗中,梁永能的损失也非常惨重。仅仅一个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近万名部属。这样的一支部队,在有机会全歼的时候,梁永能绝不会放过。他计算了日程与时间,夏州城的宋军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来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给这些宋军最好的礼物,莫过于符怀孝的首级!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兴庆府报捷,一面将主力留在盐州城休整,自己则不待天明,亲自点了一万精骑,汇合野利赞与贺崇榜部,对拱圣军余部穷追不舍。

    符怀孝此时也已经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军的军法继承自五代,虽经修订,但是军法依然明文规定:弃主将而逃者斩!即便不是故意弃主将而逃,军法也规定:大军失主将者,将校以下皆免官黜为民,忠士以下流万里!这等严酷的法令,使得符怀孝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节省体力,他将麾下的战士们分成四队,四队轮流断后,充分利用河流与谷道,交替掩护。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进,挡得一路滞后,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来。使得拱圣军几乎也没有喘息之机。

    局势越来越让人绝望。

    如此坚持到了中午,在成功地用一系列花招暂时甩远西夏人后,符怀孝与种朴终于发现了无定河。

    “全军下马稍事歇息!”符怀孝揣度着西夏人与自己的距离,下达了战斗开始后的第一次休息命令。士兵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争先恐后地牵着战马奔去无定河。有些人开始狼吞虎咽地就着河水吃起干粮;有些人一屁股坐在河边,动都不想动,放任战马自己去饮水……

    符怀孝望着这一幕,心中绝望更甚,他将种朴叫至身边,低声道:“种郎,我要你率兵先去求救兵!”

    种朴吃了一惊,抬眼望着符怀孝:“大人,我军已至无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贼追不上我们!”

    “我们还能跑多久?!”符怀孝厉声反问道。

    种朴向左右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一路之上,已经有不少战马倒毙,他们的确快要跑不动了。

    “你率两百骑,每人带两匹马,昼夜兼程去找折将军,若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时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处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据守此山,等待援军。”符怀孝没有说自己能守多久。

    无论是种朴还是符怀孝,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他绝对守不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天。但是两个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圣军也无法再跑下去了。符怀孝做出这样的安排,无非是想保存种朴,使一个才华出众的后起之秀不至于从此无望于军旅甚至白白葬送于此;也是想保存一点拱圣军的种子——他无法堂而皇之地将军旗交付种朴带走,但只要拱圣军还有人在,即便军旗不存,也可以寄望于皇帝的恩典,毕竟还有重建之希望。

    “末将宁愿与西贼死战。请大人另委他人请援。”种朴断然拒绝。他听明白了符怀孝的意思,但是种家的人绝不会临阵脱逃。

    “此乃军令!”符怀孝冷冷地说道。

    “大人!”

    “你即刻出发,不得延误军机!”符怀孝声色俱厉地呵斥着。

    “是!末将领令!”种朴咬咬牙,转身大步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无定河边传来集合整队的喧哗声。

    符怀孝走到一边去探视受伤的战士,到种朴率部远去,也没有移目看他们一眼。一直到马蹄声远,他才颁布命令:“全军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圣军上山后没多久,无定河边的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黄昏。

    “驾!”“驾!”距宥州城约五十里左右的一个山涧内,种朴与他的部下们发了疯似的抽打着战马,催促着战马疾驰。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要尽量将援兵请到。若不能在天黑前赶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关,未必便能叫开城门。那么便会耽误一个晚上的时间。更何况,种朴也担心着宥州城现在究竟还在不在宋军的掌握当中。不过现在看来,在夜晚来临前赶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涧内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涧内传来大声的呵斥。

    “吁!”种朴连忙勒马,伸手摘起弓来,起身四顾。他身后的部下也纷纷勒马,张弓搭箭。

    便见山涧两侧崖石上,整整齐齐两排弩手正将弩机瞄准着种朴一行。

    一个三十来岁的武官伸出半个身子来,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种朴见着那个武官的服饰,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

    宋军!

