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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很明亮。但是文秀眼中的太阳却是黑色的。
文秀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她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继而发现身子下面有点点的血迹,她觉得有些疼。她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险些又昏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穿上的衣服,怎么走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呢?她也不知道。脚下是两根钢轨,她知道这是铁路,她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她不知道。
迎面一声长啸,是一列火车开了过来,在她的对面开了过来,她迎着火车走过去,在火车的长啸声中,在呼呼隆隆火车车轮的滚动声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她要坐上这一列火车去远方,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纯净明亮没有任何阴影,连人都没有影子,人只是一团纯净的光。
火车临近了,她站住了。
女人就是一片树叶,就要迎风歌唱,因为秋风一吼,她脆弱得说落就落了。文秀掠一下头发,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拂,象黑色的火焰在烧,长发把风也漂成了黑色的,把太阳也漂成了黑色的,火车和钢轨也是黑色的,她在一团黑色中凝着黑色的眸子,黑色的眸子中淌下两滴泪水,唯有这泪水是透明的,晶莹如露如珠,在晶莹清澈的泪光中看一片黑色的世界,整个世界便温润凝重,如一团黑色的雨云,而她,就在这一团温润中融解了,融解成一个遥远的微笑。她好象听到有谁在呼唤她,她想那一定是妈妈,她朝着妈妈走去,在妈妈的怀抱里,女儿永远是纯净的,纯净如露如泪滴。她的身子腾空飞了起来,她在一片迷朦中终于躺进了妈妈的怀抱,妈妈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安全,她紧紧地搂住妈妈,生怕再一次失去她。
这个时候,唐生在寻找她。唐生看见了迎着火车走去的文秀。他扑过去,把她救下了。
文秀慢慢地睁开眼,她发现是一个男人抱着她,她猛然一惊,嫌恶地推开他,可是他却更紧地把她抱住。抱着她的是唐生,唐生的旁边是她的姐姐文燕和海光。文秀疯了似地朝唐生喊:“你走,你走开,你们都走开!”她大叫着,使劲挣扎着,但是她无法挣脱唐生的手臂,她哭了,泪水如雨。
晚上唐生没有回来,向国华回到家里,觉得很烦,妻子唠唠叨叨地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他的妻子不是那种爱唠叨的女人,在家务事上甚至比他还粗心。但她是一个厂子的党委书记,难免利用了这种方便的条件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到家里来说,今天她说的大约是她的厂里学开滦,也给工人发了大被面,可是马上就有大字报出来,说她搞物质刺激,是“右倾翻案风”的表现,她不理解,为什么开滦能搞,她就搞不得。
向国华没有理她,独自看着报纸,等着妻子把饭端上来。
明天就要开专家论证会了,他今天把何亮叫来,问了一下专家们的情况,何亮却说专家们的意见很不一致,具体如何还不清楚,要到明天的会上再看。而前天却发生了银行抢劫案和入室强奸案,今天公安局向他汇报,这两个案子都是一人所为,已经摸清了作案人,准备立即拘捕。他很震惊,这是一个什么人呢?为什么有这样大的胆子,在银行抢了钱之后又去强奸,如果不是疯了,就实在让人难以索解,他还没碰上过这样的案子,更何况受害者又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的女朋友。儿子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不知他现在干什么,他知道老伴儿地起根儿就不同意这们亲事,老伴儿是十五岁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没什么文化,天生就讨厌那些蹦蹦跳跳的女演员们,以她的水准,她很难搞清楚她们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在生活,她不愿意有一个她始终搞不清楚的女演员作她的儿媳妇。而且,儿子才二十岁,在这个岁数就谈恋爱,属于早恋。最不能让她接受的是,这个姑娘比儿子大了四岁,她因此怀疑那个姑娘是不是太有心计了,不是看上了儿子,而是看上了儿子的家庭。
在这个问题上面向国华和老伴是大体一致的,年纪还在其次,他最讨厌那些女演员们她们动不动就往领导家里跑,剧团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一直吹到上面来,弄得不好还会闹出些桃色新闻来,使一些很好的同志闹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所以对于文秀和唐生的事情他一直没有表态,这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儿子会是什么态度,老伴儿会是什么态度,他的心里实在没底,就连他应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难度丝毫不亚于地震的预测。怕什么来什么,正当他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天晚上,唐生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文秀,一进来,唐生就说:“这是爸。”
文秀朝向国华鞠了一个躬,叫了一句什么。
向国华没有听清,他只好站起来伸出手臂,示意她坐。
老伴儿由厨房里端着菜走出来,唐生又说:“这是妈。”
文秀又鞠了一躬,接过了老伴儿手里的菜盘子。唐生的介绍让向国华大吃一惊,这个混账东西在“爸”、“妈”的前边连个“我”字都没带,明显是有强加于人的态势。老伴儿也是闹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围裙擦着手,端详着眼前的文秀。这姑娘确实生得清秀佼好,瓜子脸,细长的眼睛,长睫毛,一眨眼睛就透出灵动,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左边腮上便现出一个酒窝儿,只是有些仓白憔悴,象是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见唐生的母亲端详她,她低下了头,由两腮到脖颈一直红下去。
唐生对于母亲这样毫无顾忌地端详文秀不太满意,好像在商店里挑选一件衣服似的。他拉文秀坐在饭桌边,又把母亲和父亲也按到了椅子上,他直接了当地说:“爸,妈,我们想结婚。”向国华和他的老伴儿都惊呆了,尤其是老伴儿,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还不知道文秀出的事情,但她早就对儿子讲过,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儿子却来下最后通牒了,而且是当着这个姑娘的面,她的脾气历来是直筒筒的,她不能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呢?”
“这不是在和你们商量么?”
“有这么商量事情的么?”
“这样商量才好,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你这不是商量,是逼我们表态。”
“怎么理解都可以,你们就表个态有什么?”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那我们也结婚。”
“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来问我们?”
