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著沉重的心情走出侦探事务所,太阳早已高高悬在天空。
我心裡对爱丽丝說的话还存有疑窦。不管我有沒有下定決心都无所谓?那句话到底是什麼意思?直接责备我所犯下的错误說不定还会让我心情比较好一些。
正要走下紧急逃生梯时,我和手上拿著纸袋的玫欧碰个正著。我吓了一跳,停下腳步並转移视線。发生这种事后——好不容易找到她父亲卻又失去消息,让我实在沒脸和玫欧见面。
「啊,助手先生。今天又早上才从侦探小姐家回来吗?」
拜託妳不要这樣說!会让人误会的。
我为了不谈到草壁昌也而拚命地想其他话题,忽然看见玫欧手上的纸袋中放著換洗衣物和大浴巾。
「又要洗澡了吗?」
「嗯,因为明老板說干脆就顺便训练侦探小姐自己洗澡。她感觉好像妈吗喔。」
嗯,明老板实际上也就跟她的妈妈差不多。
「玫欧如果结婚了,也想要生个像侦探小姐一樣可爱的小孩。」
「什麼……!?」
那樣好吗?就算我自己不大可能结婚生子,即使是阴错阳差结了婚,也不会想要和爱丽丝一樣的小孩。不爱吃饭又啰唆,一定很难养。
「那家伙现在心情很糟,叫她洗澡一定会暴走。最好再等个十分钟吧!那家伙真是个麻烦的小孩……」
最近我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丽丝心情低落的时候比兴奋时更危险。不过似乎打一阵子电脑之后就会好一点。
「助手先生不喜欢小孩吗?」
「也不是說不喜欢……」而且我自己也是小孩。
「我六歲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玫欧坐在楼梯上打开了话匣子。「都是同一栋大楼裡的姊姊们照顾我的,因为爸爸太忙了很少在家。我喜欢热鬧的感觉,所以结婚后要生很多小孩。」
「……和爸爸结婚?」
啊,糟了!明明努力不提这话题的,结果竟然自己破功。
「嗯,和爸爸结婚。」
居然马上这樣回答。妳知道怎樣才会有小孩吗?可不是去高丽菜田裡捡就有的喔?
「我知道啊,大姊们教过我怎麼做。你知道吗?计算排卵日其实不是避孕法,而是受孕法;这是宏哥教我的。」
「哇啊啊啊啊啊!」
我赶忙将玫欧的嘴巴给摀住。那个小白脸到底都教她些什麼东西啊!?小女生大白天在外头不可以說这种话!
「虽然爸爸不太說话,但应该也喜欢热鬧。所以玫欧要当妈妈,然后生很多的小孩。」
「……是喔,那加油养小孩吧。」
我开始呆想,这也是別人的人生。能享受这种幸福也不错,而且这樣的人生好像比较正常。
只不过对象是草壁昌也……这樣好吗?让自己女儿遭受危险而置之不理,自己卻落跑远远的前黑道分子。
「如果让他们喝那种味道很特別的汽水,是不是就会长得跟侦探小姐一樣?」
「会长得一樣才有鬼!」应该說那樣是在虐待婴儿。
「助手先生你是独生子吗?」
「看起来像吗?」
「嗯,感觉沒什麼家人的樣子。」
其实是答对了一半。我在玫欧身旁坐下:
「我和姊姊住一起。」
「那爸爸和妈妈呢?」
经常被许多人问的问题,我也总是回答相同的答案。
「爸爸几乎不在家,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观察別人听到我的回答时会有什麼反应,其实也是我的小小兴趣。偷瞄了玫欧一眼,她看起来几乎已经要哭出来了。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女孩。
「……因为生病吗?」
「嗯?喔,不是……不知道。」
「怎麼会不知道呢?」
「意思是母亲过世这件事在我脑中还是一团混乱。虽然丧礼也举行了,但卻不大记得当天的事情。所以其实我心裡还不太能理解她过世的原因。」
「……玫欧实在听不太懂助手先生的话。」
真是的。我懒得再继续說明,以微笑带过。
「不会寂寞吗?沒有爸爸和妈妈在身边……」从来沒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我,使我整个人呆住无法回答。玫欧干嘛这麼在乎这些枝微末节呢?
「……我也不知道,想都沒想过。基本上,就算有父母在也不见得不会感到寂寞。」
我竟然还說得出这种话。一如预期,玫欧露出不知该不该苦笑的表情低头不语。就是因为这樣,周围的人才会越来越疏离我的。
玫欧将脸埋进大浴巾裡,过了一会儿后发出「嗯——」的声音說道:
「我跟你說过爸爸以前是混黑道的吗?」
「有說过一些。」
「以前爸爸喝醉酒的时候,我常常问他为什麼不做黑道了?结果他告诉我一些事情。他說他小时候是在育幼院长大的,结果上高中时那间育幼院卻倒闭了。后来他变成了无业遊民,在街上閒晃的时候遇到帮派的人,於是拜託他们让他加入。」
原本应该要說为什麼不做黑道了,玫欧卻从草壁昌也的出身背景开始說明。
「你知道吗?听說黑道就像家人。老大就和亲生父母一樣,先加入帮派的人就是大哥。」
「……嗯,这我知道。」
平板帮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将第四代,甚至阿哲学长、宏哥都当成自己家人一樣对待,看起来有点令人羨慕。
「爸爸說他就是向往这点,以为加入帮派后就会有很多家人。但是当他的地位越升越高时,卻发现这些其实都是骗人的。他說大家心裡面都只想著钱。」
可悲的现代侠义人士,故事的结局就是钱浓於血。
「然后就发生一些爭执,离开帮派出外散心。他走遍了附近的许多国家,最后在泰国遇到了妈妈。」
特地远渡重洋去寻觅家人?怎麼可能……
「然后就和妈妈结婚回到了日本,后来在旅行中认识的大姊们也拜託爸爸陆续来到了日本。出外打拚的人到日本都很辛苦不是吗?为了让这些人能更自在地工作,所以他就和在东京认识的美河先生合开了一间公司。」
他这麼受欢迎喔?都已经是年近四十的前黑道人士了。
草壁昌也的人生是我所无法想像的。推测他的想法不仅无法得到任何線索,反而让我越来越疑惑。
「所以他也带著当时只有五歲的我一起来到日本。我觉得爸爸想要有很多的家人,包括妻子和小孩;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就觉得很幸福了。」
真的是这樣吗?
