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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燕松开了紧搂着树的手臂,她呆呆地站在树下,她还没有明白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看到了诡异的光和色彩,听到了地狱一般的声音,感觉了使人魂飞魄散的震撼。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直到她听到人们的呼喊,听到婴儿的啼哭和女人的呼叫,她才明白了,这是地震,是何亮预言的地震,是周海光断然否定的地震,在这个时候她没有时间去评判谁是谁非,她只想到了周海光和何亮,她看到眼前的地震台已经成为平地,平地上堆积着大堆的瓦砾,她意识到周海光和何亮就在这大堆的瓦砾下面,她跑向瓦砾堆积的废墟,她大声喊着:“海光,何亮,你们在哪儿啊?”她跑到废墟跟前,大声地喊着。
周海光没有听到文燕的喊声,但是他苏醒过来,他听到何亮在喊他:“周海光,你是不是还活着,你应一声啊。”
听到何亮的喊声,周海光的心猛地抽搐起来,他的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场事故也许与他有关。若是听了何亮的分析,也许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此时他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景,可是他感觉到损失是不会小的,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应付未来的局面,作为一个记者,他将怎样报道这一场地震呢?可是他不能不答应何亮,他听出何亮的喊声里带了哭腔,他也欣喜何亮还活着,他张了张嘴,还没有喊出声音,嘴就被灰尘糊住了,大股的灰尘呛进他的嘴里,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何亮听到了海光的咳嗽,他欣喜地大叫:“海光,你还活着?我听到了,你还活着,你别动,我这就去救你。”海光声音微弱地说:“何亮,你也还活着么?”何亮喊:“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说这种话?现在首要的是,我们要出去,要赶快去收集数据。你能动么?”
周海光试图活动一下身体,可是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能动弹。
何亮喊:“你别急,我马上就能出去了,我去扒你。”
周海光听到何亮在活动着他的身体,听到他挪动着身边的瓦砾。
过了一会,他忽然听到了文燕焦急的呼喊。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文燕的呼喊他会哭,是因为文燕的幸存高兴么?是为自己的失误愧悔么?还是象落水的孩子听到了亲人的呼叫,那样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他说不清,许多年之后,当他回忆起流泪的那一瞬,他也仍然说不清。他张开嘴大声地喊着文燕,那声音极大极大,可是他被埋得太深了,文燕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叫,他倒是听见何亮在喊着文燕。
“文燕,我是何亮,你还活着么?外面怎么样?倒了多少房子?”
“何亮,你还活着?你在哪儿啊?”
文燕在废墟上面小心翼翼走着,她寻着声音找着何亮的所在。
“文燕,海光也活着,他就在那边,你先去救他吧,他八成儿砸着了。”
“何亮,你别住嘴,你喊,我好知道你在哪儿。”
“文燕,你如今就在我的头顶上,你跺跺脚。”
文燕在一块预制板上跺了跺脚,溅起一片烟尘。
“对了,就是这里。海光就在我左边五步远的地方,你往左走五步,就是他了。”
“何亮,你能动么?”
“能。”
“我先把你扒出来吧,咱俩再一起扒海光。”文燕扒动着何亮头上的水泥块。
这个美丽娇弱的女子此时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一个人就掀起了一块碎裂的水泥盖板,水泥盖板一掀开,何亮就直起了腰,多亏在那一瞬间周海光及时地把何亮推到门口,是门框挡住了落下来的屋顶,使得何亮头顶上面压得东西比海光少得多。
何亮站立起来。
“何亮。”文燕喊着。
“文燕。”何亮哽咽了。
只有这短短的一声呼唤,再没有别的问候,也来不及有任何别的语言,何亮就走到海光的头上,何亮说:“就在这里,来。”他们一起扒起来。海光听到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大声地呼叫着:“文燕。文燕。文燕。”文燕也听到了海光的呼叫,她也大声地呼叫着:“海光。海光。海光。”
何亮埋头掀起一块预制板。
“海光,你别喊了,省点力气吧。来,文燕,帮我一把。”文燕帮何亮掀起预制板,掀到一边去。预制板的下面还是预制板。这些预制板大部断裂了,断裂的预制板仍然被虬曲的钢筋勾连着,由钢筋勾连的预制板又相互勾连,形成一面死亡之网,周海光就被罩在这面死亡之网的下面。隔着钢筋,文燕看见了海光,他就在虬曲的钢筋下面,被死死地压住。
“海光……”文燕哭了。
周海光伸出了一只手。
“文燕,你没碍着么?”
“没有。你身上怎么样?”