“省得你们说我目无领导。”
“那你干脆就……”
她想说你们干脆自己决定算了,还来问我们干什么?可是她没敢说出口,她想唐生这东西也许要的就是她这句话,这小子小心眼子是满多的,只要她这句话说出口,他就真敢结婚,到时候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了儿子的婚事不认儿子吧?她求援似地看着向国华。向国华也看到了儿子的阴谋诡计,他嘴里说不搞阴谋诡计,却明明在搞阴谋诡计,纯粹的打着红旗反红旗。他倒是很佩服儿子的手段和心胸,在文秀这个时候,他如此决绝地要结婚,说明他是个有良心的,不是那种市井小人。若是换了别人的儿子,他会当即表扬他一番,可这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要娶一个被人强奸了的姑娘,即使这个姑娘再好,再无辜,他的心里也是过不去。他想说让他们再考虑考虑,可看儿子这个意思,是不让他们有考虑的时间了,他若说不同意呢?他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是太失水准了,哪还象个市委书记呢?事情传扬出去,还怎么和人讲话呢?他沉默着,半晌,说了句:“文秀头一次到家来,是客人,先吃饭。吃饭。”他身先士卒地端起了饭碗。
老伴儿不知道向国华心里想的什么,她很不满意向国华这种含含糊糊的态度,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已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很冷静,人家姑娘头一次到家里来,总不能过于地伤害了姑娘的自尊,她夹起一箸菜,送到文秀的碗里:“吃吧,先吃饭。”她让得很真诚。文秀看一眼这位还属于未知数的婆母,迅速地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饭碗里。唐生见不得文秀的眼泪,这两天他一直守在文秀的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文燕和海光,他们象守护危重病人一样看护着文秀,直到劝得她吃下第一口饭,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周海光悄悄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异常郑重地问他,他到底想怎么办。他没有犹豫,他说过去他爱文秀,现在他仍然爱文秀,他只想尽快逮住那个作恶的恶棍,亲手杀了他,别的,他都没有想。海光一下子把他抱住了。海光说即是这样,他就应该把他的想法和文秀好好谈一谈,现在能够救文秀的只有他了。
他便对文秀谈了,他说人的尊严不在于外界对你怎样评价,而在于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你对自己的估价,才是你的真正内核。他没有劝文秀,只是告诉她,人的心灵是不可以玷污的,能够玷污心灵的,只有心灵自己,如果她从内心深处承认自己是清纯的,承认自己的一贯价值,那么就应该敢于和他一起争取一种崭新的生活。
太阳超常升起来,一切都没有改变,需要改变的只是我们的目光,我们怎样看世界,世界便是怎样的。
文秀两天来头一次对她抬起了眼睛,在这个时候,只有他的话,才真正使她抬起了眼睛,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了。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由于她的自杀和周海光的报案,她的事情已是尽人皆知,不仅这两天文燕和周海光没离开过她,就是何大妈也是经常在她的身边守着,素云则咬着牙说,她一定亲手把那个恶棍逮住,为文秀洗雪这个耻辱。可是他们也都知道,文秀这一下子就象白布掉到了染缸里,再怎么洗也洗不净了,即使出售也是要削价处理了。文秀自己当然比他们多了更切身的痛苦。当她哭,闹,要死要活的时候,她也时时注意着唐生的态度,只要唐生表示出相当的冷淡,她相信自己还会去死。可是如今唐生竟是这样的态度,就不能不令她感动,同时感到了这位小弟弟具有他伟岸的一面。她便和他一起来到了他的家里。可是面对他父母的尴尬,文秀无法掩去内心的屈辱,这是一种比遭到恶棍的凌辱还强烈的屈辱感觉,因为她分明感觉到自己是给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带来烦恼,甚至带来屈辱。是她屈辱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屈辱,而这种局面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她走开,一切都没有了。她不想让这种屈辱侵蚀这个美好的家庭。她站了起来,低低地说:“伯父伯母,你们吃吧,我不饿……我……走了……”
她没有抬头,转身走了出去。
唐生叫着她:“文秀……”
她没有答应。
向国华和老伴儿也叫着她,她仍然没有回头。
唐生对父亲和母亲说:“爸,妈,我还是要和你们说,我要结婚,我要和她结婚。”
他拼命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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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唐山市委招待所的会议室里,周海光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他是奉命来采访这次至关重要的会议的,实际上这次采访从三天前就开始了,三天前全国各地的地震专家们来到唐山,马不停蹄地到唐山各个地震观测点去考察,周海光夜里和文燕一起看着文秀,白天和专家们一起到各个观测点去转,实在把他累得坏了。更够人受的是这两天的考察,周海光明显感觉到专家们当中的观点是极其对立的,他们在开滦井下,在中学里,在农村大队,反复向那些业余的观测人员询问着同样的问题:这是怎么了?天真要蹋吗,地真要陷吗?
专家们的反复提问自有他们的用意,也自有他们的疑惑,因为这三天以来,一切地震的前兆现象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电正常。
地磁正常。
水化学正常。
一切测量手段的结果都在正常值范围之内。
自然界的异常也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所有的动物也都安定下来,连井水都是波澜不惊。这种现象让那些专家们摸不着头脑。尽管何亮仍然坚持唐山近日内必有大震,但他也无法圆满地解释这种所有前兆突然消失的现象。
海光没有想到,会议紧张进行的时候,警察素云在追捕逃犯黑子。
黑子没命地奔跑着,象一只兔子。他没想到今天会碰到素云,就象素云没想到会碰到他。实际上素云追捕了他好几天了。这几天虽然公安部门在各个车站路口都设了卡子,在黑子的家附近也派人蹲坑,可是根本没见着黑子的踪影,他根本没跑,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虽然他有些害怕,但是他以为这也用不着跑,他只是躲在一个哥们儿的家里,用他抢来的钱喝了几天酒,他等着天塌地陷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没准他还会发一笔横财,还会遇到一个女人,一个象文秀那那样漂亮的女人,这几天他闭上眼睛就想起文秀,那个女人简直太好,他很后悔那一天太过胆小,没有玩够,他很久地玩味着那短暂的迷蒙的沉沦。他奇怪天怎么还在头顶悬着,而地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实在待不住了,偷偷地溜出朋友的家,想到外面看一看,看一看他是不是可以出来走一走了,可是没出来多大一会儿他就碰上了素云,他认识素云,素云也认识他,他的家也在素云的管片,见着他,素云就追了过来,他便没命地跑起来。他跑到矸子山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山体,却是人工堆起来的,开滦煤矿的洗煤厂每天把洗出来的矸石堆在这里,天长日久,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山体,山上除了偶尔有几蔟野草,什么也没有,黑子在山上跑着,连个藏身之地也没有,可是素云却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跑到一块巨大的煤石后面躲了起来。
素云追了过来。
她见到黑子就追了过来,来不及叫人,她也忘了这样会有什么危险,她只是喊着,让黑子站住。黑子不见了,素云寻找着,她来到黑子躲藏的巨石后面,黑子搬起一块石头,朝素云的头上砸去,素云机警地一躲,黑子砸空了,石头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素云朝黑子扑过去,她们扭打在一起。这又是一个女人,一个也很漂亮的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却穿着警装,身上带着手铐和手抢,她是来逮他,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因此黑子便没有了那一种对于女人的冲动,他只想把这个女人甩开,跑掉。他紧紧地搂住素云,他们一起在山坡上滚着,突然,素云的身子一空,她掉进了一个悬崖的下边,黑子松开了她,她也松开了黑子,她一个人朝悬崖的下边落了下去。幸亏一截横伸出来的枕木把她拦了一下,她的身子在枕木上面横担了一下,又落下枕木,她的双手搬住枕木,整个身子便悬了空。黑子站了起来,他看见横空待着的素云,他以为这是老天爷在帮助他,他大骂着:“臭娘们儿!就你他妈的跟老子过不去,老子给你点颜色瞧瞧!”
