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只得把他接回来。

    小孩十分有灵性，知道他的家与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话，会有麻烦，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样。

    幸亏他感觉得到母亲着实疼他。

    还好他有一个有能力的妈妈，自力更生，毋须仰人鼻息。

    自此以后，他很少见到父亲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议他跟母亲姓常，他不会反对。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这样一个电话，把新愁旧恨统统勾了上来，焉会不气？

    怎么样应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独自咬紧牙关，流血流汗，辗转反侧那样应付过去。

    袖手旁观者众，谁来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烦，居然来找她。

    他吃撑了。

    那夜她没睡好，频频替安康盖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quot;妈妈，我很好。quot;

    这算是客气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许就会要求出去外国寄宿。届时，恐怕一年只能见三两次。

    光阴逐寸溜走，孩子们逐寸长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税季节。

    第二天她捧牢电话及黑咖啡同会计师讲话。

    少女店员板着面孔也来上班，常春叹口气问：quot;又怎么了？quot;

    少女皱着眉头，quot;天气那么热。quot;

    常春安慰她：quot;心静自然凉啊。quot;

    她扔下手袋，quot;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quot;

    常春失笑，quot;我能帮你做什么呢？quot;

    quot;简直不想上班！quot;

    又来了，这次常春抬起头，quot;另有高就吗？quot;

    quot;隔壁时装店出价六千块。quot;

    常春只得说：quot;那是个赚钱的好机会，你要紧紧掌握。quot;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摊摊手，很文艺腔地说：quot;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quot;

    如此这般，便结束了七个月的宾主关系。

    常春连她的名字都没时间好好记牢。

    她们属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间成了年，接着要出来找生活，书没读好，人才亦普通，漫无目标，这里做两个月，那边做三个星期，在小店与小公司之间兜兜转转，千儿八百那样短视地计算着，因知道也会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气躁。

    quot;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帮你久一点。quot;

    常春微笑，quot;那边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过去。quot;

    那个少女才发觉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来了，看到玻璃门上贴着聘人启事。

    他问：quot;不要登报吗？quot;

    quot;广告费用多昂贵。quot;

    quot;常春，我看你一个人守着一爿店真是蛮孤苦的。quot;

    来了，乘虚而入来了。

    quot;反正我白天没事，帮你看店堂如何？quot;

    常春答：quot;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日复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闷的一件事，不消三个星期，你就精神崩溃了。quot;

    林海青笑笑，quot;听你讲，像在撤哈拉打隆美尔似的。quot;

    quot;最折磨人的或许不是一场惨烈战争，而是烦琐的日常生活。quot;

    quot;别担心，我来帮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quot;

    他心意已决的样子。

    常春看着他，quot;你有什么条件？quot;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声，quot;我不收薪水。quot;

    更厉害。

    quot;我做你的合伙人。quot;

    quot;我不接受合股。quot;常春板起面孔。

    quot;好好好，quot;海青举起双手，quot;我们且不谈那个，我先到店来帮你。quot;

    常春微笑，现在居然有人肯免费帮忙了。

    初开店时，挣扎得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连常夏那么好的妹妹都说：quot;姐姐，你并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稳稳过日子。quot;

    她到美资银行求贷款，认得了贷款部经理张家骏。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头发需要修理，化妆已经油掉，她已经跑遍华资英资银行，都礼貌地遭到拒绝。

    张家骏是个好心人。

    反正是办公时间，他静静地听常春说出计划。

    他指出漏洞在何处：quot;不要怕铺租贵，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拣旺处……quot;

    是常春眼神中那丝感激感动了他。

    他愿意帮这个六亲无靠的年轻母亲。

    到了下班时候，他忽然说：quot;让我们好好去吃一顿凉快的日本菜。quot;

    常春这才发觉她有多累多渴多饿。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张家骏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来吃得最适意的一顿晚饭。

    两星期后她得到了贷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头，款子全数归还那一天，亦即是她与张家骏离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万千。

    不过自此生活就比较顺利。

    现在，现在环境不同了，现在有人来求她了。

    林海青说：quot;我们把隔壁的铺位也租下来，打通，我投资新店的一半。quot;