“大约是没事的,我没觉疼么。”海光故做轻松地说。
文燕伸出她的手去,紧紧攥住海光的手。
“躲开。”旁边的何亮大吼一声,一把将文燕推开。
大地又开始晃动,一阵强烈的余震突然来了,海光头上的一块预制板在强烈的震动下滑落下来,正好滑过文燕蹲着的地方,擦着海光的胳膊滑落。若不是何亮把文燕推开,只怕文燕也要被预制板压在下面。
文燕愣愣地看着何亮。
“文燕,你没事吧?”海光在下面焦急地问着。
“我没事。”文燕回答着,又爬回海光身边。
何亮大声地吼道:“还不快扒呢,这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么?这样大的地震,余震将是很多的,耽误一会儿就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何亮这个平时不问世事的呆子,这个在日常生活中的笨者,如今却很有大将风度,指挥起文燕来仿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般自然。文燕再也不说话,和何亮一起扑向那些虬曲的钢筋,他们扭着,掰着,弯着,把那些钢筋一根根地葳成弯,在钢筋织成的网中撕出一个洞口来,他们的手滴着血,他们的血滴在钢筋上面,滴在钢筋下面的海光的脸上,滚烫。海光终于由洞里探出头来,何亮和文燕在外面拽他,他自己也挣扎着往外挣脱,但是他的肩膀还是卡在钢筋的中间不能出来。何亮与文燕使劲地掰他周围的钢筋。
这时又一阵强烈的余震发生了,海光头上的预制板往下滚落,这回不是一只,而是整个废墟上的预制板往下滑,一块叠着一块,一块推着一块,如山体滑坡一样往下滑动,朝着已经露出废墟的海光的头上滑动。文燕啊地一声尖叫,她看见了滑动的一块块预制板,她看见预制板正向她和何亮、海光滑来,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象刚才何亮那样,抱起何亮滚到一边去,他们是可以躲过去的,可是海光就要死在那预制板的下面,他的头颅要被预制板生生切下来。若是不这样作呢?不这样作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不这样作只有三个人一起死掉。文燕来不及多想什么了,她向何亮扑过去,可是没容她动,何亮已经扑了过去,扑向那滑落的预制板,他用他的双手把那滑落的预制板挡住,他用全身的力气抵挡着巨大的下滑之力。他大喊着:“文燕你快着些,把海光给我弄出来,你快着些,我坚持不了多大会子。”
文燕疯了,她的娇嫩的手此时比一把老虎钳的力气还要大,她三把两把又扭断了一根钢筋,海光的肩膀能够动了,海光一使劲,由洞里钻了出来。他拉着文燕的手钻出了洞子,他们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听何亮大叫了一声:“躲开……”
周海光本能地抱起文燕,滚到一边去。
不知有多少预制板一下子滑落下来。
周海光和文燕坐在地上,眼看着那些预制板滑落下来,他们眼看着何亮的身子让预制板活生生地切成两半,他的下半身埋在预制板的下面,上半身被预制板推动着往下滑落,他的嘴仍然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他再也说不出来,当他的上半截身子由文燕和海光的身边滑过时,他好象说了一句什么,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文燕坚信他的确说了一句什么,虽然她没有听清楚他究竟说了句什么,可是她的心里从此就深深地刻上了何亮的声音,只要当她要有什么大的决定了,她就会想起何亮的话,似乎何亮说的就是这件事。
周海光也坚信他听见何亮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就在他的身子被滚滚滑落的预制板推动着滑过他的面前时,他分明看见何亮嘴巴张开了,眼睛看着他,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确实是说了一句什么,他此时还不知道,从此他要费尽一生的心力去揣摩何亮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
预制板滑落到底,停住了,何亮的半截身子仆倒在地,周海光和文燕同时扑了过去,扑到何亮的身边,他们又同时停住了脚步,他们没有勇气去翻过何亮的半截身子,看一眼他的面容,他们在他的的面前呆立着。周海光站直身子,朝四周看着,四周是一片废墟,废墟的周围是活动的人们,活动的人们正把一具具死尸由废墟中抬出来,放在废墟的四周。他把眼光尽量放远,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是一片废墟,唐山完了。虽然他在地底压着的时候,凭他的感觉已经知道它将造成的巨大的损失,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惨,这种景象是他在任何资料里都没有看到过的。一种巨大的悲凉使他的全身发抖,他象是孤身一人,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沉没,深渊里的水是冰冷的,冷得深入骨髓,深渊里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线,深渊里是孤寂的,没有一点声音,他象一粒铅坠一样照直地向着深渊的底部沉去,他想喊叫,他奇怪,刚才在地下埋着时候,他能够喊出声来,可是如今他连一点声音都喊不出来,深渊里不比在水泥预制板的底下,预制板的底下还有空气,深渊里连空气都没有,他要窒息了,一种巨大的恐怖使他颤抖,他想抓住一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伸出手去,他把文燕紧紧揽在怀里,就象在冷酷黑寂的深渊之上抱住一根浮木,他感到一种坚实,一种倚靠。可是文燕却突然抓住他的衣领,疯狂一般摇憾着,怒吼着。
“你看看吧,看看何亮,看看这大唐山,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块土地上?这都是你造的孽,都是你造的孽。”
海光不言,不语,不动,任她摇憾着。
文燕满脸泪痕,声音嘶哑,她的手上满是鲜血,为了救出海光流的血,手上的血染在海光的衣服上面。
“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用你的生命都难以洗刷你的罪恶。”
文燕狂呼乱叫着,举举起手来,她想狠狠打海光两个嘴巴,可是当她看到周围一片广袤的废墟时,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广袤的废墟之上,只有她和海光两个人,他们就象在一片汪洋大海当中的孤岛上面,没有灯塔,没有船只,没有一个人影,她感到一种极其恐怖的孤独,她的手慢慢落下来,轻抚着海光的脸,她说:“光,别怨我,我实在无法接受何亮的死。”海光看着她,不说话,把他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海光的脸上于是也有了文燕的鲜血。
文燕哭了:“不,我不是怨你。”
她轻轻搂住了海光。
海光反倒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没在深渊中沉没,他是站在废墟之上,他的脚下是何亮的半截身子,他的面前是他的文燕,文燕对着他流泪,他突然跪在废墟之上,哇哇痛哭起来,对着何亮的尸身哭泣,对着一片废墟的唐山哭泣。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是想哭,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由心底奔涌出来,化作哭声,化作眼泪,向着一片废墟的大唐山挥洒。