素云吼着:“黑子,你跟我走!”
黑子举着一块石头,就要朝她的头顶上砸:“我可不跟你去死!我不砸你的脑袋,就砸你这只白净的手!让你尝尝摔死的滋味。”素云绝望地喊:“你住手!”
“这就由不得你啦!女警察!我认识你,你叫王素云,你丈夫死了,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由你带养!对吧?”黑子对于素云的这种处境很表欣赏,语气中有些调侃。他举着石头,却不马上砸下去,他忽发奇想地要看一看这个女警察如何向她求饶。素云问他:“你说,银行是不是你抢的?”
“是,又咋样?”
“文秀是不是你给糟蹋的?”
“是!”
“你不要罪上加罪!”
“你求老子啦?”
素云闭上眼:“你下手吧!”
“有种!老子佩服!”
素云吼着:“你快下手哇!”
黑子嘿嘿笑着,往她跟前凑了凑。他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把你砸死呢,可谁让你要逮我呢?”
他举起了石头,呲了一下黄牙。
素云眼看着黑子举起了石头,可是她却无处可躲,她的身子使劲一颤,枕木活动了,枕木撬动了松脆的煤矸石,黑子脚下的煤矸石塌落下来,黑子和素云一起滚到了悬崖的下边,素云扑到他的身上,给他戴上了手铐。然后坐在黑子的身边喘息着。“姑奶奶,我算是服你啦!求求你,别抓我,别抓我!”黑子脸朝着地下,手被素云倒被着铐了起来,他不能动,无奈地哀求着。素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黑子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脸:“老子要是活着出来,灭你全家!”他由素云的轻蔑中看到了绝望,无可奈何地威胁着。素云一点都没胆怯:“你罪大恶极,你死定了!”素云把他拽了起来,搡着他走出煤石堆成的巨大的山体。
黑子突然扭回头,怪怪地朝她一笑,笑出一口黄牙。
素云狠狠踢了他一脚。
黑子被捉之后,素云及时通知了海光,让他采访报导。这个时候,海光想采访这个地震会议,却没能得到批准。他一偷偷溜进会议室的。
何亮的发言使会场沸腾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多数专家引用海城的经验,认为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就报七级以上大震是荒唐的,而何亮坚持认为海城的经验未必就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大自然是复杂的,地震预测又是一门新兴的科学,我们应该勇于正视新的情况,研究新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毕竟太大,多数专家表示对他们的意见不敢苟同,最后,何亮又一次拍案而起,他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抱有对唐山市百万人口的责任感,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地震,可是我们必须立足于有地震,有大震,现在就应下手组织防备,稍有疏忽,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是犯罪。”他的话激怒了一些专家,他们说在坐的谁又是对人民没有责任感的呢?哪一个搞地震预测 的希望漏报一次大震?但是道义上的愤怒与同情不能作为研究问题的出发点,我们需要的是冷静的科学的精神。
会议未能作出结论,向国华只好建议暂时休会,把问题拿到市委常委会上讨论,让何亮列席会议,周海光因为要报道会议情况,也列席了会议。常委们的意见也是极其激烈的,他们更相信专家们的意见,更相信海城经验提供的可靠根据。何亮仍然据理力争。向国华一直冷静地听着人们的发言,一声不吭,但是有的常委坐不住了,他们要何亮注意自己的态度,注意对专家们的尊重,他们举出一些地方误报大震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教训,举出本市由于谣言四起,刑事犯罪案件明显增多升级的教训。也有人提出,“这是用什么眼光看问题的问题。阶级斗争,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阶级斗争,为什么我市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阻力重重?有人用生产压革命,有人用地震压革命,这是为什么?这单单是一个两个地震工作者的观点问题吗?市委常委内部是不是有人搞小动作?”
向国华沉默着,会场也静下来,仿佛一根白发掉在地上,也会激起惊雷般的响声。
向国华呷了一口茶,缓缓地说:“既然常委会上一时难以统一,那么我决定,第一,地震会议延长几天,请专家们帮助唐山市的地震工作者观察几天,如果发现问题,马上商量对策。第二,在正式的结论没有作出之前,报纸广播要作正面的宣传。这么大规模的地震会议在唐山市召开,本身就是一个宣传了,最近已经有市民把电话打到市委的办公室来,问有没有地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引起群众的恐慌情绪。第三,要从重从快大张旗鼓地打击一批刑事犯罪分子,震慑阶级敌人的气焰,稳定社会秩序。防止一切可能发生的问题。”
散会了,何亮与周海光一起走出会场,何亮仍然很激动,他抓住周海光的胳膊说:“海光,如今只有靠你了。你有没有办法把地震的消息发布出去?”
