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东城下衣冢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泽胡世博 本章:第六章 巴东城下衣冢

    黄明星、王秃子率领官府衙役、黄府打手及七八个强盗押解着四十多名进川的移民乘船从举水河到了黄州,换上黄府管家雇好的大木船向荆州进发。移民被关在船舱里面,开始用绳索绑着胳膊,看守也很紧。木船在大江上航行,风平浪静还好,遇上刮风,江上有了浪,木船颠簸起来。黄明星、王秃子以及他们带来的人都很少乘坐大江里的船,被颠得头昏眼花,有几个黄府打手呕吐起来。于是,没有精力看管关在船舱里的移民,解开了胳膊上的绳索,关上船舱的门,官府衙役、黄府打手、王秃子手下强盗都到了舱面上,船头、船尾一处躺几个,大声咒骂着江上的风浪。黄明星担心押送的衙役和强盗弃船走了,吩咐船家尽量少靠码头,晚上休息时也停在江心,船上的人上不了岸。

    黄州到荆州有四天水路,移民被关押在底层船舱,吃饭时有人打开舱门,送下饭菜,平时舱门关着,船舱里黑黑的,几十个人关在一起,吃饭睡觉拉屎屙尿都在船舱,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臭味。两个移民生了病,船上找不到药吃,一天到晚呻吟不止。

    船过武昌,江上起了风,风越刮越大,浪头像一座座小山扑向木船,发出震耳的“哗哗”声。木船被大浪推来打去,一会儿抛上了高高的浪尖,一会儿落入深深的谷底。黄明星和王秃子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风浪,吓坏了,跪在甲板上不停地磕头哀求菩萨保佑。船舱里关着的移民遭遇更惨,船颠簸着,船舱里的人翻滚着,油灯翻了,木桶满地滚,很多人都吐了,船舱里到处是肮脏的呕吐物,移民的身上沾满了肮脏的东西。听着巨大的水浪拍打船板的声响,仿佛木船就要被大浪撕碎,很多人的心悬在了嗓子眼,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好像被判处死刑等待处决的囚犯,痴呆呆的没有了知觉。

    风浪太大,船不能继续前行,停靠在一个僻静的港湾,一停就是两天,原来预计的四天水路变成了六天。船上吃的不够了,前不靠村,后不挨店,没有地方买米买面,只能节省着用粮,关在船舱中的移民一天两顿稀饭改成了一顿,而且只有稀稀的一碗。不少移民生了病,呻吟声扰得人白天晚上都不能睡觉。

    罗锤、陈松、王才明几个年轻人身体好,没有生病,不过,也被风浪折腾得昏头昏脑。特别是罗锤,看到风浪耽误了行程,担心等待在荆州城的师父和霞妹子久久看不到押解移民的船到,扔下他走了。心里着急上火,满嘴长了泡。陈松、王才明劝他不要着急,陈松轻声安慰说:“铁匠,即便你师父带着霞妹子一家走了,逃出去后可以找,只要有诚心,你和霞妹子会有团聚的一天。”

    黄府打手和王秃子手下强盗都到舱面上去了,船舱里只有被关押的移民,可以放心说话,相互串联逃跑。不过,一些年纪大的移民害怕逃跑出去回不了家,不敢逃跑。

    风浪平息后,木船继续前行,终于到了荆州城。船工辛苦了几天,要上岸休息,黄明星和王秃子要上岸玩耍,留下衙役、黄府打手和强盗留在船上看守移民。后来,衙役和强盗也两三个一伙上岸玩去了,船上只剩了几个黄府的人看守。

    陈雄义一行乘坐运粮船提前三天到了荆州城,他们运气好,没有遇上风浪,不过,罗娟、霞妹子和一些女人、小孩没有坐过大江中的船,望着白茫茫、无边无际的江面,也晕了船,呕吐得浑身无力。下了船,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陈雄义不敢休息,找到荆州的朋友,朋友带着找到了荆州船帮老大。听说是同帮兄弟有事,荆州船帮老大拍着胸膛保证一定尽力相帮,吩咐码头上的兄弟严密监视到来的船只,发现有黄州开来装运移民的船立即报告,安排帮助救出罗锤等人。

    可是,江面上刮起了风,黄州来的移民船迟迟没有到,急坏了住在小客店里的霞妹子,一天询问陈雄义好几次:江上的风什么时候能停?押运罗锤的船什么时候能到?陈雄义让霞妹子耐心等待,保证想办法救出罗锤。