    常春笑笑，quot;我喜欢小店。quot;

    quot;你是猪猡头。quot;海青恼怒。

    quot;或许我是。quot;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态度是认真的。

    他年轻、漂亮、衣着时髦、气质上佳，大才小用，自然获得顾客欢心。

    客人被他搭上，总得买些什么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这种情形说：quot;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来了。quot;

    quot;过誉，过誉。quot;

    quot;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因为史必灵常春已经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关系。quot;

    常春说：quot;就因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场作戏，风流一番。quot;

    朱智良反问：quot;你见过风流的男女关系？我只觉下流。quot;

    quot;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quot;

    谁知朱智良承认：quot;所以我找不到人。quot;

    无论如何，林海青已经登堂入室，登店堂入办公室。

    朱智良说：quot;宋小钰已接收了张家骏的财产。quot;

    常春淡淡说：quot;那多好，该你的就是你的，横财来时，挡都挡不住。quot;

    quot;过一阵子她会把那层公寓拍卖掉。quot;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么样？

    果然，朱女喃喃自语：quot;长期租住公寓真不是办法。quot;

    她想把那层公寓买下来？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quot;置幢公寓也许是时候了。quot;

    朱女一本正经地说：quot;史必灵，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quot;

    常春失笑，quot;把我说得仿佛手头上有广厦千万间似的。quot;

    quot;你眼光好，毋须拥有。quot;

    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拥物狂。

    常春心头一喜，quot;好，陪你去参观。quot;

    朱女朝她一看，莞尔，可见当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驾车，驶上半山。

    常春说：quot;你们都喜欢住山里山，弯里弯，不知多麻烦，从前呢，还说图个清静，现在游人如鲫，吵得要命，而且购物上班仍然不方便。quot;

    quot;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quot;

    常春quot;嗤quot;一声冷笑出来，quot;你来考我？一个人身份高下看他做过多少事，立过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无相干，朱小姐阁下语气眼角均恶俗不堪，我替你难过。quot;

    朱智良为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笑出来。

    常春扬扬手，quot;你不明白就算了。quot;

    quot;我这个红尘痴儿脑筋的确低俗，请你原谅包涵忍耐。quot;

    常春哼了一声。

    朱智良的车子越去越远，越驶越高，终于驶过雾线，去到深山，只觉阴凉潮湿，满山披挂满紫藤，不知名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已。

    确实是好风光。

    但常春那颗疲乏的心并不欣赏，她说：quot;太远了。quot;

    quot;因此价钱不贵。quot;

    quot;上去看看。quot;

    quot;三层楼，十年新，是二楼甲座。quot;

    朱智良身边带着锁匙，取出开门入内。

    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间，但是客厅十分宽敞。

    常春当然还是第一次来。

    张在置这间公寓的时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对着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还是批评：quot;湿气太重。quot;

    屋内不少摆设，都购自常春那家小店。

    连朱智良都问：quot;他时常到你店来？quot;

    quot;不，他可能叫人来买。quot;

    quot;他很照顾你。quot;

    常春笑笑，quot;相信我，我不止他一个顾客。quot;

    quot;当然，本市也不止一间礼品店。quot;

    朱智良永远维护着张家骏。

    卧室简单素净，一张单人床，纯白被褥，案头两只相架，分别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quot;你仍然不原谅他？quot;朱女问。

    quot;我不记得我说过我那么小气。quot;

    quot;你不肯承认。quot;

    quot;你又何必咄咄逼人。quot;

    quot;来看厨房。quot;

    quot;不必了，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没有男士会千里迢迢送你回家。quot;

    quot;不要紧，我会送他们。quot;

    常春微微笑，想得这样透，倒是好事。

    常春问：quot;你会保留一切家具？quot;

    废话，她就是为着将公寓维持原状才买下它。

    quot;这间是书房。quot;

    常春跟朱女进去。

    水晶盆里养着密簇簇的白兰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瘪成为铁锈的细爪子。

    常春轻轻说：quot;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quot;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quot;你的外币定期存款长春不就行了。quot;

    现代人仍有哀与乐，但同古时大有出入。

    常春说：quot;窗一关，开了空气调节，帝力与你何有哉。quot;

    quot;不过，至好隔三两日同我联络一下，免我出了事无人知。quot;

    独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响，个个最怕晕死床上没人知。

    quot;这种地方绝不适合孩子们住。quot;