文燕看着跪在地上大哭的周海光,一种可怜的心情由心底上升,就象一个母亲看着做错事的孩子哭泣。她扶起海光,大声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我们要干许多事,我们快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吧,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文燕的话彻底提醒了海光,他站了起来,对着何亮的尸身说:“好兄弟,等一会儿,我来埋你。”
他拉住文燕的手,和她转身走开去。可是当他转身的时候,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一张桌子,这张桌子虽然四条腿被埋在碎石烂砖当中,可是大半个桌子却完整地挺立着,桌面上安然摆放着他的相机,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直到他摸到了桌子,抓到了自己的相机,他才敢相信这是事实,桌子上面还摆放着伟大领袖的半身瓷像,也是完好无损,甚至瓷像前放着的何亮喝水的罐头瓶子,也安然地放在那里,罐头瓶子的外面还包着玻璃丝编的套子,碧绿的底子上面怒放着一枝鲜红的梅花,那还是文燕编了送给何亮的呢。大地震制造了许多意外的灾难,可也制造了许多意外的奇迹,这一只小小桌子的遭遇就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周海光把相机抓在手里,他豁然清醒了,他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催促他去干一种宿命的事业。他好象听清楚了何亮临死前对他喊得什么,那就是一定要把这场地震的资料留下来。
他把相机挎在脖子上,拉起文燕,可是文燕甩开了他的手,由废墟中拽出一件衣服递给他,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在地下挣扎时全部都撕成了条条,留在犬牙交错的钢筋上面了,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身子,他来不及有什么害羞的表示,很快把衣服穿上了,这是一件粗蓝布的袍子,是地震台的人们在实验室里穿的工作服,上面还印着地震台的台名。他把这袍子套在身上,和文燕一起艰难地在大片的废墟上面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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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向国华被压在废墟里。
这一晚住在家里,因为这一天的晚上出奇地热,也因为唐生的事情闹得他烦躁不堪,他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独自躺在客厅里的竹躺椅上边摇蒲扇边看文件,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刚睡着就发生了地震。他毕竟是在战争年代滚过来的人,大地猛烈震动的一刹那,他便由躺椅上滚到了墙角的桌子下面,他住的是市委机关后院的平房,房子是早年间盖的,红瓦木梁,一只桌子足以搪住,所以他只是压在了下面,却没有受伤。机关里活着同志们把他和他的老伴儿一起扒了出来,他的老伴儿却当场砸死了。他没有悲伤,但在一刹间想到了儿子唐生和文秀,他们怎么样了呢?不容他多想。面对着机关大院一片碎砖烂瓦,面对着不断被扒出废墟的尸体,他好象又回到了战争年代,他看见了对面的敌人,看见了同伴的尸体,他听见了身后响起冲锋的号声,他有了一种亢奋,一种本能的冲锋的激情。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他是最高的首脑,他若是乱了方寸。就一切全乱了,因此他比别人多了许多镇静。他由废墟里站起来后,第一句话就问:“机关压在里面多少人?”
“正在自救,没有统一的指挥,根本没法统计。”
一位活着的常委说,他边说边由废墟里边拣出一条绒裤,扔给向国华,向国华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丝不挂,他把绒裤套上,虽说热些,毕竟尚能遮羞,他的上身仍然光着。他一边系着绒裤上的裤带,一边问:“你不是住在路南区么?那里情况怎么样?”
“全平了,一路上没看见一间完整的建筑。”
“你住在武装部啊,那里怎么样?”
“一样,全平了。”另一位常委答道。
向国华沉默一会儿。
“这就是说,从南到北,这么大一个唐山市,全平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只听到几声叹息。这时几位机关干部抬着宣传部的黄部长走过来,一个机关干部走过来对向国华说:“向书记,黄部长怕是不行了,他听说您出来了,非要见您一面。”向国华走到躺在一块床板上的黄部长身旁,他也不知砸了哪里,只是浑身是血,是伤,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脯随着呼吸大幅度地起伏着。
“老黄,我是向国华,你怎么样?”
黄部长睁开眼,看见向国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东征同志……惨哪……惨哪……”
“老黄,不要这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咱完不了,你好好养伤吧,工作有我们呢。”
“东征同志,我只有一个建议……把地震台的……都给我枪毙……”
黄部长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向国华无言地摆摆手,人们把黄部长抬走了。向国华看一眼身边的两位常委,算他,目前市委班子还有三个人,别的人还不知下落,他对两位常委说:“老方,老李,如今市委还有咱们三个,不算少啊,咱得成立个指挥部,把全市各个系统统一到抗震救灾这个主题上来。”
两位常委点点头。
“全票通过,咱去找一个办公地点。”
向国华带头朝机关的大门走去,一个光着膀子的市委书记,带着两名常委,两名常委也只穿着短裤,走向他们也不知在哪里的市委办公地点。
凡是活着的机关干部都看到了他们的书记,凡是看到了他们的书记的机关干部都聚拢过来,他们跟在向国华的后面,朝着大门走去。
市委机关的大门也震塌了,市委的红色牌子压在一堆碎砖烂瓦当中,只露出一个角。向国华走过去要把牌子抽出来,可牌子纹丝不动,几个机关干部赶过来,把牌子抽了出来。几个机关干部扶着牌子发愣,一堵墙都没有,连个挂牌子的地方都没有。向书记轻轻地说:“你们把它戳在那儿。”
人们顺着向国华的手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在这一片废墟上竟然还有完好无损的建筑,那就是在那个时代每个机关门前都能看到的毛主席的塑像,伟大领袖依然在曦微的晨光中挺身站立作挥手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唐山市的一片废墟之上,在所有建筑全部倒塌之后,几乎全市的毛主席的塑像都没有倒塌,就连几十米高的语录牌都没有倒塌。他们只是赶过去把中共唐山市委的红色牌子戳在塑像的底座前。向国华环视一下周围的干部,语调严肃地说:“同志们,我宣布,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正式成立了。主任,向国华,副主任,方明,李长海。”没有掌声,没有欢呼,也没有惯常的窃窃议论,几十个大部裸露着身体的干部无言地等待他的下文。