    终于,黄州来的押送移民的船到了码头,守候在码头上打探消息的船帮兄弟赶紧报告了陈雄义。陈雄义随船帮兄弟到了码头,躲在暗处仔细辨认,认出了守在船上看守的黄府打手,确定罗锤等人押在船上。

    黄府的几个打手在船上看守,江上风大,带来一阵阵寒意,黄府的人抱着肩,冷得浑身哆嗦,几个打手七嘴八舌埋怨着。

    “黄老板、王秃子他们上岸快活去了,留下我们看守,累死了。”

    “我们的命真苦,江上遇上风浪,差一点掉进江里喂王八,好不容易到了大码头,又要负责看守。”

    忽然,码头上传来小贩叫卖声:“汤元!热乎乎的汤元,又香又甜的汤元!”

    黄府的人十分高兴,赶忙叫卖汤元的小贩上了船,一人吃了一碗汤元,刚刚付了钱,一个个觉得头昏眼花,“扑通”、“扑通”摔倒在船板上了。

    卖汤元的小贩是荆州船帮兄弟,黄府打手吃的汤元里面有麻药,全都被麻翻了。船帮兄弟四处打量,周围静静的,码头上一队官兵在巡逻,没有注意船上,于是不慌不忙,一个一个搜着黄府打手的衣服荷包,终于找到了打开舱门的钥匙,开了舱门,轻声喊道:“罗锤兄弟,谁是罗锤兄弟?快出来。”

    关在船舱里的移民被惊动了,罗锤赶忙出了船舱,紧接着,陈松、王才明也出了船舱,其他移民争先恐后要离开船舱,舱门小,移民们拥挤着,出来得慢。罗锤、陈松正在帮助移民逃出船舱,上岸游玩的麻城县衙役回来了,远远看到关押的移民逃出来了,大声喊着:“不好了,进川的移民逃跑了,船上有强盗了!”慌忙向船上奔来。安排好的船帮兄弟在码头上截住了衙役,双方搏斗起来,惊动了在码头上巡逻的官兵,官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奔了过来。

    罗锤、陈松、王才明看到惊动了官兵,心里慌了,害怕被抓住,扑通扑通从船头跳下了江,一些移民跟着跳江逃走,有的人害怕,退回了船舱。卖汤元的船帮兄弟也扔了担子,跳大江跑了。

    罗锤、王才明、陈松向大江下游游去,三个人拼命游着,把荆州码头嘈杂的人声和灯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知道没有人追来,游到江边上了岸。风大水冷,几个人都冻得浑身颤抖,罗锤找了一个背风的山湾坐下休息,王才明、陈松挤着坐在了身边。

    从押运移民的船上逃了出来,罗锤想起了与师父和霞妹子会合的事,可是,四处黑黑的一片,到哪里去找他们?罗锤心里着急,想不出办法。

    终于,一个晚上熬过去了,东方天边出现了白色,四周的景象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了。周围一片农田,有麦田,也有水田,不远处有一家农舍。

    三个人到大江边洗了脸脚,天亮了,来到了农舍前。农舍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儿子是大江上的船工,两年前遇风浪掉进江中淹死了,剩下孤苦的两个老人。罗锤见农舍主人是老实农民,实话实说是被官府抓去移民进川,在荆州城码头逃了出来,要寻找等候在荆州的亲人。老夫妻看到三个年轻人人生地不熟,让他们在家里住下了,煮了稀饭给三个人吃。

    罗锤带着陈松到荆州城寻找师父和霞妹子。他们害怕被黄明星手下的人发现,换上老夫妻拿出的衣服,可是,找了两天没有找到陈雄义和霞妹子。

    罗锤、陈松、王才明在农舍主人家住了三天,找不到陈雄义,终于分了手。陈松跟着罗锤进四川,罗锤记得霞妹子说过,有人在重庆府綦江县看见过李仁洪,她一定会到綦江寻找父亲,罗锤决心到綦江寻找师父和霞妹子。王才明家中有年迈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要回麻城。