若是真把家人看得如此重要,为什麼要採取让玫欧遍寻不著的逃跑方式?追根究柢,他根本不该让女儿牵扯进如此危险的事件当中。两亿圆真的有这麼重要吗?那不正是他最为厌恶的金钱压力了吗?
而且还有一件事令我不解。
要不要确认呢?
我下定決心问到底。
「……玫欧,妳有签证吗?」
「签证?」玫欧歪著头。「日本的吗?当然有啊。」
「不是这个意思,是出国用的签证。例如去新加坡的。」
「为什麼?沒有出国的计画呀,我也沒去过。」
說得也是。
草壁昌也在电话中曾提到过搭这週末的班机。那不就是——想要丟下玫欧自己一个人逃跑的意思吗?不好的预感湧上心头。让女儿带著大笔现金躲藏,自己卻好像不想知道她的藏身处所。那该不会是想把她当成诱饵吧?为了減少通缉自己的追兵,所以给女儿大笔现金后置之不理。非常不妙的假设,但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过分了。
「签证怎麼了吗?」
「沒事,对不起。」
「是爸爸怎麼了吗?助手先生从刚刚就怪怪的。」
看来我真的很容易把事情写在脸上。
既然如此——干脆直接說出来吧?即使会让她很难过,但伤害起码比她从父亲口中得知要来得小一些。
「……我找到妳爸爸了。」
「真的吗!?他在哪裡?」
玫欧脸上满是笑容,令我实在不忍再多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一些失误,所以又失去他的蹤跡了。」
我实在无法提起他可能已被黑道抓走的事情,況且也还沒确定真是如此。玫欧的表情像小貓的眼睛般地不停变化。
「他还好吗?」
「嗯。」
玫欧脸上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
「太好了……」
眼角甚至带有淚光。那种老爸真有这麼值得担心吗?与玫欧的喜悅成反比,我的心情整个陷入谷底。
「我想妳爸爸大概是想逃亡到国外。」
我向上瞄了一眼,玫欧歪著头。
「他在电话裡說过类似的话,应该是想请认识的人帮忙收拾这件事吧。而且他也一直沒有和妳联络。」
「所以呢?」
「我猜他想把妳丟在这裡。」
「怎麼可能——他不会的。」
玫欧的脸色有些铁青,卻不像上次那樣立刻反驳我的话。大概是因为这次我真的有找到草壁昌也吧?
所以当时的我大概說了相当残忍的话。
「妳冷靜想想。妳爸爸的确有带手机,所以並不是他接不到妳打的电话,而是他不接。他根本沒有跟妳联络的打算。」
「助手先生,你有和爸爸讲到话吗?是爸爸这樣跟你說的吗?」
玫欧紧握住我的手臂,我搖了搖头。当时我应该直接进去找他的,我应该对草壁昌也抱怨为什麼要丟下女儿不管,但我卻沒有这种勇气。
「爸爸才不会放下玫欧不管!」
「那他为什麼都不接电话呢!?难道妳都不觉得奇怪吗?是他不和妳联络的!」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你又不知道爸爸是怎樣的人!」玫欧同樣以大声量回应我:「为什麼要那樣說呢?是爸爸自己說的吗?不是吧?你並沒有和爸爸谈过,对吧?」
对,沒错。就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所以不但沒能和他說话,连脸都沒看到就因害怕追兵而逃跑了。妳懂什麼?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老爸涉足的世界有多危险?突然间,我的愤怒之情几乎就快宣洩出来,只好紧咬嘴唇忍住不說出口。
当我回过神时,玫欧早已摀住嘴巴凝视著我。說不定我已经脫口而出了,我真是个大笨蛋。
「对不起,不过,那个……」
玫欧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的。虽然我知道她並不是要责备我,但她的眼神令我感觉好痛。
——不然妳叫我该怎麼办?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找到草壁昌也;即使得将他五花大绑也要把他给带到玫欧面前。我才不管事实是否如同玫欧所相信的那樣,如果他真的想拋下玫欧不管,就算动粗也得阻止他才行。我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几乎都已经到手了,就因为我……就因为我——
「助手……先生?」
玫欧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害怕。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吧?
我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其实我並不是因为玫欧而感到不耐,只是直到那时我才终於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