    是宋军!

    “我们是拱圣军!”种朴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大声问道:“你们是哪军的?”

    “拱圣军?”那人疑惑地望了种朴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们依然将弩机对准着种朴一行人。

    “你们是什么人?!”种朴再次问道:“我有紧急军情,休得误我大事!”

    上面没有回应。种朴只看见一面红旗摇了几下。须臾,便见自涧外有十来名骑士策马而入,种朴看那为首之人,却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来是隶属于某军的。

    那十来名骑士在离种朴一行约五十步外勒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随意看了种朴一行一眼,便抬头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来,笑道:“徐义,下面的人道是拱圣军的。”

    徐义闻言,又仔细看了一眼种朴,见种朴一行都狼狈不堪,脸上、战袍上到处是斑班血迹,而胸前的标志却赫然是个翊麾校尉,他略显惊讶,但却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行了一礼,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圣军的,还请随下官一行。”

    “随你一行?”种朴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人?”

    “回大人,下官是环州义勇陪戎副尉徐义。”徐义淡淡地说道。

    “环州义勇?!”不止是种朴,连他所有的部下,一时间都惊住了。环州义勇隶属于西讨行营都总管司,怎么会跑到宥州来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处,折克行刚刚接到拱圣军遇伏,极可能全军尽没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将军们,此时正懊恼不已。

    早在符怀孝平定宥、龙、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担心拱圣军孤军深入吃亏,率军秘密离开夏州。但是稍微聪明一点的将领都心知肚明,这次进军与其说是担心拱圣军吃亏,毋宁说是在利用拱圣军——否则后继部队的跟进根本没有必要如此隐秘,一路之上,折克行不仅下令昼伏夜行,而且还派出许多小股的斥候,强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众随军而行,违者格杀勿论。更明显的是,折克行甚至将拱圣军也瞒在鼓里,当拱圣军平定三州后,折克行便率领部队停留离宥州不到六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识趣地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折克行亲自统率的部队,不仅仅包括飞骑军与河东蕃骑,还有云翼军——云翼军参与这次行动本身,就代表了“小隐君”的态度。而当他们在拱圣军离开宥州后秘密接管宥州时,赫然发觉大名鼎鼎的环州义勇在何畏之的率领下,已经从保安军秘密抵达洪州。能够调动环州义勇这样特殊编制的军队的,整个陕西现在只有一个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连主帅石越也在“关心”拱圣军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谋划中,拱圣军与盐州一起,已经被当成平夏战局的大诱饵。

    而在符怀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军第三军与飞武军第三军等夏州城的宋军步军主力与辎重部队,也开始大摇大摆地公开向西进发。在表面上,他们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军主力与辎重是同时前进的,但暗地里,振武军第三军与飞武军第三军,以急行军的速度,昼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与折克行率领的骑军合兵一处。至此,折克行手中已掌握超过六万的精兵悍卒。

    这六万军宋军,以营为单位分散驻扎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隐秘地区,等待梁永能上钩。而只派环州义勇以教阅厢军的名义守卫宥州附近,控制城门关卡与各处通道,四处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细作走漏消息。

    与此同时,在盐州以南,西讨行营都总管司更是出动了三个军的兵力,随时准备从归德川进兵,强攻虾蟆寨、橐驼口,进逼盐州,策应折克行。

    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的意图已经非常明确,便是要一战而抵定平夏局势。

    但事情总有意外,没有人想到拱圣军会被梁永能一口吞掉。万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让鱼儿吃了饵却没钓到鱼,平白折了拱圣军,不仅仅对士气是严重的打击,而且会鼓舞西夏士气,使许多部族立场更加摇摆,平夏战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让人尴尬的僵持当中。

    而且……胜利者固然不会被指责,但是,以拱圣军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导致全军尽没,已经会得罪一大批人,更何况这种牺牲还毫无价值,这岂非是招人嫉恨之时还授人口实?