“第一件事,老李,你不管想什么办法,用什么工具,尽快向党中央,向河北省委报告灾情,越快约好。”
“我这就去,来两个人。”
两个干部跟着老李走了。
“第二件,老方,你带两个人到唐山市附近的解放军部队去搬救兵,越快越好,越多越好,请他们来帮助我们救灾。到这个时候,就想我们的子弟兵了。”
“我这就走。”
干部们纷纷报着名,向国华看着他的这些属下,心里一阵发酸,这些人有的他叫得出名字,有的他根本没有印象,他们都是在机关值班的,大地震他们没死,他们把机关的人能扒的都扒了出来,可他们不知道家里究竟如何了,他们的家里都有父母老婆孩子,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去家里看看,他作为市委书记本应该让他们到各自的家里看一看,也许他们的亲人此刻就埋在那时时遭遇死亡的废墟下面,也许他们早一点回家,就会挽救几个人的生命,可是此刻他不能这么作。他只是大声地说:“我相信,我们的干部队伍是靠得住的,是经得住考验的,他们知道市委还在,会很快向市委靠拢的。”
几个干部分头走了。
向国华继续着他的部署:“第四件事,留下来的同志,组织起来,统一指挥,继续机关的自救,凡是能扒出来的,一定要扒出来,不论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一律到我这里集中。”
向国华指定了机关自救的负责人,干部们又去寻找埋在废墟下的同志们,而此时,也不断有住在家里的机关同志跑到机关,向向国华报到,向国华迅速在自己身边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办事班子。
天光微明。太阳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拱动,在废墟的重压之下,它缓缓地抬起头来,它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就喷出一大口血,大口的鲜血把东边的天际染成一片惨红,地震后唐山的第一个黎明是血色的。人声嘈杂。人流涌过来。人流涌过市委的门前,涌过向国华的身边,这些刚刚由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们,这些刚刚把亲人由废墟里扒出来的人们,此时要去寻找自己住在全市各个角落的亲人们,住在南边的往北边走,住在北边的往南边走,交汇的人流中,时时走来几个市委机关的干部,有拄着棍子的,有吊着胳膊的,有缠着绷带的,他们来向向国华报到。向国华看着这些同志们不知要对他们说什么好,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他只说了一句:“抗上牌子,跟我走。”
几个干部抗上市委的牌子,跟着向国华来到马路的边上,他们把牌子戳在废墟上面,由两个人扶着。向国华面对马路上面来往的人流,大声地喊起来:“同志们,我亲爱的同志们,我是中共唐山市委书记向国华,请你们转告你们的亲人和同志,中共唐山市委还在,中共唐山市委仍在工作,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已经成立了,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办公地点就在唐山市委。”
几个市委各部的老同志也跟着喊起来:“同志们,中共唐山市委还在,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已经成立了,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办公地点就在唐山市委。”
向国华大声地向这些拄着棍子,吊着胳膊,缠着绷带的老同志们喊道:“喊得好,我们眼下就是报纸,是广播,是电台,要尽快把消息传递出去。”
人流在市区的主要干道上涌动。在血色的黎明之中,马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开始还是寻找亲人的人们,逐渐地,人们开始用车推着,用自行车驮着,用门板抬着,甚至用脊梁背着他们的亲人,他们那些受了伤的,刚刚由废墟的下面扒出来的亲人,那些大腿露着白惨惨的骨头,头部裂着血淋淋的口子,那些肠子拖在肚皮外面的亲人们,那些胡乱用背心,床单,用布衫包扎起伤口的亲人们,在马路上面拥挤着,徒劳地寻找着医院,医生和药品。好多人就在这寻找的过程当中不声不响的死去,死去了,他们的亲人还在背着他或她在人流里拥挤,寻找医院、医生和药品。一些汽车开起来了,开车的大柢不是车的主人,汽车停在那里,随便哪个会开车的爷们砸开车窗爬进去,用随便一把钥匙把车捅开,把他们的亲人放在车上,于是便有数不清的人们挤过来,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也把他们受了伤的亲人放在车上,他们自己也挤了上去,直到车子再也盛不下了,才歪歪扭扭地开起来,开到外县去寻找医院、医生和药品。
这些人们大柢没穿什么衣服,穿着衣服的,也大柢千奇百怪,有的姑娘把一条内裤的裤裆捅破,头由那里面伸出来,胳膊由裤腿里伸出来,就是一件很好的上衣。瘦骨磷峋的老大爷光着上身,腰间是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脚上却穿着很时髦的翻毛皮鞋。大肚皮的汉子穿着庄重的呢质中山装,脚上却是一双木质的趿拉板儿,那是只有澡堂子里才有的东西。八路军、新四军、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服装随处可见,而“日军”、“国军”也在这里招摇过世,这是各个剧团和文艺宣传队的服装。一切都埋在了废墟的下面,人们随便拣起一件衣服就穿在身上,就急着去寻找亲人,寻找医药,去逃命。
马路也并不好走,倒塌的建筑占去 了马路两边的大部,倒塌的建筑的边缘摆满了死了的人们和受伤的人们,伤者和死者并排着摆在一起,马路中间只够一辆汽车通行,而这狭窄的空间又挤满了人,无路可走的人们就由伤者和死者的空隙跨过去。焦急的汽车就在这毫无秩序可言的马路上踟躇,汽车的喇叭声使焦躁的人们更加焦躁,乱轰轰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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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路是纵贯路南区的干道,路南区又是地震的中心所在,因之这一带就比其他地方更惨,不但看不到一座完整的建筑,哪怕是倒塌了一半的建筑都看不到,连一座残破的墙都看不到,整个路南区成为一片起伏颠连的旷野,一片由碎石乱瓦堆成的旷野,旷野上到处是人,人们在扒着自己的亲人。文燕和海光是凭着一棵老椿树才找到他们的家的小街。银行的所在没有人,说明银行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银行的家属楼的废墟上面也没有人,家属楼里的人也一个没有出来,只有马路对面的一溜住宅上面有人在活动。文燕在废墟上面喊着:“文秀……唐生……”
没有回应。
她又喊着:“素云……小妹……”
仍然没有回应。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眼泪汪汪地望一望周海光,眼下只有周海光这么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说:“海光,咱可怎么扒他们呀?”
