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们正在顶着烈日劳作,邝振家高兴地跑了过来,边跑着边大声地喊着:“唐山来信了,唐山有回信了。简肇庆把信给我们带回来了!”他是第一个看到简肇庆回来的,他跑到矿坑前:“兄弟们,肇庆把上次大家的侨批给寄出去了,这次他带着你们的家书回来了,有谁往家写信的,赶紧去阿垅店瞧瞧,看看有没有你们自己家的回信。”
矿工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家惊喜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容铁铸问。
“那还有假,一大箱子呢。”
大家高兴得直跳,一下子拥出矿坑。
阿义拿着鞭子跑过来:“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还不回去干活!”说完拿起鞭子冲着跑出矿坑的工人抽打起来。
容铁铸上前摸住阿义的手腕:“你怎么又挥起这玩艺来了,说话又不算啦?”
阿义一边哎哟一边说:“你们……要干什么呀?”
“有信了,有家里的回信了,肇庆给我们带信回来了。我们这就回来,拿完信,我们会回来接着干活的。”邝振家解释着。
矿工们也没理阿义,争先冲出矿坑。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锡矿,人们三五成群的都往阿垅店跑去。
地皮丁看到矿上蜂拥一般跑着的矿工,吓了一跳:“怎么了?他们要造反?”阿义跑过来:“总巡,是肇庆,是肇庆帮这些猪仔偷着寄信,还带来了回信。”
地皮丁骂了一句:“又是这小子给我们惹事。告诉矿警都小心点儿,给我盯牢了,可别让他们起哄跑了。快!”
唐阿泰看着工棚外人们兴高采烈跑去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他扔下手中的挑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一扭头却看到彭虾仔坐在另一头正捂着脸抽泣。
唐阿泰走到彭虾仔身边,用腿碰了碰彭虾仔:“没出息,哭什么哭!”
彭虾仔抬头一看是唐阿泰:“你也没信呀?”
“谁说我没有。”唐阿泰从床铺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他那封已经发黄的信,“你看,这不是吗。家里早就给我寄过信,要不你看看我的信,就算是你的家信。”
“我不识字。”
唐阿泰叹了口气:“不识字多好啊,这是一封说我阿爸去世,给我报丧的信。”唐阿泰攥着手里的这封信,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却伸出手安慰地拍拍彭虾仔的后背。
彭虾仔嚎啕大哭起来:“我苦命的阿妈啊,我对不起你和阿妹啊!你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连给你寄批的钱都没攒下一文,你就当我死了吧!”
阿垅店门前热闹非凡,矿工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几个识字的人帮大伙念信。简肇庆也被几个矿工围着。他一封封地给大家念着信。一个听完了家信的矿工从肇庆手中接过信,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断给简肇庆深深地鞠躬:“谢谢简先生!谢谢简先生!”
有个矿工接过信后,一下子跪在地上,冲着唐山的方向磕头,嘴里不住地喊着:“阿爸、阿妈!你们还活着……妈祖保佑……”
女工们叽叽喳喳,开心地逗着;也有的拿着信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在哭声和笑声中,人们宣泄着自己不同的情感,找到了久违的思念。
简肇庆看到眼前的场景很是感慨,是啊,矿工们背井离乡来到南洋,但却心系桑梓。这薄薄的一封家书,字里行间都透着他们每一个人浓浓的思念之情啊!
邝秋菊手里拿着一封信,在人群里寻找着:“肇庆,阿哥,虾仔没来?”
“你给他阿妈和阿妹寄侨批的事儿没告诉他吗?”简肇庆问。
邝秋菊摇了摇头。
简肇庆从邝秋菊手里拿过信:“那他哪知道有家信呢。快去照顾孩子吧,我去找他。”
“简先生,还是我去吧。”邝振家说。
“我们一起去吧,你和他都不识字。”
邝振家也笑了,一高兴,忘了这茬了。
简肇庆和邝振家在路上看到了呆坐在路边两眼无神的容铁铸,奇怪地问:“容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容铁铸表情木讷,也不回答。
简肇庆看此情形,将手里的信交给邝振家:“你先去找虾仔,等一会我再去。”
邝振家接过信走了。
简肇庆蹲了下来:“容大哥,没接到家里的回信吗?家里不是还有你阿妈和阿哥吗?”
