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闷的星期一,九点二十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新办公室——带着一点儿淡淡的忧郁,还不至于陷入深深的沮丧。
这地方一点儿也没有振奋我的精神。办公室在德拉姆街,距离海厄特区和一条废弃的内河码头高速公路六十英尺,我刚认识凯莉的时候就租下了它。这里最近刚整修过,电梯运行时不再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了;接待室和私人办公室放置了有灯芯绒垫子的合金椅,挂上了威尼斯式窗帘;墙面刷上了柔和的色彩,搭配浅褐色的地毯和黄色的电话机,但以我惨淡的心情看过去简直是场色彩噩梦。
新办公室的最大问题是——没有特色。以前在特德卢安近郊的那间老办公室充溢着我二十年的生活气息: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脱落的分类标签、山姆·斯佩德时期的带水池的壁龛。那才是私家侦探的办公室。这儿更像是位销售员、律师或副经理的办公室:舒适、不显眼、单调。它不属于我,即使我在一整面墙上挂了《黑色面具》的封面招贴画。
我不断告诉自己当我适应这里的环境后会产生家的感觉;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能让这儿带上我的烙印。但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希望回到泰勒街,回到我那间不复存在的老办公室,管他客户们的想法,管他庄重的律师形象!我已经五十三岁了,做了二十多年的私家侦探,拥有了体面的生活。难道我非要开始改变吗?
很讽刺。现在我正是在这儿,在明亮整洁的新办公室里,像个陷入热恋的小青年一样祈求一个小我十五岁的女人做我的妻子。而且我已经单身了五十三年了。我究竟为什么要改变我的生活呢?
该死,真该死。
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望着刚拉开的威尼斯式窗帘。天气相当不错,阳光明媚,有一点薄雾,我能看见内河码头上的景象。轮船发出的微弱鸣笛声打破了办公室的静谧,可能是索萨利托渡船发出来的。我坐了一会儿,眺望窗外,想了很多,然后起身用电炉烧水,准备冲咖啡。
在以前的办公室,我把电炉放在我的文件柜顶上。这儿则有个单独放它的小桌,上面有罐装速溶咖啡、奶精、糖、一包塑料小匙和一排一次性塑料杯。也许每天早晨我应该带盒炸面圈和蛋糕来,好好招待客户,或者再买二个电炉、煮意大利面机和海员式沙司,迅速地做出意大利面,让他们和他们的意大利私家侦探一起享受一顿正宗的意大利餐……
电话响了。我已查看过留言并关闭了答录机——周末没有留言。于是我走过去提起黄色话筒,语气有点儿忧愁:“侦探事务所。”
一个一本正经的拘谨男声问我是谁。我告诉了他,他又问道:“你是个侦探?”我心想:不是,我只是个蠢蛋。不过我仍回答:“没错。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我叫乔治·希科克斯,代表克莱德·莫伦豪尔先生。”
他说第二个名字时的变调似乎表示我应该知道这个人。但我从未听过克莱德·莫伦豪尔这个名字,也从未听过乔治·希科克斯。
“什么事?”
“莫伦豪尔先生需要一名私人保镖。你能做吗?”
“是的,我以前做过。”
“这周六你有时间吗?”
“做几天?”
“就周六。”
“让我看看日程表。”我说。
我的日历像这间办公室一样无聊,但永远别让顾客察觉到你非常渴望接他的案子。停了十五秒我才说:“是的,周六看起来有点时间。要我做什么性质的保镖,希科克斯先生?”
“我想亲自来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来拜访你。”
拜访,天哪。
“好。你什么时候方便?”
“三点。”
“期待你的光临。”
“谢谢。”他再见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电话又响了。我正喝着咖啡,准备发票和言辞激烈的催债信。总会遇到一些这样的人——雇了你却对你的工作不满意,或者就是不想付钱。有两件案子,当事人各欠我两百元不到一点,但是已经拖欠了几个月了。要么他们立即给付,要么我把他们送上索赔法庭;我在信里就是这么措辞的。
这次是个我不认识的叫亚当·布里斯特的律师打来的。他说他从另一个律师那儿知道我,因为我曾经为那个律师工作过。亚当问我能否在一小时内去他办公室讨论一个小调查。我说可以,记下他的地址,感谢他找到我。我并不急于知道他要我调查什么。我接过许多桩律师的案子,大部分是些基本的小案子。当他们聘用我时,我几乎已经猜到是什么类型的案件了。
亚当·布里斯特要我办的案子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办公室位于克莱门特街,在公园附近。他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芒,年轻有活力,办事迅速而条理。他请我坐下后,给了我一张女人的光面照片。在我看照片时他直接开始说重点。
“这个女人叫劳伦斯·皮尔斯,”他说道,“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
“她是本地名媛,继承了一笔几十万美元的遗产。她交友甚广,朋友里有政治家、演员、富翁等。她经常旅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处游玩,从不定居。我肯定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照片里的女人四十岁,有一头秀美的红发,绿色的眼睛,非常漂亮,但显然纵欲无度。烈性酒、毒品或是放荡的生活已经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损耗,再过些年她会变得肥胖、邋遢、美丽不再。
“她也很鲁莽,”布里斯特说,“特别是喝了酒之后。她开保时捷出过几次事故,她还能持有驾照就是因为她的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们。”
我又点点头,把照片还给他。
“几周前,”他说,“她从侧面撞了我一个客户弗农·英奇的车之后,驾车逃跑了。英奇先生记下了她的车牌号并报了警。但正如人们的预料,警察没有多大动静。皮尔斯从此消失了,没人知道或者没人敢透露她去了哪儿。”
我明白发生什么了:“你的客户要告她破坏,是吗?”
