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北京,天儿真冷。
天色还没有大亮,蓝灰蓝灰的晨空里,呼啸着西北风。
历来勤勉的北京人此时已经吃完了早饭,出了各自的家门去上班。
他们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或者蓝色的棉猴,或者式样说得上新式的风雪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寒风,走得匆匆忙忙。
自行车和行人汇在了一起,车铃声和脚步声汇在了一起,成了一股喧闹的河流。这河流平稳,却又漾着不小的响动朝前方流淌了去。它的骚动与嘈杂,象是在告诉人们,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在自行车的河流中,有一对青年男女并不引人注目。
男的叫王起明,35岁,北京一家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演奏家;女的叫郭燕,是他的同行,也是他的妻子。
他们的穿着并不与众不同,他们骑的自行车更和众人的别无二致;淹没在这自行车的车流中,旁观者很难把他们从中择出来。
但是,如果细心地观察就会发现,他们骑车的速度比旁人稍微快一点,显然他们比别人蹬得卖劲。而且,骑在途中,他们还偶尔交换下下只有他俩之间才能读懂的颇带神秘的微笑。
其实,他们与众人最大的区别并不在外表,而在他们的内心。在这条大街上,多数人是去上班或者上学,走的是一条每天都走的平平常常的路;而王起明和郭燕走的却是一条他们平明没有走过的路,他们内心里觉得,路的尽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的国度。
王起明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推着郭燕的后背,助她一臂之力。
quot;你这么推着我,不累吗?quot;郭燕问丈夫。
王起明一笑:quot;不累。哥儿们能这么着一直给你推到美国去!quot;
郭燕眉宇间掠过一丝担忧。她说:quot;也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quot;
王起明胸有成竹地说:quot;办得成,准办得成。我有预感。quot;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虽然是清晨,美国驻华使馆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长队伍。
看见这么多人,王起明心里间有点泄气。
quot;你瞧瞧你瞧瞧,让你快点骑不是,这晚了吧?quot;他一边找地方放自行车一边埋怨郭燕。
quot;知道晚,quot;郭燕反唇相讥,quot;你倒是早起呀。quot;
quot;我早起也没用,quot;王起明锁上车,拉着郭燕去找队尾,quot;你不得伺候咱们宁宁吃了早饭去上学!quot;
一提起女儿,郭燕又添了件心烦事:quot;要不咱甭办了,真放女儿一人在家,行嘛?quot;
王起明站在了队尾,听见了妻的话,觉得十分好笑:quot;甭办了?都办到这份儿上了又甭办了?亏你说得出!宁宁?你得这么想,就是为了宁宁,咱们才死活得办成呢!quot;
quot;办什么的?quot;一个干瘦的小青年从队首那边蹓达过来,毫不见外地接过了王起明的话茬。
王起明不大喜欢眼前这位面菜色的小痞子,拉长了声音回答:quot;办美国啊!quot;
quot;我还不知道是办美国,真的,quot;那瘦子一脸鄙夷的神色,quot;要办黑龙江兵团也不在这儿排队呀!quot;
quot;那你问什么呀?quot;
quot;我是问你,是办探亲,还是办自费留学?quot;
quot;探亲。quot;
quot;探谁?quot;
quot;阿姨。quot;
瘦子一指王起明夫妇:quot;小两口一块?quot;
王起明点点头。
瘦子又问:quot;非一块去不可?quot;
王起明反问:quot;怎么了?办起来困难点,是不是?quot;
quot;困难?岂止困难呀!quot;瘦子的话斩钉截铁,quot;根本没门!quot;
一听这话,王起明心里一阵发紧。他觉出郭燕的手本来是扶着他的胳膊,一听那话,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他一把,生疼。
quot;怎么就没门儿了呢?quot;王起明不甘心的问。
看来,瘦子对自己的话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极为满意。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签证专家的面孔,其权威性不容置疑。
quot;跟您这么说得了,quot;他摆出一副细细道来的架式,quot;我爸我妈两口子,去探我大爷;俩人加起一百一二十岁了,美国人愣告诉说有移民倾向,办三回了,愣没办下来。您呢,我看,没什么戏,趁早回家,干点什么不好哇。quot;
王起明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堵,真堵心啊!