“见不着了,这辈子再也别想见着了。”
“别这么说。要不,我回去告诉我阿哥,让他在唐山好好帮你找,一定能找到的。”
“找到了又能怎么办。我现在就像一个死人,一个自己给自己断了根,自己给自己断了念想的人。”容铁铸还在想着那个马来女人,“我没出息啊!”
简肇庆安慰他:“其实我们这些唐山人和当地的马来人、爪哇人,只要是受苦的人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因为我们有着一样的遭遇与不幸。”
容铁铸摇摇头,肇庆这样想,可阿泰、虾仔等所有的矿工都不这么想。
简肇庆给铁铸讲了自己的亲历:“我当初刚来这个锡矿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马来女孩儿。她善良、美丽、勇敢,性格直爽,嫉恶如仇。她暗中帮助我和阿泰还有邝姑娘,帮我们偷偷与家里通信。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和受伤的阿泰一起逃出锡矿,送到医院。她是我和阿泰的救命恩人。只可惜阿泰已经忘了,她就是个马来女孩儿啊!我和阿泰再次被抓回来后,曾经找过她,可惜已经没有任何音讯。这个阿垅店以前就是她在打理的。可能是因为我和阿泰的出逃,让她受了牵连,也不知道查理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谢谢你!肇庆!”容铁铸感动地说。
“嗯!谢什么?”
“你能跟我说这番话,我心里堵着的疙瘩好像就不那么紧,松快多了。我这些日子一直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番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可当我一闭上眼睛满眼就是她的影子。她为我疗伤,用她的那双手轻轻拍打我安慰我,从和她初次见面那时起,连做梦,我都在喊她的名字……阿莉吉亚,阿莉吉亚!”
简肇庆笑着:“你这真的爱上……你说她叫什么?”
“阿莉吉亚!”
“啊?”肇庆大吃一惊。
容铁铸带着简肇庆来到逍遥堂,阿莉吉亚高兴极了,她已经好久没见铁铸了。这时,简肇庆从容铁铸身后走了出来。
阿莉吉亚吃了一惊:“肇庆!是你吗?”
“阿莉吉亚,真的是你!”肇庆很激动。
“别过来,你别过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阿莉吉亚了,我,我是个……”
“你是我们的恩人,是我的好姐妹。是谁把你送到这儿的?”
阿莉吉亚不语。
“查理!”简肇庆想到了,“这个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不行,我们一定要救你出去。”
“对,你的事肇庆都给我讲了。我们要把你赎出去。”容铁铸说,“现在他不是以前的简肇庆了,他是新加坡广惠银行的二少爷。”
“容大哥,先别说这些了。阿莉吉亚,今天我就要把你带走,一分钟都不能再让你呆在这儿。”
阿莉吉亚迷茫地说:“真的吗?铁铸,我不是在做梦吧?”
容铁铸上前搂着阿莉吉亚:“真的,是真的。肇庆他说到做到。”
邝振家把手里的信递给彭虾仔时,虾仔有些声嘶力竭:“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我从来没给家里写过信,你们想耍弄我,想嘲笑我。我也没钱寄回家,没脸给她们写信啊!”
唐阿泰接过邝振家手里的信看了看:“他们没骗你。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虾仔,实话告诉你吧!是我阿妹给你家寄的钱,是简先生替你写的信,他本来是要亲自来给你读这封信的,可路上碰上了容铁铸。正好,既然阿泰在这儿,就让阿泰帮你念念这封信吧。”邝振家说。
彭虾仔羞愧难当,瘫软在地上。
“阿哥,我是海鳗!上回你寄的钱已经收到,找人给你写了回信却没有回音,阿妈和我都很惦记你。这次收到你的信,阿妈可高兴了。她说让你好好照顾秋菊……”唐阿泰念不下去了,将信还给虾仔,“你家里人都挺好,记着给她们多写信。”
彭虾仔颤巍巍地捧着信:“阿妈,海鳗!”