    三个患难中度过近一个月的人分手了。

    陈雄义和荆州船帮的兄弟约好了,他在码头旁边丛林中等待,罗锤等人逃出后带来会合。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麻城衙役会突然出现,打斗惊动了码头上巡逻的官兵,罗锤和一些移民跳进大江逃散了,荆州船帮的兄弟寻找了一夜,没有发现踪影。第二天、第三天,荆州船帮的兄弟在城里四处寻找,找到了一些逃出来的移民,可是没有罗锤的消息。

    找不到罗锤,霞妹子心里着急,偷偷流了不少眼泪,她要留在荆州继续寻找罗锤,可是,让一个女孩子单独留下,陈雄义和罗娟都不放心。三家人都留在荆州寻找罗锤,住在客店里花费大,害怕带的盘缠不够,同时过于麻烦荆州船帮的兄弟,陈雄义心中不安。

    陈雄义十分同情霞妹子,叫来姑娘劝说:“霞妹子,我们不能在荆州住得太久了,住客店花费大,盘缠用完了怎么办?”

    霞妹子抹着眼泪说:“陈伯伯,你们走,我留下来找铁匠。”

    陈雄义摇着头说:“不行,世道不安宁,坏人多,落到坏人手里就糟了。”

    陈雄义耐心劝说,胡大哥也帮着劝说,罗娟知道女儿是一个懂事的人,也说了很多开导的话。终于,霞妹子答应跟着众人一起进四川,她记得曾经给罗锤说起过有人在重庆府綦江县看到生父的事,希望小铁匠能找到綦江,她和罗锤哥哥能有团聚的一天。

    陈雄义领着众人坐上木船逆水而上。船过宜昌,江面狭窄起来,两岸是一座连着一座高耸的山峰。有的山峰像老虎的头,张开着大嘴吼叫,有的山峰像站立着的巨人,有的山峰像倒插的宝剑,千姿百态。

    江水湍急,大木船不能往上游走了,他们在宜昌换了船,三家人乘坐了两只小木船,陈雄义带着罗娟一家乘坐一只,船身要小一些,胡大哥、刘家兄弟带着家里的人乘坐了另外一只船,船身大一些。两只木船一前一后向上游进发。

    江水越来越急,水中隐藏着暗礁险滩,船工们撑着船小心翼翼地在险滩中穿行。一些地方水流太急,船工跳下木船,拉起纤绳,用尽全身力气拉着船往前拽。两岸陡直的山壁上修出了窄窄的纤夫拉纤走的小道,有时候,小道在水中浅滩上经过,纤夫们下身泡在水里,拉着船前进;有时候,小道爬上山坡,纤夫们爬上坡,拽着船走。纤夫拉船十分吃力,弯着腰,蹬着脚,仿佛爬在了地上,拉着船一步一步挪动,用力喊着号子。

    杭唷,拉着船走哟。

    杭唷,妹妹在山上望哟!

    杭唷,船儿要过滩哟。

    杭唷,妹妹搂进怀哟……

    陈雄义看到船工们拉纤费力,跳下水帮着一起拉,胡大哥、刘家兄弟也跳下船,帮着拉船过滩。

    船到秭归县,船工太辛苦了,休息了一天。胡大哥在船上闷,他知道陈雄义有一个记载炼铁技术的小本子,要了去看。

    两岸的山更高,一朵朵云彩在山腰上飘,一些猴子灵活地在山崖上蹦跳,有时候还能听到虎豹的吼叫。江面更窄,江下的暗滩险礁更多。有时候,上游来了船,江水急,下水船来得快,直直地对着上水船撞来,站在船头的船工急忙伸出船篙顶住上游来的船,避免了两船相撞,吓得船上的人出了一身冷汗。有时候,船工们拉着纤绳拽着船上滩,浪头打来,溅起几丈高的水花,拉船的纤夫拽不住船,江水冲得木船往下游漂,船上的人回过身看,一块块礁石像怪兽张牙舞爪挡在河中间,眼看船要在礁石上碰得粉身碎骨,拉船的纤夫使出浑身的劲,终于站稳了脚,拽住了船,然后喊着号子,拽着船慢慢过了险滩。

    陈雄义带着罗娟一家,胡大哥、刘家兄弟带着家里的人,经历了千般险、万般难,两只木船一前一后进了巴东峡,挨近了巴东县城。

    天晚了,江面上黑黢黢的,大江两岸的山峰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要扑向江中的小木船。过宜昌府后,因为江中礁石暗滩多,小木船晚上不敢走,要选择避风的地方停下来,等到天亮再往前行。遇到有雾的天气,木船也不敢走,必须等雾气散了才能走,因此,小木船行得很慢,一天走不了几十里水路。