quot;甭听他的,quot;郭燕低声对王起明说,quot;他懂什么呀,他又不是美国大使。来都来啦,怎么也得试试呀!quot;
quot;那倒是!quot;那瘦子听见了郭燕的话尾,quot;既然到了这个地界,排上了这个队,好歹的也得试巴试巴。昨儿有个小妞妞怎么就签了呢,那是运气吧?不是!人家盘儿亮,条儿顺。老美看着这妞顺眼不是!签证这玩艺没谱,谁也说不好哪块云彩下雨!quot;
这时候,一辆飘着美国国旗的凯迪拉克轿车向使馆大门驶来。
警卫提醒着人们:quot;让开!让开!quot;
那瘦子弯着腰凑上车窗向里头瞅,然后回过头来悄悄地对王起明说:quot;今儿他好的有门儿。金丝猴来了,有戏;碰上胡子不行。quot;
王起明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quot;怎么这使馆里头还养猴啊?quot;
学生模样的人给他解释:quot;不是真猴。这是他们给领事们起的绰号。金丝猴是指的一头金发的女领事,据说,这位女士挺和气;胡子是说的另一个男领事,听说那男的不好说话,好象不会干别的,就会拒签。quot;
王起明问:quot;好象您对这儿挺熟悉。有内线?quot;
quot;没有。就是来的次数多了点。quot;quot;几回了?quot;
quot;算这次,四次了。quot;
王起明心里又是一紧。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使馆里出来人给大家一人发了一张表格。人们先是三五一伙的商量,然后就分头去填。王起明和郭燕一面自己商量一面quot;不耻下问quot;,费了不小的劲才填好表格,这时人家来收表格了。
quot;一号,张茂!quot;
这是工作人员在叫名字。
quot;OK了,您哪!quot;那个瘦子应声窜了出去。大家听quot;张茂quot;这个名字觉得有趣,随着乐了一阵子。quot;张茂!他好干吗给他起这么个名儿?quot;quot;张茂,这名儿不错,透着老实。quot;
西北风还在叫唤,签证的人们都在等,都不怎么说话,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点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没过几分钟,门开了。张茂瘦瘦的身材从里面闪出来。
大伙问:quot;怎么样?quot;
quot;没戏。quot;张茂一脸的沮丧。
有人问:quot;今儿不是金丝猴吗?quot;
quot;是金丝猴,quot;张茂回答,quot;金丝猴今儿也不够意思,可能是让胡子给传染上了。quot;
大家伙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工作人员又叫了几个人进去。人们在外头焦急不安地看着里头,探着身子,伸长脖子,好象能看出点什么。
从门里头,不时走出一两个没精打采的人们,跟让霜打了一样地发蔫。
quot;王起明、郭燕!quot;
工作人员叫了他们俩的名字。
王起明低声地问妻子:quot;你看,有戏吗?quot;
郭燕回答:quot;准成!quot;
王起明这时候明白了:女人比男从坚强。
他们走进了使馆的大门。
对于外边的人来说,他们进去不过廿分钟;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进去了整整一辈子。
张茂对旁人说:quot;这俩是最没戏的。两口子一下都想办成,有这么美的事吗?美国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呀,是不是?quot;
可是他的话产时刚落,使馆门开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拥着,脸颊上闪着泪花,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茂走上前去:quot;签啦?quot;
王起明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茂quot;哎呀quot;一声,不尽的遗憾:quot;今儿这事,可真邪门了,嘿!quot;
王起明低声问妻子:quot;给咱们签了?quot;
妻子说:quot;签了。quot;
quot;真的签了?quot;
quot;真的签了。quot;
王起明不顾一切地拥抱住郭燕,深深地吻她。
quot;哟,这还没到美国呢,都美国派啦!quot;张茂在一旁不无忌妒地评价着。
王起明和郭燕完全不顾这些了。他们在西北风里吻了半天,然后向等签证的人们挥挥手,走了。
没走出几步,他们听到身后有掌声。两人回头一看,那个叫张茂的瘦子带头鼓掌为他们送别。
王起明想了半天,才憋一句话:quot;美国见!哥儿们!quot;