    可是书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残旧的玩具熊，原装眼睛已经掉落，由常春钉上钮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张家骏手中，也许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遗忘在他的车里。

    朱女说：quot;我不会有孩子。quot;

    语气中的遗憾微乎其微。

    quot;那么买下它吧。quot;

    张家骏根本没打算与儿女同住，这种地方附近哪有学校。

    琪琪上学时常春与他也有过一番纷争，他坚持让琪琪念国际学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语，弃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学，兼修中国语文及历史。

    张家骏跌脚：quot;将来他们用不到中文，时间花得太奢侈。quot;

    常春冷冷问：quot;你用得到七十条领带吗？quot;

    但有时遇到中文教师故意磨难小学生，也觉得不忿，人与人之类分清楚倒也罢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铅字规矩，不然就错，扣分，对小孩打击甚大。

    quot;神不守舍想些什么？quot;

    quot;往事。quot;

    quot;那边是卫生间——quot;

    quot;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quot;

    下得山来，才知道张家骏的确懂得享受，原来他那里真堪称世外桃源，与山外的烦嚣繁忙嘈吵不挂钧。

    朱女告诉常春：quot;宋小钰府上同他很近。quot;

    quot;房子卖了，宋小姐打算把现金拿来何用？quot;

    quot;指明捐到保良局助养孤女。quot;

    常春一怔，呛住，quot;好，好，好。quot;夫复何言。

    同孤女们争遗产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儿院，大公无私，妙不可言。

    朱女劝：quot;你早说算了。quot;

    quot;是我说过。quot;常春苦笑。

    quot;好人有好报，你的生意会蒸蒸日上。quot;

    quot;是，一本万利，客似云来，富贵荣华。quot;

    一口气喝下两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压下去。

    quot;将来琪琪与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来玩。quot;

    常春说：quot;朱女，你是唯一爱张家骏的女子。quot;

    朱女遗憾地说：quot;因为他没有娶我。quot;

    quot;你真幸运。quot;

    据朱智良说，房子拍卖那日，没有人争投，她很顺利投得。

    她并没有计划立时三刻搬进去，偿一个夙愿才是她买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个黄昏听见琪琪怀念父亲：quot;同妈妈逛玩具店，每次只限买一个，爸爸不一样，爸爸任我挑选。quot;

    安康为她解释：quot;他一年才见你十次八次，当然大方，妈妈可是天天对着你，服侍你穿衣洗澡上学功课三餐。quot;

    琪琪想一想，quot;妈妈，谢谢你。quot;

    常春故作大方，quot;都是应该的，那是我的责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来住，带来欢笑，我就得照顾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quot;

    琪琪呵呵笑，quot;我就是那个小朋友。quot;

    quot;过来，小朋友。quot;

    常春把琪琪拥在怀中。

    这个小朋友因她来到世上历劫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她当然充满歉意地爱她。

    常春吻女儿吻得啜啜响。

    安康说：quot;我去看过白白，她很不快乐。quot;

    常春问：quot;你这个哥哥有没有劝解她？quot;

    quot;有。quot;

    quot;结果呢？quot;

    quot;白白说她喜欢我，但讨厌我父亲。quot;

    quot;当然，你同她没有利害冲突。quot;

    安康说：quot;我了解白白的焦虑，妈妈要是你又决定结婚，我便与她同一处境。quot;

    这个quot;又quot;字好不难听刺耳。

    安康说：quot;白白同我诉苦，说从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经让了给爸爸。quot;

    常春不好出声。

    quot;还有，白白半夜常做噩梦惊醒，本来她妈妈会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现在只过来拍拍，白白的恶梦就是不能再睡妈妈的大床。quot;

    常春恻然。

    quot;现在她妈妈，她，以及我父亲都不开心。quot;

    常春说：quot;慢慢会习惯的。quot;

    quot;真叫人难过。quot;

    quot;是，我们爱莫能助。quot;常春想结束话题。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quot;为什么要结婚？quot;

    常春一向把孩子们当大人，quot;人总会觉得寂寞，总想找个伴侣。quot;

    quot;子女陪着你们还不够吗？quot;

    quot;孩子们会长大，会飞离旧巢，伴侣同子女不一样。quot;

    quot;可是我们还没成年，你们已经离婚。quot;