    两只小木船停在一块背风的礁石后面,晚上风大,呼呼的,浪涛飞起,扑打在船舷上,溅起一丈多高的水花。风声、浪花声,山崖上猴子叫、虎豹吼,船上的人睡不着,挨得紧紧的,瞪大眼睛望着船舱外黑黑的天,黑黑的江面。

    陈雄义和罗娟把船上避风的地方让给了孩子们,两个人睡在船边。风大,还有浪花溅在身上,睡的地方打湿了,没有办法睡,陈雄义干脆坐到了船头,点燃旱烟袋抽起来。罗娟端了一个小木凳,坐到了男人的身边。

    罗娟小声说:“雄义哥哥,江上水急浪大,什么时候才能进四川?”

    陈雄义轻声回答:“过了巴东,到了巫山便进四川了,用不了两天,不过,到重庆府还需要十几天水路。”

    罗娟有些担心地说:“水路难走,费时间,不知道盘缠够不够?离开家时带的火烧粑、气水粑快吃完了,只有在岸上买吃的了。”

    陈雄义安慰说:“节省一点,盘缠或许够用,只是不知道到綦江能不能找到李仁洪?”

    罗娟叹了一口气说:“雄义哥哥,如果找到了霞妹子的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陈雄义沉思了一会,说:“找到了仁洪兄弟,如果他仍然单身一个,你要跟他一起。”

    罗娟眼里流出了泪,天黑,没有人看见,悄悄揩掉了,声音有些凄楚,说:“雄义哥哥,不知我们俩今生有没有缘在一起?”

    陈雄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娟妹,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来世也要做夫妻。”

    天亮了,罗娟叫起了孩子们,挨邻的木船上,胡大哥、刘家兄弟也叫醒了家里的人,两只木船的船工起了身,吃了早饭,准备开船了。

    风小了一些,没有雾,不过,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云低低地垂着,仿佛紧紧地压在了两岸大山上。

    船夫解开了拴着的缆绳,把纤绳背在背上,跳下船,沿着千百年来在岸边蹬出的纤道,拉直了纤绳,拉着木船艰难地前行。浪头仍然一个接着一个扑向木船,舵工两眼紧紧盯着江面,看见礁石,急忙用力搬动船舵,让小木船擦着礁石前行。陈雄义手里提着竹篙站在船头,用篙头点在挨近的礁石上,帮助木船避开礁石。

    两只木船上了一个险滩,前面的一段江流比较平缓,船工们收起纤绳,跳上船划起了桨。

    远远望得见江岸上的巴东县城了,陈雄义松了一口气,放下竹篙,走到船舱看望罗娟和孩子们。忽然,上游来了一只大木船,直直地对着小木船撞来。江面窄,江水急,上水来的船速度快,小木船的舵工急忙搬动船舵,想避开上游来的大木船,可是已经晚了。两只小木船,陈雄义和罗娟一家乘坐的在前,胡大哥、刘家兄弟乘坐的在后,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上游来的大木船撞到了小木船上,大木船船身一歪,横在了江面,陈雄义、罗娟一家乘坐的小木船被撞成了几块,船上的人落了水,被滚滚的江流冲到了下游。

    陈雄义掉进了冰凉的江水中,一块破碎的船板撞到头上,钻心刺骨般疼痛,衣服被江水打湿裹住了身体,手脚像被捆住似的不灵活。他在水里脱掉了衣服,挣扎着用脚猛蹬江水,头冒出了水面。陈雄义朝江面望去,不远处有一块破碎的船板,罗娟正艰难地往船板上爬,好不容易爬上去了,不小心又滑到了江里。陈雄义急忙游过去,在水中托住女人的身体,帮助罗娟爬上了破船板。霞妹子和忠信在破船板附近,一会儿冒出头,一会儿沉到水中,十分危险。落水的船工有的爬上了岸,有的在江中救人。陈雄义指着江中时沉时浮的霞妹子和忠信大声叫:“快!快!快救人!”两个船工向霞妹子和忠信游去。陈雄义害怕江水把破船板冲走,在水中用背抵住船板。江水很急,水的冲力很大,陈雄义咬着牙,使出了全身力气,勉强稳住了破船板。两个船工把霞妹子和忠信救起,扶上了破船板。陈雄义受伤的头一阵阵疼得厉害,眼前发黑,快要坚持不住了,但是,他心里很明白,必须咬着牙拼命顶住,不然,破船板被江水冲走,罗娟和霞妹子、忠信有危险。可是,陈雄义只能勉强稳住破船板,没有力气把破船板推到岸边,让船板上的人上岸。