“来。”周海光二话没说,就俯身掀起了一块水泥板。
文燕也帮着他。再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可是他们扒了一会儿就没有了力气,刚才在地震台他们的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们一同停了下来,喘息着,周海光的眼睛向着对面看去,渐渐地,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丝激动,他举起了相机。他大声地对文燕说着:“文燕,你看,这座城市,它死不了。”
马路对面的废墟上有一个姑娘。那是一个极其美丽也极其爱美的姑娘,这一带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她是一位小学教师,在那个绿、蓝、灰领导服装潮流的时代,她竟然敢于穿着雪白的连衣裙,雪白的凉皮鞋,飘逸的头发上面箍一条雪白的发带,神采奕奕地在大街上走,她是模仿《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装束。为此,她招来众多非议和毫无来由的流言,为此街道上那些野蛮的半大小子们跟在她的后面起哄,给她起了难听的外号,为此,她的领导甚至几次考虑她是否适合作教师的工作,原因只是她太爱打扮,而爱打扮会给孩子们带来很坏的影响。她为了美付出了很大代价,可是她却若无其事,我行我素。如今她被压在废墟的上面,只有胸部以上露在废墟的顶上,这一带的房屋的屋顶都是早年间用锅炉里烧出来的炉渣掺和着石灰铸就的,坚实的程度比钢骨水泥毫不逊色,大地震把这坚实的屋顶震塌,大块的屋顶层层堆积,把她的下半身压在下面,若是没有特殊的工具,是很难把她扒出来的。人们都在捡好扒的先扒,人们还顾不到她,她的身边只有她年迈的妈妈守着她。她的上身只戴着一付乳罩,她的母亲把一件雪白的丝绸睡衣披在她的身上,那是同院的人们由附近的纺织品仓库里拿来的,睡衣的带子无法系上,她的双手揪着睡衣的两襟,她的下身早已失去知觉,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灵动,她说,她的头发一定很乱,她要她的母亲为她梳一梳头发。她的母亲以指作梳,为她梳理着头发,她便四下看着,灵动的眼睛里流溢着神采,她期待着人们把那些好扒的人扒出来后,再来把她扒出来。
海光对准她举起了相机,就连文燕也被这姑娘的美丽惊呆了,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废墟之上,她简直是一尊雕像,一尊美丽女神的雕像,可是眼下文燕没有心情去欣赏什么雕像,她最惦记的是压在地下的妹妹,她愤怒了,她不理解海光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欣赏什么美,她要制止海光,可是没等她走到海光身边,大地又一次猛烈地抖动起来,一次余震发生了,废墟上的人们站不住,纷纷趴了下来,文燕也一下坐在地上,那个姑娘的母亲发出一声惊叫,在强烈的震动下,压住姑娘的焦子屋顶又一次紧缩,靠拢,巨大的力量压向姑娘,姑娘没有发出一声尖叫,就低下了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睡衣,飘逸的长发甩过来,盖住了那片鲜血。
海光在剧烈的颤动中按下了快门。
按下快门他就摔倒了,他坐在废墟上面,仍就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姑娘,看着姑娘的母亲搂着姑娘撕心裂肺地大哭,他的眼睛里汪着泪水。
文燕也被姑娘的突然死亡惊呆了,若是在平日,她没准儿会扑到姑娘的身边,比她的母亲哭得还要厉害,可是短短几个小时的经历已经使她见惯了死亡,虽然生与死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虽然美的毁灭是在人们的眼皮地下发生的,她也来不及去激动,想到的是同样美丽的她的妹妹,她的美丽的妹妹仍然压在这无边的坟墓下面,她要把她救出来,她所要做的不是痛惜死亡,而是挽救生命。她走到海光身边,对他说:“来吧,我们快扒文秀。”
海光看了一眼身边高高的水泥预制板堆起的小山,摇摇头:“以我们两个人,是扒不出来的。”
“可是我们也不能眼看她死去。”
“我们看的死亡已经不少了,眼下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可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不管啊?你若是太累,就歇一会儿,我先来……”文燕站起身来。
周海光也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犹豫地说:“文燕,对不起,我不能在这里扒文秀了。”
文燕惊讶地看着他,在唐山他是一个孤儿,文秀是他最近的亲人了。她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拍照。”海光看着她说。
“什么?在这个时候拍照?”文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要把这场大地震记录下来,我要为历史留下真实的记忆。”
文燕很生气了:“历史,历史是将来的事情,可眼下你这就是见死不救,你看看这座城市里边哪一个人不是再抢救生命,有哪一个人象你这样举着相机?你也不嫌害臊么?”海光倔强地说:“正是因为没有人拿起相机,才需要我拿起相机,如果连我也忘了这件事情,这座城市,它就对不起历史,对不起子孙后代。”他说着便要走了。文燕对他极为不解,近似哀求地说:“海光,你要拍照,我不管你,可你先帮我把文秀扒出来,你再去拍照,行不?”海光还是不依:“这是转瞬即逝的事情,耽误了,就永远失去了,文燕,你可听见何亮临死前说的是什么么?他要我把这场地震的资料留下来,留给后人去研究,我们这一代不能制服地震,我们的下一代可以利用我们的资料制服地震。文燕,当死亡成为普遍事实的时候,死亡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记录死亡,避免更大的死亡。”