唐阿泰在阿垅店门前徘徊,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当他知道邝秋菊给虾仔家寄出了钱后,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刘姐正好出来给孩子晾晒尿布,发现了唐阿泰:“阿泰,怎么不进来啊!是来看秋菊吧。秋菊,阿泰来看你了。”
“阿泰,你来了。”秋菊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唐阿泰不知所措,只得硬着头皮,笑嘻嘻地:“我来……看看小秋菊!”
“进来吧。”
唐阿泰刚要进门,彭虾仔从后面边喊边跑了过来:“秋菊!秋菊!”彭虾仔跑到秋菊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秋菊,你原谅我吧,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人。我以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我真不该啊!我这样对你,你还给我阿妈和海鳗寄钱,你这么菩萨心肠,我反而为了抽大烟,跟你要钱,打你……你,你今天打我吧。打我吧!我不是人呀……你能原谅我吗?”
“这都是我自己的命。”秋菊说。
“不,你不该是这样,你不该这样。”彭虾仔扭头盯着唐阿泰,一把拉过他,“唐少爷是真心对你好。他为了你什么都能豁出去,连命都舍得!他会给你幸福。你和他,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虾仔,你别瞎说了。”唐阿泰制止着。
“我没瞎说,我以前拿秋菊当筹码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别记在心里。我是混蛋,你喜欢秋菊,你会娶她对不对?你会给她和孩子带来幸福对不对?这是你说过的啊,唐少爷!”
“可我已经不是唐少爷了,我和你一样也是猪仔!”
“那你也是猪仔少爷呀,我不配,我真的不配。你说过要娶秋菊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虾仔急了,他是真心的。
这时就听邝秋菊说了一句:“都别说了!”
大家都愣了。
“我是个苦命的人。原来我认为我命贱。你们这些好心人,每一个人都是因为我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阿泰,你是因为我才被抓,过番下了南洋,从一个少爷变成猪仔,你为我差点儿被打死!虾仔,你也是,你是为了我才决定和我阿哥一起来到这儿受苦的,也是因为我,你心里难过才抽上大烟的,对吧!还有简先生,为了帮我找到阿哥和你,才被抓进统舱。从此和你们一起生死,一起受难!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们,就被地皮丁糟蹋,我难受过,活不下去,甚至骂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孽种,我想过死,一死百了。可后来一想,我死了对得起谁!我不能死,自从生下这个女儿,我更不能死,我会好好活着,你们不用把我争来让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活法儿,就请你们放心吧!”
唐阿泰和彭虾仔一时无语了。
邝振家急匆匆跑了来:“嗨,你们在这儿呀……刚才有个矿工看到简先生和容大哥去逍遥堂了,回来没有?”
“不会是铁铸拉着他去看那个番婆吧。”彭虾仔先想到了这点。
唐阿泰叫起来:“我这个大哥怎么那么傻啊,去看那番婆干吗?难道他还真让铁铸娶了那番婆不成,这不是有毛病吗?”
邝秋菊看着唐阿泰说:“一口一个番婆,一口一个番婆。当初救你命的阿莉吉亚是什么,那不也是马来女人吗?”
唐阿泰被邝秋菊说的话噎住,愣在那儿。
“不好!肇庆大哥会不会……”彭虾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支吾着,“我为了秋菊向你讨价还价那天,在逍遥堂里向他们报了信,让他们抓住了肇庆。这次……”
唐阿泰脱了鞋就要砸彭虾仔,邝秋菊紧张地拉住他:“你那天向谁报的信!”
“冼致富!”