    胡大哥、刘家兄弟乘坐的木船在后边,船上的人看到前面的船被撞成了几块,急忙让开上游来的船,船身让开了,船尾被撞了一个洞。船上的船工一齐努力,有的撑篙,有的跳下水用纤绳拉,终于把船拉到了岸边。看到陈雄义和罗娟一家在水中挣扎,可是江水太急,险滩暗礁太多,浪头一人多高,不敢跳进江水救人,焦急地呼喊着。

    两个船工帮着陈雄义把破船板推向岸边,破船板终于移动了,穿过急流靠近了江岸。忽然,罗娟在破船板上大声呼喊起来:“雄义哥哥,忠贵要被冲走了,快救忠贵!雄义哥哥,快救忠贵!”

    陈雄义抬起头向下游江面望去,只见李忠贵抱着一块破船板,被湍急的江流冲向一个险滩,情况十分危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心思:救忠贵。返身向下游游去。一个船工也游去救忠贵,载着罗娟、霞妹子和忠信的破船板一下子失去两个人的推力,江水冲击着又回到了江心。剩下的船工抵不住湍急的江水冲力,载着三个人的破船板被冲向了大江下游。

    陈雄义看到载着罗娟、霞妹子和忠信的破船板被江水冲走了,心里发慌,想扑过去抓住船板,江水太急,冲力大,眼看着破船板被冲远了,无可奈何,只好回身向忠贵游去。李忠贵被水冲到了靠近河岸的地方,可是已经筋疲力尽,游不到岸边,一会儿从水里冒出脑袋,一会儿沉入水中。陈雄义和一个船工同时游去,船工抓住了忠贵的衣服,一个浪头打来,船工的手松开了,李忠贵被浪头冲得离江岸远了。

    陈雄义咬紧牙,忍住头上的伤痛,奋力向李忠贵游去。一次没有抓住,喘口气,抹一抹脸上的水,再一次扑上去,终于抓住了李忠贵的手,努力往岸边游,抱着李忠贵上了岸。

    陈雄义把李忠贵放在岸边草地上,回过头向大江下游望,罗娟、霞妹子、李忠信已经无影无踪,他心里一阵阵痛,把李忠贵交给赶来的胡大哥看护,转身跳进水里,向下游游去寻找罗娟和霞妹子、李忠信。江水冲击着他,一个又一个浪头打来,陈雄义喝了不少江水。力气用完了,手臂快要举不起来了,他仍然坚持游着,努力浮出水面张望,希望能够看到罗娟和两个孩子的身影。

    陈雄义被江水冲击着往下游游,终于游不动了,一个大浪打来,把他抛向了岸边,几个船工划着一只小船赶来,救起了他。

    陈雄义上了岸,挣扎着回到了救起李忠贵的地方,胡大哥已经帮助倒出了忠贵喝进肚子里的水。李忠贵昏昏沉沉,紧紧闭着眼睛。陈雄义想到带着罗娟一家从麻城出发,不知吃了多少苦,终于快要到达四川的地界了,可是祸从天降,木船被撞坏,费尽了力气,只救出了李忠贵一个人,心里悲痛,眼里流出了泪。

    李忠贵苏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望了望身边的陈雄义,伤心地哭了,大声叫起来:“陈伯伯,妈妈、姐姐和弟弟在哪里?你救起了他们没有?”

    陈雄义流着眼泪摇了摇头。李忠贵大声哭起来,哀求说:“陈伯伯,快去救妈妈,你有本事,水性好,一定要救回妈妈、姐姐和弟弟,陈伯伯,求求你了!”

