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私心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该如何抉择,耿弇原是指望我能够对刘秀多吹些枕边风,结果我却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而把这事给咽进了肚里,假装不知情。
最终在一次欢宴上,耿弇大胆的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向刘秀提了出来,他在重述那些个远大的计划与步骤时,不时的用眼角余光扫向我。我心虚的低头,面上努力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听他激昂的把话讲完。
众人无不为之感动,纷纷附和,表示赞扬。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脑筋转得快的,立马想到了后果,便也学着我的做法,闭口不提。我悄悄观测刘秀的表情,发觉他虽然面上仍是一副善意的笑容,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与锋利,让人瞧得心惊胆战。
“伯昭既有此心,朕当允之。”出乎意料,沉默许久后的刘秀最后竟轻松的答应了耿弇的请求。
我诧异,但在耿弇叩首之余投来感激的目光后,连忙尴尬的扯出公式化的笑容相对。
耿弇显然误会是我替他说了情,无意中倒教我白白拣了份人情。但我相信刘秀肯同意耿弇回河北的请求,必然早做了万全的预测和准备,我能想到的那些隐忧,没理由他会想不到。
十一月十二,在一片大雪弥漫的冰冷冬日,建武帝的车驾从南阳返回了雒阳。
这时,李宪在庐江自立为帝,设置文武百官,手下共计掌控九座城池,兵马十余万人。年末的时候,刘秀与太中大夫来歙商议,最终决定对盘踞天水郡的隗嚣采用招抚策略,隗嚣倒也没有抗拒排斥,甚至还派了使节欣然前来雒阳觐见。
我虽未曾有真正的机会和隗嚣当面交手,然而此人心机之深,心智之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刘秀却甚少在我面前提及朝政的事情,大多数外界的情况全凭阴兴用飞奴暗中传递给我知晓。我不敢在刘秀面前胡乱建议,怕露出马脚,被他看出破绽,于是但凡与他相处,都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只是围绕着腹中逐渐成型的胎儿打趣作乐。
转眼间辞旧迎新,过了元旦后第二日,大汉宣布大赦。
冬天的寒冷被春风吹暖的时候,我的肚子像是吹了气的气球一般见风便长。从怀孕至今我都没有什么害喜症状,一贯保持着好动,能吃,能睡的好习惯,这让刘秀颇感欣慰。
二月初一,他去了趟怀县,十天后返回雒阳,第一件事竟然便是飞奔至西宫。看到他呼吸急促,面颊染红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正仰面躺在床上抚摸肚子的我差点尖叫出来。
“不是说要去一个月么?”
他边脱外套,边往床上爬了上来,舒缓气息,像是怕吓着我腹中的小宝贝一样,压低了声音,语气柔和却紧张的说:“不是说孩子终于会动了么?”
“咦,你怎么知道?”
也许是我神经线比较迟钝大条,那些负责生产的仆妇以经验告知,怀孕四个月后便能轻微感受到胎动,然而我直到五个月过去,也没体会到任何感觉。也许孩子的确在我肚子里慢慢生长着,活动着,然而我却像是没有找对感觉似的,始终感受不到孩子的动静。
刘秀为此大为焦急,召了太医们一遍遍的诊脉,一遍遍的反复询问,太医们不敢指责我这个当妈的神经粗线条,只能编造种种理由来解释这等怪异现象,更有甚者,他们居然把这一切归结于孩子的孝心。
我腹中的孩儿,是个听话的孝子,因为不忍心让母亲受苦,连带的在胎儿时期便出奇的安稳,从不胡闹。
太医们的理由层出不穷,然而最让我,还有刘秀舒眉的,便只有这一条。
孝顺的孩子……
然而再孝顺的孩子也始终有调皮的一面,就在三天前的夜里,在我沉入梦乡之际,这个淘气的孩子突然苏醒了,贪玩的叩响了妈妈的肚子,激烈的闹醒了我。
他似乎在我肚子里练跆拳道,且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我震惊于这般突如其来的强烈胎动,惊喜与激动随之袭来,静谧的黑夜,我坐拥锦被,第一次体会到了即将为人母的异常喜悦,感动得痛哭流涕。
这一哭不打紧,竟而把守在外屋的琥珀给惊醒了,之后没多久,整座西宫上下,乃至中常侍代卬也被惊动。于是三天后,原该身在怀县的刘秀,赫然出现在了我的床头。
“别怕!”他摸着我的长发,柔和的望着我,欣喜之余难掩满脸的疲惫,“以后我陪着你,别再哭了……”
“我不是害怕……”我习惯性的依偎进那个熟悉的怀抱,汲取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他伸手触摸我圆滚滚的肚子:“他在动?”
“嗯。”
“在哪?”
“不是一直在动,偶尔……”我握着他的手,轻轻搁在胎动最频繁的左侧,“宝贝,爹爹回来看你罗。来,跟爹爹打个招呼!”
覆在我肌肤之上的那只大手竟在微微发颤,许是感应到了这种震颤的频率,隔着一层肚子,腹内倏地顶起一个小包,刘秀吓得猛然缩手,那个凸起的小包从左上侧滑到了左下侧,然后突然消失不见。
“这……这是……”他又惊又喜,满脸震惊。
“是宝宝的小手,也有可能是他的小脚,嗯,也可能是他的小屁屁。总之,是他在跟你打招呼呢。”我打着哈欠,笑眯眯的解释。
经过三天的适应期,我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是刘秀,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两眼瞪得极大。
“在哪?”他的两只手开始在我肚子上不停的游走,满是兴奋的问,“他现在在哪?”
我被他挠得痒死了,几乎笑岔气:“好痒,别摸了……再过三个月你就能见到他了,到时随你摸个够。”
他感叹一声,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想这肯定是个儿子。”
“为什么?难道不能是女儿吗?”我不能指责他重男轻女,他是生活在公元一世纪的古人,而且还是个皇帝,有这样的思想无可厚非。
“会是个儿子!”他用下巴蹭着我裸露的肩膀,半长不短的髭须扎得我皮肤又痛又痒,很笃定的回答,“是个聪明孝顺的好儿子!”
他侧过头来亲吻我的唇瓣,细细的吮吸着。我喘着气,平复暗潮涌动的情欲,强迫自己重新恢复冷静:“你想说,有了儿子,我便有了依靠是不是?”
他垂着眼睑缄默不语。
我搂住他的腰,反抱住他,喑哑着声说:“可是,这辈子我最想依靠的人,只有你。”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抚慰,像是感动,竟半晌再无半句言语。
我靠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温情:“我们会有儿子的,我保证!所以,让刘英去做他母亲的依靠吧,我有你,有儿子,足够了。”
他闭上双眼,长长的眼睫使得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沉默……
直到我也闭上双眼昏昏欲睡,耳边才有个极低,极柔的声音惋叹:“人善人欺……”
昏沉间,我无力睁眼,却下意识的嘟哝着接了句:“……天不欺。”
身侧的怀抱微微一颤,然后是一声长叹。
我却在叹息声中终于难挡一波波袭来的倦意,枕着颈下的胳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