周海光心里一愣,他知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新闻纪律不允许,最要命的是,通过这几天的会议,他也被那些专家们说服了,他不相信仅仅何亮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专家的意见否定,毕竟唐山市的观测手段都是土法上马的,人员也大部分是业余,他相信科学,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尽管何亮是他的老朋友,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海光看着何亮,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海光急切地说:“现在对于我来说地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何亮一愣问:“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重要么?”
海光看了看他说:“是文秀,文秀怎么办,她又是两天没吃东西了。”
“文秀怎么了?”何亮一脸的茫然。
海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除了地底下,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人间的事情么?”
何亮急红了眼睛:“快说,文秀她到底怎么啦?”
海光为刚才的话有点后悔,支吾着说:“你……跟你真是说不清。”说完跳上自行车就走。
何亮愣了愣,拽住他的胳膊:“你小子神神鬼鬼的,到底出什么事啦?”
海光说:“没什么,你别问了。我要快把报道写出来。”
何亮问:“你打算怎么写?”海光说:“当然是正面报道。”
“你至少应该把我的观点写进去……”何亮在他的后面喊着。
可是周海光已经走远了。海光去找素云,他要采访黑子,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文燕和文秀。
过了几天,黑子就摇被枪毙了,当时的特殊背景,墙壁黑子的判决是神速的。海光又来采访黑子,黑子坐在单身牢房里,盯着眼前的饭菜发呆。菜是好菜,一个溜腰花,一个清炒肉,油都很大,再有就是大米稀饭和馒头。看守老米看着他,生气地问:“怎么不吃啊?”黑子赖赖地喊:“我要酒,我要喝酒。”黑子抬起头来,对老米嚷着。狱警老米骂着:“别逮着锅台就上炕了,这就不错了,还要酒?你以为你是要入洞房么?”黑子大声吼着:“怎么,人死了连口酒都不给喝么?”老米瞪了他一眼:“对不起,没这个规定。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黑子眼睛里冒出一缕凶光,使劲嚷着:“那个王素云为什么不来?我要见她。”老米倔倔地说:“人家是警察,只管逮,管不着你眼下这段儿!再说她也不想见你,再说了,你要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黑子说:“我要好好看看她,记住了她,下辈子我要找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和我过不去。”老米说:“就你干的那事,哪个警察都会和你过不去。你怎么不想想让你糟蹋的那个女兵呢?怎么不想想让你打伤的那个银行出纳呢?”
黑子被噎住了。他脑子里又闪了一下文秀的身影。
黑子有些后悔了,看看窗外,虽说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天还没有黑的意思,牢房里很热,这一天格外地热,他想那个瞎子是把他坑惨了。他明天就要让人枪毙了,在临死时候,他才知道那些钱还有那个女人给他带来快乐都是那么短暂,而死亡却是长久的,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够投胎转世,若是不能,岂不一下什么都完了?他落了两滴泪。老米说:“后悔了吧,人到了这个时候后悔就晚了,可也比到死不知悔改强。明天你就该走了,我也不想让你不高兴,还是多吃一点吧,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弄去。”老米说得很亲切,可是这亲切却使黑子对人世更增留恋,有留恋,便有痛苦。他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痛苦也是不管用了,倒显得窝囊,还不如大吃大嚼一顿呢。这个时候应该英勇。
“哼,老子既然他妈的敢干,就不后悔!”他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
周海光走进来想跟黑子说几句话,黑子不理睬他。海光摆弄着他的相机,给黑子拍了一张照片。明天是全市的公判大会,那个糟蹋的文秀的恶棍就要被押赴刑场,他虽说不跑政法这条线,可是他自告奋勇要去采访公判大会,他要亲手拍下那个恶棍临死前的丑态。
这个时候,海光突然接到向国华的电话。向国华在电话里说,唐生和文秀在没有办理结婚手续的情况下要到外地旅行结婚,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请周海光和杨文燕一起到火车站把他们追回来,耐心地做些思想工作,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因为他的身份,他自己不适宜去做这个事,而他也不愿让老伴儿知道这件事,老伴儿是个急性子,怕的是说不好还会闹出别的意外。他听得出向国华的心情很不好。
周海光急忙就去医院找到了杨文燕。
杨文燕今晚在医院值班,她听了周海光的话也很吃惊,万没想到文秀和唐生会突然袭击,要知道这是可以开除工职的行为啊,他和周海光急急奔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文秀和唐生并排着坐在长椅上,还有半个小时火车就剪票了,上了火车,就意味着他们便结了婚,虽说没有结婚的手续,没有送行的亲友,他们的心情还是有些紧张。从向国华的家里出来,唐生追上了她,和她说着话,可是她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走。到了家里,她还是那个样子,没有眼泪,也没有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唐生急了,流下泪来,她才对他说,他们的关系就算断了吧,其实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原本就没有答应过唐生什么。她不想因为自己给唐生一家带来不愉快。她也不需要怜悯和同情,既然上天给了她这样的命运,她就会好好活下去,她请唐生放心,文秀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
可是她越是这样说,唐生越是着急,最后,唐生说,若是她爱他,或者,她理解他对他的爱,他们马上就走,到北戴河海滨去旅行结婚。文秀不由的笑了:“真是一个孩子,结婚那么容易么?要好多手续呢。”唐生毫不在乎地说:“什么手续不手续,不就是一张纸么?”文秀摇着脑袋说:“一张纸就很重要,没有那张纸,就是非法的,就要受到处理。”唐生坚定地说:“我不怕,秀姐,我不怕,你也不要怕,只要咱俩结了婚,不怕我的父母不同意,只要他们同意了,就凭我父亲这么一个市委书记放在那里,我看谁敢碰一碰咱们。”文秀吃惊地看着唐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唐生说:“秀姐,你不相信我的话?”文秀海是摇头:“不,我是奇怪,自从我认识你,这是你第一次拿你爸爸的官位说事。”唐生急了:“我这也是急的,只是为了你。”文秀又不说话了。唐生哀求着:“秀姐,你还不相信我么?”唐生走近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文秀想了想说:“这是一件大事情,我要考虑。”唐生期盼地问:“什么时候告诉我?”文秀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文秀再也不说话了,她很为唐生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感动,人生有这么一个人爱着你,为了你可以豁出一切去,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尽管他是一个小弟弟一样的男人,可是……三天之后,文秀终于答应了唐生。唐生果真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临走,他给向国华留下一个字条,告诉他他们去结婚了,把字条留给市委机关的门卫,嘱咐他到了十点钟交给市委办公室就行了。
十点钟火车就要开了。
只是因为向国华到外面开会早回来一会儿,门卫把纸条直接交给了他,他才得以在火车开车之前知道这个事情。文秀看一看候车室里的大挂钟,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剪票了,性急的旅客已经开始到剪票口排队,她忽然落下泪来。这样和私奔一样的婚礼,这样没有一个亲友没有一点仪式的婚礼,让她的心里很难接受,可是目前的自己还能祈望更好的婚礼么?也许这已经是命运对自己的宽赦了。看见文秀落泪,唐生也不禁伤感,他是怕父亲母亲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他又怕文秀中途变了卦。
“秀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为什么哭呢?”