文燕哭了,她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周海光会这样,会见死不救,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埋葬着无数亲人的广袤的坟墓之上,而去照顾他的历史。她不理解历史在此时是个什么东西,占有何等价值,她只知道此刻如果耽误一分钟,她的妹妹,她的和她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妹妹,就会死亡。若是在平时,面对周海光的令人惊讶的绝情,她也许会愤怒,会大骂,甚至会狠狠地打他,尽管长这么大她也不曾动手打过谁,但是她相信她会的,但是此时不行,此时她的身边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可以帮助她把她的妹妹从坟墓里解救出来。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强忍着愤怒,给周海光跪下了:“海光,我求你,就算我求你,成么,你帮我把我的妹妹扒出来,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人,我不能没有她。我的好人,我求你,帮帮我。”她的双手抱着海光的大腿,她的脸埋在海光的大腿上,呜呜地哭着,眼泪打湿了海光身上的粗蓝布袍子。
海光的心里也在发生地震,一种比地震更强烈的震撼。当他意外地从那面奇迹般露出地面的桌子上抓起自己的相机时,他自以为清醒了,实际上他是从一种迷惑堕入了另一种迷惑。巨大的震撼造成巨大的眩晕,心灵如茫茫浓雾中的豹子,迈着柔韧的脚步盘旋。岂止文燕,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亲人么?他只有文燕,如果他此时转身走去,他便永远地失去文燕了,他便没有了唯一的亲人,茫茫人海之中,他孤零零地一个,面对的是一片陌生的废墟。尤其在这个时刻,他更需要和文燕在一起,和文燕一起承担所有的灾难。然而他不能,他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使命,他已经错了一次,他不能再错第二次。他已经对不起这座城市,他不能再对不起这座城市。对于残酷现实的愧疚,使他更对历史有了一种责任感。冥冥之中,他觉得有一种声音在召唤他,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朝他的心灵挤压,这压力超过了文燕的眼泪,超过了对文秀的喜爱,超过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甚至,超过了今天。他无法抗拒这个巨大的压力。他俯下身来,扶起文燕,伸手拭着她面上的泪水,文燕以为他要留下来了,以为他为她的挚情所感,仰头看着他。
“文燕,理解我,如果你不能理解我,那就恨我,如今,我属于这座城市,我要让世界理解这座城市。”海光说罢,咬了咬牙,转身就走,走得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好象他怕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文燕呆呆地看着远去的海光,半晌,她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她朝着海光远去的身子大叫:“周海光,我将永生永世记着你。我将永生永世恨你,恨你。恨你。”她泪流满面地弯下身子,在废墟上搬起一块碎裂的水泥预制板,远远地扔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她边搬着,边喊着:“文秀,你答应我一声啊。文秀,姐来了,姐来救你,你可是活着么?你答应姐一声啊。姐谁也不靠,姐让所有的人都滚开,姐一个人也能把你救出来,我的好妹妹啊,你可听见了?你答应姐一声啊……”
可是没有一点回声,一点回声也没有,好象人真的死了。
她又喊唐生,喊素云,喊小妹,喊这一座楼里她叫得上名字的所有的人。
可是仍然没有回声,好象所有的人都死了。越是没有回声,她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手下的力气越大,她希望她们活着,她希望文秀活着,希望所有的人活,周海光的绝情使她愤怒,愤怒使她坚强,她要亲手救出妹妹,救出唐生,救出所有的人,当失去任何依靠之后,她才真正知道自己的力量,她才彻底相信自己的力量。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浓烈,浓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撒在这大片的无遮无拦的废墟之上,废墟袅起微微的青烟和水气,一种蒸腾的血腥的气息便笼罩了广大的废墟,广大的废墟便成了一个血腥的蒸笼。文燕的汗水湿透了衣衫,湿透的衣衫又被浓烈的阳光晒干,不一会儿汗水又湿透了衣衫,衣衫又被阳光晒干,以后就没有汗水了,衣衫粘粘地粘在身上,和皮肤成为一体。
文燕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倒在废墟之上,她站不起来,她爬着,机械地拣起碎小的砖头扔开,她的嘴里仍在喃喃地喊着:“好妹妹,你答应姐一声儿啊……”
可是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嘴里也是粘粘的,一点唾液也没有了,舌头似乎和牙膛粘在了一起。她感觉自己和废墟也粘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体,她真想和废墟成为一体呢,那就是说,她和妹妹成为了一体。
这个时候何大妈由马路的对面赶过来了,她带着一群汉子和女人赶了过来。这个老太太命大,她的那座小屋的墙是朝着四面倒的,屋顶落在了别人家的屋顶上面,她一个人睡在炕上,一下子就看见了漫天的星星,看见满天的星星迅即被冲天的烟尘吞没,她完好无损,甚至有时间穿上衣服,才离开那已见了天日的炕头,下了炕,她便站在别人家的房顶上了。她的脚下踩着邻居一家。
何大妈迅速把院子里没有埋在下边的人组织起来,把全院的埋在下边的人,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扒了出来,然后她带着这一院子的人们去抢救别的院子,很快,在她的统帅下组成了一支力量不小的抢救队伍,她带领着这一支队伍把马路对面一溜住宅的人们都抢救出来以后,就赶到了文燕这里,她早已看见这边只有文燕一个人。
“文燕,我那闺女……”何大妈一声叫喊,惊得文燕抬起头来,看见何大妈,她的早已干枯的眼睛又涌出了眼泪。
“何大妈……”文燕停下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何大妈不等她站稳就把她扶住了。
“都是谁在下边?”