    常春连忙说：quot;开头的时候，我们——quot;讲到一半，无以为继，再也不能自圆其说，只得停住。

    而安康还在等待她的解释。

    常春挥挥手，quot;妈妈累了，今天就说到此地为止。quot;她打发安康。

    安康十分聪明，谅解地笑笑，quot;当我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可是那样？quot;

    常春松口气，quot;是，就是那样。quot;

    安康说：quot;到今天，居然还有不离婚的爸妈，赵晓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来接晓明放学，quot;安康停一停，quot;他们可能不正常。quot;向母亲挤挤眼。

    常春点点头，quot;一定是神经病。quot;

    说完了，无限凄凉。

    问她，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离婚，相敬如宾她试过，相敬如冰她也试过，就是不成功。

    安康这时拍拍她肩膀，quot;没问题，我去做功课，我们慢慢再讨论这个问题。quot;

    他走开之后，常春用手撑着头，半晌不能动弹。

    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吗？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后，常春永远有种置身战壕的感觉，只要能够存活，已是丰功伟绩。

    她对自己没有期望，亦无大计划。

    她最大的敌人是开门七件事，还有通货膨胀。

    第二天看报纸，眼角瞄到保良局启事，助养一名孤儿，一个月才几百块，随便一顿午餐的花费而已。

    也许宋小钰是正确的：给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亲。

    琪琪与瑜瑜还有能够养活她们的母亲。

    电话响了，是冯季渝。

    常春诧异，quot;这么早，身体好吗，孩子可听话？quot;

    冯季渝说：quot;有事请教，是以黎明即起。quot;

    常春只怕又是什么重要大事，谁知冯季渝说：quot;瑜瑜问我，电视新闻片头中会转的那只球是什么。quot;

    quot;买只地球仪给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来。quot;

    quot;谢谢，我已经买到。quot;

    quot;告诉她，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属于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quot;

    quot;对，可是她问我，地球为什么会转。quot;

    常春沉默。

    quot;我同她说，地球亘古自转，还有，它也绕着太阳公转。quot;

    常春苦笑，这确是最难接受的一项事实。

    quot;瑜瑜可相信这件事？quot;

    quot;她有点犹疑，不过知道妈妈不会骗她。quot;

    常春说：quot;让老师告诉她吧。quot;

    quot;史必灵，原来我们住在一只滴溜溜会转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quot;

    常春一贯幽默，quot;不然你以为怎么样，地球是四方的？quot;

    quot;原来我们没有什么保障，quot;冯季渝笑道：quot;这个球随时会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quot;

    quot;于是你有了顿悟。quot;

    quot;是，由此证明我们不同宋小钰争风喝醋完全正确。quot;

    常春只是笑。

    quot;对了，我在书本中发现，quot;冯季渝顶愉快起劲，quot;地球的轴是斜的。quot;

    quot;是，成六十四度，并非直角。quot;

    quot;你还记得？quot;

    quot;中学会考地理科我拿的是优。quot;

    冯季渝由衷地说：quot;史必灵，我希望有一日能学你看得那么开。quot;

    quot;我？你没见我争得咬牙切齿、额露青筋的丑态呢。quot;

    quot;谢谢你的时间，现在我要出门去见医生。quot;

    是次谈话十分愉快。

    渐渐人总会朝返璞归真这条路上走。

    才到店门，看见林海青已经在收拾摆设。

    自从认识他之后，常春明白什么叫做多一条臂膀倚靠。

    她记得她同常夏说：quot;我希望我有三只手。quot;

    谁知常夏答：quot;我希望有四只。quot;更贪。

    此刻，放在她面前的，正是有力的两条手臂。

    当然，常春不能免费借用，她须付出代价。

    她愿意。

    常春不再固执，因为正如冯季渝所说，人类不过住在一只悬在半空不住转动的球上。

    她决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

    而海青，他永远不会知道，一只孩子的地球仪，帮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见了她，quot;早，今日你脸色祥和，心情愉快，我们生意一定不错。quot;

    quot;坐下来，海青，我们谈谈你做小股东的细节。quot;

    海青并没有雀跃，他气定神闲，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双方都有利可图为原则，合约条款交朱智良律师过目。