“我……我也说不清楚。”
“秀姐,咱不哭,咱都不哭。”唐生说着自己也有些哽咽了,他悄悄地拉住了文秀的手。
“嗯,不哭,可我总觉得这么做是否合适。”
“火车就要开了,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唐生,你还年轻,你再考虑考虑吧。”
“不,我没什么再考虑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唐生说着站了起来。文秀相信唐生的真情,因为她现在的条件必定更差了。唐生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刚刚活过来的她来说无疑是温暖而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着苦涩,但唐生大男孩般的热情还是给予了她说不出来的安慰。没有唐生,自己被黑子摧残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唐生救了她。她感激这个痴情的小弟弟。唐生显得很兴奋,他只把生米做成熟饭,逼迫家里像他一样热情地接纳文秀。他从上衣兜里掏出火车票看了看:“秀姐,咱该进站了,咱走。”他努力做出一付大丈夫的样子,拉起了文秀。文秀小鸟依人的样子标志着她已彻底摆脱了痛苦,恢复了常态。当他们就迈步的时候,他们看到周海光和杨文燕站在他们的面前,都吃了一惊,随后是难言的兴奋。文秀微笑地说:“姐姐姐夫,你们是来送我们么?”海光大声地说:“不,是来接你们回去。”唐生说:“那就不必了,我们该走了。”说着要拉着文秀走,可是文秀迈不动她的腿,她看见了姐姐的眼睛,姐姐的眼睛里面滴着泪水,她低下了头。文秀槛了看文燕:“姐姐,别生我的气,我也是没有办法。”文燕气得哭了:“秀儿,姐姐不是生你的气,姐姐是为你难过。”看见文燕哭了,文秀也受到了感染:“姐姐,我也难过。”
“秀儿,这我知道,可我问你,你们这样作了,还让靳伯伯在唐山待么?他还怎么去教育人家?而且,为了自己,让一个很好的家庭产生裂痕,不知道你的心里是不是下得去,姐姐的心里反正下不去。秀儿,咱回去,姐姐替你们想办法,咱不能这么做,这太幼稚了。”海光急切地劝告着:“唐生,我一直拿你当作小弟弟看的,你听我一句话,不要这么任性,要替靳伯伯想一想,替你的家庭想一想。”唐生显得不耐烦,后来是难言的气愤:“可是谁替我们想一想呢?谁替文秀姐姐想一想呢?人们把世俗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就是不会为一个人的心灵,命运想一想,为一个人的尊严想一想。”海光苦口婆心地说:“你这样说未免太偏激,谁没为你们想过呢?向书记已经说了,只要你们回去,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你们这么做,明天整个唐山市就都知道了,你也应该为别人,为你的父母想一想吧?他们这么大的年纪,是不是受得了这种刺激,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你想过么?他们也是人,是老人,他们也有他们的心灵、情感、尊严,这你想过么?”他说得很严肃。唐生问:“我父亲真的这么说过么?”
“他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要不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到了这里呢?还是回去吧,一切事情,我和文燕去和向书记说,即使你不相信你的父亲母亲是通情达礼的,我也相信,我相信这么多年他们在唐山市建立起来的威信不是凭空的,那是有一种人格的力量在里边的。”
唐生不说话了,扭头看着文秀。
文秀正伏在姐姐的肩膀上哭泣。
剪票的铃声响了。扩音器里传出请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秀姐……”唐生叫了一声。
文秀慢慢走过来,从唐生的手里拿过车票,放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这个晚上,唐生没有回自己的家,他要和文秀在一起。把他们安顿好以后,海光和杨文燕在泡桐树的叶子下慢慢走着,柔和的路灯的光亮透过浓密的泡桐树的叶子,星星点点地撒在他们身上。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行人,偶尔有一两个清洁工用大扫帚扫着马路,刷刷的扫帚声更增添夜的宁静。天心一轮明月,清辉如水般洒下来,与马路的灯光相交融,使城市显得朦胧,朦胧中透着娇媚。文燕为难地说:“他们到底回来了,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海光说:“我看,最好我们两个一起去找向书记,把这个事情和他彻底说开,成与不成,都需有一个绝断,这么下去早晚还要出事的。”文燕淡淡地说:“谁说不是呢,可是……别说出了这种事情,就是没有这种事情,他俩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就是结了婚,也未必长久。”海光说:“看起来唐生还是铁了心了。”
“他还小呢,等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目前也只好如此了,文秀是这种状况……”
“平心说,就是目前这种状况,也不应该这么草率,就是文秀,也未必就真的想嫁给唐生,她也是没了办法,可我们得为她的将来着想,到了一定的年龄,她会难以满足他……我怕他们的爱情会是一场悲剧。”
文燕觉得自己说得走了嘴,脸一热,偷偷看一看周海光,他没有什么反应,才放了心。
“任何事情都两种可能,乐观的人看到好的一面,悲观的人看到坏的一面。其实就是好与坏也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全看人怎么看它。”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父母死了,我就不得不替她发愁,有时候,我觉得很孤独。”文燕说着眼圈一酸。
周海光看着天上的月亮,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呢?”文燕轻轻地问。
“我想起了一首儿歌。”
文燕问:“什么儿歌?”