“是的。他伤得非常严重,那次事故使他至今不能上班。所有诉讼文件已经备齐,开庭时间也确定了。你的任务就是找到皮尔斯,传唤她出庭。”
哈,现代社会,私家侦探的角色还真特别。没有很有钱的客户,没有可以做性伴侣的美女,没有丰厚的报酬,只有一份少得可怜的酬金,雇你去追踪一个搬家搬得比州长还频繁的女人,给她传票,被骂几句——他们总会咒骂你——然后退出,再接另一桩低薪案件。好吧,没关系,有份工作总比没有强。我的财务状况让我没有必要吹毛求疵。
布里斯特微微前倾,贪婪的眼睛研究着我。这双眼睛让我觉得弗农·英奇的事完全是个骗局;如果布里斯特说的是真的,劳伦斯·皮尔斯早就付钱摆平这个小过失了。
布里斯特问:“我们要怎么做?”
“你有皮尔斯的资料吗?”
“有你需要的一切。很齐全,包括她亲戚和朋友的姓名、地址。”
“假如我在瑞士或者南美找到了她,我要跑到那儿去给她传票?”
“我会跟客户商量,”布里斯特说,“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我们商定了我那可怜的一点点报酬。之后我又问了他几个问题,签了份合同,拿了劳伦斯·皮尔斯的那些资料和预付支票,然后他送我出去。他跟我握手时手心是湿的,有些贪婪的人会有这种表现。我一边用手擦着裤管,一边向汽车走去。
回到德拉姆街时是中午。我的愁闷现在消失了,脑子里的案件取代了凯莉,周围的事物看上去明快起来。我在办公楼附近一家咖啡馆吃了个五香熏牛肉三明治,然后回到办公室开始工作。
我用十五分钟浏览了皮尔斯的资料。除了亲戚朋友们的姓名地址,还有一些剪报,按时间顺序记载了各种活动:她参加或举办过的社会活动与聚会,比如为一名当地国会议员募集资金;她的前两任丈夫的账单,一位叫科尔维尔,是个医生,另一位叫伊森,是个商人;一档最近的专栏,爆料她与一个好莱坞影星的绯闻;一篇关于她多年前醉酒驾驶遭捕的新闻,那次她让两辆警车追着她一路穿越了旧金山的马里纳区。这些资料除了证实布里斯特对皮尔斯的说法完全符合事实之外,别无其他。
我拨了资料上列出的她家的电话号码,登记的地址在太平洋高地一处高级住宅区。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皮尔斯公馆。”我说找劳伦斯·皮尔斯,那个女人说很抱歉,皮尔斯太太出城了。接着我说我是替那位好莱坞影星打的电话,他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找皮尔斯太太谈谈。我问她哪里可能联系到皮尔斯太太,她表示没有办法。但她说如果皮尔斯太太打来电话或者回家,她会传口信给她,然后她有点儿冷冰冰地问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不管怎样,我谢过她之后挂了电话。自作聪明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打给一个为《考察者》报纸工作的人,通过他联系上了社会版的女编辑。我没有告诉她我的侦探身份——这只会引起她的好奇,使我无功而返。我说自己是个作家,想采访皮尔斯,但也没得到什么信息。这个编辑既不清楚皮尔斯在哪儿,也没听说皮尔斯可能会去参加城里城外任何一项即将举行的活动。她只知道皮尔斯受邀撰写一本书,但没人知道书的内容;她猜想正是因为那本书,皮尔斯才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
我又打了六七通电话给皮尔斯的朋友和亲戚,编了不少故事,但结果都一样。即使有人知道她在哪儿,也无论如何不肯告诉我。我决定试试不同的方法,于是回头重新研究布里斯特给的资料,看看有没有可以切入的新角度。
我正在看时,乔治·希科克斯来赴三点之约了。
他准点到达。他是那种永远很准时的类型,大约三十五岁,体格壮硕,黑色鬈发,胡子剃得很干净,腰背笔挺,表情高傲。他的衣着整洁:三件套黑西装,笔挺的袖口有花押字的白色衬衫,笔挺的带花押字夹的蓝色领带。西装质量很好,但并不特别昂贵。他的衬衫、领带夹和那双擦得锃亮的黑便鞋也一样。他可能代理着克莱德·莫伦豪尔先生的财政事务——无论莫伦豪尔是谁——但他自己并不奢侈。
我引他到里面的办公室,他环顾四周,然后找了把椅子坐下。当视线落到《黑色面具》海报上时,他似乎想撇撇嘴,但他克制了这种冲动。他腰背挺直地坐着,正如我想象的那样,跷起一条腿,像研究这间办公室一样研究着我。
我大概通过了审查,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兀自点点头问道:“你怎么收费?”