    李忠贵的哭声非常凄惨,围着的人都流下了眼泪。陈雄义心里一阵一阵痛,眼泪不停地流出来。他返身跑到江边,跳上了船工借来的小船。人们知道他要去寻找落水的罗娟母子,怕陈雄义孤身一人出事,两个船工也跳上了小船。陈雄义提起船篙在岸边石头上点了点,小船离了岸,到了江中心,江水冲击着向下游漂去。

    小船时而被浪头淹没,时而冲出浪花。陈雄义站在船头,手里提着船篙,两个船工也手提船篙,一个站在船中间,一个站在船尾。三个人一面用船篙撑船,让小船躲过暗滩险礁,一面向江面张望,搜寻着被江水冲走的人。

    陈雄义在江面上找不到踪迹,大声喊起来:“娟妹!你在哪儿?霞妹子,你在哪儿?”

    凄厉的喊声在江面上回荡,山谷中响起了回音:“……在哪儿?在哪儿?”

    小船向下游漂去,五里、十里、二十里,江面上没有发现踪迹。陈雄义大声呼喊着,声音哑了,喉咙肿了,他仍然一声又一声喊着,两个船工感动了,也流出了眼泪。

    早上吃了两个火烧粑,中午没有吃饭,肚子饿了,身子软软的,可是,陈雄义坚持在大江上搜寻,大声呼喊落水人的名字。

    太阳落坡了,江面上昏暗起来,陈雄义找不到罗娟母子,绝望了,瘫坐在小船上。两个船工调转船头,江水冲力大,逆流而上十分艰难,两个船工正艰难地划船,岸上出现火光,胡大哥、刘家兄弟、众多船工找来了,一些船工带来了纤绳,拴在小船缆柱上拉了起来,终于把小船拖到了木船被撞、众人落水的地方。

    李忠贵看到陈雄义,扑上来紧紧抱住,大声哭着喊:“陈伯伯,你没有找到妈妈、姐姐和弟弟,他们被水冲走了,我没有妈妈,姐姐和弟弟了!”

    陈雄义抱着孩子,眼里流着泪。胡大哥在一旁劝说:“忠贵,好孩子,雄义伯伯用心了。也许,你的妈妈、姐姐、弟弟被别的船救起了,很快就会回来。”

    李忠贵流着眼泪不喊叫了,两手把陈雄义抱得紧紧的,他只剩下了陈伯伯一个亲人,害怕松开手,剩下的唯一亲人也不见了。

    船工找来一些干柴,在岸上燃起一堆火,众人围着火堆睡下。胡大哥拿来几个火烧粑让陈雄义和李忠贵吃。陈雄义肚子饿,可是心里难受,吃不下。李忠贵也吃不下,两个人相互偎依着抱得紧紧的。李忠贵是一个孩子,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妈妈”,实在疲倦了,眼角上挂着泪珠睡着了。陈雄义睡不着,罗娟、霞妹子、李忠信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他想起二十多年来和罗娟的情义,想起霞妹子和李忠信,眼泪流出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陈雄义太疲倦了,蒙蒙闭上了眼睛,看到罗娟站在面前,满脸是泪,声音凄惨地说:“雄义哥哥,我们这辈子真的没有缘了,要做夫妻只有等二辈子了,你要好好待忠贵。”

    陈雄义十分高兴地说:“娟妹,你被救起来了?我顺着江水找了你很久很久,没有找到你。”

    罗娟摇了摇头说:“雄义哥哥,你找不到我,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雄义大声叫起来:“娟妹,你要带着我一起去,你到哪儿,我就跟到那里。”可是,罗娟的人影模糊了,被一阵大风吹走了。

    陈雄义猛然醒来,四周黑黑的,没有罗娟的踪影,只有风在“呼呼”地吹着,仿佛罗娟在呼喊:“雄义哥哥,我去很远的地方了!”眼泪从脸上流下来,陈雄义把李忠贵抱得更紧。

    天亮了,朦朦胧胧的大山露出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冷风吹来,带来阵阵寒意,天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增添了天地间的凄惨。

    胡大哥、刘家兄弟和船工们劝陈雄义带着忠贵到巴东县城找房子住下,休息两天,再商量继续前进的事。经历了沉船惨剧,陈雄义久久不能从悲痛中挣扎出来,仿佛一天之中变得痴呆了,脸上满是泪水,擦干了,一会儿又流满了。于是,胡大哥、刘家兄弟做主,坐上船工借来的小船到了巴东县城,租了两间民房住下,带着路上吃的火烧粑、气水粑吃完了,陈雄义、李忠贵一天没有吃东西,胡大哥想弄一些好吃的东西让他们吃,掏出身上剩下的银两,买了一些米,煮了一小锅热热的稀饭。陈雄义确实饿了,吃了小半碗,李忠贵也吃了一小碗。肚子里吃进了东西,身上有了一些力气,陈雄义把胡大哥、刘家兄弟找来,流着眼泪说:“好哥哥,好兄弟,我带着罗娟一家进四川,现在只剩下忠贵一个人。我对不起李家,我还要到河边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希望哥哥兄弟帮助我。”