海光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哼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星星哭,我不哭,我给星星盖瓦屋。”
“亏你在这个时候还想起这些。”
“我也应该给你盖一所瓦屋了。”
周海光说着站住了,杨文燕也站住了。他们互相凝视着,杨文燕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的话你听得懂吧。”海光说。
“不懂。”文燕故意地说。
“快一些吧,但愿我们的爱情不会是游戏。”海光没有笑,一本正经地说。
“游戏?那就看你怎样对我了。”文燕抬起头来看着海光。
“你在考验我?”周海光搂住文燕,想吻她一下,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周海光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医院的门口。周海光送杨文燕进了她的值班室,他在值班室给向国华家挂了点话,告诉向国华唐生和文燕都回来了,住在文燕的家里,他还说能否抽出一点时间,他和文燕把唐生和文秀的事情谈一谈,向国华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可以抽出时间和他们谈一谈。周海光放下电话,刚要走,点电话铃又响起来,是何亮打来的,他让周海光马上到他那里去一趟。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事情明天说不行么?”
“不行,必须今天说。你马上来。”何亮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
“他是真疯了。”周海光对杨文燕说。
“是何亮?”
“除了他还有谁?”
“什么事?”
“谁知道啊,没准儿又是地震的事情,这个疯子”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我很了解他,他干事情是很认真的。”
“正因为认真,才导致变态。”
“也许未必,你应该把他的观点单独写一个内参,让领导们注意一下。”
“向书记和几个常委都参加会议了,还用写内参么?”
“你毕竟不是地震工作者,还是多听一听不同的意见好些,我这些日子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安的。”
“这就更可笑了,别那么疑神疑鬼的吧,我走了,去听听我这位疯老弟又有什么高见。”
周海光说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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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和的气氛笼罩着美丽的唐山,灾难是在不知不觉间降临的。
海光来到指针地震台看何亮,他从何亮的脸上看到了惊恐不安的东西。何亮见到他就大喊大叫:“我们脚下这块土地肯定疯了。疯了。疯了。”周海光默默地看着何亮对他大喊大叫,看着他激怒地把大叠的地震预测资料扔得满屋子象下雪。若不是他和何亮有着长期的交往,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不是我们脚下这块土地疯了,而是他何亮疯了。因为他了解他,他才没有这样说,他知道他不疯就是这个样子,若是果真疯了,兴许会安定许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魔鬼,他要毁灭这百万生灵,就象酣睡的时候轻轻地翻一个身。”何亮继续着他的大叫。周海光坐在何亮的床铺上,把脖子上的相机摘下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那起一个喝水用的罐头瓶子,那里面有半杯水,他喝了下去,然后把玩着一枝塑料蘸水钢笔,仍旧静静地听着何亮叫嚷,一言不发,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样板戏里一句土匪的接头暗号: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由微微一笑。何亮瞪了瞪他:“你还笑得出来么?这是什么时候,你居然笑得出来?你应该说话,你是一名记者,你有说话的权力,可你看看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怕丢了你这个露水似的前程么?唐山市百万人口的性命就不如你这露水似的前程重要么?你无耻。”他手里抖动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周海光写的关于地震会议的报道。
“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我们讨论的是科学,不是别的什么。”
周海光被何亮的刺激性语言激怒了。
“你还知道什么是科学么?你若是还懂得什么是科学,你就不应该这么写。”
“这是实际的情况。”
“这根本不是实际的情况,实际的情况是,还有我的意见在,地震会议上不只是一种声音。你至少应该把我的意见写进去。”
“我说过,我写的是正面报道,不是内参。”
“我不管你写得是什么,反正你不应该这么写。你不是想当一个名记者么?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你没有一点判断力,你当得什么破记者。”
“我提醒你,全国性的专家研讨会已经开过,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反对意见只有你一个人,而你面对的,是绝对的多数。若是认为科学的真理只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未免过于狂妄。”
“因此你就不相信我这个少数派的观点,只是为了让人看上去不那么狂妄?我再一次告诉你,这个大多数的意见是错误的,唐山必有大震,我有这个预感。”
“在科学研究的领域,没有给预感留下席位。我们毕竟不是在算命,你若是坚持你的观点,就拿出论据来,世界上可有这种先例,当全部地震的前兆消失以后,还会有大震?”
“你也要知道,地震预测本身就是一门年轻的科学,它没有更多的先例可循,它更需要探索。”
“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冷静。”
“你说我不冷静么?”
“你就是不冷静。”
周海光一拍桌子,震得喝水的罐头瓶子直晃,他赶紧扶住它。
他的激怒的态度倒让何亮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周海光,忽然落下泪来。
“海光,咱俩是多年的好朋友,你真这么看我?”
“至少现在是如此。”
“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这几天还是那个样子,地震的全部预兆都消失了,也没有可感前震,我在理论上没法解释这种现象,可是我的预感告诉我,唐山近期必有大震。刚才向书记还打来电话,问我到底有没有发生万一的可能,我无法说有还是没有,因为我无法说出为什么有,我可以对你说我有这个预感,可是我不能对市委的领导说我有预感,这需要分析,需要理论的论证。我害怕的是,这可能是一种我们没有碰到过的新的情况,我怕这种情况要等到唐山发生猝不及防的地震,才会被人们认识,那是要用许多血和生命来换的。所以我找你来,是要和你商量,要不要在近期内把我的想法再向市委陈述一次。在你进来之前,我是看了你写的那篇报道,才一时的不冷静,海光,你总说我太不关心地面上的东西,太不关心人世间的东西,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害怕,害怕由于我的工作给人们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何亮说着,竟然哇哇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喊着:“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周海光无言地把他拉到床铺上坐下,他想劝劝他,是不是先休息几天,他一年多来搅在这个地震的预测当中,有些走火入魔了,可是他不知道话应该由哪头说。海光不想再跟何亮争论了,他想跟文燕说说话。文燕此时此刻干什么呢?
