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府西隅关山城郭,到处都有密集的民夫在搬运石土修补城墙、重立寨栅,城壕内四处炊烟升起,都有伙夫分发粟米粥与炊饼与来往军汉与民壮。马厩也各有军健安排停当照料各部军旅战马,除了那些已卸下衣甲正好好生休酣,养精蓄锐的将士之外,城郭寨墙内外亦有警戒的守备巡哨,其中萧唐所部勇健自是各个人马矫捷精悍,行举中也都股剽悍且军阵萧杀的威严。
然而由萧唐统领的义军先头部曲与那些同地相处,眼下共同抗金的军旅当中除了占少数的宋廷禁军之外,与大批身着杂乱服色,于城郭肆意污言笑骂,行为举止间也都透着股凶悍匪气的别部兵马相处时彼此间却隐隐逞对持之势,双方好勇斗狠的汉子甚是还曾生出过几次口角险些动手,幸好有所部军官控制住了局势,没有使得冲突进一步升级。
而随后挥军抵达此处的萧唐,也亲自面见得算是这些为宋廷暂时招募的群盗领军人物,而亦是纵横于京西、淮南、河南、河北之间的绿林巨盗:没角牛杨进。
萧唐自知就算现在自己招聚的数山江湖豪强早堪称绿林第一大势力,可是也还没到号令天下,而直教群雄莫敢不从的份上。摩尼教方腊早被朝廷围剿覆灭,可是江南地域如今也又有钟相、杨幺等人召集摩尼余部蠢蠢欲动;河东田虎已然伏诛,水浒中四大寇中的王庆尚未来得及发迹于汴京也已为萧唐所杀,可是方今恁般世道只要遍布滋生匪盗巨贼的土壤没有根除,就算少了方腊、田虎、王庆之流,也一样会有大批桀骜不驯、铤而走险的狠人枭雄纠集亡命,妄图快活独霸一方。
自问有些水浒情结,而于绿林中开始筹谋大计后一直严厉约束一众聚义绿林草莽,容不得残暴害民忒甚歹行的萧唐也很清楚,往往另有一些巨盗才能代表着绿林贼寇最为桀骜、最为凶残的一面:外虏鞑子再是势大,老子本就不服人管制,非到万不得已时惹恼了老子一样敢与那厮们玩命;甚么仗着官法敛财耍横的狗官污吏,老子既然干的就是亡命造反的勾当,也照样敢杀你全家;但凡有暴利可图,甚么小老百姓,老子杀人放火,下手同样也不会有半点含糊!
而杨进这厮无疑便是那些巨盗当中的典型,萧唐在与他初会之时,就见杨进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且他生得满脸横肉,身躯健硕高大,当真似是一头只少长了一对犄角的野牛。而初会萧唐的杨进丝毫未打算剪拂施礼,而是直挺着腰板冷眼俯视乜将过来,忽的嗤笑了声,说道:“俺在江湖中厮混时,总听甚厮鸟说甚萧任侠的好,草他祖宗的,直聒得俺耳里似生了茧,今天倒真教我撞见了正主,却也没生得三头六臂。
萧任侠倒也当真是戴过大头巾的,你吃个爵禄官饷又在绿林中暗做勾当,倒坏了不少同道的衣食饭不说,沽名钓誉,仗着甚行侠仗义的名头又挑事伤了不少绿林好汉的性命,按说你反了朝廷,坏了江湖道义,反又撞得泼天大运,救还得皇帝老儿家小,趁鞑子作乱时节倒做了有功之臣。你造化好,不得不说当真也有些本事,可如今既然我杨进也招聚得许多兵马,在这世道搏个出身功名,日后也未必不如你!”