“谁?”在场的人一振。
“冼致富他……他是逍遥堂幕后的老板!当初就是他让我打探肇庆的下落的!”
唐阿泰神情变得冷峻了:“他是杀我三弟黄裕达的仇人,我们与他不共戴天,你竟然……”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坏了!肇庆去了肯定有危险!”唐阿泰转身就跑。
“我跟你去!那儿我熟。”彭虾仔说着和唐阿泰向逍遥堂方向跑去。
邝秋菊担心地在后面大喊:“阿泰,你可当心!别硬来!”
“冼致富这小子歹毒得很,不行,我找几个工友一起去看看。”邝振家也想到了这层,说罢就跑。
邝秋菊也要去。刘姐劝住了她:“你带着孩子,孩子怎么办啊。我陪着你哥去,你在家等着啊!”刘姐和邝振家一起出了阿垅店。
邝秋菊焦急地走来走去,看着手中抱着的孩子,转身回去将孩子放在铺上。刚要出门,正好细雪来买东西,邝秋菊让她帮着看着孩子,自己朝逍遥堂跑去。
简肇庆带着容铁铸和阿莉吉亚一起来到大厅:“叫你们老板出来,我们要赎人。”
“嗨,口气还不小。你想见就见啊!”那个打手不情愿。
“我要想见就能见!”简肇庆一点也没客气。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哟,口气还不小啊!谁那么嚣张!”只见门帘一掀,从烟馆里走出来一个人。简肇庆和容铁铸一看,吃了一惊!
来人正是冼致富。
冼致富一看是简肇庆,也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镇定了:“哟,这不是广惠银行的简少爷吗?我说口气怎么那么大,您当然是财大气粗啊!我这小店您也瞧得起,肯来光顾,真是没想到啊!”
逍遥堂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客人们都四下散去,十几个打手把简肇庆和容铁铸、阿莉吉亚围在了当中。
“冼致富,你开个价吧。我要赎阿莉吉亚,今天就带她走!”
“您简大公子一句话,我还敢跟您开价?不过我倒想跟您讨价还价,以前的恩恩怨怨希望我们一笔勾销,您开您的银行,我做我的买卖。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不然的话……”
简肇庆冷笑一声:“不然的话,你想怎样?”
冼致富盯着肇庆:“别看你是银行的大公子,别人怕你,我可不怕。实话告诉你,跟我斗,你还嫩点儿。你跑了两次,两次还不都是我给抓回来的吗?要不是布朗要狠狠敲你阿爸一笔,我当时就可以宰了你。”
“你杀了我三弟黄裕达,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和洋鬼子狼狈为奸,欺压我们唐山的兄弟姐妹,开赌馆骗取他们的钱财,开妓院糟蹋我们的姐妹,用大烟麻痹他们的精神,迫害他们的身体。这笔账一笔一笔都要跟你算清楚!你不单是布朗和龙三的一条狗,也是我们唐山人的败类!”简肇庆义正词严地说。
冼致富奸笑了一下:“嗯,还是改不了你逞能的毛病,你以为有点功夫就能斗得过我吗?你不是喜欢逃跑,喜欢躲起来玩失踪吗?我这回就让你彻底失踪,让你们从这世上永远消失!给我上!”
打手们已经抽出了砍刀,虎视眈眈要扑向三人。容铁铸和简肇庆把阿莉吉亚夹在中间,摆好迎敌的架势。这时,唐阿泰和彭虾仔手里一人拿着一条棍子冲了进来。
唐阿泰护在了简肇庆前面。
“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我看你们谁敢上!老子出生入死钻坟头,跟阎王爷都面对面地打过招呼。”唐阿泰看看肇庆,“大哥,有我呢,谁也别想动你一下!”
彭虾仔颤抖地抓着棍子,也向打手们比划着。
冼致富乐了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凑齐了!来个一窝端,谁也别想跑。不论死活,拿下就有赏!”