    胡大哥叹了一口气说:“雄义兄弟,你是一个大仁大义的好人,我们三家人一起进四川,李家娘子和两个孩子遭了难,理所应该帮忙,我陪着兄弟一起去找罗娟母子。”

    刘家兄弟也拍着胸膛说:“陈大哥,做人要有良心,你带我们进四川,吃了不少苦,经历了不少难,寻找罗娟母子算我一个。”

    船工听说陈雄义要沿江寻找落水的人,争着来帮忙,他们在巴东码头借了几只小船,七、八个人跳上小船,划着船沿着江岸寻找罗娟、霞妹子和李忠信。

    天上下着小雨,江上雨雾蒙蒙,陈雄义和胡大哥并肩站在小船船头,沿着北岸江边寻找。刘家兄弟站在另外一只小船船头,沿着南岸江边寻找,小船上的人搜寻得很仔细,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半天过去了,几只小船沿着江岸寻找了二十多里,没有发现落水人的踪迹。陈雄义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不到地上。他不甘心,继续往下游寻找,终于,在下游三十多里的一个回水沱发现了三个落水者的东西:几块破木板上有几件衣服,其中有女人穿的,也有男人穿的,衣服中混有一条布袋,陈雄义认出了,布袋是罗娟装火烧粑用的,袋子上绣了一片树叶。

    小船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落水的人沉入江底死了。陈雄义心里也明白,罗娟母子凶多吉少,不过,没有找到尸体,他不甘心。陈雄义想起了江边的人传说的,落水淹死的人要在江底坐三天水牢,水龙王才放尸身出来,遇难者亲属才能找到亲人的尸体。陈雄义哀求胡大哥、刘家兄弟和船工们帮着在大江两岸继续寻找,找不到活人,也要找到尸身,想办法好好埋葬。

    陈雄义和胡大哥、刘家兄弟,以及众位船工在大江两岸寻找了三天,没有找到三个落水人的尸身。陈雄义不死心,哀求胡大哥、刘家兄弟又帮着寻找了两天,仍然没有找到三个落水人的尸身。

    陈雄义还要在大江两岸继续寻找,胡大哥看到他瘦了,眼睛周围有了黑黑的眼圈,好心劝说:“陈老弟,找了五天了,找不到罗娟母子的踪迹,也许三个人没有死,被下游的人救了,也许尸身被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好兄弟,你的心已经尽了,不要再找了!”

    李忠贵看到陈伯伯为了寻找母亲、姐姐、弟弟的踪迹,十分辛苦,累得黑了,瘦了,他害怕陈伯伯累病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剩下自己孤零零没有依靠,也哀求不要寻找了,流着眼泪说:“陈伯伯,妈妈、姐姐、弟弟不要了!我就剩下了你一个亲人,千万不要累坏了,妈妈不会怪你了!”

    刘家兄弟也劝陈雄义保重身体,想一想以后怎么办。终于,陈雄义接受了大家的意见,不再继续寻找罗娟母子了。他托船工在巴东城边寻了一块空地,带着从江里捞起的罗娟母子的衣物,带上李忠贵,扛着锄头到了空地,胡大哥、刘家兄弟不放心,也跟着来了。陈雄义和李忠贵一起动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罗娟母子的遗物放了进去,他要为逝去的亲人埋一个衣冠冢。

    起风了,呼呼呼,四周的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仿佛在为罗娟母子唱着悲伤的挽歌。下雨了,细细的雨丝飘落下来,天也被地上悲痛的事、悲痛的人感动,流下了眼泪。

    陈雄义扔下锄头,用手捧着一把一把泥土堆进挖好的衣冠冢里,坟墓填满了,他用手挖松周围的泥土,捧来堆在坟墓上,手指出了血,泥土成了鲜红的颜色,陈雄义仍然一捧一捧堆着染上了鲜血的泥土。李忠贵跟着挖土,帮着把泥土堆在坟墓上。胡大哥、刘家兄弟也帮着往衣冠冢上堆着泥土。