    此时许多将领懊恼与担心的,并不是战局。而是在盘算着将来可能在汴京发生的事情。无论是石越还是种古、折克行,肯定都没有料到拱圣军会全军覆没。探马的情报,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敢随便开口说话,越是阶级高的将领,越是担心自己的话将来便成为取祸之由。

    折克行虎距于帅椅上,不动声色地望着满帐噤若寒蝉的将校。

    他的确没有料到拱圣军会败得如此快,如此惨。虽然这个情报还有待证实,但以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折克行此时却根本没有把将来可能招到的报复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担后果。如果能够全歼梁永能的平夏军,便是让他将上四军一起葬送在这里,他折克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打仗的时候,惟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取得胜利!

    折克行的心如铁石一样坚硬。

    利用拱圣军与盐州诱梁永能出战,然后一举歼灭平夏兵的策略,其实是折克行一个人的主意。石越与种古,在得到各种情报分析之后,也许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最开始他们分别派出云翼军与环州义勇之时,却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种古报告他发现了平夏兵主力,请他派出云翼军以集合骑军的力量,与之决战;而向石越则报告说他发现梁永能主力在盐州出没,因为盐州的南面对着环庆,所以请求支援,并且希望石越能够派环州义勇至保安军,给他借用一个月。

    折克行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违反任何一条军法。

    但他也成功地借着云翼军与环州义勇,打消了诸将心中的疑虑。让诸将以为石越与种古是支持他的——不过,石越与种古到现在并没有任何表示,这种态度,实际上已是默认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过二人心中肯定有所不满。

    但折克行不在乎。

    当他坐在虎皮帅椅上运筹帷幄之时,他在乎的,便只有胜利!

    为了胜利,他可以让千百万的人去死,何况区区一个拱圣军!只要梁永能来咬钩,便值得冒险。

    为了胜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与朋友,更何况汴京城那里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官,这不是在打仗时要考虑的问题。

    用一个拱圣军来换整个平夏地区,这笔交易是划得来的!

    这一点,折克行绝不后悔。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网住梁永能这条咬了钩的大鱼!

    “就算符怀孝完了,梁永能亦没有这般快跑掉。”诸将之中首先开口的是吴安国。他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份,在众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将领们还没开口的时候,便脱口而出,且直呼符怀孝之名,引得满帐侧目。但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杨柳屯与铁柱泉、叱利砦等处,皆并为盐州最险要之地。符怀孝不通地理,以骄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中。但梁氏既败拱圣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且以为拱圣军是孤军深入,岂有不留军在盐州休整数日之理?我军若遣先锋,昼夜兼程疾行,此去盐州不过一日一夜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梁永能无法从容逃窜。而大军逶迤其后,使辎重慢行,战士携五日之粮,轻装而进,最慢两日夜可至。如此,拱圣军虽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况且探马之报语焉不详,符怀孝亦未必便全军尽没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从此可高枕无忧!”

    吴安国说完之后,折克行微微颔首。但是其余诸将,却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言语。连河东军的将领,似乎都心存疑虑。

    折克行移目赵尽忠,道:“赵将军以为如何?”

    “下官以为,兵法云百里争利必蹶上将军,且只携五日之粮而进,吴镇卿之议,过于冒险。”赵尽忠心里本乐于看折克行的笑话,但既然涉及军机,他却不敢儿戏。

    折克行“嗯”了一声,又向云翼军副都指挥使杨知秋问道:“杨将军以为如何?”

    杨知秋看了一眼赵尽忠,又看了一眼吴安国。他知道吴安国是种古的爱将,又是云翼军公认的“将种”,论理他应当站在吴安国一边,但是他心里对吴安国总有几分排斥,犹豫半晌,杨知秋方说道:“下官以为,拱圣军是夜行遇伏,轻兵疾进,其祸如此。后来者不可不鉴。”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自飞武军第三军都指挥使开始,一一询问帐中高级将领的意见,竟多是认为吴安国的建议过于冒险。

    折克行依然不动声色,最后才问到诸军主将中阶级较低的何畏之。

    却见何畏之环视帐中,笑道:“依末将之见,梁永能已是俎上之肉,诸公奈何弃之不食?拱圣军之败,是因其自大轻敌,梁永能有备待无备。而今梁永能大胜之后,正当志得意满,不可一世,而我军出其不意,以有备击无备。胜败之数,又有何疑?末将以为吴将军之策甚善。若击西贼,环州义勇,愿为前驱!”