打手向简肇庆等人扑了上来……
两个打手朝着简肇庆扑来,简肇庆施展功夫将两人击倒。唐阿泰举着木棍直奔冼致富,不想冼致富身前的两个打手一脚将他踹翻了。阿莉吉亚上前扶起了唐阿泰。阿泰认出了她:“是你?”唐阿泰举着棍子左右胡抡,嘴里也不闲着,“铁铸,这个阿莉吉亚是个好番……女孩儿,一定娶了她,好好对她,要不我都不饶你!”
容铁铸拦腰抱住一个打手,使劲把他甩了出去,接着又抡起凳子砸向另一个打手。彭虾仔拿着棍子不得要领,捣来捣去护着自己。
邝秋菊跑进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肇庆,阿泰!”
冼致富听见喊叫,冲着身边的打手说:“快!把这女的给我抓起来!”
阿泰也听见了,他大叫着:“秋菊,快跑!”秋菊听到喊声,急忙转身跑出了门。邝振家气喘吁吁地跑回工棚:“兄弟们,简先生出事了。他被困在了逍遥堂,那帮坏蛋会要了简先生的命的,简先生给大家带信,为大家寄侨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啊!这个给我们带来希望的好人,面临着危险,大家该不该同心协力去救他呢?”
马上就有几个人抄起家伙出了屋。
邝振家和刘姐挨个工棚地叫着人,矿工们手拿各种工具:扁担、铁铲、锄头、棍棒……跟着邝振家朝逍遥堂拥去。人越聚越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
阿义急忙跑向监工棚向地皮丁报告去了。地皮丁一听也吓得坐了起来:“什么?”邝振家带领着矿工们急忙跑着,迎面碰上跑来报信的邝秋菊。“快!快!救他们!”邝秋菊气喘吁吁。
大家飞奔起来。
逍遥堂这边已经打成一团,冼致富看情况不妙,急忙跑进里屋,从桌子下摸出一把枪。阿莉吉亚被逼到墙角,一个打手扑上来。容铁铸急了眼,一把将打手拽住,打手反手一刀,砍在容铁铸的肩膀上,鲜血渗出。阿莉吉亚大叫着扑过来,被打手一脚蹬倒。
里屋的门帘慢慢掀起,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露了出来。冼致富瞄准了简肇庆。
唐阿泰抡着棍子找不着冼致富,突然发现了门帘后的枪,他急忙扑向简肇庆,大喊:“大哥!”
一声枪响,唐阿泰睁大了眼睛,应声趴在简肇庆的背上。
“二弟!”简肇庆大喊一声,抄起地上的一把砍刀冲进里屋,冼致富已没了踪影。
大门被撞开,矿工们举着工具冲向打手,那些打手一下子没有了抵抗能力,被打得七零八落,抱头求饶,想反抗的当场就被矿工打死了。
邝秋菊抱起阿泰叫着:“阿泰,阿泰!你醒醒阿泰!”
眼泪顺着邝秋菊的脸颊流下,滴在了唐阿泰的脸上。唐阿泰微微睁开双眼,吃力地抬起手,想为秋菊擦眼泪。
简肇庆也跑了过来:“二弟!”
唐阿泰吃力地说:“大哥,你能劝劝她,让她笑笑吗?”
邝秋菊已经泣不成声,听到唐阿泰的话,急忙抹着眼泪。
“阿泰,你没事儿,我说了要带你出去,带你回唐山。我这就背你走!”肇庆说。
“别费事儿了,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我都死过一回了,现在值了,别让我欠你太多。我没法儿还了。不过我还是得欠你一回,谁让你认我这个倒霉弟弟呢,就是麻烦你好好照顾秋菊和我女儿……”唐阿泰累极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简肇庆抱起唐阿泰失声痛哭。
冼致富找地皮丁帮忙来了:“快!快!叫你的矿警拿着枪去杀了他们,他们要造反!”