    简单的会议完毕后，海青才露出大大一个笑容，诚恳地握着常春的手摇一摇，quot;我不会令你失望。quot;这，也是处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经没有新意，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林海青知道一切瞒不过常春的法眼，略见尴尬，但一想到他不会占她便宜，又旋即泰然。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常春感慨，幸亏有孩子们，子女对她，以及她对子女，百分之百真挚。

    常春喝一口茶问：quot;你可知道什么地方找得到太阳系九大行星的挂图或地图？quot;

    quot;你要的是详图吧。quot;

    quot;是，最好中英并重，列明所有行星的卫星那种。quot;

    quot;我替你去找。quot;

    他没有多余的问题。

    倒是常春忍不住，quot;你不问我有什么用？quot;

    海青抬起头，讶异答：quot;当然是用来教孩子功课，quot;停一停，quot;我会顺带替你找一张宇宙图同月球地图。quot;

    quot;谢谢你。quot;

    谁会不喜欢那样聪明伶俐的年轻人。

    朱智良来找她，常春一抬头，发觉已经中午，一天又报销了一半。

    quot;方便出来吗？quot;

    quot;店里有海青，我走得开。quot;

    从前，吃中饭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

    朱女把一管锁匙交给常春。

    一看就知道是枚银行保管箱锁匙。

    quot;属张家骏所有，宋小钰去看过，把锁匙交给我，她说你应该去接收。quot;

    常春摇摇头，她脸上微微的厌恶并非伪装，quot;朱女，让张家骏入土为安吧，别再把他掀出来谈论不停了。quot;

    朱女把锁匙放在桌子上。

    quot;我已没有兴趣，你如说我凉薄，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朱女，到此为止。quot;

    朱女轻轻叹息。

    常春把那把锁匙轻轻推回去，quot;问问冯季渝可有兴趣。quot;

    quot;她昨日已说不。quot;

    月球的地图的确有趣可爱得多了。

    quot;我征收合伙人，接受新资本，请为这张合同做见证人。quot;

    朱女颓然。

    常春只顾说下去：quot;做生意亦不能太过墨守成规，虽然我满足现状，但生命那么长，没有新发展也挺闷，把隔壁铺位分期付款买下来，谁知道，也许就会有奇迹。quot;

    朱智良一声不响。

    那把锁匙仍在桌上。

    常春拿起手袋，quot;我有事先走一步。quot;

    最凶的反应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也要当事人够冷静才行，常春的道行并非特别到家，她是真正的不感兴趣。

    保险箱里即使有值钱的东西，也变卖了捐给孤儿院吧。

    她早已失去张家骏，还有生活中其他更宝贵的人与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从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拥有的，争不争得到本来不属于她的东西，已不令她烦恼。

    她带着孩子们到郊外酒店去住了两天，吃正统的法国菜，在宽大的泳池里畅泳。

    常春没有下水，她能游，但是扒水扒得似鸭子，两个孩子各由专人指导，游得不错。

    炎热天气下，常春用毛巾包着头，戴着墨镜，耳畔儿童嬉戏声具催化作用，吸一口冰茶，像是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跃。

    与女同学在一起，一边争着扬言将来必在事业上有成就，另一方面，又买了新娘与家庭杂志回来翻阅各式各样白纱白缎礼服，结婚时要选一套最华丽的。

    并没有人告诉她，生活其实并不那样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与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并没有拥有万人触目的事业，也从来没有穿过礼服结婚，不过，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样，确确实实地做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梦。

    琪琪自水中起来湿漉漉抱着母亲：quot;我是妈妈的褒姿蛋。quot;

    常春笑，quot;不，是花百姿蛋。quot;总而言之，她是妈妈的宝贝。

    quot;下次，哥哥说，或许可以带白白来。quot;

    真的，怎么忘了她。

    常春说：quot;她父母自会带她去玩耍。quot;

    quot;哥哥说白白的父亲已回英格兰去并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quot;琪琪停一停，quot;大概同我爸爸一样。quot;

    英格兰似天堂？

    差远矣。

    安康这个时候兴奋地飞奔过来，quot;妈妈，妈妈，爸爸也在这间酒店里。quot;

    看，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并且带着别人的女儿来度假，能够顾及人之幼真是好事，可惜安某并没有先照护亲生儿。

    这是安家的传统作风，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连他们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却容不下安康这孩子。