甫一相见便彼此间便已迸射出火星来,杨进摆出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倒也教萧唐大概揣摩得这厮的秉性。这个正史当中纵横于两河、京淮诸地的巨寇杀伐狠厉,的确也是个能震慑得住道上杀人舔血惯了的鸷悍枭雄,萧唐记得如今投归于自己麾下也做得马军正将的西军猛将翟进,按其原本的轨迹也正是于杨进投宋后继而反叛残害汝州、洛阳等地宋人百姓时挥军反攻,却因战马受惊坠落壕沟后被杨进杀害。然而杨进眼下当面挑衅,也能看出这厮没有宋江、方腊甚至田虎、王庆之流的城府心机,是以虽能猖獗一时,但终究做不成甚么大事,于国难之际反覆作孽祸害了一段时日的宋境百姓后,到底还是与所部匪军在两宋交迭时节烟消云散。
萧唐既知这杨进大概是个甚么货色,遂面露冷笑,也对他沉声回道:“如今抗金大事为重,既然暂算是抵御外虏的友军,却是你侥幸未似河东田虎等作歹惯了的寇首那般先前未曾撞见我。你我要角逐分个上下高低,平虏御寇罢了时,也有的是时候慢慢理会。”
杨进见说一对招子里狠戾之色更浓,他身后一众凶蛮惯了的群盗匪首也都鼓噪笑骂起来。而萧唐身侧鲁智深、花荣、杨志等兄弟按捺不住,眼见也要发作闹将起来时,却忽的听人高声说道:“萧任侠说的正是,如今合当顾全大局,诸位好汉虽在绿林中打踅,也多有析肝刿胆、一腔热血的赤诚之士。自从金军外寇南下侵害,无所不至,义士争先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萧任侠与杨头领招聚群豪,既不愿坐视金寇祸乱中原,须当戮力齐心、彼此协作,强敌在侧,两位若只因逞强好胜而亲痛仇快,又如何能驱逐得胡虏以靖中原江山?”
话音方落,忽的又有一彪宋军将士拥簇着一个精神矍铄的年老长者前至,正遮拦在萧唐、杨进双方争执的人马当中。萧唐瞧那长者脸上满是饱经风霜而留下的道道沟壑,形貌虽带着几分儒雅之色,可是双目如电,不怒自威。更让萧唐留意的是,浑然没被自己在绿林中的声名所慑,反而主动寻衅的杨进见那老者亲至,虽然眉宇神情仍是狰狞跋扈,竟也正暗示身后附从的一众贼首暂且不得妄动。
几乎已能断定面前这位名传千古的抗金名臣身份,萧唐不再似与杨进对持时那般横眉冷对,而上前躬身施礼道:“来的可是河北义军都总管宗汝霖(宗泽表字)宗相公?晚辈萧唐,也曾听闻宗相公先后龙游、胶水、赵城、掖县、登州各处州县历任二十余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政绩卓著,所至称治,治下百姓无不钦服,皆传恁的贤名,今日得以亲见,并能在此处与宗相公并肩御敌,亦是晚生平生之牵!”
宗泽凝视萧唐片刻,他这个于正史北宋沦亡之际,磨耗尽了自己生命最后一点余热力挽狂澜,竟然为国为民也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而名垂青史的抗金名臣,全然不似寻常宋廷朝臣面会萧唐时大多敌视戒备的态度,而是亲自上前还礼,并和颜悦色的说道:“萧帅切莫多礼,恁率领群豪救还官家圣驾,力挽狂澜,救江山社稷于危难之间,抗拒外虏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能与萧帅同心戮力共讨金贼,这何尝又不是老朽之幸?”
不得重用时为州府官吏威名政绩、卓然过人,而临危受命后能振臂一呼而使宋境诸地绿林兵马、民间义旅至多数十万众归附抗金时累建功勋的宗泽,必然也是对朝廷忠心不渝的......
萧唐起身再与宗泽寒暄时,心下也暗付道:而这位宗老爷子招聚得陕西、京淮、两河群盗暂从朝廷调遣,就连杨进这等桀骜凶蛮的巨盗竟然也肯听他将令行事...虽然早知他是抗金忠烈名臣,可是这位老爷子为人处事的路数与朝中那些清流刚烈臣子大有不同,道行也远比我想得更为老辣高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