杨文燕在值班室里怎么也坐不住,她想睡一会儿,可是脑子里象倒海翻江一样,各种各样的思绪搅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文秀的事情,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结果,即使向国华和他的老伴儿同意了这门婚事,她们的将来会好么?周海光说应该给她搭一个瓦屋了,他们的婚事怎么办?他说但愿我们的爱不是一个悲剧,这话听起来总象一种谶语。她索性走了出去,在阒无一人的马路上走,不知不觉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她想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和他们坐一会儿,好好地谈一谈,可是她看见窗户里没有灯光,他们一定睡了,她有些后悔今晚让他们单独住在家里,她担心她们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可是又一想这种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是多余的,看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一定要结婚的了。她又往回走,走到医院,但是她不想进去,她不知道周海光和何亮会说些什么,她想和他坐一会儿,她想问问他,明天的公判大会,她要不要去,如果文秀知道了也要去怎么办,她也许还想问他些别的什么事情,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也许她什么事情也不想问他,只是想和他待一会儿,待一会儿也是好的呀,也比自己这么样的胡思乱想的好受些。
她由车棚里搬出自行车,向着地震台骑去。
天气虽仍然闷热,但骑在车上毕竟有丝丝的凉风顺着脸颊飘来,有些凉爽,月光有些淡了下去,星星便明亮起来,一颗一颗,安祥地眨着眼睛。街上很静,听得见自行车胎压在柏油路面上的沙沙声,远远近近,有夏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临近地震台,她的脑子便不那么乱了,不乱了,反而不想去了,她清楚了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想问周海光,其实她只是想他了,只是想和他待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地震台的楼前,她下了车,犹豫着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最后她还是决定不进去了,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找周海光,尽管自己已经编造了许多理由,还是怕惹人笑话,她把车子掉了头,想回去。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由遥远的天的尽头滚滚而来,使她立时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不敢跨上车去,惊恐地四下望着。
魔鬼终于发作了!
这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天地合奏的轰鸣,就象茫茫旷野之上,浓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堆积,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遥远的乌云的背后,沉闷的雷声一波一波缓慢沉重地滚过来,震得大地蔌蔌地抖动。就象无数列火车同时朝着一个方向开来,车轮的轧轧声,汽笛的鸣叫声,车轮碾过钢轨的接缝处咣咣当当的嚎叫声,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搅成一种震人心魄的诡异的声音,使人辨不清方向,分不出上下,好象天地都在同时旋转,天地成了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在旋转,天地万物都在这巨大的搅拌机里面摩擦碰撞,发出各种各样痛苦的呻吟,各种各样痛苦的呻吟又搅在一起,搅成一个声音,一种呻吟哭嚎的大杂烩。就象惊雷闪电之中,狂风挟着暴雨粗野地抽打着大地,狂暴的山洪由各个山岭怒卷而下,漫无涯径,山岭在洪水的冲刷下浸泡下松软了,酥脆了,颓然垮下,岩石和泥土与洪水混合,混合成粘稠的流体,象巨兽的群体,沿倾斜的山体奔拥而下。在使人心悸莫名的轰然声响之中,一片耀眼的白色光芒由地下直射而出,天地之间刹那之间亮如白昼,不,这是一片比白昼还要明亮无数倍的光芒,就象白色的太阳一下子由地层深处钻出来,在广大的地面上滚动,滚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是那么明亮,亮得天地万物都失了形状,失了色彩,失了方位,天地万物都消失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中,在这光芒中肢解,消融,顷刻间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因而这光明便有了和黑暗相同的效果。在这一片纯粹的白色之中,忽然又有了一片桔红,一条火蛇似的光带,由唐山市的西南方向蜿蜒着,扭动着,战栗着,穿透无边的暗夜,疾驰至被一片白色吞噬的唐山上空,穿透那一片纯净的白色,一头扎了进来,在一片白色中穿游搅动,就象一条水蛇在一片浩瀚的水面上疾驰。好象不甘落后似的,由西北方向又有一片奇异的光芒排山倒海而来,它不象那一条桔红一样呈光束状穿游而来,而是如千军万马,列成广袤的方阵,齐头并进,势不可当。这是一片各种色彩的混合,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甚至有平时绝难在大自然中看到的银白色、白紫色。肢解消融了天地万物的那一片白色顷刻间也被肢解消融了,各种色彩在一片光明之中争先恐后地现形,吼叫,舞蹈,拥抱,混融,分离,唐山就象一座舞台,宇宙间各种色彩都来这里手舞足蹈,乱跳乱叫,炫耀身姿,恐吓对手。
一阵黑色的旋风突然间拔地而起,如扶摇,如羊角,如一个身披黑袍的女魔,被岁月沉埋的仇恨催动着,发出凄厉的尖叫,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直向天庭冲击,黑色的袍子黑色的散发在疯狂的扭动旋转之中散开如一片充满恐怖气息的黑色的裹尸布,顿时把那些千奇百怪的颜色与光芒尽皆覆盖,天地之间顿时被一片从未见过的黑暗笼罩,整个大地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沉入冷寂千年的海底,在深渊中回旋,在冷寂中抽搐。
大地象一只巨兽经不住这种残酷的折磨,哀号着,颤栗着,痉挛着,收缩着自己的身躯,它吱吱咯咯地磨着牙齿,它充满敌意地积蓄着四肢的力量,它愤怒地拱起自己的脊背,它在忍无可忍之际耸身一跃,作出自己的致命的反击。
大地抖动起来了。