    也许是常春的错，她不想安康去与闲杂亲戚去争床位争卫生间。

    安康少不更事，quot;妈妈，我去同爸爸喝茶。quot;

    常春连忙说：quot;别去打扰他们。quot;

    谁知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quot;怎么会用到这么严重的字眼！quot;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头下久了，她竟沉不住气，quot;我自管教我儿子，不碍旁人事。quot;

    身后那位女士不甘服雌，quot;后母真难做。quot;

    常春骤然回首，笑嘻嘻说：quot;我还没死呢，我死后你当有机会做后母。quot;

    安康惊呆了，琪琪则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发一言，转过头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说：quot;我们回房去冲洗。quot;

    背脊已爬满冷汗。

    一手拉一个孩子，她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后，她要好好注意身体，吃得好睡得好，千万不能让病魔有机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着安康与琪琪成家立室。

    活着是她的责任，做不到的话，两个孩子会给人欺侮。

    琪琪抬起头，quot;妈妈，你为什么哭？quot;

    常春诧异地说：quot;妈妈哪里有哭。quot;

    这时安康也看着妈妈，常春伸手一摸脸颊，发觉整张面孔都是眼泪。

    她心平气和说：quot;妈妈不舍得你们。quot;

    回到房间，用毛巾擦干净泪水，可是不行，面孔像是会渗水似，擦了还有，擦了还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对，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着兵捉贼，误中流弹，飞机失事quot;轰quot;一声化为飞灰，均可当惨烈牺牲，无后顾之忧，不知多潇洒。

    反正吃过穿过享受过，得罪过人，也被人得罪过，一点遗憾也无。

    待终于自浴室出来，孩子们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她有点希望安福全会拨一个电话来，但是他没有。

    他只能够顾及眼前的人。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常春精神一振。

    quot;我是林海青。quot;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人关心。

    quot;今晚九时许我来接你们出市区。quot;

    quot;好，我们吃过晚饭就可回家。quot;

    quot;我陪你们进餐如何？quot;

    quot;谢了，同孩子们吃饭非常乏味，你要不停地回答问题，又得照顾他们用餐具喝饮料，陪他们上洗手间，何必呢，将来你有了子女自会明白。quot;

    海青只是笑，不再坚持。

    quot;店里怎么样？quot;

    quot;一大帮歌迷正在挑礼物给偶像。quot;

    quot;祝他们幸运。quot;

    quot;你也是，稍后见。quot;

    常春吁出一口气，可找到臂膀了，这种伙伴关系最难能可贵，千万要小心，决不可让纯洁的感情搀杂，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聪明能干勤力的合伙人哪里找去。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

    安康醒了，quot;不要喝太多，呵呵！quot;

    常春连忙放下酒杯，无奈地说：quot;才第一口罢了。quot;

    quot;从前你不喝酒。quot;轮到儿子来管她。

    quot;啤酒怎么好算酒。quot;

    quot;那又为什么叫啤酒，我查过了，它含三巴仙酒精。quot;

    quot;不喝了，不喝了。quot;

    安康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quot;妈妈，你是我的一切。quot;

    常春诧异，quot;是吗，你这样想吗？将来你会拥有学位、事业、家庭、子女、好友、房产、现钞……你会有很多很多，多得使你觉得母亲的地位卑微。quot;

    安康讶异，quot;不会吧。quot;

    quot;怎么不会，不然的话，为何有那么多母亲沦落在养老院中。quot;

    quot;你不会。quot;

    quot;你保证？quot;常春取笑他。

    quot;妈妈永远同我一起住。quot;

    常春讪笑，她才不要。

    她还想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呢，住在儿女家中，站不是，坐又不是，妨碍年轻人生活自由，他们说话，不听不是，回答也不是，帮忙做家务呢，顿时变成老妈子，袖手旁观呢，又百般无聊，常春不屑侍候他们眼睛鼻子，她会一个人住到小公寓去。

    她会照顾自己，健康若真正不允许，她愿意聘请看护作伴。

    谁耐烦同儿子媳妇合住。

    比这更不如的，乃是与女儿女婿同居，女儿主持一头家还不够辛苦，老妈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

    当下她跟安康说：quot;去，去叫醒妹妹，肚子该饿了。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