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灯光通明,听众席上座无虚席。一阵热烈的掌声之中,王起明第一个走上舞台,随后是小提琴郭燕,中提琴邓卫和二提琴小珍。
王起明向听众鞠躬后扫了一眼他们。在他的眼里,今天的听众比哪天都顺眼。他又瞥了一眼郭燕。郭燕红光满面,眼睛发亮。
quot;她真美,quot;王起有心里在想。他觉得自己象初恋一样地坠入了情网。
四个人坐稳后做了最后的音高调整。王起明向其余三位看了一眼,然后头猛地向下一点,乐曲象泉水一样地流淌了下来。
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是他们心里熟得不能再熟的曲目。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演奏得格外动人。
随着乐曲的高低起伏,郭燕的一头秀发有节奏地摆动。在王起明的眼里,那美得不能再美的秀发是莫扎特美得不能再美的四重奏的恰当注脚。
邓卫和小珍也演奏得出神入画,真是没的说了。一曲终了,观众们掌声象夏日打在屋顶的雨点。
返场的小曲子也很叫好。听众们沉浸在乐曲中,不断地有节奏的鼓掌。王起明他们四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掌声经久不息。可是他们四个人却迅速地钻进边幕,一个劲地朝舞台监督摆手。不大一会儿,他们就把音乐厅里的掌声抛在了耳际后面。
quot;你们俩先回家。我去西单买点熟菜。quot;邓卫大踏步地走,抡着琴盒,皮鞋在冰凉凉的柏油路上响亮地敲着。quot;小珍,你回家把那瓶茅台拿来!quot;
quot;别拿茅台了,quot;王起明拦住了邓卫,quot;又不是第一次聚会了。quot;
quot;当然不是第一次了,quot;邓卫说,quot;可是最后一次了!quot;
一句话,说得四个人都站在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互相看着对方,说不出来的滋味。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珍先是缓过劲来:quot;邓卫从来也不会说人话。什么叫最后一次呀,《最后的晚餐》?quot;
王起明淡然一笑:quot;也没什么。可不就是最后一次吗?quot;
quot;甭管是不是最后一次,quot;郭燕说,吃好了最要紧!quot;
quot;对!quot;邓卫响应。
quot;你们快去快来!quot;王起明叮嘱着邓卫和小珍,quot;我们先回家备菜啦!quot;
四重奏旋即在音乐厅门前的一片夜色中解体。
quot;最后的晚餐quot;很有光彩。不大的圆桌上摆着几样菜,粉肠、炸花生米、豆腐干、凉拌白菜心,大菜是红烧鸡、清蒸鱼和炒虾仁。邓卫和小珍拿来的茅台酒堂尔皇之地放在圆桌中央。
王起明颇为感叹地说:quot;哎呀,到了美国,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凉拌白菜心呢!quot;
quot;土去吧,你,quot;邓卫说,quot;人家美国是吃牛肉、喝牛奶的地方,谁吃凉拌白菜心啊!quot;
小珍说:quot;那些东西要是吃腻了,也备不住想吃两口白菜心呢!quot;
邓卫打开酒瓶,给各位都倒上的茅台酒。
quot;起明呀,我早就说过,quot;邓卫端起酒杯,quot;你小子有命,命好!早晚有这一天!quot;
小珍也举起杯来:quot;祝你们在美国,生活美满幸福!quot;
quot;这都是废话!quot;邓卫不耐烦地说,quot;到了美国还有不美满幸福的?我就没这个命,说了归齐,是我们家的德性不够,没跟美国挂上关系。我老纳闷:当初,我好怎么就没嫁给老美呢?quot;
quot;行行行啦,从来就没正型儿!quot;小珍打断了他,quot;你好要是真嫁给老美,哪来的你呀!quot;
王起明喝干了一盅酒,款款地说道:quot;我看,邓卫你也别悲观。你知道我们家怎么样?我们家祖宗八辈就没出过城圈,甭说美国了,连天津都没个走动的亲戚!quot;
郭燕接过来说:quot;要不是我屈尊俯就进了你王家的门,有个姨在那边挂着,想去美国,做梦去吧,你!quot;
quot;噢!我算悟出了个道理!quot;邓卫高叫。
quot;什么道理?quot;大家都问他。
quot;什么叫美国的移民政策呀,说白了就是大鸡巴政策;只要那玩艺一边上美国的边,准给签证!quot;
一阵哄笑。
小珍用筷子头一点邓卫的前额,笑着说:quot;喝两口酒就出来现眼!quot;
郭燕也乐着说:quot;你小子嘴里,吐不出象牙!quot;
quot;嫂子,嫂子!quot;邓卫极其认真地说,quot;您可别正经,您是用您美妙的身体,为起明架起了一道去美国的桥!quot;
王起明乐开了花,用手拍着桌面。
郭燕羞得满脸通红,只是抿着嘴笑,不知道该跟这浑小子说什么好。
quot;嫂子,别脸红啊,您!到了美国,还有您脸红的地方哪!