    凄风苦雨中,一座衣冠冢堆成了。陈雄义托胡大哥到巴东城里买来香烛和纸钱,点燃香烛,烧起纸钱,叫李忠贵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衣冠冢前磕了头,流着眼泪说:“娟妹,我和忠贵不能留在这里陪伴你了,我要带着忠贵进四川去寻找仁洪兄弟,把忠贵交给他,然后再回来陪你,永远陪你……”

    细雨仍然在下,打湿了衣冠冢上的新土,打湿了人们的衣服。李忠贵忍不住“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扑在坟上,胡大哥、刘家兄弟也流起了眼泪。

    埋好了衣冠冢,众人回到巴东城,陈雄义、胡大哥、刘家兄弟一起商量进四川的事,决定另外租一条木船逆江而上,胡大哥有亲人在忠州,要随大家一起进夔门,过万州,然后到忠州。刘家兄弟在四川没有亲人,愿意随陈雄义到重庆府,再决定去什么地方。三个人清理了剩下的盘缠,银钱不够了,好在巴东的船工听说了陈雄义乘坐的木船被上水来的大船撞翻、三个亲人落水失踪的事,都来帮助,这个船工送来几吊铜钱,那个船工送来粮食,盘缠不缺了。陈雄义、胡大哥、刘家兄弟托人选了一个利于出门的好日子,坐船逆江而上。

    江水仍然很急,两岸山高坡陡,经过一天的水路进了四川地面。到了巫山峡,江面稍稍宽了一些,江水也平缓了,巫山峡景色很美,青青的起伏的山,成片的树林,树上开着红的、黄的花,顽皮的猴子在山间蹿来蹿去。可是,众人的心情都很沉重,陈雄义虽然没有再流泪,脸上阴沉沉的,一天到晚看不到一点笑。胡大哥害怕他愁坏了身体,经常说一些开心的话,想让陈雄义高兴,可是没有用,陈雄义的脸仍然好像下雨前的天,阴阴的。李忠贵是孩子,突然失去了母亲、姐姐和弟弟,常常流眼泪,脸上满是泪痕。

    终于,木船进了夔门,过了万州,到了忠州,胡大哥的兄弟在忠州乡下,要下船北上。一路出来,经历了很多风险,风雨同舟走了两千多里路,要分手了,大家心里都不好过。晚上,船停泊在忠州码头,陈雄义上岸买了一点肉和一瓶酒,他亲自炒了菜,把胡大哥、刘家兄弟家里的人都叫到一起,倒了酒敬给胡大哥,说:“老哥子,明天你就要和我们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一路上照顾不周,辜负了离开麻城前的嘱托,兄弟心里有愧。”说着,鼻子酸了,眼里流出了泪。

    胡大哥眼里也有了泪,一路上互相照顾,同一家人一样,并且,一同来的有三个人不在了,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声音里带着凄楚,说:“雄义兄弟,你是一个有侠肝义胆的好人,一路上多劳照顾。我们要分路了,以后各在东西,不过,我们的根仍然在麻城,是从大别山下出来的人,如果有事情需要当哥哥的出力,托人带个信,我马上赶来。”

    刘家兄弟也给胡大哥敬了酒。胡大哥两杯酒下了肚,脸上红红的,拉过李忠贵,抚着孩子的头,流着眼泪说:“忠贵,苦命的孩子,以后就跟着陈伯伯,如果找不到亲生父亲,就把陈伯伯当成亲生父亲,他是好人,一定会好好待你。”

    李忠贵流着眼泪点了头。胡大哥回过脸对刘家兄弟说:“好兄弟,我们一起从麻城出来,现在要分手了,以后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要给当哥的带个信,有机会来看看哥哥。千万不要忘了,我们是麻城人,根在麻城举水河边上。”

    胡大哥从衣服荷包里拿出记载着炼铁技术的小本子还给陈雄义,说:“雄义兄弟,把这个本子放好,也许将来有用。”

    陈雄义叹了一口气说:“这本子是我在铁石山采石炼铁时,师父临死前给的,看到它,就像看到教我炼铁技术和武功的师父。”

    吃菜喝酒一直到深夜,众人倒在船上睡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陈雄义、刘家兄弟送胡大哥一家下了船,流着眼泪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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