“那要看服务的内容。通常两百美元一天,外加业务消费。”
“可以接受。”
“不过你的克莱德·莫伦豪尔先生到底要我保护什么东西?还是某个人?”
“不是,是东西。结婚礼物。”
“什么?”
“结婚礼物。”希科克斯又说了一遍,“莫伦豪尔先生的女儿周六结婚;婚礼将在他位于罗斯的私人住宅内举行。”
罗斯,我想了想。罗斯是马林地区的一座小镇,距离金门大桥半小时车程,罗斯也是个迎合已经过时的各种阶级和种族区分的观念的地方。他们组织了委员会,保护居民们价值连城的不动产。你可以像米达斯国王那样富有,但是如果你没有达到他们的严格标准,或是你碰巧是其他种族的成员,想要进入他们的圈子是非常困难的。
当然不是每一个住在罗斯的人都很执拗或是自命不凡;大部分人还是挺好的,冲着罗斯的声望、美景以及良好的治安环境而在那里定居。不过掌控罗斯的那些人则是另一种类型,他们只欣赏他们自己。我想知道克莱德·莫伦豪尔先生会不会就是那些控制势力的一员。如果是,我可不打算为他工作。
希科克斯说:“礼物会由各位赠送者先期送达教堂。莫伦豪尔先生估计其中会有非常昂贵的礼物。”
“我明白了。”
“你的工作是在所有人离开教堂的时候,以及之后他们参加聚会的那段时间里看住那些礼物。从两点到八点,你要确保礼物的安全,直到新郎新娘拆开它们。”
“好的。”
“你带枪吗?”
“不带。你要我带武器?”
“莫伦豪尔先生希望如此。”
“为什么?他不想惹麻烦吧?”
“当然不,只是附加的防范措施。”
“好吧。如果莫伦豪尔先生希望这样的话。”
“是的,”希科克斯回答,“没错。”
“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吗?”
“我想没有了。”
“好的。听起来很简单。”
“应该是。你了解罗斯地区吗?”
“不了解。”
“莫伦豪尔先生的庄园在羽冠草坪路,八十号。”他继续告诉我怎么到那儿,我把路线详细地写到记事本上。“你需要两点到那儿,”他说,“请准时到达。”
“我会的。”
他点头道:“工作完成后你就会得到酬金,我想这样比较合适。”
我说是的。我拿出一份标准合同,填上相关内容,让希科克斯代表克莱德,莫伦豪尔签名。他从头到尾至少看了两遍后签了字。
他把纸递还给我,站起来。我跟着站起来。“介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希科克斯先生?”
“问吧。”
“谁是克莱德·莫伦豪尔?”
他吃了一惊。“你不知道?”
“不熟悉这个名字。”
“莫伦豪尔先生,”他生硬地说道,“是计算机工业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拥有数家公司和数项专利。他也是政治圈里的领袖人物。”
厉害。我想他的政治立场不用说也很明显了。
“为这样一个人工作一定很有趣。”我说。
“是的,非常有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我你为他做什么工作?”
他的眼睛告诉我,我不该问他这个问题,我该记住自己的身份而不该这么好奇。
“我是莫伦豪尔先生的私人秘书,”他说。两秒钟后他说了声“再见”就走了,连手都没握。
“神经病!”我大声说道。然后我坐下来,想到我喜不喜欢希科克斯和他的雇员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两百美元一天外加业务消费,听起来是个轻松的美差。哪种恶棍会去偷走结婚礼物储存起来呢?不太可能。因此就像凯莉昨天说的那样,我只需坐在我的大屁股上,享受克莱德·莫伦豪尔先生谨慎的突发奇想带来的丰厚利润。
这份工作,以及亚当·布里斯特之前给我的工作都不能使我变富。但又有谁想变富呢?我可不想。变富意味着在罗斯拥有一处房产、雇用一帮自以为是的男秘书、担心盗贼光顾,变富意味着酗酒、鲁莽驾驶昂贵的保时捷汽车、被眼神贪婪的律师告上法庭。
克莱德·莫伦豪尔和劳伦斯·皮尔斯享受着他们富裕的生活。我呢,就喜欢做一个穷侦探,拥有六千五百本通俗杂志,得到一位漂亮的女士,做做白日梦。我喜欢我的生活,刚刚好,感谢上帝它正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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