    他话音未落,便听帐外有人禀道:“拱圣军第三营副都指挥使翊麾校尉种朴有紧急军情求见!”

    “啊?!”中军大帐当中,众人顿时都是又惊又喜,一齐向帐帘处望去。连折克行也不由按案而起,大声道:“快宣他进帐!”

    “是!”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浑身都是血迹的武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种朴一见着折克行,扑通一声便单膝跪倒,激动难抑地说道:“请折帅速发援军,救我拱圣军将士!大恩大德,拱圣军上下,永不敢忘!”

    折克行听到此语,心中竟是一阵狂喜。看来拱圣军是被围住了!这样说来,梁永能便跑不掉了。“种将军莫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八十余里!

    只有八十余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虽然平静,但心中当真是喜不自胜。大军行进的速度,当然不可能如种朴回来求援那么快,但是骑兵抛弃一切辎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赶到。步军快则一日,慢则两日,也可赶到战场。而梁永能却远离他的步军与主力,正率领着骑兵在围攻符怀孝!

    折克行立即答应了种朴发兵救援的要求。

    他亲自统率着飞骑军、云翼军与河东蕃骑在种朴的带领下,以吴安国部为先锋,趁夜前往救援。同时命令赵尽忠统领步军,以何畏之的环州义勇为先锋,直取盐州城,包围梁永能的主力,并且阻断梁永能的归路。又派人去通知都总管司的军队,即刻强攻虾蟆寨。

    但是种朴却依然心急如焚。

    折克行不仅命令所有战马裹蹄衔枚,而且严令所有将士不得骑马,而是一律牵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军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种朴向折克行请求加速行军,换来的回答却是:“敢举火者斩!”

    折克行绝不允许梁永能事先发现自己的行踪而逃窜。

    而种朴却担心着拱圣军那些幸存袍泽的安危。每多耽误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将士会战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怀孝能否坚持到援军来的那一刻。

    但折克行却并不在乎,即便拱圣军全军尽没,梁永能多半也会就地露营。至少他根本不可能连夜赶回盐州。而且,在符怀孝授首,拱圣军被全歼的情况下,梁永能与西夏人的警惕性会降到最低。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梁永能闻风而逃。

    用符怀孝与拱圣军换梁永能与平夏兵,让平夏地区从此真正归入大宋的版图,陕西自此无西顾之忧。这是值得的!

    在大军的最前面,康时杰看了一眼种朴与他的拱圣军部下们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向吴安国问道:“我们这样行军,赶得及吗?”

    吴安国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

    康时杰细细辨认,吴安国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顿时呆住了,半晌方回过神,快步跟上吴安国,默默向前走着。

    次日上午。

    被梁永能率兵围困在一座小山丘上的符怀孝与他的拱圣军们,终于彻底陷入了绝境。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却看不到援军在哪里。凭借着毅力做困兽的挣扎,却面临最无奈的境况——他们没箭了!

    符怀孝身上到处都是伤,但他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他必须要做出抉择。

    “我们……”符怀孝吐出两个字,却戛然而止,他实在有太多的不甘心。环顾四周,幸存的拱圣军将士身上处处都是血迹伤口,但许多人已在摩挲起自己的马刀。符怀孝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他出身世家,也曾经以“儒将”自诩,颇读诗书,对于掌故战史知之甚详。此时符怀孝终于理解了乌江前的项羽。对于跟随自己的将士,符怀孝心中之愧疚,便觉纵铸九州之铁,亦不能为此错。但事已至此,楚霸王纵使斩将夺旗将责任推给上天,但他也终不能逃过自己内心的悔恨。而符怀孝此时,便连斩将夺旗之力也没有。他只能既不甘心又悔恨万分地承认失败。

    “我们败了!”符怀孝仰天长叹,两行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愧对皇上!愧对战死的将士!”