“文秀,唐生,八成素云和小妹也在下边呢,可我怎么招呼她们,也没有回声儿。”
“你可看见了我那亮儿?”何大妈这一问,文燕才想起,她如今面对的是何亮的母亲,她一下愣了,她不知道怎样和何大妈说,她也不知道这位刚强的大妈听到自己的爱子死的信息会是一种什么结果,见得鲜血,却见不得眼泪,文燕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不知是受了谁的提醒,艰难地摇了摇头。何大妈没说话,转头对她的队伍说:“男的都留下来扒人,女的,去几个找水,找粮食,预备做饭,剩下的在咱那原地先搭小棚子,把受伤的抬进去。”
人们很听她的话,女人们按她的吩咐去了,男的则动手去撬那巨大的水泥预制板,他们一边撬一边咒骂着当初这水泥预制板的设计者,怎么设计出这么一种缺德的东西,而且叫什么不好,偏叫这么一个名字,在唐山,这种预制板原本是叫“大盖板”的,这不,应验了,果真全盖上了。
在这个时候任何感谢都是苍白的,在这个时候语言也已失去大半的效力,这个时候只有行动,只有强壮的身体才是最有力的语言。文燕面对这些帮着自己抢救亲人的汉子们,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有比别人更卖力地去对付那些“大盖板”。可是何大妈把她拦住了,何大妈要她离开这里,要她去医院,她说眼下正有多少人没头苍蝇似地找医院呢,如果医院能在废墟上面立起来,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得救。
何大妈的话如惊雷一般把文燕轰醒了,她此刻才想起自己是一个医生,她甚至在心的深处为自己此刻才想起自己是医生感到惭愧。她想起了医院里那些无助的孩子,想起那些临产的妇女,她恨自己怎么昏了头,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忘记了她们。可是她又实在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她的妹妹,她不能放下妹妹走开,如是那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父母。
何大妈看出了她的心思,何大妈的脾气上来了,何大妈的脾气上来可是抵得上一头老豹子,她朝着文燕大声地嚷着:“文燕,我让你马上到医院去,你若是信得过我这个老婆子,你就把这里交给我,无论文秀是死是活,我都要把她扒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对得住你这一片心。可我也把话说明白,这么大的一场地震,谁家没摊上一个两个的,都象你这样,人们还有救么?我的儿子还没有下落呢,我的老伴儿在矿上值班,我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我若是象你这样只顾着自己的家里人,这一大摊子谁来管?谁来帮你救你的妹妹?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盼着大夫,盼着药么?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平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就是到了关键时刻顶不住,摇摆性。不如我们这劳苦大众。”
何大妈当了多年的街道干部,零零碎碎的政治名词已经收集了不少,时不时地就要展览出来。在平时,文燕也许会反感,可此刻她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可卑,在这位没有文化的老大妈面前,她显出了自己的小,她想起了何亮,更让她的心里难受,他甚至想起了海光,也许周海光也有她的道理,此时自己不也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么?她什么也不能说了,她一低头说:“大妈,我听您的,我……去”
文燕摇摇晃晃地走,何大妈又把她拽住了,她让一个半大小子跑到马路对面,拿来半个茄子,这是刚才人们由地里扒出来的,谁也舍不得吃,留着救急,刚才已经给一个严重失血的伤员吃了一半,这一半,何大妈让文燕吃了下去,文燕并不知道这是几十个正在列日酷暑中劳作的人们唯一的解渴之物,她也确实又饥又渴,尤其是渴,让她的腹中象着了火,火烧火燎地疼,她接过半个茄子,几口便吃了,吃了下去,便觉精神好了许多。何大妈推推她:“闺女,去吧,咱这里多少街坊,都等着往医院送呢。”
文燕跌跌撞撞地走了,她走得很急,连头都没有回。想起海光的样子,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齿唇间淌出一丝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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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阳光如雨如雾,劈头盖脸地撒下来,撒向广阔的原野。树叶纹丝不动。小草低下了头。玉米叶子卷曲了。连聒噪的蝉声都听不见了,连纺织娘的叫声都听不见了。连蝈蝈的叫声都听不见了。酷热中的原野是寂静的,寂静的原野此时却是无比嘈杂。唐山市郊外的公路成了人的河流。
光着脊梁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坐着他们年迈的母亲或者受伤的亲人。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光着脚走得大汗淋漓,他的手里摇着一柄芭蕉扇。美丽的少妇把门帘缠在胸前,胸前便有了青山绿水和怒放的红梅。人挨人,人挤人,数不清的人们在窄窄的河床中缓缓流动。汽车在人流里焦急地按着喇叭,汽车的喇叭声此伏彼起,于是引来无处躲避的人们此伏彼起的骂声。许多汽车熄了火,车上的人们跳下来,把熄火的汽车推到路沟里,然后搀着架着抬着他们受伤的亲人加入人的河流。路两边的道沟里便有了许多翻倒的汽车和被人们抛弃的死者的尸体。每当路的两边出现碧绿的玉米地,这缓缓流动的河流便迅即散开,散成一个巨大的扇面,在玉米地里推进,于是玉米地里便响起噼噼啪啪的响声,这响声惊天动地,势不可当,饥渴的人们把没有成熟的玉米填进嘴里,把玉米的秸秆折断咬嚼着甜甜的汁液。于是天地之间便出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声响,人类的咀嚼之声,竟也如蝗虫一般惊天动地。
灾难打击下的城市是流言四起的城市,灾难打击下的人们已经难以分辩想象和事实。人们传说,陡河水库的大坝已经出现致命的裂口,马上就要坍塌,陡河水库是唐山市唯一的供水水库,水面比唐山市高出十几米,一旦坍塌,唐山市将是一片汪洋。
人们传说,路南区已经全部塌陷,因为路南区的地底下全部是开滦煤矿上百年间陆续废弃的巷道,如今这些废弃的巷道塌陷了,正个路南区成为一片黑水,唯一悬在水面的是铁路的路轨,悬空的路轨上面是呼救的生灵。
于是人们惊慌了,纷纷向城外涌去,涌向原野,涌向乡村,去寻找安全,寻找水,寻找粮食。
于是便有了这涌动的人流。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花花绿绿的人流里,居然有一个着装十分整齐的警察,十分悠闲地在人流里走着,他不是走向乡村,而是走向城市,他逆着人流走。他不时地拐出人流,走到路边任何一个没人看管的死尸身边,由死尸的胳膊上面摘下一块手表戴在手腕上。没人注意他的举动,也没人注意他的存在,然而他毕竟存在着,他好象还很快活。
他是死刑犯黑子。
地震刚刚发生的时候,黑子与老米砸在了一处。黑子推了一把老米,老米没有动。莫非死了么?他心里想,又推了一把老米,老米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流血的胳膊也动了一下。黑子带着手铐和脚镣,行动不便,但他用捏合的两手夹起一块钢砖,朝老米的脑袋狠狠砸着,砸出的血溅到黑子三脸上。老米慢慢不动了。黑子叫了几声老米,确认他的确是死了,他由老米的身上取下钥匙,坐起来,十分紧张地试着打开自己的脚镣。他把镣铐给老米的尸体戴上,还麻利地换下自己的衣服。他站了起来,在一片废墟中站了起来,此时的监狱已经全部倒塌,只有院中的天桥奇迹般地仍然挺立着。没死的犯人们都站了起来,他们不知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乱七八糟地喊叫着:“原子弹,这是原子弹。”一个犯人惊恐地叫着:“什么原子弹?我看你是混蛋。这是地震,知道么?地震。”黑子听见一个犯人“别处不知怎么样了,莫非都平了么?”有人说:“还有比监狱更结实的房子么?监狱既然平了,别处自然就都平了。”一个受伤的人说:“咱怎么着?”黑子在暗处吼了一句:“跑啊,既是天塌地陷了,咱还在这里等死么?”