“怎么搞成这样?”地皮丁看到了他手上的血。
“那姓简的小子要杀我,我把唐阿泰给打死了。”
地皮丁一听,反而镇定下来。他的仇人让冼致富干掉了,他还去干啥?便说:“我的任务是守着锡矿。你杀了人,干吗让我去垫背?”
“你敢见死不救?”
地皮丁慢慢坐下来,不予理睬。
“你小子别得意,我来之前三爷告诉过我,让我盯着你,说那狻猊就在你这儿!”冼致富一下子说了出来。
地皮丁急了:“你血口喷人!”
“你那点儿心思我还能不知道,阿伍和老贾没拿,肯定就是你了!”
“想讹诈我,没门儿,爷我不吃这一套!”地皮丁火了。
“行,你也敢在我面前称爷,那好,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俩迟早得有见面的那一天,走着瞧!”冼致富跑出了门。
地皮丁朝他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然后慌张地跑到阳台上,朝下面叫着:“阿义!快,把矿上所有的矿警集合到我这儿,都带上枪。”
顿时,监工棚外,矿警们荷枪实弹,哨卡上面的矿警也把枪架上了。地皮丁紧张地看着逍遥堂的方向。
锡矿一片寂静。
大家将唐阿泰的遗体放在了一块门板上,阿莉吉亚找来一块布将阿泰盖上。简肇庆看着一个个哀伤的矿工,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各位弟兄,你们当中,有的是和我跟阿泰乘同一条船过番下南洋的,也有跟我们一起在海上面对妈祖磕过头的生死兄弟;有背井离乡来南洋找出路的同乡,也有被人用棍棒绳索捆来绑来的猪仔。冼致富和布朗勾结在一起迫害我们,不仅强迫我们签下永不见天日的契约,还用花不出去的猪仔币蒙骗我们,让我们的血汗钱永远无法寄出去,永远无法赡养唐山老家的亲人。他们用皮鞭抽我们,给我们实施酷刑,甚至伤及我们兄弟的生命,我们活得连牲口都不如,我们是人,我们要夺回我们做人的权利!不能再让他们为所欲为了!”
“我们受够了!”“讨还血债,砸了逍遥堂!”大家喊着。愤怒的矿工砸着逍遥堂,把大烟膏和烟具、赌具都点着了。
简肇庆和邝振家、彭虾仔、还有受伤的容铁铸一起商量着对策,有人看见冼致富跑进监工房了。
“他们有枪,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硬冲上去,正好做他们的靶子,不能硬来。”简肇庆说,“我分成几路去,邝兄带一路从右面,容大哥和虾仔他们从左面,我在中间吸引他们。”阿莉吉亚和邝秋菊也走了过来:“我们也去。”
“我要抓住冼致富,为阿泰报仇!”邝秋菊恨恨地说。
“矿上的矿警大多是马来人,他们大部分也是穷人,也不愿意为洋人卖命,只是生活所迫,我去兴许能和他们谈谈。”阿莉吉亚说道。
简肇庆觉得值得试一试。
大家抬着唐阿泰的遗体,分成三路。高举着工具,浩浩荡荡冲着监工棚走来了。简肇庆带领大家逼近了一排举着长枪的矿警。
地皮丁慌了:“你们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就开枪了。”
左右两路人马也出现在他们面前,地皮丁看到这么多愤怒的矿工,开始紧张。而一个个矿警,左右瞄准,不知该对付哪边,拿枪的手开始颤抖。
简肇庆给阿莉吉亚使了一个眼色。阿莉吉亚上前用马来语开始与矿警们喊了起来:“我劝大家不要再为这鬼公司卖命,那是傻瓜!这些唐山来的矿工受苦,你们也一样受苦,我们应该是朋友。唐山人受洋人欺负,咱们马来人和爪哇人也受他们欺负,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不应该打,我们应该一条心!”