    “大人!胜负尚未可知!”

    “是啊!正要与西贼决一死战!”

    “罢了!”符怀孝缓缓摇了摇头,“罢了,降了吧!皇上德泽仁厚,必不至加罪。”

    “降?”

    “降?!”

    许多人激动地望着符怀孝:“我们拱圣军决不投降西贼!”

    “对!拱圣军决不会投降!”

    “你们谁无妻儿老小?!”符怀孝厉声喝道,“皇上是仁君,必不加罪。弓矢已尽,贼众数十倍于我,再打下去,不过是白白送死!你们死了,于朝廷何益?于国于家何益?!”

    “塞外之地,生不如死!给西贼作奴,岂不愧对祖宗?我等宁死不降!”

    “对,我华夏贵胄,岂能给蛮夷作奴?!”

    “你们死在这里又有何用?仗一打完,你们便一定能回汴京!”符怀孝声色俱厉地说着自己也没有把握的话,“尔等既无负国家,国家又岂会负尔等?朝廷赎回战俘亦是常例。况且,我们虽败了,但西夏必亡!只要留下性命在,何忧不能回故里?”

    “今日之事,所有罪责,吾一身承担!”

    小山之上,不知有谁哇地一声,忽然先哭起来。马上,哭声响成一片。

    符怀孝望着这些被自己连累的战士,悄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活下来好还是死了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符怀孝敢肯定:无论如何,这些将士的家人,都会希望他们活下来。

    梁永能骑在他心爱的战马“乌云”上,望着小山上鱼贯而下的拱圣军将士,真是志得意满,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统大人,宋将符怀孝带到。”

    “噢……”梁永能大声笑道:“快请!”

    满身是血,神情萎靡的符怀孝被带到梁永能跟前。西夏人虽然没有将他五花大绑,却有十来个刀斧手押解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梁永能见到符怀孝,笑着跳下马来,笑道:“符公何来之迟也!”

    符怀孝这才是第一次见着梁永能,他打量梁永能一眼,却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符怀孝淡淡说道:“石帅亦候公久矣。”

    梁永能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将军之名,扬于敝国已久,我主求贤若渴,若将军肯屈尊委质,何愁功名富贵?”拱圣军给梁永能印象深刻,对于符怀孝,他的确是很想收为己用。

    符怀孝淡淡一笑,道:“某败军辱国,此时不死,不过是因为一身系着麾下千余将士之名誉性命,岂敢图功名富贵?!某有一言赠予明公,夏国将亡,虽妇孺皆知。将军欲以螳臂当车,其志虽可嘉,然其事甚可笑。某今日虽败,明日即至公耳。若为将军谋,早降大宋,封侯非难事;若其不然,必有后至之诛!”

    梁永能不料反被符怀孝劝降,他也不生气,只是嘲笑道:“平夏岂是汉家河山?”说罢与众将一起哈哈大笑。

    忽然,梁永能的笑声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惋惜、震惊之色。众夏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符怀孝胸胄内鼓起一块,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了一地。众人此时已知符怀孝定是早已在胸胄内藏了匕首,随时准备自杀。只是不知为何竟逃过了西夏士兵的检查,将这匕首带到了梁永能身边。那些带符怀孝来的刀斧手早已吓得双腿发颤了。

    却见符怀孝微笑着对梁永能说道:“吾在地府候……候公早……早至!”说罢,呯地倒在地上。

    梁永能咀嚼着符怀孝临死前说的话,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连忙跃身上马,策马奔向最近的一个小坡观望。这一望之下,梁永能竟是倒吸一口凉气——漫天的黄尘,正向着他滚滚而来!

    “上马!”

    “上马!”

    梁永能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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