这句话提醒了所有活着犯人,所有活着的犯人都同时意识到老天给他们提供了走出监狱的机会,他们乱七八糟地跑起来。
这时由天上传来一声怒吼:“站住!”
犯人们惊呆了,既然老天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为什么又要他们站住呢?他们毕竟是犯人,他们已经习惯于看守的吆喝,虽然他们还没有闹清楚这一声吆喝是由哪里来的,是谁喊的,但是他们都站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天上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看守值班的天桥竟然没有垮下来,一个全副武装的看守正昂然站在天桥之上,虽然天桥也是摇摇欲坠,这位年轻的看守就象没看见一样,他只盯着地面,盯着地面上的犯人。“都给我蹲下,谁站起来我打死谁。”年轻的看守发出了威严的命令。随着命令,看守向天空射出一串子弹。子弹比命令还要威严百倍,犯人们听话地蹲下了,但是又一阵强烈的震动来了,天桥在震动中轰然倒下来,那位年轻的看守在全体犯人的注视下随着天桥落下来,落在一片瓦砾之中,他的头重重地摔在瓦砾之上,再也没有一点声音。犯人们仍旧不敢动一动。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时候,黑子与同伙眼镜绕路逃出监狱。
黑子变成了警察。他在人流里大摇大摆地走着,侥幸的心理使他格外激动。他没有亲人可去寻找,他想找那个女警察素云报仇。报了仇之后,他倒是想起了一句老古语,叫作“地动山摇,花子撂瓢”,他还是要发一笔财。他果真发现地震后的唐山竟然遍地是财宝,只是太零碎,太不集中,就象收藏家要搞主题收藏一样,他把主题集中到手表的上面,他在死尸的胳膊上摘下手表,在伤者的胳膊上摘下手表,他很快便成了各种手表的大藏家,两只胳膊上面戴满了手表,由手腕一直戴到腋下,他长这么大也没有戴过一块手表,如今他的手表却戴不过来了,他感觉两只胳膊血脉不通,发麻发胀,他怕把两只胳膊勒成残废,可是他又不知道除了胳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藏手表。何况路边还有那么多的手表等待他去收获,他就是再长出一百条胳膊来,也不够用。他寻思着如何再长出一百条胳膊来,他迅速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越走越接近市里,黑子也越来越感到兴奋,兴奋当中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依他的思维能力也无法深究这紧张的来源。直至他看到两个人,他才明白这紧张的来源。那是两个乡下人,浑身上下都是黑的,瘦瘦的,他们被人用铅丝拧在电线杆子上面,上身是赤裸的,赤裸的上身满是伤痕,血由伤口里流出来,流成弯弯曲曲的血道子,布满上身,在阳光的曝晒下,凝固了,干燥了,变成褐色的条纹,他们的上身就象穿了一件条纹的衣服。他们的脑袋耷拉到胸口,一动不动,大约是死了,无数的苍蝇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上便呈现奇异的绿色,闪着亮晶晶的光。黑子好奇地走近他们,嗡地一声,足有几万只苍蝇腾空而起,绕着黑子和那两个人盘旋飞舞,好象在等待黑子走开,它们好继续嗜血的聚餐。黑子在苍蝇飞起之后才看清他们的身体,他惊讶地发现,这两个人的胳膊上和腰带上竟然和他一样戴满了手表,各种各样的手表依旧嘀嘀哒哒地走着。
这是两个和黑子一样,想趁着地震跑到城里发一笔财的,可是他们的命运欠佳,他们让人逮住了,被绑在电线杆子上面,绑上了,就再没人管他们,他们是给毒辣的太阳活活晒死的,数不清的表针精确地指示着他们到达地狱的时间。
黑子惊讶之余不由慨叹,这两个哥们好命苦。慨叹之余他又有些鄙视,到底是乡巴佬,眼睛里只有这么几块破表。鄙视之后他便警醒了,他自己不也和这两个乡巴佬一样,胳膊上面戴满了手表吗?自己的眼睛不也是只盯住了这么几块破表么?他感到了自降身份的耻辱。他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两只胳膊上的手表都摘下来扔进了一条水沟,他痛恨自己的小家子气,他怎么会单单看上了这不值钱的破手表。
他想应该发一注大财,大到他这一辈子也吃不完,因而他继续寻找,寻找着那一注不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的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