矿警们相互看了看,有人把枪放了下来。有的矿警干脆把枪扔在了地上,很快,矿警们陆陆续续都把枪放了下来。
阿莉吉亚回头看着简肇庆,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矿工们欢呼起来,一起冲了上去,吓得地皮丁和阿义急忙抱头蹲下了。
彭虾仔上前一拳打在了地皮丁的脸上,地皮丁一阵晕眩,一旁的吓得阿义直哆嗦,拼命地喊:“饶命,饶命!这都是他逼我干的,我对不起大家!”
简肇庆走到地皮丁面前,将他拽了起来:“冼致富呢?”
“他跑了。他让我派矿警去镇压你们,我没同意,我也知道他杀人不眨眼,坏事做尽,我才不会帮他呢。”
邝振家盯着他:“照你这么说,大伙还应该谢谢你了?”
“大舅哥,你看我真是要帮你们,咱们怎么也是砸断骨头连着筋呢。”
彭虾仔上前呸了一口:“你是什么玩意。你也配!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臭嘴!”
“杀了这个畜生!”容铁铸和阿莉吉亚一起说道。
矿工们愤怒了:“对,杀了他,杀了他!”
这时,地皮丁在愤怒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邝秋菊,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连滚带爬钻过人群,来到秋菊脚下:“秋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看着女儿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吧。”
邝秋菊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地皮丁爬起来就想跑,被肇庆拦住了。
“我们不是要杀人,是你和洋鬼子逼得我们大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才不得不起来反抗,你既然想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好,我就给你个机会来赎罪。”简肇庆一把把他揪住,一字一句地说,“把我们这些矿工们和琉琅女的卖身契一件件都交出来!”
矿工们喊着:“对,我们要把它全都烧掉!”
“矿工兄弟们说得对,这些契约上不单有我们的姓名,有你们强行让他们按下的指印,如果留下来。布朗可以申请当局凭这些契约来抓我们,你我都知道这是什么后果!”简肇庆不放手。
“这……我实在做不了主呀!”
“那好,容大哥、彭老弟,为我二弟和秋菊报仇!”简肇庆也豁出去了。
容铁铸和彭虾仔应声上来就打。地皮丁吓坏了:“好,好!我给,我给!”兔子似的跑进监工房。
地皮丁拿出钥匙打开柜子,将一件件契约抱了出来。他看看没人跟来,又急忙跑到墙角,掀起一块木板,将包着狻猊的布包拿出揣在怀里,然后抱着厚厚的一大堆契约出了门。“这是契约,统统都在这儿了,一共是八百三十三件,一个都不会少,你们的名册,欠账的账簿也都在。”
简肇庆挥了一下手:“你可以走了。”
地皮丁点头哈腰,一步一鞠躬,然后拔腿就跑。
简肇庆将契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邝秋菊从一个锡工手里接过一盒洋火,激动地叫着:“肇庆!”
简肇庆回头看着她,邝秋菊挤到简肇庆跟前,将洋火放到简肇庆手里。矿工开始喊起来:“烧掉,把卖身契烧掉啊!”有人找到了煤油,泼在契约上面。简肇庆划着洋火,将地上的契约点着了。
矿工们都围着燃烧的纸堆,高兴地边跳边喊:“卖身契烧了,烧了!我们没有这该死的契约了!我们再也不是猪仔了,不是猪仔了!”
容铁铸、阿莉吉亚相互拥抱着;邝振家和刘姐也对视着,流下泪水;细雪抱着孩子过来,交给了邝秋菊,邝秋菊紧紧地抱着孩子,百感交集。
简肇庆默默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心潮难平。一阵风吹来,火烧得更旺,带着火焰的纸片随着风,慢慢飘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冼致富仓皇逃跑在山路上,回头看到锡矿方向已经冒起了黑烟。
这一年,南洋华侨废除契约劳工制度的呼声越来越高,很多当地的有识之士也纷纷站出来反对,西方殖民当局不得不被迫改雇自由劳工。
1914年至1916年,新加坡、槟榔屿、马六甲等地相继宣布废除契约劳工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