那地方,脱光了屁股满街跑,没有管。女人跳脱衣舞可都是正当职业。您再瞧瞧咱们这儿,隔着老棉裤多瞅她两眼,都告诉你是大流氓!你说怎么那么不开化呀,啧啧!quot;
郭燕争辩着:quot;乱搞男女关系,也是开花,哪儿听来的!
小珍,你可得看好了他!quot;
小珍也附和着郭燕:quot;邓卫,你把人家美国说成什么了。
你以为人家都象你哪?quot;
quot;都让你明白不就学问了吗?quot;邓卫冲着小珍说。quot;说正经的,美国怎么那么富,那么强!它自由、随便,想干什么干什么,由着性儿来,我想干这个,甭请示,干!没人拦着……quot;
quot;可我,quot;王起明被这话触动了心事,quot;还不知道干什么好哪!quot;
小珍插话:quot;你倒不必为那个操心。人说,在国外,洗碗也能每月挣几百!quot;
quot;可我没干过那个呀!quot;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
quot;那有什么难的。再说,quot;邓卫给王起明打气,quot;再说人家都是机械化!quot;
quot;我想,quot;郭燕看出丈夫的忧虑是真的,就劝说道,quot;哪儿也不能让咱们饿死!quot;
quot;嫂子这话对!quot;
quot;要说我不放心的,倒不是我自己饿肚子,quot;郭燕说,quot;我……quot;
quot;嫂子甭说了!quot;邓卫打断了郭燕的话头,quot;你是担心宁宁,对吧?quot;
quot;你放心走你的,quot;小珍也宽慰郭燕,quot;有我们!每礼拜我准保去奶奶家两次,老的少的,我们全包了,委屈不了他们!quot;
quot;宁宁十一岁了,正是该妈妈管的时候,quot;说着,郭燕的眼圈泛红了。quot;可我这当妈的,倒去了美国,我……叫什么妈妈呀……quot;
终于忍不住,郭燕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王起明揽过郭燕的肩头。郭燕的泪水滴落在王起明的肩头。
王起明忍着自己的泪水哽咽着劝慰妻子:quot;别担这个心,别担这个心。宁宁是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quot;
深夜,邓卫和小珍告辞了。
盛满热情的小屋子里一下子空落落了。郭燕一边铺展被子一边对丈夫甜甜地笑着说:quot;今儿可是在中国的最后一夜了,可别喝了几口酒就倒头睡觉。quot;
王起明明白妻子的暗示,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郭燕。
王起明亲吻着她的脊背,说:quot;我不放过任何机会!quot;
郭燕听了这话,立时扭转过身来,正色地对王起明说:quot;到了美国,我可不许你去看光屁股舞!quot;
quot;我不看!白让看都不看!quot;王起明一边解开郭燕的衣服,一边抚摸她洁白丰满的胸,quot;谁的屁股也没有我老婆的好看!quot;
quot;到时候就怕不是你了!quot;郭燕勾着王起明的脖子仰倒在床上。
quot;我就是我,到哪儿也是我……quot;
王起明的后半句话被热烈的吻吞没了。幸福和满足,好象是从未有过的,好象是从天而降的,在这一夜里,美被展示得淋漓尽致。然后,他们相拥着,依偎着,睡熟了。做梦了。
他们梦见了没有见过面的美国,梦见了他们自己,梦见了难以描画的却又切切实实的幸福和安宁。
他们做着共同的梦,在梦中交谈,在梦中紧紧地拥抱,生怕幸福从他们的臂弯间蹓走……也并不都是梦。
次日清晨,一架波音747客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了。在这架飞机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并肩坐在一起,两只手始终搅缠一处,长长的旅途,竟没有一瞬的分离。他们有好几次去问空中小姐:quot;我们是去美国吗?quot;
quot;是的,去纽约。quot;空中小姐无数次地回答他们。空中小姐理所当然地感到奇怪,为什么同一个问题要反复问上这么多遍呢?
其实,王起明和郭燕只是要证明,所有一切,并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