大地的骨骼在错位,坚厚的地幔之下,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岩层被撕裂,被挪动,被扭曲,大地痛苦万状地猛然一跳,大地的血脉贲张,炽热的岩浆汹涌澎湃,苍海横流一般在巨大的岩石间滚动,平时坚厚的大地此时如水般柔软,在巨大的能量鼓动下如海浪一样奔涌咆哮,起伏颠连。波峰浪谷之间,地面的一切建筑都成了儿童搭的积木,成了大海怒涛中的落叶,颠簸着,觳觫着,起伏着,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恐的尖叫,就被颠翻了,沉没了,塌落了,不论是高大的楼房还是低矮的平房,不论是新矗立起来的烟囱还是有着百年历史的车间,在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渺小脆弱不堪一击,都是那么样来不及呻吟就颓然倒下了。
杨文燕在这剧烈的震动当中在地面根本站不住。
她 扔掉自行车,惊恐万状地紧紧抱住路边一棵粗大的垂柳,粗大的垂柳此时也失了它的粗大,此时的大树象所有的树木一样成了狂风中的小草,象大海怒涛中的桅杆,摇摆着,扭曲着,一会儿树冠狂扫着地面,一会儿昂起头来,万千枝条象疯狂的女人甩着满头乱发,文燕就象附在树上的一只寒蝉,随着树的起伏起伏,随着树的摇摆摇摆,她看到大地柔软的皮肤被撕裂,被划伤,数不清的裂缝,毫无规则地出现了,巨大的裂缝里涌出黑色的水和流沙,那是大地的血液在涌动,裂缝如惊蛇一般在大地游走,直向她的脚下游来,她惊恐万状地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叫声,也许她压根就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因为此刻除了大地的怒吼,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命如此渺小。
地震台里,何亮和周海光也不由惊恐地大叫起来,何亮虽然是专业的地震预测人员,可他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地震,他虽然也知道一些防震的知识,甚至编写过防震的宣传品,曾经给人讲解防震的常识,但那充其量也不过是把桌子放在床头,用棉被裹住身体等等,中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地震,中国的地震工作者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在那恐怖的瞬间,何亮明确地看到了地震的震波如何象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动,他大喊着:“震波,波长五十米,波高一米,波向偏东。”
周海光扑过去,把他狠狠地推向门口,他象任何普通人一样,在危难来临时首先想到的是逃生的门。就在这时,屋顶整块地垮了下来,周海光被压在沉重的楼板下面。
何亮也被压在门前。
何亮高声喊着:“海光,海光。”
可是周海光没有声音,他被砸昏了。
唐山火车站,候车大厅的高大屋顶整个压了下来,所有侯车的旅客来不及躲避奔跑,就被压在了下面,一对躲在角落里偷偷亲吻的年轻恋人,还没来得及由火热的激情里回过神来,就被砸死了,至死他们的嘴唇也没有分开。
银行的大楼狂怒般跳了几下,也轰然倒下。
素云在剧烈的震动中惊醒了,她本能地去摸身边的小妹,可是小妹在第一次的震动中就被甩到了床下,甩到桌子的旁边,桌子挡住了垮下来的屋顶,桌子救了她,可是她的头上也被撕开一个很大的口子,血,哗哗地淌下来,她不知道疼,她只知道害怕,她象一只小兽一样喊出了一声妈妈。素云听到了女儿的喊叫,她要寻声去救自己的女儿,可是整个大楼倒塌了,她被砸在了床的下面。
文秀也被压在了床下,幸亏床腿挡住了落下的楼板,给她留下一个狭小的空间,狭小得仅能容下她的身子,她一动不能动,就象被活埋在那里。周海光和杨文燕走了之后,屋子里只剩了唐生和文秀两个人。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咱早睡吧,我也困了。”文秀有些失望。唐生曾经说:“你困了,就睡,可我睡哪儿呢?”文秀指了指房子:“隔壁是现成的床,你就睡那儿。”唐生说:“那……我就睡了。”唐生说着走出文秀的屋子,文秀送了出去。“秀姐……”唐生站住,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有很多话。文秀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也不说话,她期待着唐生说一句什么。文秀答应着,也不动。唐生却一转身走了。文秀有些失望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倒有些希望这个时候唐生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把她搂进怀里,吻她,甚至把她抱进屋里,放在床上。她当然会拒绝他,可她会在拒绝中享受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可是唐生没有这么做,她分明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他想这么做。“他还是太小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轻轻掩上门,走到窗前,独自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象在半天里悬着。她想把唐生叫过来,和她一起在窗前看着月亮,一直看到天亮。她轻轻走出门去,却听到唐生的屋里已经传出轻微的鼾声。她又走回屋里,对着窗外的月亮,掉下两滴泪来,不知道为什么落泪,只是想落,她依在床上,让自己的思绪朝着月亮飞去。
唐生是机敏的,当第一次震动来临时,他本能地一越而起,他到了窗前,只差一秒钟,他就可以越出窗外,可是大地震来得更迅速,大地震不给他这一秒钟,落下的楼板把他砸倒在窗前,他的双腿被砸在巨大的楼板下面,幸好他的上身还露在外面,他的头上几块楼板交叉着摞在一起,给他的上身留下一个活动的空间,他的上身还能动,他大声喊着文秀。可是浓重的尘埃立刻呛得他再也张不开口。
在监狱里,黑子和老米压在了一起。
他们本来是隔着一道铁门的,黑子坐监,老米值班,可是当牢房整个倒塌之后,他们就没有了分隔,他们竟然压在了一起。黑子懵懵懂懂地推一推老米,老米没有动,黑子试着拱动自己的身体,他居然还能动,他伸伸胳膊腿,胳膊腿似乎也完好无损。他意识到这是真的地震了,惊恐之后,他竟然有了一种喜悦。
声音没有了。
光线没有了。
建筑没有了。
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成了一片平地,一片废墟,一片广漠的沉沉暗夜。
黑色的烟尘冲天而起,如云,如雾,涛涛滚滚,无声地向高远的天际漫延,唐山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烟尘之中,星星消失了,月亮消失了,在那一瞬间,唐山成了宇宙间一个新的黑洞,一切信息都被吞没了,一切光线都被吞没了,所有的只是一片达至极点的静寂。是一声凄厉的狼嚎撕裂了这死一样的静寂,紧接着是无数声狼群的嗥叫,那是动物园里的狼们由倒塌的圈栏里逃出来,逃到凤凰山顶,对着脚下一片静寂一片黑暗,发出惊恐的呼唤,在狼群的身边,是豹子,是狐狸,是猴子,是梅花鹿,这些平时见面就要厮杀吞噬的动物们此时如羊群般相偎相拥,随着狼们的嗥叫发出它们的呻吟。
过了一会,在那无边的废墟的下面传出婴儿的啼哭,传出女人的惊叫,传出粗状的男人的大吼,传出一切人类的声音,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使这个死亡的城市又有了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